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的乡下生活
2016-03-17李骏虎
○李骏虎
皮卡的乡下生活
○李骏虎
1
天气闷热潮湿,尹南平一只手握着方向盘,驾驶着自己新买的皮卡车颠簸在被庄稼围裹得密不透风的田间土路上。路有些窄,皮卡车的两排轮胎超出了光亮瓷实的车辙,把路沿上疯长的枸杞子和苍耳等带刺的小灌木都压折了,嘎巴作响。他没有开空调,像城里抠门的出租车司机一样头上捂条湿毛巾,享受着暑热蒸腾出来的遍体流汗的快感。“这他妈才叫蒸桑拿,那帮傻逼坐在汗蒸间里拿水泼烧红的石头,真他妈的傻逼!”他心里的欢快反射到脸上,自个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车子拐了一个弯儿,终于摆脱了列兵般整齐森然的玉米地和向日葵们,眼前开阔起来,是连片的芦笋地,芦笋的米粒般细小的叶片仿佛一片灰绿色的雾气,远远望去就像苍茫的大海。他想起远在省城的老婆和儿子,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和他的焦虑不一样,他们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又总也用不完,仿佛可以长生不老地在城市里就那么生活下去。他不理解他们的热情和淡定,他的焦虑更为他们所不理解,开始老婆还不断地和他争吵,儿子也对他带答不理,好像他是个继父。他无法走进他们的世界,日渐懒得跟他们说话,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就在上个月,他被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一把手明升暗降,提拔成了副巡视员,离开了处长的岗位,看似进入了高干的行列,实际上成了非领导职务,上没有进入领导层,下丢掉了最有实权的处长职位。在省直机关和厅局,处长相当重要,用尹南平老家的话讲,那是“二门上的门栓”。他知道一把手和同事都会认为自己一定有失落感,索性将计就计,假装闹情绪,假戏真做地写了一份病休申请递了上去,不出意外地被批准了。拿到批示的当天下午,他开着自己的城市SUV去了皮卡4S店,用八成新的越野车置换了一台带车斗的皮卡——新皮卡要三十几万,置换的差价是十七八万——钱他还是出得起的,但他不愿意这样痛快地付钱,他办理了车贷,觉得这样才算合情合理。
他把批复的病休申请拿回去给老婆看,老婆的眼睛瞪得像灯笼那么大,皱起眉头怨恨地说:“你还有心脏病啊?你有病你不早告诉我,早告诉我我就不和你结婚了,你害我干什么?!”尹南平苦笑,故意不告诉她单位的事情,懒得解释。老婆的抱怨却无休无止:“你怎么能欺骗我呢?你就是个骗子,你有病我都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这日子还过不过?!”他像个病人一样虚弱地微笑着告诉她:“我打算回老家去养病,村野里的空气对我有好处。”老婆站起来背对他闭着眼睛说:“我忙死了,还要辅导孩子功课,我可没时间照顾你。你回去也好,你妈至少能给你做了饭吧。”一晚上,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这件事情,但这件事制造的别扭像鬼打墙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尹南平去儿子的卧室,想给孩子辅导作业,儿子趴在书桌上头也不抬地说:“算了吧,还是让我妈来吧。”他只好站起来,用手掌抚摸着儿子头顶的头发,儿子动也不动。尹南平嘱咐道:“有事给我打手机。”
他没有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怕电话里几句话说不清楚,害他们担心自己。一家人像平时一样地吃过午饭,尹南平就开着新买的绿色皮卡车驶上了高速公路。天下着点小雨,高速路的颜色是黑色的,不像晴天那样总是产生前方有个大水洼的幻视。尹南平感到很惬意,并不着急赶路,而是惰性地愿意让这条路无休无止地走下去,最好没有终点。但所有的路都是有尽头的。下了高速,沿着乡村的水泥公路驶进庄稼的领地,他居然没来由地哭了,没好意思抹泪,就摇开车窗,让眼泪自然风干。皮卡车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野兽在庄稼的森林里转了一大圈,又开上水泥路。进了村庄,拐进自家的巷子,他没有听见院子里熟悉的狗叫声。推开车门,伸出一只脚踩在这块生养了他的土地上,水泥路面结实的回弹感让他觉得自己的腿脚也充满了力量,想起美国登月宇航员那句名言来:“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关上厚实的皮卡车门,尹南平走到紧闭的大门前,发现漆皮剥落的木门上着锁,这两扇门在尹南平少年时代是大红的,而今在风吹雨打中黯然显出原木的色泽。邻居佝偻的大娘闻声站在自家门口喊叫他:“是平吗?”尹南平用干哑的嗓子回答:“是我,大娘。”大娘说:“你姐姐把你爸妈接到上海去了,你不知道吗?”尹南平的心里倏地一下,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击了他。他回答:“大娘,我知道。辛巴儿呢?也带走了吗?”大娘已经走到了他的车跟前,抚摸着车斗问:“平啊,你这开的什么车,怎么轿车还带着车斗呢?”他回答:“这是皮卡,大娘。辛巴儿呢?”大娘佝偻着背仰起脸来像只瓢虫一样打量着他说:“我不知道,好像是送到你舅舅家了,你姐说坐飞机人家不让带狗。”大娘又关心地问他:“你有钥匙吗,娃?”尹南平说:“有哩,大娘。”他没有开门进去,拉开车门上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去说:“大娘,我去舅舅家接辛巴儿。”大娘还在打量他的车,嘴里念念叨叨的,慢慢靠着墙根儿给他让开路。
不管多长时间不见他,辛巴儿依然听见他的脚步声就会冲过来,在他的脚下像旋风一样的转圈圈。尹南平蹲下来把辛巴儿抱在怀里,一下子,那种绑缚着他的孤独感就烟消云散了。他把辛巴儿放到副驾驶座上,一路上不停地抚摸着它,像抚摸小时候的儿子。
