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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什拉译介与研究在中国

2016-03-17西南大学河南大学张璟慧

外文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现象学诗学哲学

西南大学/河南大学 张璟慧

巴什拉译介与研究在中国

西南大学/河南大学 张璟慧

加斯东·巴什拉是蜚声世界的科学“新认识论”的奠基者与诗学“想象论”的开创者,一生跨越科学哲学与文艺诗学两大领域。从寥寥数文,到研究、译介升温,再到走向自由、开阔、深入,国内对巴什拉的研究已开展近三十年,而未来巴什拉研究有四个方面值得关注。国内学界接触英美理论较早、较多,而整个法国及欧陆哲学在中国的接受受限是导致国内接触、研究巴什拉较滞后的主要原因。而关注巴什拉研究,是开启中国国内理论新视野的重要一环。

巴什拉;法国思想家;科学哲学;文艺诗学;英美

在西方思想史的一路嬗变中有三个群星灿烂的时期。一是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前三世纪的希腊古典哲学时期,始于巴门尼德,终于亚里士多德,奠定了西方思想的基础。二是从18世纪晚期到19世纪初期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时期,始于康德,终于黑格尔,中间历经费希特和谢林,形而上学发展至巅峰。三是始自20世纪30年代的法国哲学时期,巴什拉提出“新科学认识论”,终于20世纪90年代德勒兹完成最后的作品《什么是哲学?》,中间历经康吉莱姆、梅洛-庞蒂、拉康、列维-施特劳斯、阿尔都塞、福柯、德里达等。当时的法国为世界思想界贡献了一大批光彩闪耀的思想家,他们的走向直接影响到当今哲学、美学、文艺批评的取向,推动了人类世界思想的巨变(Kenny 2007: 72-98, 192-219; Copleston 1994: 271-292)。可以说,知识界至今热议不休的各种问题仍是受惠于当时法国思想家反复探寻、讨论、批判之后留给世界的遗产。然而,历史地看,孔德之后,英美与欧陆哲学自行发展,难免隔膜,而我国学界始终紧随前者。直到20世纪末,隔膜的情况才有所改变,法系思想的译介、研究开始进入中国,福柯、德里达等渐为国内学界所识。而囿于接受的时间、深度、广度,对其他重要法系思想家的译介、研究并未全面展开。法兰西思想的群星中,被称为具有“二重性之谜”*“巴什拉二重性之谜”又称“巴什拉之谜”或“二重性之谜”,主要包含两个问题:其一,巴什拉前期的科学哲学与后期文艺诗学之间的关联。其二,巴什拉想象哲学第一阶段的物质想象与第二阶段的梦想理论(现象学阶段)之间的关联。“二重性”皆包含于这两个问题之中,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因此,对这个“谜”的解答众说纷纭,至今不息。的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3)风采独具,对后学如康吉莱姆、阿尔贝·贝甘、福柯、让-皮埃尔·里夏尔、布朗肖、阿尔都塞、德勒兹、德里达等的思想影响深远,值得关注。

一、迟来的巴什拉及法系哲学

巴什拉出身贫苦,以锲而不舍的自学,获得巴黎大学哲学及数学两个学士学位。他的科学哲学思想在博士求学期间就已影响甚广,学位论文《论近似的知识》(AnEssayonKnowledgebyApproximation)获法国科学院奖。20世纪30年代,他的专著接连问世,任教于第戎大学,蜚声国际。巴黎大学为他长期专设了“科学史与科学哲学”教席。1938年,巴什拉华丽转身。此前,他是著作等身的科学哲学家,提出著名的“非连续性”(discontinuity)概念,被视为当代科学“新认识论”的奠基人;之后,他的《火的精神分析》(ThePsychoanalysisofFire)出版,震惊当时欧洲学界,转向了之前被自己视为“认识论障碍”(epistemological obstacle)之一的文艺诗学的研究,引领了一场文艺诗学领域的“哥白尼式革命”(布莱1993: 158),将自柏拉图始被西方哲学贬斥的“想象”从哲学本体论的高度加以阐释,成为新批评学派、主题批评学派、现象学文学批评等的理论鼻祖。1951年,法国总统授予巴什拉“荣誉军团骑士勋章”,褒扬他的开创性贡献。1955年,他当选久负盛名的法国“伦理与政治学院”院士。1962年,获法兰西文学大奖。不久,逝世于巴黎。

