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作家群:最会讲故事的人
2016-02-06邱华栋
○邱华栋
印度作家群:最会讲故事的人
○邱华栋
邱华栋,一九六九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峡县。十六岁开始发表作品,并编辑校园《蓝星》诗报。十八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并被免试破格录取到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一九九二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曾任《中华工商时报》文化版副主编,《青年文学》杂志主编,《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在职文学博士。现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十部,分为两个系列:一个是描写当代北京城市生活变化的 《夜晚的诺言》《白昼的躁动》《正午的供词》《花儿与黎明》《教授》,另一个系列是历史小说:描写近代以来西方人在中国活动的系列长篇小说《中国屏风》:《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贾奈达之城》《时间的囚徒》,以及描写成吉思汗在中亚和中国著名道人丘处机会面的历史小说《长生》。
另外,还写有 《手上的星光》(1994)、《环境戏剧人》(1995)、《闯入者》(1998)、《4分33秒》(2010)、《塑料男》(2010)等二十八部中篇小说。还创作有描绘北京中产阶层生活的系列短篇小说小说《社区人》六十篇,以及带有后现代风格的短篇小说《时装人》系列五十篇,和少年生活系列短篇小说《我在那年夏天的事》五十篇。共出版有小说、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等,结集为七十多种版本。多篇短篇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发表,并有法文版四种和越南文八种出版。
曾获得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小说奖、《山花》小说奖、《广州文艺》小说奖、北京老舍长篇小说奖提名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萧红小说奖优秀责任编辑奖、郁达夫小说奖优秀编辑奖等十多次。
印度的英语小说写作一直非常繁盛,自这个国家在一九四七年获得独立之后,英语作为殖民主义者遗留下来的语言,不仅没有在这个国家消失,反而逐渐成为一种更主流的文学写作语言了。过去很多用英语写作的作家比如纳拉扬、拉迦·拉奥等就不说了,单是最近三十年,印度裔作家写的英语小说就一直在西方世界大放异彩:一九七一年,奈保尔以长篇小说《游击队》获得了英国的“布克小说奖”,这是印度裔作家第一次荣获这个英语文学的最高奖。到了一九八一年,萨尔曼·拉什迪凭借长篇小说《午夜的孩子》再度成为该奖的印度裔作家获奖者,标志着印度裔作家所创作的英语小说达到了一个巅峰,备受世界瞩目。此后,一九九三年,维克拉姆·赛思的长篇巨著《如意郎君》出版,成为整个英语文坛的一件大事;接着,居住在加拿大的罗辛顿·米斯垂以长篇小说《完美的平衡》获得了一九九五年的吉勒奖;到一九九八年,印度女作家阿鲁德蒂·罗伊以自己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卑微者的上帝》获得了“布克小说奖”;八年之后,三十五岁的印度裔女作家基兰·德赛的《失落》获得了二○○六年的“布克小说奖”,二○○八年,最新的布克奖得主依旧是一个印度作家:三十三岁的阿拉德温·阿迪加凭借长篇小说《白虎》拔得了头筹,从而将印度英语文学又推上了一个新境界。有趣的是,《白虎》这部小说是以一个当代印度企业家给准备访问印度的中国总理温家宝写的几封长信结构而成的,描绘了印度当代新富人在崛起的过程中是如何不择手段、如何经受着道德和良心的拷问,内心挣扎但却无济于事,忏悔之情满纸满页的状态,实在值得被翻译成中文。正是因为上述这些印度裔英语作家在几十年间不断地将一种混合了印度的社会现实和文化的景观,并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技巧结合起来的英语小说贡献给世界文坛,在英语文坛上兴风作浪,不断地掀起波澜,才使世界文学的版图有力地转向了东方大陆,我所说的“小说的大陆漂移”就这样坚定地漂移到了亚洲。
一、萨尔曼·拉什迪:魔耶生死观(1947——)
智慧神鸟