回到村里,他把辛巴儿放到院子里撒欢,打电话给姐姐,问她怎么突然把父母接走了。姐姐吊着嗓子说:“这不是雯雯去英国读博士后了么,你姐夫今年又被派到西部支边去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瘆得慌,就把咱爸和咱妈接来上海住两年——南方空气湿润,对他们的气管有好处。”尹南平没有告诉姐姐他回乡的事情,只说叫爸爸接电话。父亲接上电话后嘿嘿地笑,说怕影响他的工作没有提前告诉他来上海的事情。尹南平问:“爸,秋怎么收呢?”父亲说:“我交代给你二叔了,他收了秋粮一家一半,明年我和你妈不回去的话叫他种了就算了,一亩地收他一百块钱。”尹南平说:“就别叫我二叔收秋了,我这段儿不忙,想回家里住住,捎带就收了。”父亲敏感地问:“你工作顺利吧?”尹南平故作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是个公务员,有什么顺不顺利的。”父亲说:“没事就好,我给你二叔打电话。”
挂了电话,天已经黑了。他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黢黢的水泥院子里逡巡,突然而至的主人的感觉让他心里充实而幸福,手里握着手机,好像握着剑柄一样有底气。隔壁邻居屋檐下黄色的灯光投射到树枝上,树枝就像水粉画一样亦真亦幻的感觉了。左右邻居家都盖起了高大的新厦屋,把自家的老房子陷进了低谷里,但这反而增加了老屋的温馨。此时邻居院子里娃娃们的喧闹,还有婆娘们呵斥的声音让他在黑暗中微笑起来。他围绕着院子中心的菜圃不停地兜着圈子,辛巴儿跟了他两圈,兴味索然地睡到屋檐下的台阶上去了。他觉得应该给老婆孩子打电话报个平安,举起手机来,却把电话拨到另一个人手机上去了。电话一接通,他就听见了悠扬的钢琴声,知道她正忙着,不方便说话,听了一会儿琴声,就挂了。
她并不知道他回到了乡下。他们互相之间并不是经常了解对方的行踪,他每天就是工作和酒宴应酬,而她的生活则相对简单许多,除了每天晚上在家教两个小孩子各一个小时的钢琴课,就是逛街,商场和超市。在师范学院的音乐系毕业后,她没有找下工作,就延续了上学时当家教的工作,只不过不上门授课了,而是每天晚饭后在家等着学琴的孩子们来,一对一教授,每个人一个小时,每小时收一百块钱,一个月下来倒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倒比上班的挣得还多一些。他和她在一次宴会上相识,她是被一个做生意的人半道叫来喝酒的,那个人托尹南平办事,为讨他的欢心,不断地叫年轻漂亮的女孩来陪酒,她是最后一个来的,却是唯一一个打动了他的心的。她是那种外表美艳绝伦的女子,又有从小的音乐教育修养,气质就卓尔不群,一袭黑衣,挽着一个发髻,露出雪白光洁的脖颈,一下子就让之前来的那一帮子五颜六色的女孩子鲜得俗艳笨拙。让他惊讶的是,她的酒量也非常地好,来者不拒,频频举杯。倒是他被她的美所震慑,显得拘谨放不开。饭后一帮人又去唱歌,开了满茶几的啤酒,他举着一瓶去敬她,她站起来爽快地说:“怎么喝?吹了!”仰脖一口气喝下了整瓶啤酒,就在大家正为她欢呼的时候,她喝喷了,把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喷到了尹南平的身上。尹南平呆若木鸡,才明白过来她只是爽快,其实酒量并不大。
当然没有办法回家了,正好落入了请客的那个家伙的圈套,他给尹南平在酒店开了个房间,把他的衣服都送去干洗了,然后嬉皮笑脸地陪着他去洗桑拿。等他们洗过桑拿上来,尹南平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外间看了一会儿电视,穿着拖鞋进了套间打开灯,惊讶地发现双人床上躺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别扭的姿势说明她已然喝得不省人事。
尹南平握着门把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退出来,轻轻地拉上了门。
他们是之后才慢慢熟稔起来的。
2
夜里睡得并不好,听惯了城市里彻夜不休的汽车引擎声,他已经不习惯乡村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巨大到无可名状的宁静。躺在祖母去世时的硬板床上,黑暗像一头温柔的老黑熊无声地拥抱着他,他渴望梦见祖母,但老人在这座老宅里仿佛无处不在的灵魂却没有打搅孙子不安稳的睡眠。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人认为你最重要,自从祖母去世后,尹南平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个人了,他为此悲伤过度,以至于有半年时间严重的失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去医院,一个人慢慢地体会着,承受着,也享受着这种状态。黎明之前,他被一种类似野兽悲号的声音从深沉的睡梦中拽了出来。趴在枕头上侧耳细听了好一阵,判定哭声来自于村东的土崖下,可能是村里谁家殁了老人,心里就做好了天亮去丧事上帮忙的准备。在红白喜事上露脸,对他回归后重新融入乡村社会是一个绝好的机缘,或许他们会用他的皮卡车来采办菜蔬和猪肉,那他和他的车就都派上了用场。
尹南平有一点小兴奋,一改往日的慵懒,动作迅速地起了床。拉开窗帘,外面天色有些阴沉,不像是死了人的天气,——在他从小的记忆里,村里有丧事的时候总是阳光明媚,而娶媳妇嫁闺女才是这样湿淋淋的天气。他蹲在菜圃的矮砖墙上,就着菜地里的自来水龙头洗脸刷牙,辛巴儿叫唤着跳起来抢龙头流出的水喝。尹南平从装满方便食品的行李箱里翻出两袋豆奶粉,分别倒进两个空碗里,用暖瓶里昨晚烧好的水慢慢地冲调好,一碗自己喝,一碗放地上喂辛巴儿。又撕开一根烤肠,提起祖母用过的厚重菜刀,在木头案板上剁成小段,自己每吃一个,就给辛巴儿扔一个。然后他打开因为雨水导致地基下沉而变得沉重无比的大门,站到大门口去向东眺望。辛巴儿站在他的脚边也向东眺望,小小的狗脸上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没有看到谁家要办丧事的迹象,巷子里空荡荡连第二条狗也没有。尹南平扭头向西边的村街上望,看到一个骑电摩的小媳妇从南往北驰过巷子口,辛巴儿抬头用湿漉漉的黑眼球望望他,有些索然地卧倒在地上,下巴贴着水泥地面纳凉。
他弯腰一只手兜起辛巴儿,拉开车门,把小狗扔到副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皮卡车从巷子倒上了村街,沿着水泥路向村外的柏油路驰去,拐过村口的果园,一路向东爬坡,来到本村田地的尽头。路南是废弃的乡镇炼铁厂,路北就是祖先们聚居的坟地。尹南平把皮卡车开下公路,在坟地里的树林里扭来扭去地往前开,直到车头被两棵小树卡住。他下车绕过去拉开车门,辛巴儿一跃跳了下来,惯性使它在草丛里打了一个滚儿,然后像旋风一样疯狂地兜着圈子,看到尹南平走出十几步去,才慌忙地调整步子追了上来。找到祖母的坟茔,尹南平倚着墓碑坐了下来,惊异地发现清明节他栽在坟头的那棵葱居然还活着,而且变得粗壮结实,叶片浑圆墨绿,像是上好的翡翠雕琢的艺术品。他忍不住心里的小惊喜,掏出手机来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微信日志,写上一句话:
我们家乡的风俗,清明祭祖的时候要在先人的坟头栽下一棵葱,可以保佑后代“聪明”,但一般会被羊吃掉,或者被路过的人顺手揪回去炒菜,没想到我清明节栽在奶奶坟头的这棵葱活得这样滋润,它那么忘乎所以,很可能已经把自己当成一根野草了。
辛巴儿忙着追逐蚂蚱,咬得嘴边全是绿色的草汁儿。尹南平静静地坐着,忍受着从面前的玉米地里蒸腾出来的潮湿的热气。只一会儿工夫,他已经遍体流汗,辛巴儿也不知所踪了。他赶走绕着脑袋飞舞的蚊蝇,转身跪倒给祖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匆匆往皮卡车那里走。辛巴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两只耳朵紧贴在脑袋上,惊恐万状地蹿到了他前面去,他刚拉开车门,它就跃起来跳了进去。皮卡车车头冲西,在柏油公路上慢慢地下坡,快到村口牌楼的时候,有个穿红色背心的人从果园对面的田间路蹿上了柏油路面,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放羊铲,笑眯眯地拦在了车前。尹南平踩住刹车,看清是少时的玩伴冯红安,——冯红安胖成了一个巨大的发面团,完全改变了形状,但那一对淡到几乎看不清的八字眉在第一时间暴露了他是谁。尹南平推开车门下来喊了他一声,冯红安笑得更像一尊弥勒佛了,他先是倒吸了一个气,让自己在一瞬间看起来严肃了一点,继而更加笑模笑样地说:“南平啊,你怎么回来了?我远远地看到一台皮卡车过去,这么半天了又转回来,还寻思是来买我的羊的呢,等了半天是你啊!”尹南平打量他一下说:“你养羊啦?清明的时候回来听他们说你养猪哩么,怎么又养羊了?”冯红安“嗨嗨嗨嗨”地笑半天,又皱起眉头严肃起来说:“我运气不好,前半年养猪猪肉卖不上价钱,赔了一万多;看见羊肉行情好,就把猪都卖了养了一群羊,可你看吧,羊还没长大,羊肉价钱又落了下来,看来要把老本儿都折进去了!”辛巴儿在车里叫,尹南平回身把它放出来,小狗跑到冯红安的脚边去,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赤脚。冯红安穿着一双折断的蓝色塑料拖鞋,十个脚趾头都皲裂成木头桩子一样。尹南平看了一眼他的脚,抬头问:“人家都出去打工了,你脑子那么好,为什么不出去呢?比在村里吃苦强吧。”冯红安笑着摇头说:“我前些年在城里帮我舅舅要账,什么苦没吃过?还怕吃苦?!我就是跑的地方太多了,不想再跑了。”他抬起胳膊来指着庄稼地的深处,“你看,我在我的地里盖了个小猪场,现在养羊用,实在不行我就把羊卖了,改养野鸡卖给饭店。”他忽然想起什么,打量着尹南平身后的皮卡,皱了下几乎看不见的眉头问:“你怎么开这么个车,你不是开的越野车吗?”尹南平说:“我想在村里多住一段时间,这车有个斗儿,拉东西方便,你什么时候到县城卖羊的话,用我的车吧。”冯红安笑了:“那可不行,羊又屙又尿的,看腌臜了你的车。”
正说话间,一个骑电摩的人从村口出来,看到他俩,径直开了过来。来人一头蓬乱的灰白头发,眼里布满血丝,他熄了火儿,叉开腿坐在电摩上,抬头给尹南平打招呼:“南平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尹南平看清是少时玩伴郭二斌,跟冯红安相比,他外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分明成了另外一个人,面孔相当的陌生难辨,瘦峭的脊背佝偻着,刚才尹南平一直以为来的是郭二斌的父亲老郭。冯红安笑眯眯地问郭二斌:“你到哪里耍去?”郭二斌没有搭理他,直盯盯地望着尹南平说:“南平,你知道了吧?我儿死了,你知道了吧?”说着扭过脸去用手掌擦眼泪。尹南平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冯红安,冯红安还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尹南平只好等着郭二斌转过脸来,看着他扭曲的面孔问:“怎么回事呢?娃娃不是在省城富士康打工吗?你两口子不是在北京打工吗?怎么回事呢?”郭二斌把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血丝包裹着白眼球,“啪啪”拍打着车把,尹南平以为他要失控了,但他突然又像泄气的橡皮人一样软趴在电摩上,哀哀地说:“娃脾气不好,在富士康打工得罪了线长,被课长开除了。开除就开除吧,还扣了一个月的工资。娃年轻,当然咽不下这口气,黑夜找了两个人拦住线长,让他偿还一个月的工资。他们用线长的银行卡取了一个月工资,多的没拿。线长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报了警,把娃抓了,其他两个人跑了。我接到富士康派出所的电话,从北京跑回省城,派出所意思让我找线长私了,没想到线长存心要害娃,今天说八千,明天说一万,这边哄着我,那边逼着检察院提起公诉。我找到咱村在省城当官的几个人,才想办法给娃办了一年的取保候审,我给娃买了张火车票让他回村里,想不到我刚回到北京,我哥打电话说娃骑电摩在国道上被公共汽车碰了,跑回来一看,娃已经躺到太平间了……”郭二斌“呜呜”地哭起来。
尹南平闻听呆若木鸡,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哭泣的人,他猛醒凌晨听到的野兽般的嚎哭声,就是来自郭二斌,这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冯红安冲尹南平眨眨眼,伸手拍着郭二斌的肩膀劝他:“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要紧的是赶紧给娃找个合适的冥婚,娃活着没有娶过媳妇,在那边可不能打光棍儿。”郭二斌忽然抬起头来,手掌三两下把脸上的泪抹干净,哑着嗓子说:“不和你们说了,我要赶去撞死我娃的车主家里要钱,不拿上赔偿怎么给娃冥婚?”尹南平只好说:“快去快去!”目送着他一副凛然的姿势远去。冯红安望着郭二斌的背影叹口气,对尹南平说:“天天在村东头的土崖下哭他儿,天天在村东头的土崖下哭他儿,一村子人跟上他睡不好觉,恓惶人啊!”