国外对巴什拉的研究早已展开,研究成果有传记、专著、论文等。总结起来,国外研究认为,巴什拉是20世纪影响世界思想走向的几个源头之一,与弗洛伊德并驾齐驱;其“新认识论”大胆地宣布科学的发展轨迹是断裂的,这是20世纪对“连续性”思想的第一声断喝;他旗帜鲜明地反对柏拉图贬低想象的传统,对“想象”加以系统论证,世人谓之“想象诗学”;巴什拉对文艺批评领域影响深远,至今不息,是主题批评学派等的理论来源。对巴什拉研究的争议点在于,巴什拉为何从科学哲学转向文艺诗学?其科学哲学思想与文艺诗学之间是何种关系(一脉相承?各自独立?相互抵触?)?他想象哲学的前后阶段是何关系?他对现象学的贡献如何?他如何将精神分析与现象学相连,在自己一系列的文艺批评著作中构建起想象的心理学?他开创的文艺批评手法究竟影响了多少学派?他是否还在政治学领域有所建树?

巴什拉的译介、研究已在我国兴起,但目前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可以说,巴什拉的影响进入中国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是随福柯等“另类”哲学一起展现在中国学界的。整个法国甚至欧陆哲学在中国的接受受限可能是导致国内接触、研究巴什拉等法系思想家较晚的主要原因(刘永谋2010:67-72; Schrift 2006: 19-31)。一般说来,中国国内受英美主流实证主义哲学影响较早、较深。沿着巴什拉往前追溯科学哲学史,会发现法国科学哲学的发展迥异于英美科学哲学重分析哲学的道路*在说明分析哲学为何在英美国家较为流行,而在欧洲大陆,尤其在法国,几乎无影响时,有学者认为首要的原因就在于逻辑在法国始终是一门受到忽视的小学科,普遍唯理语法学派、笛卡尔、精神主义者以及新康德主义者布伦茨威格都不重视它,而像卡瓦耶斯这样关注逻辑的数学家又去世很早,因此未能改变学科的命运。参见Engel, P. 1987, Continental insularity: Contemporary French analytical philosophy. Contemporary French Philosophy. P. Griffiths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 2。。科学哲学的实证主义肇端于法国思想家孔德。之后,中心转移到了法国之外,奥地利人波普尔是代表人物之一;主要活动于维也纳大学的马赫是第二代领军人物,直接影响了以卡尔纳普为代表的“维也纳学派”,维也纳在20世纪30年代也成为“正统”科学哲学的中心。二战后,波普尔、拉卡托斯赴英伦,库恩、奎因是美国人,费耶阿本德、卡尔纳普、赖欣巴哈去了美国,英美因之成为主流科学哲学的中心。而在法国,迪昂、彭加勒、巴什拉、科瓦雷、康吉莱姆、福柯、德勒兹、利奥塔则从另一条道路继承了孔德。不可否认,因地理与地域,法国科学哲学一直不受英美“正统”科学哲学界的重视,欧陆与英美哲学存在深深的隔膜。这就是为何福柯说,法国发展出一条以巴什拉、科瓦雷、康吉莱姆领军的“知识的、理性的、观念的哲学”,及以萨特、梅洛-庞蒂为首的“经验的、感觉的、主体的哲学”,完全迥异于当时的英美(福柯 2003: 449)。可见,实证主义哲学在孔德之后,英美与法国各自都是自行发展。直到20世纪末,英美与欧陆隔膜的情况才有所改变,巴什拉、福柯等的译介、研究开始进入中国。但法国及欧陆哲学的“反科学”气质过于激进,这在一直习惯紧随英美分析哲学的中国并未引起很大重视。而不容否认的是,迥异于英美哲学的巴什拉等法国现代理论家为我国的思想界注入了新的血液。