在当今世界文坛上,尤其是英语世界的读者会发现,印度作家特别会讲故事,用英语写作的印度本土作家或者有印度背景的“无国界作家”越来越多,他们四海为家,走南闯北,不断地讲述那个南亚次大陆上的国度的传奇,这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在他们中间,萨尔曼·拉什迪是最杰出、最具有传奇性的小说家。由于他的作品所具有的巨大争议性,和他的人生遭遇的传奇性,给我们构造了一个当代作家的神话。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欧洲人过情人节的这一天,萨尔曼·拉什迪也收到了一份礼物——一则死亡追杀令——伊朗当时的最高精神领袖霍梅尼下令,全世界的穆斯林都可以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手段处死他,出版他的小说《撒旦诗篇》的出版商也在这个追杀令的范围之内。于是,后来就爆发了很多关于他和他那本惹祸的书的游行、抗议与暴力冲突,由此也导致了英国等西方国家和阿拉伯穆斯林国家之间的文化论战和决裂,萨尔曼·拉什迪也成为了由英国派专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保护的小说家。多年之后,伊朗总统宣布,已故的精神领袖霍梅尼的那则追杀的命令“从来也没有被认真地执行过”,宣示了一种谅解的态度,萨尔曼·拉什迪本人也发表了和解声明。最近一些年,他出席国际文学活动就多起来了。不过,虽然他可能心有余悸,但是他却从来都不甘寂寞,无论是私生活还是每次出版新书,都会继续掀起一些波澜,制造一些新闻,并惹出一些官司和麻烦。
萨尔曼·拉什迪可以说是引领了一九八○年代之后越来越突出的“无国界作家群”现象和文学大潮的领军人物。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把全世界读者的目光转移到拉丁美洲文学上一样,萨尔曼·拉什迪也将读者的目光和小说创新的主潮转移到了南亚次大陆,实现了小说的大陆漂移的转折,将文学创造力的增长点强有力地转向了亚洲。
一九四七年,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同时成为独立国家的那一年,他出生在印度孟买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的祖父是一位著名的乌尔都语诗人,他的父亲则是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商人,家境殷实,对文学也有着很强的鉴赏力。他的母亲也对印度历史有研究,对自己的家谱的研究也很用心,这使得萨尔曼·拉什迪从小就能够在一种很好的文学氛围里成长,祖父和父母亲的文学修养,一直在滋养他成长。一九六一年,还在上中学的萨尔曼·拉什迪就被父亲送到了英国接受教育。在英国,从高中时代开始,他就开始面对面地接触纯正的英国文化,中学毕业之后,他进入到英国著名的剑桥大学攻读历史学,同时,还参加了学校里的戏剧剧社举办的一些演出活动。一九六八年,二十一岁的萨尔曼·拉什迪获得了历史学硕士学位,他回到印度,和父母亲一起迁居到巴基斯坦这个穆斯林占大多数的国家,只待了不到一年,就又回到了英国,和一个英国女子结婚生子,从此就在英国定居了下来。
在英国,一开始,他主要靠撰写广告脚本谋生,但是他心里想的却是要成为一个作家。一九七五年,二十八岁的萨尔曼·拉什迪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格里森姆》,这是一部篇幅不大的小说,是萨尔曼·拉什迪初试啼声之作,带有魔幻和科幻的色彩,讲述了一个长生不老的印地安人的故事。这个印地安人想寻找生命的意义,于是,他就迈上了寻找真谛的旅程。在后来的旅行中,他遭遇了各种各样离奇的事情,遇到了很多非常古怪的人,并获得了很多的见识和思想的结晶,寻找到一种人生的智慧。这部小说类似那种史诗和传奇的现代变种,又有些像英国古典文学中的浪漫传奇“罗曼司”,因此引起了英语读者对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印度移民作家的浓厚兴趣。小说的题目有些怪,其中暗含着一个隐喻:“格里森姆”这个书名是“姆森里格”倒过来的书写,而“姆森里格”是古代波斯神话史诗中的智慧神鸟,非常会讲故事。早在十二世纪,就有一位著名的波斯诗人写过一首描述这只神鸟的长篇叙事诗《百鸟之会》,因此,萨尔曼·拉什迪写这本小说,隐含了多重的寓意。从小一看,到老一半,在这萨尔曼·拉什迪的第一部小说中,就呈现出他后来的小说更加突出的特点:基于印度文化的魔幻性和传奇性,用一种狂欢化的叙事语调和语言风格来讲述离奇古怪的人间故事,他本人就像是那只会讲故事的智慧神鸟的现代转世。
印度的孩子