“二斌还没要上赔偿金啊?”尹南平把目光从郭二斌消失的地方收回来,望着冯红安。
冯红安像听到一个笑话一样乐了:“他要三十万,人家给二十万,各讲各的理,谈不到一搭去!”
尹南平说:“交通事故死亡赔偿金法律上是有个标准的,好像一般算下来二十多万吧,二斌怎么非要三十万?”
冯红安撇一撇嘴说:“他想把办冥婚的钱算在里面,现在没有十万块钱买不来一副女人尸骨。”
尹南平心里不舒服,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就问冯红安:“能不能找几个帮忙的,我想把院子里的牛棚和西边的厦子拆了,工钱好说,最好找咱们从小长大的伴儿来干活儿,也能热热闹闹和大家说说话。”
冯红安睁大眯缝着的眼睛:“你打算盖新院子?”
“不盖不盖,”尹南平笑着摆手,“我就是看见那两间旧房子开裂了,怕哪天自己塌了把人砸着。光拆房就行,拆了我自己慢慢用瓦刀把旧砖上的石灰砍干净,砍到多会儿算多会儿,反正不着急回去上班,为的就是歇一歇心。”
3
尹南平从放杂物的南屋里翻腾出小时候一家人吃饭用的小方桌来,提到院子当中,用一块半干的抹布使劲地擦着桌面上的老尘土,露出黑红油腻的本色来。桌角上有一个浅浅的黑色圆凹,是自己上初中那年趴在方桌上写作业,睡着了让燃尽的蜡烛烧灼出来的,让陪坐一边打盹的祖母好几天埋怨,担忧着把长孙烧着了。他把抹布扔到桌面上,走过去拿起窗台上的老茶壶,这是一把用来泡大叶红茶的白色大茶壶,壶身是方形的,一面绘着一株兰花,一面绘着一朵牡丹,这把壶一次可以装半暖瓶水,一壶茶可以倒十茶碗,当年就是用来给集体劳动的人们解渴用的。他把茶壶拿到菜圃的水龙头下,揭开壶盖用强烈的水流冲刷着里面的蒙尘,系着壶盖的麻绳已经失去了原先黄白的颜色,被尘污沁得油黑。
刚摆好茶具烧上水,听见有个人在院门外大惊小怪地喊叫:“哎呀,你怎么换成了个皮卡?这车有什么好开的,在城里开它人家不笑话你?”尹南平听见是发小张海平的嗓音,自顾拿抹布擦着茶碗外面的水渍,头也不抬地大声说:“关你什么事,又不让你开上丢人。”张海平笑嘻嘻地从大门走进来,打量着尹南平问:“昨天就听人说你回来了,跑来找你门锁着——你回来也不说一声!”尹南平鼻子里哼一声,把椅子指给他,“坐下,我给你沏茶!”起身到厨房把煤气灶上烧开的水壶提出来,抓起一大把本地产的大叶红茶放进茶壶里,“嚯嚯”地把开水冲进去。张海平看到桌子上放的大红的中华烟,牙缝里吸着凉气,“哎呀,就是不一样,中华啊!”拿起来抽出一支点上。尹南平提起茶壶倒出一碗来,又揭开茶壶盖,把刚倒进茶碗里的茶水又倒回壶里去。张海平叼着烟哂笑着夸奖他:“哟,还记得‘回茶’么,还寻思你在省城喝好茶喝得早忘了沏大叶茶的路数了。”尹南平把食指按在茶壶盖上,翻动眼皮看着他问:“听说你离婚了,干什么不好好地生活,你媳妇多好啊。”张海平低下头去往方桌底下弹烟灰,嘿嘿笑着说:“你还不知道我?我在村里能干什么啊,我爸妈又不让我出去。”尹南平不客气地说:“你出去能干什么?那些年你跟着董嘘嘘在省城混,帮他开皮包公司骗人钱,白天租个门店开张收定金,半夜就搬家跑路,你们干的那是什么正事?!”看见张海平不吭气,尹南平倒出两碗泡成褐色的茶来,给他面前推了一碗,放缓了语气接着说:“你知道董嘘嘘坐牢的事情吧?”张海平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知道,判了十年,我爸妈就是怕我学了他的样子,才不让我出去的。”
“在村里跑出租也行啊,安心生活多好,离什么婚?”尹南平责备他。
张海平呵呵笑笑,叹口气,拉长声调说:“人家不想跟我过了么,把娃扔下跑到南方打工,一两年不回来,不离婚怎么办?”
尹南平端着茶碗看他一眼:“你天天打麻将赌钱,借下一屁股债,开出租车又好上个歌厅小姐——你敢说没有?”
“她还不是一样?”张海平头脸涨得通红,脖子上暴起白色的青筋来,“她在南方打工和咱邻村的一个人好了,回来就逼着我离婚,离婚不出一个月就和那边结了婚,还想把娃也带走——她想得美,那是我们张家的根,怎么能改姓别人的姓?!”
“人家那是怕你打麻将顾不上照顾娃娃!”尹南平给他添上茶,也抽出一支烟来自己点上,问张海平:“我也是听我妈在电话里提了几句你的事情,就说回来问问你呢,现在呢?现在什么样子?”
“我还是老样子。”张海平看他一眼,有点羞涩地笑笑,接着又青筋暴起,拧着脖子骂道:“扔下我们父子不管,跟上别人去过好日子,她想得美!我那天拿根铁棍跑到她改嫁的那个人家里去,把他们结婚买的电视、洗衣机全给他砸了!”他气咻咻地端起一碗茶来一口喝干,把茶碗墩到桌面上,瞪着眼睛喘气。
尹南平愕然:“你怎么能砸人家的电器?那是犯法的事情!”
张海平嚷道:“我不管,法律让他抢我的媳妇,就不让我砸他的家?!”
“后来呢?人家报警了没有?”