二、初识巴什拉

中国巴什拉研究的开启源于四篇零星见于期刊、专著的学术作品,勾勒出巴什拉给中国读者与学界的最初形象。杜声锋、祁雅理全面介绍了巴什拉,进行了历史定位。杜文道,巴什拉十分独特,其一生的思想历程“实现了哲学的某种理想:哲学=科学+诗”(杜声锋 1989: 360)。他对科学哲学的贡献主要在于提出“科学史不是一部连续的历史”(杜声锋 1989: 363),即“断裂”、“非连续性”概念。正是这种全新的思路,席卷了全法国与欧洲,对柏格森等的连续性学说发起了有力的挑战,对后学影响深远:康吉莱姆继承了巴什拉的观念,将其实践于生命科学史的研究;福柯将审视科学发展的不连续性作为知识考古学的基准;德勒兹则始终强调“生成”。巴什拉自1938年转向之后专注于想象哲学的研究与文艺批评实践。文末援引法国大学出版社1957年版的《向巴什拉尔致敬》一书中哲学家伊波利特在《加斯东·巴什拉尔或智慧的浪漫主义》一文中的总结,盛赞巴什拉反对对“想象力的一切限制”,“反对任何封闭性”(杜声锋 1989: 365-366)。文后列出了巴什拉的代表性著作,科学哲学6部,诗论11部。有意思的是,文中附了一幅巴什拉的肖像,须发浓密、眼神慈祥。

商务印书馆根据纽约果第安(Gordian)出版社1975年英译本推出的法国哲学家约瑟夫·祁雅理的专著《二十世纪法国哲学》,辟第九章专论巴什拉,开宗明义地评价道,“巴谢拉尔的世界观更多地属于科学与艺术的认识论,而不是一种精确论证了的作为哲学分支的认识论。无论怎样强调巴谢拉尔在文学领域中的重要性也不算过分”(祁雅理 1987: 158)。文章认真辨识了巴什拉的思想来源,认为他的肯定与否定方面都与柏格森有关,而他的理性是反笛卡尔主义的,也是一个黑格尔式的哲学家。最后,祁雅理由衷地赞叹,“巴谢拉尔是具有多方面的天才,我们不能把他纳入任何明确的范畴之中。他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科学家,也不是诗人。可是,在我们的时代,还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彻底更深入地考察过想象的作用、艺术创作的源泉和用现象学去了解物质的各种形态”(祁雅理 1987: 162)。

当然,杜声锋也指出,巴什拉的科学哲学有片面性(杜声锋 1988: 38)。然而,他强调两点:巴什拉的辩证法思想极其丰富,他所代表的法国哲学风格迥异于盎格鲁-撒克逊传统;巴什拉比库恩早出数十年提出类似“范式”的概念,二者是否存在互相影响的可能性,异同点何在,是值得研究的(杜声锋 1988: 38)。第二点为后来者展开巴什拉与库恩的对比研究埋下了伏笔。

叶舒宪翻译的加拿大文学理论家库什纳(Evam Kushner)的《加什顿·巴什拉的批评方法》,偏重介绍巴什拉于文艺批评领域的贡献。这一译文,正式启用“巴什拉”的译名,沿用至今。库什纳指出,其一,巴什拉开创出想象哲学,并以此为基础,将精神分析的概念加以现象学的改造,用于文艺批评。其二,这种手法与以往最大的区别是,拒绝将文艺现象套入到固定的模型之中,而是捕捉意象与创作者间的产生过程,一如弗伦克尔(E. Fraenkel)所说,巴什拉“是迄今为止在文学的精神分析领域中唯一最伟大的贡献者”,“一个纵横在人类经验的原野中捕捉意象的猎人”(库什纳 1989: 88)。其三,巴什拉曾对信服他理论的批评家们强调,不要模仿他的批评手法,而应深入到特定文本中去探索,首先成为作者,求得共鸣,走出自己的批评之路(库什纳 1989: 90)。

上述四文,对巴什拉皆不吝赞美。而巴什拉的具体贡献必须借其著作的译介,才能得以知晓是否名实相符。1992年,巴什拉著作的第一个中译本《火的精神分析》由三联书店出版。这是巴什拉想象哲学前期的标志性作品。西方哲学一直认为,物质是“沉默”、被动与非主体性的。而此书中,巴什拉回到“苏格拉底之前”,在火的前科学精神中找寻一种传统理性之外的物质观,认为,千变万化的想象植根于基本物质之中,在对物的观照中,想象获得生命,物质不是被动的,而是想象之始源(巴什拉 1992: 7-12)。著此书时,弗洛伊德还不为法国学界所知,而巴什拉已开始研读其精神分析,并将之引向认识论。1996年,三联书店又推出刘自强译的《梦想的诗学》,这是巴什拉成熟期的想象哲学著作,全面转向现象学,完全抛弃了精神分析,“现象学的方法在促使我们有步骤地观照我们自身并对诗人所提供的形象努力做出明确的意识领悟时,将我们带入了与诗人的创造意识进行交流的尝试中”(巴什拉 1996: 2)。