萨尔曼·拉什迪真正出手不凡的作品,应该是他的第二部小说《午夜的孩子》,这也是他迄今为止最出名的小说,我觉得,可能也是整个二十世纪最好的长篇小说之一。《午夜的孩子》一经出版,立即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小说接连获得了英语最高文学奖“布克小说奖”、詹姆斯·泰德·布莱克纪念奖、美国英语国家联合会文学奖、一九九三年的“25周年布克小说奖纪念奖”等多项大奖,萨尔曼·拉什迪也一鸣惊人地成为最为耀眼的世界文坛的文学明星。这部小说翻译成中文在五十万字左右,气势恢弘,场面宏大复杂,故事线索和人物众多,是一部雄心勃勃的作品,它在最近三十年里重新树立起一个伟大小说的标杆——如果我们把一些重要作品的出现作为二十世纪小说史不断转折的象征的话,那么,《尤利西斯》《城堡》《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午夜的孩子》等,就构成了带有转折意义的小说新标杆,也标示了一种创作伟大小说的接力棒不断地在欧洲、北美洲、拉丁美洲、南亚次大陆上被传递,由此可见《午夜的孩子》的重要意义。
《午夜的孩子》广泛地动用了萨尔曼·拉什迪的个人经验和家族历史的很多材料,小说展现了二十世纪印度风云变幻的复杂历史,呈现出一种波澜壮阔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效果。按照结构,《午夜的孩子》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在第一个部分里,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叫萨利姆的青年,他和创作《午夜的孩子》的萨尔曼·拉什迪年龄相仿。萨利姆向一个叫帕德玛的女性(后来他们俩结婚了)讲述自家的身世,由此,构成了小说的全部叙述基调,就是小说是一种回忆和讲述性的。小说是这样开头的:
“话说有一天……我出生在孟买市。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我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出生在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是哪个时辰呢?时辰也很要紧。嗯,那么,是晚上。不,要紧的是得更加……事实上,是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时。在我呱呱坠地的时候,钟的长针短针都重叠在一起,像是祝贺我的降生。噢,把这事说说清楚,说说清楚——也就是印度取得独立的那个时刻,我来到了人世。人们喘着气叫好,窗外人山人海,天空中放着焰火。几秒种过后,我父亲把他的大脚趾给砸坏了;不过,他的这个麻烦同在那个黑暗的时刻降临在我身上的事情相比,就是小事一桩了,因为那些和蔼可亲地向你表示欢迎的时钟具有说一不二的神秘力量,这一来我莫名其妙地给铐到了历史上,我的命运和我的祖国的命运牢不可破地拴到了一起,在随后的三十年中,我根本摆脱不了这种命运。”(刘凯芳译)
在萨利姆的讲述中,时间在不断地向过去深入,又不断地被拉回到他们的眼前,而这个眼前实际上在读者读到的时候也是过去时了。小说的第一部分是从一九一七年开始叙述的,讲述了萨利姆的祖父从德国归来,在印度北部的克什米尔地区行医的经历。他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穆斯林、皮货商人艾哈迈德,组建了一个小家庭之后,他们就搬到了德里经商。但是,在德里,他们的货栈遭到了反对穆斯林的印度教极端势力的袭击,货栈被烧毁了,他们无法再继续做生意了。于是,艾哈迈德带着妻子又来到了孟买,继续开拓新的生意。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的零点,印度和巴基斯坦同时成为了独立国家的那个重要时刻,艾哈迈德和妻子的结晶、他们的儿子萨利姆出生了。萨利姆一出生,就接到了当时的印度总理尼赫鲁的贺信,贺信说,他是和祖国一起诞生的,他的成长将成为独立印度的历史和印证。这是小说的第一个部分,萨尔曼·拉什迪动用了他自己的家世材料,尤其是关于他祖父、父亲的一些生平,但又有所改造和挪移,虚构和创造。
《午夜的孩子》的第二个部分,则把叙述的重点放到了萨利姆的成长上,萨利姆可以看成是萨尔曼·拉什迪的一个化身,是从萨尔曼·拉什迪的体内分裂出来的另外一个萨尔曼·拉什迪。这个部分讲述了萨利姆的童年、少年,一直到他长到了十八岁的这段岁月的故事。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萨利姆实际上是一个印度下层说唱艺人的孩子,他刚出生的时候,在医院的产房里就被护士给弄错了,于是,他进入到一户穆斯林中产阶级的家庭,而艾哈迈德夫妇的真正亲生儿子,则跟着那个卖唱艺人到处奔波,卖艺为生,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小说描述了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这一天的午夜,全印度一共出生了一千零一个孩子,这就是小说点题的地方:午夜出生的孩子的历史和后来不同的命运,构成了印度自一九四七年独立以来的历史。这一千零一个“印度之子”很多都有特异功能,有的可以穿透镜子,有的则可以随意地放大和缩小自己的身体,有的还可以改变自己的性别。