“没有,那个人的侄子叫了几个人把我打了……”
阳光突然从云层里流泻下来,像滚烫的钢花飞溅到他们裸露的皮肤上,两个人不约而同站起来,抬起小方桌往屋檐下的阴影里面移。刚把小桌放稳当,听见巷子里有人一路清着嗓子进了院子,张海平低声说:“晓松这孙子!”头也不抬,只顾喝茶,并不把身子扭过去看。
尹南平抬头,看见果然是在本村小学当校长的严晓松,穿着黑体恤黑裤子,自来卷的乌黑头发,饱满的白面皮上两撇小黑胡子。在尹南平从小的玩伴中,严晓松是孩子王,他父亲是下放知识分子,因为娶了晓松妈没有回城。晓松爸会打几路拳脚,晓松从会走路就被逼着蹲马步练冲拳,尹南平几个是被他打着长大的,他最喜欢打的是冯红安,直到现在喝醉了还会专门跑到养羊的冯红安家里去打他一顿。但严晓松从来不打张海平,因为张海平是个二杆子性格,一旦挨打了就会不依不饶地哭着缠着你,直到报仇雪恨为止。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课间十分钟玩闹,严晓松学着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里的陈真飞身腾起踢倒了张海平,张海平捡起块砖头追了严晓松一天,哭得都吐了血,到底在家门口追上了放松警惕的严晓松,用那块砖头把严晓松脑袋上砸了个血窟窿。从此以后严晓松看见张海平就绕着走,张海平还不解恨,很多年来一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把他看做死敌。
此刻严晓松迈着小碎步走进院子,溜着屋檐下的阴凉走过来,看见是张海平坐在那里,就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了,环抱着双臂挑起左边嘴角笑着问尹南平:“我听红安说你回来了么,怎么,打算拆老房子?”尹南平拉过把小椅子来示意他坐下喝茶,指指院子西侧养过牛的西屋和存放柴草的厦子说:“就拆那两间,你看都成危房了,怕阴天下雨自己塌了砸着人,我就想趁爸妈不在的这段时间把它们拆了算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养牛了,这些年一直闲着。”严晓松并不坐下,眯缝着眼睛望着阳光下的那两间旧屋子,慢悠悠地问:“你打算多会儿开始拆呢?这点活儿也不值得请人花工钱,咱们几个人就帮你拆了,有好饭好烟好酒就行。”尹南平笑着说:“那当然!”张海平一言不发,只顾喝茶抽烟。
三个人一个坐着两个站着,尹南平正不知道该怎样让茶局继续下去,郭二斌骑着电摩像只支楞着翅膀的病母鸡一样从大门外忽闪到了眼前。没等人问,郭二斌拧着脖子咬牙切齿地说:“龟孙就是不肯出钱!”瞪起两只凹陷的牛眼看看尹南平和严晓松,用不容分说的口气哀求道:“不行,南平和晓松你们得出面了,你们有文化,这事还得靠你们出面和龟孙讲理,把我儿的赔偿金要回来!”严晓松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只顾冷笑,尹南平笑笑说:“二斌你先别着急,坐下喝着茶慢慢说吧。”郭二斌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了,脖子上蹦起青筋来:“我哪里有心思和你们喝茶,你们也别喝了,事情办完了我请你们喝酒。”严晓松黑色的小胡子动了动,用眼角瞅着郭二斌,像教训学生一样阴阳怪气地说:“交通事故死了人怎么赔偿,国家法规都有规定标准,不是你要多少车主就该给你多少,你想让他出你儿冥婚的钱,他不愿意出,也不犯法——法律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们凭什么解决?”尹南平的意思也想劝解郭二斌两句,刚要开口,一直闷头抽烟的张海平“啪”一声把手里的茶碗砸到了桌子上,慢慢站起身来,依然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骂道:“全是鸡巴废话!喝墨水喝得淹了良心,我发现越有文化的人越不像男人了!”翻身骑到了郭二斌的电摩后座上,手搭着郭二斌的肩膀命令道:“没人和你去,我和你去,我就不信还有比死了人更大的天理!”他把脸别到另一边去,坚持不看尹南平和严晓松。郭二斌哭丧着脸为难地看看眼前两个哭笑不得的人,张海平又嚷起来:“你走不走,不走我也不管了!”郭二斌又分别看了看尹南平和严晓松的表情,没看到什么指望,这才开动电摩,两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出了大门。
严晓松鼻子里哼哼着,脸上是鄙夷的笑,摇头说:“张海平就是个半脑子,我敢打保票,他一定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尹南平有些担心地看看空荡荡的门口说:“啧,刚才真该把他们拽住,别真坏了事情。”他让严晓松坐下,“先坐下喝口茶吧,咱俩商议商议。”严晓松坐下来,从桌子上拿起烟盒和打火机,挺着肚子,身子仰靠在椅子背上,抠出一支烟来点上,喷出一口青雾,又用一个漂亮的动作把烟盒轻轻扔到桌面上,问尹南平:“你就不能下来当个县长什么的?将来娃娃们毕了业安排工作也有指望了。”尹南平把倒好的茶碗放他面前,笑笑说:“朝里没人别做官,咱一个农民的儿子,没有背景,谁能想到你啊!”严晓松鼻子里喷出两股很长的烟柱,像个科幻片里的怪兽一样,有些含混地说:“现在不是反腐反得有些人都不敢当官了吗?空下那么多岗位来,你干干净净的,他们不敢上你上啊。”尹南平笑道:“再说吧,有时候没人上也不一定能轮到咱啊。”
两个人聊到日上中天,小方桌也跟着阴影挪到贴着墙根的屋檐下了,喝了一通茶,肚子也饿了,严晓松建议叫上当了村长的李小亮去镇上的饭店喝酒。尹南平忽然担忧起来,站起来看着严晓松说:“不行,咱们得去一趟车主村里,那两个家伙到现在没回来,肯定没好事情!”话音未落,手机响了,尹南平看看号码,心里一紧,看着严晓松说:“郭二斌!”刚划开接听,就听见郭二斌在那边哭声囔气地喊:“你们快叫人来,海平把车主的脑袋开了瓢了!”尹南平拉上严晓松就往外跑,严晓松说:“别慌,别慌,我给李小亮打个电话,他是村长,他出面更合适。”
尹南平发动了车子,严晓松坐在副驾驶座上给村长李小亮打电话。李小亮说他正在镇上办事,叫他们到镇上接他。出了村口,碰上冯红安正赶着他的羊过马路。冯红安看到是尹南平的皮卡车,肩膀上搭着块脏毛巾笑眯眯地迎上来要攀谈。严晓松摇下玻璃皱着眉头呵斥他:“真没眼色,还不把你的羊赶开,我们有急事!”冯红安赶紧扬起羊铲另一头绑着的皮鞭来,吆喝着把羊赶下了路面。尹南平想拉上冯红安一块儿去,严晓松说:“开车走吧,要他没用,那就是个窝囊废!”