随着巴什拉作品一起进入国内视野的,还有国外研究巴什拉的专著、传记,展示了国外研究成果,为国内真正展开巴什拉研究奠定了基础:比利时文论家布莱的名著《批评意识》专论“日内瓦学派”的诸位批评家,以大量篇幅详述了该学派的理论源头——巴什拉及其诗学哲学,将巴什拉置于与尼采、弗洛伊德同等重要的地位,是20世纪西方思想史的巨人,人类精神领域的伟大拓荒者(布莱 1993: 158)。弗朗索瓦·达高涅指出,巴什拉流连于两座暗礁之间,是集冷静的理性与丰富的情感于一身的天才的大胆弄潮儿,是新世纪的狄德罗(达高涅 1997: 43)。法国历史学家、艺术评论家安德烈·巴利诺的《巴什拉传》是顾嘉琛、杜小真应读过巴什拉著作而深深痴迷于巴什拉的中国读者的强烈要求而译介出来的(顾嘉琛、杜小真 2000: 1)。这部五百多页的译著,以珍贵、翔实的资料,向读者展现了这位具有世界声望的思想家的风采。巴利诺强调,巴什拉是巨变时代的伟大见证者,他虽已离开我们,但他的教诲已在当代思想史中体现出珍贵的意义,是一位如同希腊神话中戈耳迪(Gordias)一样的人物,砍断了车辕上的乱结,开辟了自由(此处指巴什拉的想象哲学)的征服之路(巴利诺 2000: 1-2)。

20世纪末,巴什拉译介与研究在中国刚刚开始,此时的巴什拉早已谢世。他在索邦大学的教席由康吉莱姆接任,而康吉莱姆是福柯的导师。福柯曾说,在哲学家中,他读得最多的是巴什拉的作品(Miller 1993: 60)。巴什拉的特点正是法国思想之所长:科学哲学所涉的研究领域十分开放,已超越了传统的科学哲学,不但有物理学、数学等,也有更为广泛的其他自然科学,甚至人文科学领域,并最终都指向更为深刻的哲学一般问题。其实法国自孔德始,研究就已包含了社会学领域;巴什拉关注诗学与文艺;莫诺重视生命科学;巴塔耶分析色情史;德勒兹醉心于“游牧科学”;福柯、利奥塔更是放眼于全部知识领域。之所以如此不受局限,部分是因为法国哲学的传统本就不仅为了厘清科学方法。一如福柯所言,在法国,“成为关于启蒙的哲学问题之支柱的正是科学史”(福柯 2003: 450),最终指向的是对生命的终极关怀。

三、研究升温

在诗论方面,巴什拉的名作还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2005年,岳麓书社翻译出版了这部从精神分析到现象学方法的转折性作品。此书仍关注“物质想象”(material imagination),却不命名为“水的精神分析”,巴什拉解释说,是因为与《火的精神分析》手法迥异,他不愿像精神分析师那样,只研究形象的外在有机特征,而是要探索梦幻中最初的精神起源(巴什拉 2005: 7-10)。这种视角将他的研究引向现象学领域。同时,《火的精神分析》由岳麓书社再版。

巴什拉毕生研究跨越了两大领域,先是科学哲学,后为文艺诗学。国内读者已领略了巴什拉诗学方面的奇文异彩,而巴什拉是科学哲学起家,以“新认识论”闻名。2006年,江苏教育出版社推出了巴什拉的《科学精神的形成》。这是一本曾深刻影响了世界的科学认识论名著,勾画了“前科学”与“科学”之间的种种“认识论障碍”,即一种认识行为方面出现的紊乱。巴什拉认为,客观性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经过长期练习获得的。在人的经验中,哪怕最资深、严谨的科学家,内心依然有隐蔽的激情和无意识的欲望,任何深刻的内心都是二元化的(巴什拉 2006: 1-8; 巴利诺 2000: 514)。科学应向前科学学习,前科学只考虑精神的“扩张”或变化,而不探寻规律,而科学正需要这种精神,否则就会陷入桎梏而僵化(巴什拉 2006: 28)。此书是巴什拉从科学认识向诗歌想象的过渡,自此,中国读者对巴什拉一生的研究轨迹才有了较为清晰的了解。

