墙外：那一年，你离开了我

本刊记者李怡霏



墙外：那一年，你离开了我

本刊记者李怡霏

眼泪

已至寒冬，一年一度的彝族新年如期而至，在成都女子监狱“冬暖彼岸”彝族年暨百名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帮扶活动现场，服刑人员和未成年子女哭成一片。

鲜明的民族特色舞蹈、自编自导的小品、歌曲……等等节目由服刑人员演绎，脱下刑服、换上普通服饰，这群年龄差异不小的女性展现出了自身不同的一面。天气很冷，在场人员的鼻尖冻得通红，眼睛也红了。多年未见的母亲就坐在自己身边，做子女的激动得无法言语，只是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担心下一秒，这短暂的相聚就会结束。

从背后望去，现场的服刑人员们留着短发或者齐肩中发，有的头发花白，两鬓生霜，她们愣愣望着台上的表演，眼神复杂，“远方哟，远方的召唤，让众人朝思暮盼。”小月（化名）、珠珠（化名）和自己的母亲坐在靠后的位置，歌声响起时，她们紧紧挽着母亲的手臂，双手用力到颤抖。她们只是到场的未成年子女中的两个。

“俯身向大地，背朝着蓝天，心中点点的云啊，我默默地念，这条路，我会用诚意走完……”民警阿姨一曲《远方的孩子》又一次唱红了全场观众的双眼。小月和珠珠已经忍不住和母亲抱头痛哭，像是要把多年来的思念、悔恨、内疚、关爱之情都哭出来。

她们母亲的头深深埋在自己女儿的肩窝，多年未见，自己的孩子从头扎小辫子、上学需要接送的活泼小姑娘变成了现在和母亲等肩高，还能紧紧拥抱自己的大女孩了，母亲们欣慰女儿的健康成长，又愧疚长时间缺席的母亲身份。这是从自己身上落下的心头肉，她们怀胎十月，苦苦挣扎良久才产下的小小一团，现在已开始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担了。自己犯的错却连累了女儿，母亲们忍不住嚎啕大哭。

成都女子监狱“冬暖彼岸”活动现场，小月和珠珠与母亲抱头痛哭

就学

在学校里见到小月和珠珠时，她们刚刚考试结束。看起来都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脸圆圆的，穿着校服，眼神明亮，整个人清爽利索。刚坐下来时，姑娘们还有些拘束，笑起来很羞涩，说话轻声细语，坐姿端正。

学校和成都女子监狱有关爱帮扶工作联系，2015年有三个入学名额特意安排给监狱服刑人员的未成年子女，摸底调查之后，初中毕业、家庭困难的小月和珠珠被推举到这所职业院校。两人在之前是不认识的，到校之后，因为家境类似，年纪一样，老家在同一个地区，她们成了好友。她们都选择了酒店服务这个专业，“本来家里面想让我选择老年护理这个专业的，但是我怕自己耐心不够好，所以就选择了酒店服务专业。”小月性子更外向一些，稍微熟悉以后，她开始讲述自己的事情。

其他学生并不清楚小月和珠珠的家庭情况，学校是严格保密的。到校的学生有规律的作息时间，全校住校，每周日可以出校，所有学费和食宿费全免，毕业之后推荐学生到适合本专业的企业就职。小月和珠珠进校不到一年，但已完全适应了学校的生活。“学校很漂亮，在这里很开心。”

算来小月有六年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在之前的帮扶活动现场，小月表现得特别激动。小时候也问过家中亲人“妈妈去哪儿了”，得到的回答总是叹气和闪躲的眼神，直到渐渐长大，明白自己母亲去了一个不能轻易见到的地方。小小的姑娘开始在意自己“敏感”的身份，与同学、朋友交往间多了一层隔阂，还有周边亲朋带着恶意、猜测、指指点点的语言，生活变得越来越难过，直到初中毕业。

去打工吧，小月也许萌生过这类念头，离开家，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去更远的地方重新开始。

但是，母亲在这里。

爷爷奶奶已经过世，家中还有年迈的大伯和长姐，一个扛着孱弱的躯体在山中做苦力活的老人，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姑娘要照顾家庭、做各类农活，她能去哪儿？她走了，这个家该如何生存下去？

去学校吧，学更多的知识，找一份好的职业，就算辛苦，总也稳定。将来等母亲回了家，就能给她提供更好的生活了。“今天是英语口语考试，我担心自己考不好，提前准备了很久，结果才花了一半的时间就过了。”小月摸摸头发，腼腆笑笑，像是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自信，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思念

谈话中途，到学生们用餐时间了，有学生在门口和窗外探头探脑地看。不多时，一个男生跑进来问：“吃饭了，要给你俩打一份么？”两位女孩笑着点头，不多时，饭盛过来了，她们看着记者有些害羞，在大家一再催促下才拿起筷子，小口吃起来。

小月和珠珠的成绩很好，虽然才来半年，却得到了大多数老师和学生的喜爱，两人性格平和、刻苦努力、独立性强，丝毫不显这个年龄段孩子该有的跋扈和骄傲。她们这样，其实让人看了很是心疼。如果有一个好的家境，有关心她们的父母溺爱，孩子不说多么不成器，至少也该有些小小任性的。这两个女孩的成长环境并没给她们肆意的机会，早在年幼时，她们已经长大。

妈妈，我和家中的姐姐现在都很好，虽然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说，但是每次都说不出口。我每天都想看到你，我希望你能早日回来同我们团聚。

妈妈，你不用担心我，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好我就很开心了，我一直在成长，只要你好，我就好……

——女孩们写给妈妈的话

“我们的课程很多，英语、数学、国学、礼仪、普通话、舞蹈……”珠珠在介绍学校课业的时候很开心，在她看来，学业再重一些也没关系，因为“又有趣又能学到东西”。她去年才见过母亲，对母亲的印象和小月一样，“老了，有白头发了，看起来有些疲倦”。说到这里，珠珠顿了下，眼中有水光闪过，她低下头沉默了会儿，又抬起头说道：“我去看过妈妈不只一次，每次见面就觉得她好像又老了些。她哭着向我道歉，说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珠珠露出坚毅的表情，“我会等她出来的。”

两人的饭盘已经没有热气了，问她们要不先去加热一下再说，两人摇摇头，用勺子继续舀着吃，她们吃饭的样子很慢很优雅，小口咀嚼，没有发出声音。“礼仪”在她们身上随处可见，“孩子们挺不容易的，学习很刻苦，成绩从来都是拔尖的。”老师们很看好她们，也希望她们能有一个好的发展方向。

谈话中，女孩们大部分时间在认真聆听，偶尔插话，答话时会认真思考后再说，总是直直看着记者的眼睛，显得认真、谦虚、有礼，说到高兴的地方会微笑，不了解的时候会互相补充，她们很少主动谈及家里面的情况。说到酒店服务专业的工作，她们说：“最开始应该是服务员，辛苦也不怕，慢慢上手就好了。”女孩们也并不清楚未来等着她们的是怎样的生活，她们只能抓住目前这个既有机会，小心翼翼地走在充满荆棘和漏洞的道路上，完全靠自己荡平障碍，一步步走出自己的人生。

谈话结束时，两人将自己写给母亲的信交给同行的工作人员，托他们转交。信上谈了自己的生活和想法，还写了自己的手机号，“希望妈妈能给我们打电话。”小月应大家邀请用英语给妈妈录了一段视屏，她仔细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家庭、家乡特色、对母亲的思念。

最后，她在镜头前沉默了一下，笑着说：“妈妈，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