在镇街上接上李小亮,三个人径直开车进了车主的村子,远远看见村街上警灯在闪烁,李小亮从后排向前探身,伸着脖子盯着前面说:“坏了,警车都来了,这下麻烦大啦!”尹南平也紧张起来,心里盘算着是不是给在县公安局当办公室主任的同学打个电话,让他出面摆平一下。车到近前,发现不是110警车,是120救护车,两个穿白大褂的正给一个坐在地上的人头上缠绷带,看热闹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场面还算平静。尹南平松了一口气,心说幸亏村里年轻小伙子基本都出去打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子。郭二斌正蹲在一边抽烟,看见他们来了,胆子壮了起来,甩开面条长腿大步冲过来,扔掉手里的烟头,两手握住尹南平和李小亮的腕子,急切道:“你们怎么才来!”李小亮甩开他,面沉似水地问:“张海平呢?”郭二斌低声说:“他把车主打了,怕被村里人截住,骑着我的电摩跑了。”严晓松鄙夷地吹着小胡子:“没脑子!”
这个村的村长和李小亮惯熟,上来把李小亮拉到一边说:“你们村这两个傻屌把好好的事情弄糊糊了,我看先把人拉到医院吧,你跟我到家里商量一下。”李小亮笑眯眯地点点头,大有见怪不怪、临危不乱的气度。车主受伤的头包扎好了,医生让他站起来,他干脆闭上眼睛躺地下了。郭二斌一见拍着屁股跳脚骂起来:“你装什么死?我看到就打破了一层皮,你装什么死!”车主老婆沉着脸站在一边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一言不发。郭二斌急得像咬自己尾巴的疯狗一样兜圈子,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地下拍打着地面,捶胸顿足地嚎哭起他死了的儿子来。医生等了等,不耐烦地问村长:“你说句话,这人我们拉不拉?”村长陪着笑说:“拉,拉走,该怎么治怎么治!”走到车主老婆跟前,低声说:“嫂,你跟上去医院,人要紧。他们村长也来了,先让到我家里去坐坐,事情咱们过后再说。”
车主被抬上了担架,使劲闭着眼睛,两个男护士把担架推进了救护车,车主老婆也跟了上去。郭二斌跳起来去拉救护车的后门,被严晓松一把搂住了,挣了几下没挣开,又溜坐下来,开始了更加悲怆高亢的嚎哭。
4
尹南平跟着李小亮来到村长家里喝茶,李小亮也是村长,方圆村里的村长们平时隔三差五吆喝在一起喝酒,他们倒比尹南平和李小亮更亲热随便多了。村长先把车主骂了一通,说他没人性,压死人家娃娃还要讨价还价;李小亮也把郭二斌和张海平骂了一通,说郭二斌是个怂人、窝囊废,张海平是个泥腿子、不务正业。尹南平坐在一边像是在看电视里的小品,觉得眼前的情景很不真实。他看了一眼严晓松,严晓松这会儿只顾抽烟不吭气。
过半天儿,村长的电话响了,他看一眼屏幕显示说:“车主婆娘的。”接通了嗯嗯啊啊一边答应着,一边翻动着眼球轮番看着李小亮、尹南平、严晓松的脸。挂了电话,把握着手机的拳头放膝盖上对李小亮说:“坏了,人家说把他男人打坏了,前头答应的那二十万也不赔了,要扣五万当医药费,只赔十五万。”李小亮收回目光来,把手上夹着的烟头抽完,摁在烟灰缸里,抬头告诉村长:“这事我管不了了,你直接跟郭二斌说吧。”村长说,那你把他叫进来,我给他说。李小亮看看严晓松:“你坐在门口,你叫他进来吧。”严晓松莫名其妙地露出了笑容,站起来把透明的塑料门帘掀开一条缝,冲着光线明亮的院子里喊:“二斌,叫你进来,快着点!”
郭二斌痴痴呆呆蹲在阴凉里的墙根下,正瞅着村长家花圃里疯长的月季花发愣,听见叫,扶着膝盖晃悠悠站起来,拖着两条腿想从门帘上严晓松掀开的那条缝钻进来,严晓松早丢了手,郭二斌头上顶着门帘像个海带精,拨拉了好几下才利索了。村长让他坐下说话,他又蹲下来,像一只被斗败的大公鸡,瞪起眼睛等着村长发话。村长扔给他一支烟,又给在座都递了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吸了一口才说:“你看你把好好的事情弄成什么了——领了个闯祸的人来把人打了,这下好,人家要扣五万医药费,只给你十五万了。”抬起眼皮看了李小亮一眼,“事情到了这个田地,我和小亮也没办法了。人家说了,十五万要行,今天就打进你卡里,不行的话出院后再说。”尹南平望向郭二斌,屋子里的人都望着郭二斌,看着他像阳光下的糖人一样慢慢地化了,瘫坐在地上,咧咧嘴要哭,大概想到在人家屋子里哭丧不吉利,手掌抹抹流出来的鼻涕,爬起来冲了出去,坚持跑到村街上,才让屋里人听到他难听的哭声。尹南平觉得像等了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才听到郭二斌的哭声。
“坐到一起了,今天我管顿饭吧。咱们去镇上吃。”村长拍拍大腿站起来,冲里屋的婆娘喊,“我们出去喝酒了,你中午睡觉记得关空调啊!”