新世纪伊始,随着对巴什拉著作翻译出版的增多,研究巴什拉的论文不断涌现。虽未见系统专著,却已是研究的升温。有论者呼吁国内学界要重视巴什拉这一跨越两个领域的传奇人物,重视法系思想的译介与研究。尚新建认为,20世纪科学动荡剧变,科学哲学家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世界,而巴什拉的新认识论为当时带来了全新视角。然而,以巴什拉等为代表的法国哲学至今仍被以研究英语世界思想为习惯的我国学界所忽略(尚新建 2001)。张闳认为,目前中国学界并未意识到巴什拉在思想史的地位,而杜小真等学者翻译的巴什拉著作或涉及到巴什拉的评论著作为中国认识巴什拉打开了窗户(张闳 2006: 101)。并认为,巴什拉颠覆的是西方世界历来对物的误解,完成的是自叔本华、尼采留下的未竟事业(张闳 2006:102),巴什拉与海德格尔都意识到,拯救世界的方式在于“诗”(张闳 2006:103)。

有论者对巴什拉褒贬分明。张旭光前后发表三篇论文,认为,巴什拉在国内极具研究意义,因为巴什拉新认识论对世界影响深远,且国外对巴什拉的研究逐年升温(张旭光 2000: 33-34)。其次,他指出,巴什拉临终前在索邦大学演讲时的一句名言,“人,是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张旭光 2001a: 28),是解读巴什拉动态思想的一把钥匙。再次,巴什拉的意义是在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两大思潮间寻求平衡与互补,但他的理论有陷入唯心论的危险(张旭光2001b:19),方法与原则之间有某种程度的混乱(张旭光 2000: 36-37),语言问题也尚未进入巴什拉的视阈(张旭光 2001a: 29)。

有意无意中,有论者已开始涉及“巴什拉二重性之谜”。2003年,张海鹰指出,科学哲学起家的巴什拉,理论功底深厚,其转向之后的梦想理论在现当代美学中具有丰富的理论内涵和精神价值(张海鹰 2003: 1-10)。他还认为,科学认识论与诗学想象是巴什拉哲学体系中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前者深刻影响了后者(张海鹰 2006: 9, 13)。这其实是在解答国外学界一直热议的“巴什拉之谜”的第一部分:巴什拉科学与诗学思想之间的关系如何,分裂无涉,互成一体,还是别的什么?此外,这个时期已开始出现运用巴什拉诗学理论的文章,如杨洋(2005)以巴什拉想象理论解读鲁迅的作品。

此一时期,巴什拉研究值得关注的有两部,均是译著。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日本学者金森修的《巴什拉:科学与诗》,是作者于巴黎攻读博士学位及其后研究的总成果。此书在生活细节的肖像描写中透视巴什拉,文后给出巴什拉理论术语的详解,列出巴什拉主要著作的简介及理解巴什拉及其理论需阅读的法文、日文书籍。他认为,要完全了解巴什拉,需要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的协作(金森修 2002: 296)。并认为,巴什拉终其一生试图中和科学与诗的努力失败了(金森修 2002: 284),然而,他的哲学努力一直处于“可能态”之中(264)。这代表了一派对“巴什拉之谜”第一部分的看法,与张海鹰不同:科学与文艺无法调和。

2005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美国法国哲学研究权威加里·古廷(Gary Gutting)的专著《20世纪法国哲学》,在第四章专辟出一节论述了巴什拉,认为,巴什拉是“继承了法国历史和科学哲学的传统”(古廷 2005: 103)的典型,“他仍是‘教授团体’最具有影响力的成员之一”,“他不仅培训了一批令人难忘的科学史和科学哲学专业骨干,而且把他们*指巴什拉及其学生乔治·康吉莱姆,又译康奎荷姆。对科学探索的性质和基本理解给了后几代学生*包括福柯和阿尔都塞这样的未来的“明星”。”(古廷 2005: 104)。其次,巴什拉对相同题目的论述,比库恩“早了三十多年”(古廷 2005: 105)。再次,巴什拉“发表了一系列探究前科学经验(prescientific experience)的正面意义的著作”,这些著作在“文学研究(甚至法国以外的文学研究)中有相当重大的影响”,萨特曾在《存在与虚无》中大量引证巴什拉。然而,最后,就科学与诗两个领域的研究,巴什拉“从没有精密地建立起他的著作的这两个方面之间的联系”(古廷 2005: 108)。就最后一点来说,古廷与金森修的看法一致。