其中,有些孩子在出生的时候离午夜十二点这个时间越近,他的特异功能就越强大。比如萨利姆,他可以随意地进入到很多人的意识世界和内心、进入到他们的睡梦中,有着心灵感应的强大力量。这些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午夜出生的孩子,可以在萨利姆的心灵感应之下,于午夜十二点之后都汇聚到他的头脑中开会,由他向他们发布命令和各种信息。在萨利姆十一岁的时候,他当年在医院里被掉包的真相大白了,当年的医院护士、现在是他家保姆的玛丽自己说出来了,于是,艾哈迈德夫妻之间就出现了裂痕,结果,萨利姆被母亲带走了,她和丈夫分居了。此外,在萨利姆的个人生活之外,印度现代史上的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在这部书中都有所呈现,并且在每个人物的命运中打上了烙印。比如,一九六二年爆发了中印战争,在这场以印度宣告失败的战争过程中,分居长达四年的艾哈迈德和妻子终于和好了,萨利姆被父亲带着去做了一次关于鼻子的手术,结果,他的心灵感应功能消失,而硕大如黄瓜的鼻子可以嗅闻到人们内心的各种情绪,也就是说,他心灵感应的功能转移到了鼻子上。随后,萨利姆全家离开了印度,迁居到了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小说的第二部分结束。
《午夜的孩子》的第三个部分,则是从萨利姆参军说起。他二十四岁的时候被派往东巴基斯坦执行任务,但是,东巴基斯坦在印度的暗中策划和帮助下,独立为孟加拉国,在混乱的局面中遭遇了生命危险,萨利姆被巫女帕瓦蒂藏到了柳条筐子里带回了印度,一起来到了德里的贫民窟。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杂耍艺人,这个杂耍艺人是一个共产党员。受他的影响,萨利姆开始投身于政治运动。萨利姆后来和巫女帕瓦蒂结了婚,但是,他却不愿意和妻子圆房,巫女帕瓦蒂很生气,用魔法招来了印度军队中的一个上校湿婆,湿婆其实就是艾哈迈德夫妇真正的儿子,当年,正是护士玛丽把湿婆和萨利姆搞错了,掉了包。湿婆对萨利姆发生了影响,帕瓦蒂终于和丈夫有了性生活,他们的孩子在一九七五年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夫人宣布紧急状态的时候出生了。随后,萨利姆投身于反对政府对贫民窟的改造计划的行动而被捕入狱,蹲了两年大牢,在一九七七年出狱之后,开始到处寻找妻子和儿子的下落。后来,他发现老婆、巫女帕瓦蒂已经去世了,儿子还在,他就带着儿子回到了孟买。在那里,找到了经营着一家辣酱工厂的他的奶妈玛丽,在工厂里担任管理人员,还同工厂里的女工帕德玛结了婚,开始向他讲述自己家族的故事,由此构成了小说内部圆圈式的叙述结构。
《午夜的孩子》显然是在向伟大的叙事作品《一千零一夜》致敬,它的叙述语调也带有戏仿《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的腔调,小说里有一千零一个孩子,也是向《一千零一夜》致敬的一种隐喻。整部小说的叙述时间跨度有近七十年,将印度和巴基斯坦独立前后几十年的历史贯穿其间,囊括了现代印度历史上所有的重大事件。小说中的地点也在不断转移,在克什米尔、德里、孟买、卡拉奇、旧德里、孟买之间穿梭,并把虚构和想象、历史和现实、幻觉和巫术完美地结合起来,仿佛给我们端上了一盘五味杂陈的印度酸辣酱。它全面描绘了南亚次大陆上的神奇历史和现实,以及英国长期统治印度、撤离之后给印度和巴基斯坦带来的后遗症。小说还因为真实描绘了一九七五年印度实施的紧急状态和在孟加拉发动的战争,一度被印度的执政党国大党列为了禁书。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午夜的孩子》带给我的阅读快感不亚于读《百年孤独》等很多伟大小说时的感觉,一种伟大小说的叙事风格在萨尔曼·拉什迪的笔下诞生了,这个喧闹、斑驳、复杂、幽默、斑斓、神奇的叙述风格,似乎从遥远的拉伯雷的《巨人传》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那里传来了回声。
羞耻与杀身之祸
一九八三年,延续《午夜的孩子》的成功的余波,萨尔曼·拉什迪出版了长篇小说《羞耻》。这一次,他把小说的地理背景从印度转移到了巴基斯坦,以巴基斯坦两个前总理布托和齐亚·哈克为原型,再以一个巴基斯坦中产阶级家庭的发展和崩溃作为巴基斯坦成立几十年历史的缩影,继续他对南亚次大陆现实和历史、文化和精神的挖掘和批判。小说将政治隐喻、历史、艺术与语言、宗教、文化等等巧妙地结合起来,以“羞耻”这个核心概念作为小说的原点,把巴基斯坦社会、尤其是上层统治阶层不顾羞耻,争权夺利、以暴力去维持统治的政治生态描绘得淋漓尽致,呈现了巴基斯坦在一九四七年独立之后艰难的发展历程。小说分成了五个部分十六个章节,处处都是非常有趣和离奇的故事情节。比如,在小说的一开始,小说主人公家庭就和外部社会隔绝开来,以一台升降机作为联系外界的工具;在小说的结尾,一场爆炸毁灭了那座诞生了无数故事和人世纠葛的老宅子:“接着是爆炸声,冲击波摧毁了大宅,她燃烧的火球尾随冲击波,像大海一样滚向天边;最后是那团云,它升起,扩散,悬挂在现场的虚无之上,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再也不在那里的东西;那团寂静的云,状如一个灰白、无头的巨人,一个梦的形影,一个鬼魅,抬起一只手臂,作出告别的姿势。”(黄灿然译)
