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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后期美国三邑与四邑华侨的冲突和调控*

2016-03-16潮龙起

广东社会科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唐人街会馆旧金山

潮龙起

19世纪后期美国三邑与四邑华侨的冲突和调控*

潮龙起

十九世纪后期,由于美国华侨强烈的地域意识和宗派排他性,也因美国排华时期华侨营生的资源有限,三邑与四邑华侨间利益纠纷不断,冲突不已。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双方冲突以四邑华侨抵制三邑华商贸易为开端,继而三邑侨领冯正初蓄意打压四邑华侨经济,并引发命案,致使冲突不断扩大,继而招致双方大规模仇杀。尽管中国驻美使领馆官员、侨团及侨领试图协调和解决这些冲突,但因中国政府驻外官员权威有限,对海外侨社鞭长莫及,而美国政府又漠视华侨利益,致使两国政府对唐人街社区监管不力,而作为华侨社会中枢的中华会馆此时也危机重重,无力调解双方矛盾,结果两者冲突前后延绵十数年,严重影响了华侨社会经济的发展。

美国 三邑 四邑 华侨 冲突 调控

早期华侨社会中一个普遍存在的事实是,华侨因地域、语言、风俗等文化方面的差异,各族群间的分裂和冲突较为严重。目前,学术界对南洋地区华侨族群冲突和分类械斗的研究,已取得不少优秀成果①,但对美国华侨间的冲突,却研究不多。实际上,早期美国侨社中,各地域会馆、宗亲公所与堂会间的相互冲突也较为频繁和复杂,相关报纸、档案等也留有不少记载。而在十九世纪后期美国华侨诸多社会冲突中,来自三邑和四邑这两大地域帮群间的冲突较为突出。本文以此为中心,分析早期美国侨社内部冲突的表现方式、根源及其对华社的影响,中国政府跨国治理的措施和效果,以此透视美国华侨社会结构的张力及其演变的路径。

一、美国三邑与四邑华侨及其会馆的建立

广东人移居海外,历史悠久。鸦片战争前夕,在华商贸易网络的推动下,前往南洋地区谋生者不计其数。1848年,美国加州发现金矿,开启世界各地一股淘金潮,消息传至广东,大批华人淘金者纷纷涌入加州。

早期抵达美国的华侨主要来自珠江三角洲地区。习惯于农业定居生活的华民抵达美境后,面对着一种职业、族群、文化等全然不同的环境。他们举目无亲,言语隔阂,不只是谋生困难,就连安全也没有保障,这样,他们遂利用血缘、地缘、业缘等关系创建各种社团,以便在异乡守望相助,谋求生存。其中,地缘性会馆在早期华侨的移民、就业、联谊等经济社会生活中至为重要。1851年,早期抵美的南海、顺德、番禺三县侨民在旧金山创立三邑会馆。同年底,新宁、新会、开平、恩平四县侨民联合起来,在旧金山成立四邑会馆。②至1862年,华侨有六大会馆,即三邑、阳和、人和、宁阳、冈洲与合和会馆,并组建新的中华会馆,西人称之为“六大公司”(The Chinese Six Companies)。③1876年,赴美参观的李圭,在其《东行日记》中对美国华侨地域构成及其所建立的会馆有较为详实的记载:

美国卡厘方利亚省(加州)之三藩谢司戈城(圣弗朗西斯科,即旧金山),华人以其地产金,称为金山。……计华人在美男女共约十六万名口,居三藩城者约四万人,居卡省别城者约十万人,余皆散处腹地各属。三藩城立有粤人六大会馆,计“三邑会馆”——南海、番禺、顺德,附三水、清远、花县——约一万一千人;“阳和会馆”——香山、东莞、增城,附博罗——约一万二千人;“冈州会馆”——新会,附鹤山、四会——约一万五千人;“宁阳会馆”——新宁,凡余姓人不入——约七万五千人;“合和会馆”——新宁余姓、开平、恩平——约三万五千人;“人和会馆”——新安、归善、嘉应州——约四千人。其不入馆者,别省人及教徒、优伶共约二千人。……此丙子(光绪二年,1876)夏季之数也。④

从早期美国华侨的来源地来看,大部分来自珠江三角洲的四邑和三邑地区。三邑,即指南海、番禺、顺德三县,简称“南番顺”,地处珠三角中心地带。由于南、番、顺三邑地理相邻,民众联系密切,语言习俗相通,其在美国经商的侨民又多有接触,因而较早就联合起来成立三邑会馆。四邑,即新宁、新会、开平、恩平四县,属于珠江三角洲西部外侧。此四县方言属广州语系,但在发音上又与正宗的广府话有区别,而另具特色。由于此四县方言一致,因而早期移民美国的四邑侨民联合起来创立四邑会馆,后又拆分为冈州、合和、新宁等四邑人会馆。⑤

这些会馆还设置不同的职务来加强管理。据三邑会馆记载,馆中职员设司事(即主席)、通事(即书记)各一,庶务员(即干事)、值理(即董事)若干名。⑥1882年美国实施排华法后,中华会馆合力抗争当时日益严重的排华风暴,而三邑与四邑移民无疑是中华会馆的主要成员。

一方面,移民会馆为在美移民提供就业、救济、社会生活等方面必要的帮助;另一方面,它们也因此将其所属移民控制在自己手中,形成华人社团的封建特权,其对会员的就业、迁徙等方面握有很大权力。梁启超曾说:这些会馆,“皆有强制的命令的权力。凡市中之华人,必须隶属。各县之人,隶属于其县之会馆,全体之人,皆隶属于中华会馆,无有入会、出会之自由”。⑦