四、趋向自由、开阔、深入

2008年之后,巴什拉研究论文明显增多,大致是五种倾向。第一种全面关注巴什拉的思想,意在推介巴什拉及法系哲学。张璟慧认为,巴什拉这位被称为带来科学哲学界与文艺评论界全新革命的世界级的思想家仍未引起国内学界应有的重视(张璟慧 2013c: 76-80)。王琳琳指出,巴什拉跨越两大领域的尝试来自法国哲学不拘一格的传统(王琳琳 2014)。王时中强调,巴什拉开创的科学与诗之间的复调演进,是法国哲学向前发展的重要路线(王时中 2014)。

第二种倾向关注巴什拉的科学哲学。郭明哲、张贵红(2008: 26-27)介绍了巴什拉的技术反实在论。他们认为,尽管巴什拉的思想有诸多不足,但当代众多思想家无不是借用、发展、发扬了他的认识论方法,才提出自己的主张的。(郭明哲 2008: 19)国内第一位致力于巴什拉与库恩比较研究的是赵宏旺。他指出,二者曾解答过几乎同样的科学哲学问题,而巴什拉早出二三十年。他提醒道,国内学界熟知库恩,却少有了解巴什拉,这与我国学界接触英美学界较多、较早有一定关系,但欧陆学派鼎鼎大名的巴什拉也必须进入我们的视野了(赵宏旺 2009: 1)。石诚(2011)认为,关注巴什拉科学哲学中对科学仪器的强调,是整合后SSK与科学仪器哲学研究的切入点。费多益(2012)指出,20世纪的法国哲学主要沿两条道路前进,巴什拉是康吉莱姆、施特劳斯、福柯断裂哲学的精神导师与始作俑者。

第三种倾向关注巴什拉的诗学。曹伟芳指出,巴什拉是“日内瓦学派”*巴什拉的确深深影响了“日内瓦学派”,但有学者已指出,所谓“日内瓦学派”并非批评流派,而是一个批评群体。参见郭宏安. 2003. “日内瓦学派”:学派的困惑. 欧美文学论丛(6):97-139。的理论鼻祖(曹伟芳 2008a, 2008b)。赵光旭的亮点是,提出巴什拉的理论具有“间性”特点(赵光旭 2008: 66-68),其美学意义突出了想象的整合作用,将主、客融合一体,这也是现象学致力追求的(赵光旭 2008: 71)。谭宇静认为,在《空间的诗学》中暗含着一种新的读诗伦理,是声音的逻各斯在塑造梦想(谭宇静 2012: II)。

这一时期,还涌现出大量应用巴什拉理论的文章。姚杨(2012)以《空间的诗学》解析家居设计。张璟慧连发四文:第一篇以巴什拉著作中曾描述过的森林意象解读《花样年华》,指出,该片类似“森林”的“空间原型”使受众的注意力延伸至作品实体之外(张璟慧 2011)。第二篇以巴什拉对水的论述为理论工具,分析了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女性、死亡与水的想象关联(张璟慧 2012)。后两篇以巴什拉的物质想象论分析文学世界中对水仙、玫瑰等意象的运用及发展,认为,一如巴什拉所言,与传统理性主义观念相反,作为物质的水仙、玫瑰等构成了人之想象的始基,水仙文学、玫瑰文学是人与物深度互相创生的结果(张璟慧 2013b, 2013a)。2013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顾嘉琛、杜小真译的巴什拉的《梦想的权利》,汇集了巴什拉1942—1962年间撰写的文艺评论文章,分为艺术、文学、梦想三部分,涉及对莫奈、夏加尔、巴尔扎克、艾吕雅等人作品的评论,是巴什拉基于自己想象理论所做的文艺评论实践。

第五种论题各异,文体自由。赵光旭、马琳(2007)认为巴什拉与华兹华斯的思想有相似的辩证法内涵。姜宇辉(2009)将德勒兹认为的“意象”激发思想与巴什拉的诗学理论对比研究,揭示二者的近缘性。蒋蓝(2002)以散文的笔触,抒发了对阅读巴什拉《烛之火》等的感受。叶木桂(2010)认为巴什拉《空间的诗学》中的“空间”处于索亚所谓的“第二空间认识论”,是“第三空间认识论”所要包容与超越的。自由文类的出现,说明对巴什拉的阅读与评说正走向开阔与个性。