《羞耻》这部小说也一度遭到了巴基斯坦上层人士的不满,但是并没有遭到禁止。我感觉小说虽然在表现历史的宽度和厚度上要逊色于《午夜的孩子》,但也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小说获得了法国年度最佳外语图书奖。一九八六年,萨尔曼·拉什迪到拉丁美洲的尼加拉瓜旅行了半年,写出了一部游记《美洲虎的微笑》,描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表达了他对尼加拉瓜和拉丁美洲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希望。
萨尔曼·拉什迪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的小说《撒旦诗篇》出版于一九八八年。《撒旦诗篇》将印度和巴基斯坦裔穆斯林移民在英国的生活和伊斯兰教的历史兴起结合起来,做了一个多层面的描述,小说延续了萨尔曼·拉什迪本人那种狂欢式的叙述,语言夸张、情节离奇、思想复杂、场景繁多、梦境缤纷、结构多层。在一开始,小说的情节就非常惊人:在伦敦上空,被恐怖分子劫持的一架飞机爆炸了,结果,从空中掉下来两个人,他们就是本书的主角加百列和萨拉丁。他们都是穆斯林,但是都失去了信仰,离奇地掉到了英国的海滩上,从此,开始了在英国光怪陆离的生活和经历:“飞机裂成了两半,像只裂开的豆荚吐出了它的种子,也像只蛋壳破裂后的鸡蛋暴露了它内部的所有奥秘……”不过,离奇的是,小说中的这个场景和不久之后发生的美国泛美公司103班机在空中爆炸的“洛克比空难”简直一模一样。那场空难最终被证明是仇恨美国的利比亚恐怖分子干的。小说虚虚实实,诡异而离奇,似乎描绘了来自南亚次大陆上的两个主人公的信仰缺失和堕落,但是又描绘了他们的蜕变和再生。你要是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小说的叙事者是魔鬼撒旦本人,是他在讲述加百列和萨拉丁在现代英国社会发展的故事。小说是复调的,多层次的,其中一个层次是主人公以梦境的方式,讲述了伊斯兰的先知穆哈默德的故事,这是小说最受争议,也是惹下了祸端的地方。在这条线索中,萨尔曼·拉什迪细致地描绘了一个阿拉伯商人的精神履历。他自称受到了真主安拉的启示,自己命名自己是先知,创立教派,但实际上,他却是一个奸诈淫乱的人,还将魔鬼撒旦的一些文字混入了《古兰经》去欺骗信徒——这个小说的主人公梦中出现的这些情节,成为穆斯林最愤恨的原因,认为萨尔曼·拉什迪亵渎和侮辱了伊斯兰教的先知穆哈默德。因为,即使他在描述一场梦境,也容易被看成是一种诋毁,我也觉得他的这种写法并不妥当。小说很快在印度和南非遭到了禁止,在英国北部一些印度和巴基斯坦穆斯林聚集区也遭到了抗议和焚毁。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霍梅尼的死刑追杀令发出后,一些穆斯林国家抗议和焚毁这本书的事件不断发生,该书的意大利文、日文、挪威文的译者也接连遭到袭击,受伤或者死亡。一本书惹这么大的祸端是二十世纪头一桩,这也是萨尔曼·拉什迪本人都没有想到的。他也立即被英国政府保护了起来,有几十个伊斯兰教国家宣布禁止此书的发行,同时,有几十个西方国家宣布支持萨尔曼·拉什迪。世界为此分成了两大阵营,剑拔弩张、互相对立。萨尔曼·拉什迪紧急发表了道歉声明,但是,并没有获得穆斯林社会的谅解。一直到一九九八年,在英国外交官员的不断努力下,伊朗政府宣布,并不打算真正执行已经去世的霍梅尼的刺杀命令,萨尔曼·拉什迪才结束了长达九年的东躲西藏的生活,开始在一些场合公开露面。
在萨尔曼·拉什迪到处躲避刺杀的时候,他给自己的儿子写了一本书《哈伦和故事海》,于一九九○年出版。我们知道,《故事海》是印度著名的民间故事书,萨尔曼·拉什迪写这本书,是为了平复在躲藏期间缭乱的心绪。小说讲述了一个半神话、半童话的故事:在一个虚构的国家里,有一座无名的城市,在无名城市里生活着一家三口,说书人拉希德、妻子索拉亚和他们的儿子哈伦。拉希德因为很会说书,结果被竞选的政客们拉去为自己的党派和政治势力说书,因为政客本人的声名狼藉,结果拉希德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哈伦为了帮助父亲恢复说话的能力,和父亲一起乘坐火焰鸟,来到了一座城市。在哈伦的帮助下,他的父亲经历了种种的磨难,终于喝到了水精灵提供的故事海的水,重新获得了说话和讲故事的能力,回到了无名城;而和情人私奔的哈伦的母亲也回来了,一家人重新团聚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萨尔曼·拉什迪写这部作品,明显是在向自己的幼子扎法尔表达父爱和一种特殊的心境,在那个被封杀的特殊岁月里,他写这么一个故事,是在盼望自己能够像恢复了说话能力的拉希德一样,可以重新获得说话和写作的能力。《哈伦和故事海》这本薄薄的小说,延续了萨尔曼·拉什迪善于从印度民间传说和神话的传统中取材的手法,以印度文化给他带来的魔幻灵感,创造出一个想象的、充满了色彩的、匪夷所思的神话和童话世界。小说中,神话人物、机器人、鬼怪、会说话的鱼、火焰神鸟、黑色歹徒、漂亮的阿拉伯公主等等,构成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是老少皆宜的一部作品。