几个人都挤进尹南平的皮卡,郭二斌一个人坐在后面的车斗里。村长低声说:“那人敢让坐车斗里?别想不开寻了短见,咱们麻烦可就大了。”严晓松鼻子里哼一声说:“他才没那苦胆,他还等着花他儿的赔偿金哩!”李小亮闭闭眼,一字一顿地说:“不能这么说,郭二斌是个恓惶人。”尹南平只觉得热得遍体流汗,打开空调关了车窗,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对坐在后排的李小亮说:“不行我给二斌介绍个律师,叫他起诉吧,法院判决了双方就没争议了。”半天了李小亮才说:“打人以前我就叫他不行打官司,他怕法院判少了,现在把人打了,有理的事情做成了没理,给多给少还不由了人家了?!”尹南平自小在村里长大,可是多数时光都是在学校度过的,对乡间的诸种不成文的规矩和处理这种麻烦事情的方法从来就不了解,李小亮却谙熟在心,所以他才能当村长。尹南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处长,平时自认为大小算个知识分子,面对曾经生养了自己的乡村,竟然像个无知孩子一样茫然和无所适从。
镇街上有两家还像样的饭店,一家环境上档次,被镇政府用来作为对外接待的场所;另一家不那么打眼,食材可都是当地养的猪羊鸡鸭,做法和菜量都很合地方的口味,最主要老板娘皮肤白,还爱和男人们斗嘴,客人喝醉了对她摸摸揣揣也不会翻脸,她还会和男人家拍拍打打。而老板通常不出来,只爱钻在厨房里帮大师傅们拾掇鸡鸭鱼肉、淘洗菜蔬、剥一剥葱衣蒜皮,外面喊他出来陪着喝两杯,他就出来喝两杯,喝完就说:“还要加什么菜就说,我去看着让做好点!”李小亮他们这些村长们最爱来这一家,各村里人办事找不见他们就来这里,通常都能逮得住。有一年尹南平拗不过父亲的面子,想办法以支持村级文化大院软件建设的名义,辗转给村里弄到了十几万块钱,李小亮让人把村里闲置的老磨坊房顶掀了,蓝色的老瓦片换上了红色的机制房瓦,墙壁重新粉刷得雪白,就把文化大院的牌子挂上了。村里人议论纷纷,说李小亮改造文化大院最多花了几万块,剩下的钱都让他和尹南平私分了,父亲打电话来说到这件事情,很是懊恼,说以后再也不管村里的闲事了。张海平为此专门坐火车跑来省城,质问尹南平到底有没有和李小亮私吞那笔钱,弄得尹南平哭笑不得。后来基本搞清楚,剩下的钱都让李小亮和村干部们在这家饭店吃喝完了。
李小亮指挥着尹南平把皮卡车拐下公路,停到饭店前面,下车的时候告诉他:“你回来住的这一段,有客人来就到这里吃,不用给钱,签我的字!”尹南平笑笑说:“没人来看我。”进了包间,李小亮把村长让在首座,他和尹南平两边作陪,其他人依次就坐。趁郭二斌上厕所的时候,尹南平悄悄嘱咐李小亮:“别让二斌喝酒,怕他喝多了胡闹。”李小亮笑着摇头说:“欸,今天就专门让他喝哩,喝多了搬你车斗里拉回去,让他好好睡两天,让村里人也好好睡两天——每天天不亮就哭他儿,全村人跟上倒灶!”抻长脖子喊:“老板娘,妹子?先来五坛‘金家酒’!”
喝起来,严晓松紧着给郭二斌倒酒,他倒一杯郭二斌喝一杯,二斌基本没动筷子就趴桌子上了。其他人直把桌上吃得盘干碗净,这才散去,村长让儿子开车接走了,李小亮和严晓松把郭二斌抬到皮卡车车斗里,几个人也打算上车回去。上车前,尹南平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像只猫一样首尾相接卧在车斗里的郭二斌,李小亮拉他一把说:“别看了,放心,没几步路就回去了。”
把郭二斌抬进他家院子,二斌婆娘迎出来瞪着黄色的眼珠子大呼小叫地骂:“哎呀,看喝得跟个死人差多少,怎么不把他喝死了,把我儿的命换回来!”上来揪住人事不省的郭二斌噼噼啪啪一顿乱打。李小亮瞪起眼睛喊:“你看你这婆娘,你先让我们把这死人给你扔床上,你不累,我们可没劲了!”严晓松也耸动小胡子调笑道:“等我们走了,你把他扒光了好好打。”婆娘这才住了手,气咻咻地抢到前面去撩开门帘。好歹把醉鬼扔床上,李小亮和严晓松拍打着身上的土,边拉拽被弄皱的衣服边往出走,刚走到院子里,手机响了。李小亮翻开接听,是刚分手的车主村长打来的,说那边催问郭二斌要不要十五万,要今天就转款,不要以后再说以后的话,让李小亮问清楚,立等给个准话。李小亮笑着说:“郭二斌都喝成个死人了,别说今天,估计明天也起不来,你那会儿在饭店也看到了。”电话里说:“他家再没个喘气的了?”李小亮就让他等等,扭头问跟出来的二斌婆娘:“你能做了二斌的主吗?人家车主那边说十五万行的话让现在过去拿,不行以后再说了。”婆娘的黄眼珠瞪得比牛眼还大,尖声惊叫:“我们要三十万,他给十五万,人命也能搞价钱?!”李小亮看着她笑:“谁让你家二斌和张海平跑到人家家里把车主脑袋开了瓢?人家原来应承给二十万,现在要扣五万医药费。”婆娘“哎呀”嘶喊起来:“二斌这该死不能活的,他就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男人,好歹让他死了吧!”一只手掌捂着两眼哭将起来。
尹南平走进院子里来看究竟,看到婆娘靠着门框哭,村长李小亮走到厨房里去,拿出三根黄瓜来,走到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下胡乱冲洗过,递给他和严晓松各一根,三个人就“嚓嚓”地啃起黄瓜来。尹南平不爱吃生的,慢慢地啃,心里乱得像个草窝,另外两个人“咔嚓咔嚓”吃得香甜。李小亮手里的黄瓜啃完,拿手背抹抹嘴,看那婆娘一眼,那婆娘突然止住了悲声,胡乱抹一抹脸上的泪痕,冲上来一把拉住李小亮,哭红的眼瞅定他,哀哀地说:“小亮你说吧,你说我该怎么办?娃死了这些日子了,我们两口子都快让这件事拖成神经病了,二斌也不是个能立起杆儿来的,我脑子也昏了,你是村长,你说句话,我都听你的。”严晓松上来解围:“这是你自家的事情,村长……”李小亮摆手打断他,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二斌婆娘说:“你要三十万,他给二十万,不管三十万还是二十万,以前都是一句空话,现在这十五万可是实实在在的票子啊。”他往前半步,压低声音说:“要我说,咱先把这十五万装兜里再说,嫌少你以后还能告他啊!”婆娘仰头看看他,眼里放了光,咬牙道:“行,听你的,现在就走,我回去拿银行卡。”转身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进去了。
李小亮扭头微笑着对尹南平说:“还得你开车,咱和她跑一趟。”尹南平说没问题,反正也是闲着。他抬头看看浅蓝的天空,有只鹞子在孤独地盘旋,夏日天长,这一天的时光还没有过去一半呢。