此一巴什拉研究论文明显增多时期,有四篇/部值得关注。李成季、邓刚译的法国巴黎第十大学哲学系主任罗伯特·达缅(Robert Damien)的文章《加斯东·巴什拉的多元主体论》称,巴什拉以发人深思的隐喻方式创立了批判的、多元的理性主义(达缅 2008: 26-32)。文中大量引用了巴什拉的专著、论文,很多还未在中国译介,使读者大开眼界。巴什拉36岁丧妻,独自抚养女儿,终生未再娶,专注于学术研究,这是并非所有学人都可以感同身受的对学术的极大热情。这种热情使巴什拉有大量原创性的著作问世,国内目前译介的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2009年,巴什拉成熟期的诗学名著《空间的诗学》终于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在国内出版*《空间的诗学》较早的中译本是台湾龚卓军、王静慧2003年的翻译。2009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了张逸婧的译本。。该书在世界范围内备受推崇。巴什拉在书中以现象学的角度对建筑空间展开了独到的思考与想象,认为,空间并非填充物,“而是人类意识的居所”(巴什拉 2009: 封底)。此书享誉世界,在文艺评论界影响深远,并跨界进入建筑学界,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住居思》,及梅洛-庞蒂的《直觉想象学》并称为建筑学科必读四大经典(巴什拉 2009: 封底)。

几乎同时,高艳萍以迥然不同于常规学术论文的语言论述了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巴什拉前期的物质想象论与后期的想象现象学究竟是何种关系?这也是国际学术界关注的巴什拉之谜的第二个部分。她认为,巴什拉前期理论侧重物的因素,后期补充强调了人的想象力的作用。言外之意,两个时期并不矛盾。(高艳萍 2009)

史言(2011)细致梳理了巴什拉的“诗学想象论”,区分并定义出其每个思想阶段,带有大量注释,磅礴大气。他认为,巴什拉的想象论具有十分明朗的本体论色彩,是从根本上提升了想象在西方思想界的地位。并提醒道,巴什拉的思想一直具有某种复杂性与多样性,我们必须以动态的眼光待之(史言 2011: 109)。

五、未来巴什拉研究需要关注的四个问题

国内巴什拉研究已然展开。然而,目前相当一部分研究还是停留在对巴什拉生平、思想的叙述式介绍。这在初识巴什拉的时期是必要的,然而已不能满足当下。目前,巴什拉研究有四个方面值得关注。第一,巴什拉与现象学的关联。现象学是肇始于胡塞尔的哲学方法论,与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大异其趣,深刻影响了现代哲学的走向;巴什拉后期也转向现象学。庄威是国内较早的正面论述巴什拉思想中现象学倾向的学人,认为,“现象学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可能性”(庄威 2012: 35),利科也强调过,个体意识的现象学不再是荒谬的(庄威 2012: 40)。那么,巴什拉对想象的关注及在个体意识中追寻文艺作品形象的起源,正体现了海德格尔与利科所说的个人化的、非正统的、具身性的现象学(庄威 2012: 40),是对现象学的进一步推进。张璟慧(2016)也认为,巴什拉的想象理论是对至今仍有缺陷的现象学的回应与贡献之一。

第二,进一步探讨“巴什拉二重性之谜”,这也是国外学界至今众说纷纭的论题。目前,国内学人一边倒地认为,巴什拉科学哲学与诗学是同源的理论主张。张璟慧(2014b)指出,巴什拉著名的“辩证认识论”中强调过四种“非连续性”:科学知识与常识间,科学之旧、新理论间,由“瞬间点”组成的时间,随时使内心感受变换的诗及艺术的创新。巴什拉是科学哲学家,后续却转向文艺学研究,那么,从第四点看,他前期的思想中就已包含这种倾向。王时中、王凤南(2015)也认为,巴什拉认识论断裂的内涵正是诗学想象的发源,且巴什拉的认识论既展示了科学与诗间的差异,又具张力,这是法国哲学的特征,也是人类精神的需要。类似的还有李静、孙云霏(2015)等。然而,巴什拉之谜究竟该如何审视,上述仅是一家之言,还需深入探讨。