一九九一年,萨尔曼·拉什迪出版了散文随笔集《想象的故国》,收录了萨尔曼·拉什迪的七十篇随笔,其中大部分文章都是谈论当代世界文坛和文化热点问题的,他对眼下的全球化、种族与多元文化冲突的世界,表达了他的真知灼见,一些书评闪耀着智慧和犀利的光芒。一九九四年,他又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东方,西方》,收录了一些描述印度和巴基斯坦人来到了欧洲特别是英国的移民,在东方和西方都有些无所适从的故事。每一篇小说自身是独立的,但是它们的主题却是统一的,仿佛是一个由“东方,西方”这个主题所串起来的串珠,精致而有意思。
脚下的土地在叹息
萨尔曼·拉什迪在一九九五年出版了长篇小说《摩尔人的最后叹息》。由于有死刑追杀令的威胁,萨尔曼·拉什迪自一九八九年之后一直四下躲藏,这本小说完全是在他到处躲避的时间里写出来的。小说的故事背景依然是印度,虽然他已经有多年没有回到印度了,可以说,这本书完全是他想象中的印度,带有史诗的风格,小说共分四部分,分别是“家族的分裂”、“马拉巴的马萨拉”、“孟买市中心”、“‘摩尔人的最后叹息’”。小说描绘了一个印度香料商人家族四代人的故事,讲述者就是主人公摩尔本人,他小时侯就被母亲逐出家门,由此开始了自己艰难的求生和在世间的浪游。小说叙述的时间起点是一九○○年,在那一年,摩尔的祖父和祖母结婚了,从此,这个家族开始了纷繁复杂的演变,家族成员中,一个个都有着奇异的经历,有着非常突出的性格,性格导致的命运也异常多样,构成了小说中离奇的故事情节。摩尔的父母亲宗教信仰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他们的结合生下了摩尔,摩尔的命运因此而带有悲剧的因素。在这部小说中,过去萨尔曼·拉什迪最喜欢的、将印度的真实历史事件融合到人物命运中的手法并没有怎么使用,他着墨最多的,还是这个家族的内部事务和复杂的人物关系。小说环环相扣,动人心弦,主人公摩尔在对家族的追寻中似乎接近了家园、爱和母亲的世界,但是,他在时间的长河里瞬间又失去了这一切。
小说的名字命名为《摩尔人的最后叹息》有着三重的含义。首先,主人公叫做摩尔,小说讲述的是他的故事;其次,摩尔的母亲绘制的系列绘画作品叫做“摩尔系列”,其中的一幅画就叫做《摩尔人的最后叹息》,画面上表现的是一四九二年黯然退出现在的西班牙格林纳达地区的摩尔人首领、苏丹波布迪尔,他的脸上充满了惊恐、痛苦、衰败和失落的表情。摩尔人是阿拉伯人和北非的柏柏尔人的统称,在西罗马帝国崩溃之后侵入现今西班牙的伊比利亚半岛的大部分地区,带来了发达的伊斯兰文明。数百年之后的一四九二年,在基督教国家的攻击下,又黯然退出了整个半岛。但是,摩尔人留下的文明和文化,在今天的西班牙仍旧可以看到踪迹,在《堂吉诃德》中都可以看到隐约的痕迹。萨尔曼·拉什迪这部小说中主人公的远祖,就是那些来自伊比利亚半岛上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小说的最后部分,主人公来到了西班牙,烧毁了母亲所居住的一个大宅子。因此,摩尔这个人的身上附着了太多的历史和文化信息。摩尔这个人物的命运还揭示了印度本身内部存在的文化分裂感,小说带有浓厚的感伤气息,似乎和萨尔曼·拉什迪隐藏起来、四处躲避着写这本书的苍凉、孤独的心境有着很大的关系。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摩尔似乎找到了讲述整个家族故事的方式,他写下了整个故事的结局:“……闭上我的双眼,按照我们家族的老习惯,每当碰到麻烦时,总能沉沉睡去,并期望能在一个更新、更快乐、更好的时光中醒来。”这本书是萨尔曼·拉什迪在一个特殊时期写出的,是关于他的祖国的一次深情的打量和回忆,动用了他的家族经验的部分素材,也是他投入感情最大的一本书。
一九九九年,时年五十二岁的萨尔曼·拉什迪出版了他的第六部长篇小说《她脚下的土地》。这又是一个大厚本,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女歌手维娜,她就仿佛是希腊神话中擅长音乐的俄尔甫斯一样,一旦唱起歌来,能够感动天地万物和鸟兽虫鱼。她的丈夫奥马是她所在乐队的灵魂,他创立了以妻子维娜为主唱的世界上最流行的摇滚乐队。小说描绘了这两个人离奇的爱情经历。他们俩是在维娜十五岁的时候,于孟买相识,但是,随后维娜就消失了,十年之后才再次出现在奥马眼前,把奥马从重病的昏迷中唤醒。随后,他们开始了在印度孟买、英国伦敦和美国纽约之间的穿梭,一边演出,一边演绎他们的人生故事。不过,小说是以维娜以前的一个情人、摄影家瑞尔的视角来叙述的,他以旁观者的口吻描绘了维娜一生中和男人的纠葛,特别是和奥马与瑞尔本人的三角恋情。