5
尹南平开着皮卡去县城跟一帮同学吃饭,除了在县公安局做办公室主任的刘宝华大家都来了,说的是省里有个现场会要在本县开,来了很多省、市大领导,刘宝华执行安保任务去了。吃完饭照例是去k歌,和以前不同的是有小姐陪的歌厅不能去了,新的时尚是去量贩式k歌房。一群中年男女吼叫了半下午,又商量着晚上一起去涮火锅。尹南平担心着辛巴儿独自在家,说什么也不去了,硬是在他们的生拉硬劝中突围出来,坐进了自己的皮卡。
出了县城,刚上国道就发现前面堵成了长龙,“一定是出了交通事故。”尹南平想。前面很多人推开车门下来走到前面去看究竟,口口相传回来的消息是有人拉着白布封锁了国道,摆下一口棺材跪在路中间拦车要钱,说死者是在这条路上被撞死的,没钱下葬,就拦路索要丧葬费,五十一百都行,给一张钱放一辆车,很多司机不愿意出这冤枉钱,于是堵的车越来越多,喇叭声响成了一片。尹南平给刘宝华打通电话,问这事他知不知道,他们公安局有没派交警去处理?刘宝华说知道,交警和当地派出所民警都在现场,可是拦路的人跪在棺材前面,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就顶在自己喉咙上,谁也不敢上去碰他,公安局长已经报告给县政府了,县领导正紧急磋商解决办法。“这个家伙可真会挑时候,专门在省里和市里领导来的时候拦路,背后肯定有人支招啊,等过后查出来谁在破坏省里的现场会,肯定不能放过他!先这样啊,我得赶紧去县政府了。”刘宝华匆匆挂了电话。
这种情况,着急也没用,突然的闲暇中,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很久没有和她联系过了,就拨通了她的电话。他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给她打过电话了,接通后依然是弹奏钢琴的声音,她依然不说话,当然正在给学生上钢琴课,他照例听了一会儿,挂掉了。不知道为什么,就从胸腔深处叹了一口气,是那种毫无防备的真正的叹气,眼前是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耳朵里是萦绕不去的钢琴曲,妻子正在省城忙着照顾儿子,父母也在上海陪着姐姐,刚刚分手的同学们应该开始热火朝天地涮火锅了,没有了他当处长的单位也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这个世界上仿佛已经没有了这个叫尹南平的人。奇怪的是尹南平并不感到孤独,他只是感到有那么一点点好笑,于是不自觉微笑起来,暗自赞叹:“对于人生来说,孤独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啊!”突然他收敛了笑容,想起还有一个真正牵挂他的“人”来——辛巴儿一定饿坏了,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去,一阵暖流滚过心田,他扭头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位后面的塑料袋,里面是中午饭后给辛巴儿收拾起来的几块大骨头和半只烧鸡。
回过头来,看到前面有几辆车离开了国道,拐上了旁边村落的道路,尹南平马上意识到他们这是要绕道乡村公路了,他也发动了皮卡,挂挡跟了上去。前几年全省大力推行的村村通油路工程,这个时候算是派上了用场,尹南平的心情顿时轻松愉悦起来,他跟着那几辆或黑或白的车再次进入了乡村的世界,看一看倒车镜,后面已经跟上了一串儿或黑或白的车。他们像一条巨大的蜈蚣,从一个村庄出来,又进入另一个村庄,和尹南平记忆当中不同,每个村庄都很像,村街两边都是高大簇新的水泥门楼,门楼下是玩耍的孩童、看护着娃娃的老汉和老婆婆,还有各色悠哉的狗。看到这么多车穿村而过,老人们紧张地拉拽住乱跑的娃娃,一起瞪着眼睛一辆一辆地打量着,狗们兴奋起来,一边追逐汽车一边躲闪,发出狂妄而又惊惧的吠叫。
滚滚车轮,惊扰着乡村的宁静,尹南平置身车队里,心里竟然也有了一点久违的冲动,这个陌生而临时的集体,让他重温了多年前集体生活的荣誉感和幸福,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论置身一个单位还是一个村庄,大家都是孤独的个体了。
绕行到离自家村口不远的生化公司的厂房外面,必须要穿过十字交叉的国道了,车龙又缓慢了下来,像一条迅疾游走于乡村草木中的蟒蛇,开始缓缓地蠕动。尹南平忽然想到那个扯着白布摆着棺材拦路要钱的人就是郭二斌,这种事情郭二斌是干得出来的,他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惯于撒泼耍赖的人。尹南平飞快地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在通话记录里翻找到李小亮的电话,他没有想过打郭二斌的电话,因为如果是他他不会接听,如果不是他会提醒他这么做,他知道在乡村里这种事情直接打给村长是最合适的。
日理万机的村长李小亮破天荒地关机了。
尹南平想也没想又打给严晓松,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严晓松清了清嗓子劈头就问:“你也知道啦?”
“真的是二斌?!”尹南平叫道。
严晓松嘿嘿笑两声,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调说:“不是他还有谁?”
“小亮呢,小亮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全村都知道了。”
“小亮不在村里?他电话怎么关机了?”
“谁知道他神游到哪里去了,这半天县里、镇上的领导都找他哩,你回来看看,村里就没有这么热闹过,街上全是车,比支书家娶媳妇儿那天来的头头都多。”
尹南平从严晓松的语调里听不出一点兴奋,他感觉到严晓松有一种奇怪的幸灾乐祸。
四个方向的车辆在交叉路口堵得死死的,司机们都下来观望,抽着烟发出恶毒的咒骂,尹南平也下了车,爬进皮卡的车斗里,站在上面朝县城的方向观望。天慢慢黑了下来,远处国道上警灯闪烁的光芒越来越清晰,好像遥远的海面上传来的闪电。
2015年12月31日初稿于鲁迅文学院
2016年 1月14日定稿于太原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