第三,必须意识到,表面看起来“巴什拉二重性之谜”是探讨巴什拉研究转向之谜,实质是在借巴什拉对科学哲学与文艺诗学两个领域的跨越,追问哲学与想象、与诗学、与文艺、与美学的关系。这也是国外既有研究成果中未有提及的,是崭新的问题。张璟慧已开始关注此一论题:借“巴什拉二重性之谜”,探讨哲学与文艺审美/美学的关系。她认为,巴什拉后期诗学思想是一种现象学手法,而胡塞尔现象学在不断发展过程中始终存在缺陷,且当代哲学两大思潮均已走向审美,这就是在提示一个关键点:后期的海德格尔曾说,把握真理必须依靠诗与思,其实,诗就是文艺与审美,思是哲学反思,只是海氏未及系统论证二者是直接体验与思考的关系。即,诗是对存在的显现,思是对显现之后的论证,“哲学”得以生成。审美可沟通主、客,具间性、情感性、身体性及自由、超越性,所以,美学才是完满的现象学。当下哲学两大派的美学走向与巴什拉的个人转向说明,无论是宏观的哲学史还是哲学家的个体判断,美学都不是哲学的旁支,反而很可能是哲学的基础。(张璟慧 2014a)。巴什拉个人的思想转轨,也正是从一个个体的微观提示我们,哲学与美学的关系需要重新定位(张璟慧 2014a: 28-33)。朱渝阳(2015)也认为,巴什拉的贡献在于从根本上提升了想象的地位,打破了理性认识论框架,由实在理性转向内在精神空间研究。此文也是美学是第一哲学的又一重要佐证。

第四,由巴什拉思想出发,学界有必要重视对法系思想家的译介与研究。法国是人文大国、艺术大国、思想大国,然而,目前国内对法系思想家的研究与法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极不相称,而“胆大妄为”的法系思想家是明显有别于盎格鲁-撒克逊风格的。2013年,曾翻译过巴什拉诸多作品的杜小真刊发了《法国哲学的魅力——从巴什拉的〈梦想的权利〉谈起》。文章措辞真诚,以巴什拉为典型,认为与英美哲学不同,法国哲学一直有与艺术等人文学科相连的传统,重视个体生命与相异性,解读巴什拉的思想需要想象与反思,即想象与理性。(杜小真 2013a)其实,此文的观点恰好与杨春时对哲学与美学/审美关系的看法无意中相合:杨春时(2013)认为,海德格尔晚期提出诗与思是把握真理的途径,其实就是艺术审美与哲学反思,也即杜小真文中提到的巴什拉的方式,想象与反思。这标志着国内研究巴什拉已开始上升到一个“史”的高度:以世界哲学为大背景,评价巴什拉及法国哲学的贡献。同年,杜小真又发表《说不尽的巴什拉》,指出,像巴什拉这样既是科学哲学家又是哲学家与文艺评论家的跨领域大家正是法国哲学的悠久传统,即,认识论既适合自然科学,也适合人文艺术领域的探讨,因为思想关注的,归根结底,是“人”的问题(杜小真2013b:5)。文中称,我们盛赞巴什拉,是看“异”而思“己”:巴什拉吸引我们,是因为他的思想对当代中国有深深的启发,——看重个体、尊重生命、褒扬相异性*相异性并不意味着“对立”。。

法国哲学一向与文学、艺术有不解之缘。历史上已有定论的大家如伏尔泰、卢梭、狄德罗等,无不同时是名垂青史的思想家、哲学家,又是文学家、戏剧家、文艺评论家,他们的著作同时是哲学的,也是文学的。后世如萨特和加缪,更是捧走了诺贝尔文学奖。巴什拉就是这片土地熏染出来的思想家。古廷在《20世纪法国哲学》的最后《结论:自由的哲学》中曾评价整个法国现当代哲学史,认为,法国哲学与英美哲学区别巨大,最大的特点是对“自由的关注”、“对个人自由的强调”(古廷 2005: 472)。他引用普鲁斯特的话说道,可以从法国哲学“感受到从康德的著作中可以感受到的轻松:康德在最严密地论证了决定论后,向人们揭示,必然世界之上存在自由世界”(古廷 2005: 470)。法国思想家无不如此:孔德将他开创的实证主义置于广阔的人类精神背景,而非仅将它视作某种研究方法;巴什拉对科学与诗学的研究,旨在探索人类精神的神奇结合点;福柯的知识型研究始终与人的精神状态与生存遭遇紧密相连……总之,巴什拉极具法国特色,研读巴什拉是开启国内理论新视野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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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屈璟峰)

通讯地址: 400715 重庆市 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后流动站

475001 河南省开封市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

国家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拓扑隐喻学理论及其在文学批评中的应用研究”(16BWW001);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巴什拉五部想象专著的‘诗’学研究”(2012BWX017)。

B565.5

A

2095-5723(2016)03-0046-09

2016-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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