阅读这本书,我感到最惊奇的还是萨尔曼·拉什迪对自上世纪四十年代之后发展迅猛的摇滚乐的熟悉程度。在对音乐比较懂行的作家中,米兰·昆德拉和托马斯·品钦都是佼佼者,萨尔曼·拉什迪与之相比毫不逊色。小说中,大量摇滚乐的历史、人物和乐曲的名称成为小说音乐谱系信息的支撑。而孟买、伦敦和纽约的地理和文化背景也很清晰精确地被描述,显示了某种“世界小说”的影子。小说中也有着多个层次的叙述,萨尔曼·拉什迪把一些历史事件以真真假假的方式搀杂到小说人物的生活中,并对主人公产生了影响,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我觉得这部小说还隐藏了一个雄心,就是对二十世纪最流行的音乐、摇滚乐做一个脚注,把借助电子传媒而流行和扩展开来的流行音乐的历史向我们做了一个全景画面式的呈现。小说延续了萨尔曼·拉什迪的拉杂的、多层次的、眩目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叙述风格,以三个艺术家的生平,结构出一个二十世纪的人间故事和新传奇。
纽约的视线
二○○一年,已经移居到纽约、并且迎来了自己第三次婚姻的萨尔曼·拉什迪出版了长篇小说《愤怒》。这一次,萨尔曼·拉什迪把小说故事的背景完全放到了纽约。主人公是一位来自孟买和伦敦的大学哲学教授(似乎是他的化身),他对玩具娃娃有着特殊的兴趣爱好,发明了一种后来在市场上非常畅销的玩具娃娃“小脑袋”,并且依靠这个玩具赚了不少钱。但是,他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了,于是,他抛弃老婆孩子,独自从伦敦自我流放到了纽约——这个人物颇有些像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以画家高更作为原型所塑造的主人公。来到纽约之后,教授的生活不仅没有改观,还凭空多了一腔的愤怒,因为,纽约曼哈顿岛上充满了人类贪婪的欲望和金钱的气息。有两个女人围绕着他在旋转,她们漂亮、能说会道,而且都被他所吸引。教授一方面为他抛弃了妻儿、跑到这个世界的欲望之都感到后悔,另外一方面,他又因为自己吸引了那些美丽的女人而自我满足和陶醉。小说描绘了曼哈顿一幅世界末期沉醉在金钱和欲望中充满浮躁、奢华、迷乱和疯狂气息的画面,将一个中年男人寻找生命意义的困顿放到那个特殊的背景幕布上,投影成一个巨大的、低头思索和满怀莫名的愤怒的形象。小说描绘了多元种族和文化冲突的纽约,使我觉得它似乎为二○○三年发生的“9· 11事件”预言了结果、埋下了伏笔。萨尔曼·拉什迪这家伙一个令人惊奇的地方,就是他总是能够在小说里预言到一些东西,他也敢于去触碰敏感的话题,得罪了任何人都不以为意,他依然擅长讲故事,只不过在《愤怒》中,这个故事多少显得单薄和煽情了。
二○○二年,萨尔曼·拉什迪出版了他的第二部随笔集《跨越这道线:非小说文集1992-2002》,收录了他十年来写下的六十多篇文章,内容涉及到当代政治、文化、音乐等多个领域,他对当代世界的重大政治事件一点也不避讳,对克什米尔、科索沃、北爱尔兰问题都发表了自己尖锐的看法。其中,还收录了他四处躲藏时期的日记和一些对库切、安吉拉·卡特这些英语世界著名作家评论和回忆的文章。英文版封面是一根竖立起来的铅笔,铅笔头则演化成了火柴头,显示了萨尔曼·拉什迪以笔为枪和火药的暴烈性格。
虽然《愤怒》不被叫好,但萨尔曼·拉什迪继续他的小说探索。二○○五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小丑撒拉利尔》,获得了一定的好评。小说故事开始时的背景是在美国的洛杉矶,叙述者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一天,当地一个有权势的人物马克西米连在他的私生女家门口被莫名其妙地枪杀了,杀人者还没有逃走,他竟然是马克西米连的司机。这个司机是印度克什米尔人,自称“小丑撒拉利尔”。小说由此导引我们进入了萨尔曼·拉什迪的叙述迷宫。原来,马克西米连是“二战”期间法国地下抵抗运动的一个重要首领,“二战”结束之后,他成为戴高乐政权的高级官员,后来,又来到了美国继续担任外交官,曾经担任过美国驻印度大使,还领导过美国的反恐怖机构。一开始,无论是警察还是媒体,都认为这是一桩涉嫌政治的谋杀案,尤其是司机的印度人身份和死者的复杂政治履历。但是,警方调查后发现,原来,马克西米连、马克西米连的司机、马克西米连的私生女、马克西米连的一个神秘的情妇这四个人,共同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恋爱关系,最后才导致了谋杀的发生。
萨尔曼·拉什迪以他一贯的叙事策略,把故事讲得扑朔迷离、盘根错节、斑斓生动。小说还把美国、英国、印度的一些场景转换,变成了小说中人物活动的背景,呈现出二十世纪末期在全球化时代里被多元文化影响着的人的命运纠葛。小说的叙述风格如同蝴蝶展开了翅膀那样斑斓美丽,优美而翩然地扇动,他的想象力和对二十世纪复杂政治情势的观察,使他将一种巧妙的隐喻若隐若现在小说里,使小说具有了复杂性和阅读快感,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
摩耶生死观
二○○八年,主要活动在美国纽约的萨尔曼·拉什迪又传出新闻,他和名模出身的第四位妻子分手了。一时间,各路记者争相报道关于他的逸闻逸事,十分热闹。同时,在这年的四月,他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新作《佛罗伦萨的女巫》。在小说中可以看出萨尔曼·拉什迪想努力拓展自己写作题材和空间的努力,他就像一个会魔法的说书人,一边说书,一边还能从口袋里掏出你意想不到的东西来吸引你的视线。
《佛罗伦萨的女巫》讲述了一个历史故事,并且和印度有关。小说的时间背景放到了十六世纪,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从欧洲前往印度莫卧儿王朝的旅行者德拉默尔。他历经了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了印度莫卧儿王朝的皇帝阿克巴的宫殿,并且随身携带着一个他自己写的故事,四下散布。很快,莫卧儿王朝的人们都开始痴迷于他所讲述的这个故事了。在这个带有自传性的故事中,年轻的欧洲旅行者德拉默尔自称是莫卧儿王朝曾经失踪的一个公主的孩子,而失踪的公主正是现在的阿克巴皇帝的小姑奶奶,是一个有着黑色长睫毛、大眼睛的美人,在当年莫卧儿王朝和北部的乌孜别克部族打仗的时候,她被乌孜别克军阀首领给抢掠走了,最后不知所终。这个旅行者的故事讲述了后来发生的故事。原来,这个公主后来流落到了波斯皇帝的手中,被遗弃后,又成了佛罗伦萨一个年轻军官的情人。当她和军官从苏丹的军队中回到了故乡佛罗伦萨的时候,她使用了自己的巫术,使整个佛罗伦萨发生了很多离奇古怪的事情。他们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德拉默尔,他现在来到了莫卧儿王朝,来给皇帝阿克巴讲述这个故事。
小说穿针引线地将十六世纪的印度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历史连接在一起,将两个国家的王朝和政权所面临的问题,通过一桩爱情故事呈现出来。神秘的失踪公主那强大的巫术使世界被包裹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阅读这本小说,我不得不佩服萨尔曼·拉什迪强大的想象力和巨大的消化能力,他总是能够令读者感到一种小说的魔力和神奇,并在他小说中的每句话、每个场景和每个故事细节中呈现,他还可以将庞杂的历史知识和时间线索都囊括到他那结构复杂、叙述生动的小说中。
萨尔曼·拉什迪的作品内容相当复杂,但是其核心思想,则体现了印度哲学的摩耶生死观。印度哲学中的摩耶观看待世界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这种哲学观点认为,世界是现实的,但是又不是真实的,幻觉和现实本身有着相同的地位,真实和虚幻常常在不停地转化,彼此对立、融合和消解。“摩耶”这个词本身的意思就是“幻觉、魔术、把戏”的意思,在印度古代哲学典籍《奥义书》中,集中体现了这种思想,宇宙万物显现的都是幻象,也因此会消亡不见,世间万物的存在无理由、无常,幻象迷惑人眼人心,只有识破了它和现实本身之间可以自由转换,就可以消除心灵上的困惑和痛苦。因此,在萨尔曼·拉什迪的小说中,虚构和想象、历史和魔幻常常互相混淆,在时间和空间的层次上都处于相同的地位。
很长时间以来,西方一些读者和评论家,都把萨尔曼·拉什迪的小说归入到“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名下,这很不恰当。实际上,“魔幻现实主义”是拉丁美洲的独特产物,和萨尔曼·拉什迪的小说有着根本的不同。阅读萨尔曼·拉什迪的小说,你可能会联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那些神奇的作品,但是,萨尔曼·拉什迪的“魔幻现实主义”是基于印度哲学的“摩耶观”而生发出来的一种魔幻现实主义写作,他是在自身的文化土壤上,以他本人的强大文学天赋和小说创造力所创造出来的。他的小说最神奇的地方,就体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可以随意地转换这个层面上,形成了萨尔曼·拉什迪自己的印度式的魔幻现实主义,也形成了他的一个强大、宏阔、神奇、以印度和英语文学作为基点出发,并混合了其元素的文学世界。萨尔曼·拉什迪因此成为世纪转折时期最重要的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