二、三邑与四邑华侨冲突的起源、发展和高潮

早期美国华侨会馆在维护华侨利益、调解华侨纠纷、组织文化生活、保持家乡联系等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但其狭隘的乡土观念与宗族、方言、行业的排他性又常成为不同华侨群体之间冲突的根源。早在1854年,加州北部韦弗委尔(Wervervi11e)有两个采矿团体——三邑和人和(由新安、归善、嘉应州、赤溪籍的侨民组成,属于客家人),先因几块土地矿权发生争执,继又为一水闸的所有权而发生激烈纠纷,后又在赌场发生纠打。这一系列纷争导致双方最后纠集同邑,购置武器,布置阵地,在郊外发生大规模武斗。双方投入人力各有三、四百人。械斗时,双方列队示威游行,挥舞武器,唱歌奏乐,打击锣鼓,呼喊咒骂。战前,双方在当地铁匠店定造了大量武器,有矛、枪、大阔刀、斧头、剑、飞耙等。⑧1856年,双方又在加州土伦(Tuo1umne)发生龃龉,旋有1200余三邑人与900余客家人展开械斗。⑨1857年10月,因旧金山阳和会馆成员与四邑会馆成员争夺一女子,导致两会馆都倾巢出动,双方在萨克拉门托街列队而战,结果伤亡较大。⑩

当时的报纸也对三邑与四邑移民间的冲突进行报道。1859年,三邑与四邑华侨在加州奥罗维尔(Orovi11e)发生混战,双方相继使用手枪和刀等武器,致使数人受伤。1871年,内华达州弗吉尼亚城(Virginia City)三邑与四邑华侨在唐人街发生冲突,造成一名四邑华侨被刺身亡。1878年,三邑人与四邑人因旧金山唐人街剧院经营之事发生冲突。当时,三邑人在四邑人所属的杰克逊街剧院对面建立一家新剧院,吸引了大批顾客光顾,同时又经营到凌晨2点,这对四邑剧院生意冲击很大。四邑剧院相对冷清,经营时间也大为缩减,凌晨一点前就得歇业。由此,双方发生利益冲突,致使一些四邑华侨到三邑人的剧院捣乱,往舞台上扔烟头和烟雾弹。

就总体而言,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美国华侨各地域帮群间的矛盾和冲突并未对华侨社会秩序造成严重威胁。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排华法的施行,华侨为了安全起见,彼此能守望相助,遂逐渐从矿区、农场等退缩到唐人街定居谋生,结果造成唐人街烟户过稠,生活与经营空间有限,因而各地域帮群的矛盾和摩擦也不断凸显,特别是在三邑与四邑这两大帮群之间。

在美国施行排华法初期,华侨深感到有被驱逐出境的危险,因而能团结起来,抵制排华法,这样华侨之间的冲突相对较少。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华人赴美数量大减,美国排华气氛缓和,三邑与四邑华侨间的冲突愈演愈烈。1890年,三邑人骆东与警察勾结,专门与四邑华侨为难。一次,一位刚从家乡来美的陈姓青年惊慌之中误入三邑人经营的餐馆,被餐馆主人枪毙。骆东捏造陈姓青年欲抢餐馆的谎言,为主人开脱。陈姓华侨宗亲对骆东恨之入骨,雇杀手在金矿将其击毙。

骆东命案后,一名外号叫“小皮特”的三邑侨领冯正初因觊觎赌馆、妓馆、烟馆的巨大利润,更是一意孤行,公开与四邑商人抗衡,插足这些灰色行业,又与警方联手查封四邑人开设的赌馆和妓馆,以图垄断这些地下经济,挤压四邑人的经营空间。冯的贪婪激起了四邑华侨的怨恨,他们悬赏3000美金购买冯的人头。因而,冯每次出行都带有白人保镖,用以保护他的安全。同时,四邑华侨还发起了抵制三邑商人的运动,如发现四邑人到三邑人的商店购物则罚款25美元。由于警察加大了对唐人街的巡视力度,也由于旧金山总领事馆的干预,四邑人不能明目张胆地对抗三邑人,而不得不诉诸于堂会组织。在美国西部,拥有大量职业杀手的秉公堂和合胜堂就成为他们诉诸的理想对象。在洛杉矶,四邑人从旧金山招徕不少堂会杀手执行抢劫和暗杀任务。在四邑人的威逼下,三邑人也不得不从旧金山等华埠召来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堂会与之对抗。这样,三邑和四邑之间的矛盾不断加深,一发不可收拾。

1895年7月31日发生的莫泰(Mock Tai)事件是引起三邑与四邑移民间大规模冲突的导火线。事情起因于一名三邑华侨被杀,宁阳会馆的四邑人莫泰被指控为凶手而遭逮捕,并送至监狱。在四邑华侨看来,莫泰肯定受到了诬陷,他不可能做出暗杀的事情。一开始,双方还秉承公正的态度商讨案件,然而随着会商的进行,双方的分歧越来越大。三邑华侨大多经商,与国内三邑商人一起,长期主导唐人街、珠三角地区、香港、澳门的商业,恃有财势和影响力,向来对四邑移民不屑一顾。除此之外,三邑华侨还得到旧金山领事馆的支持,要求莫泰为三邑死者偿命,这引起了四邑人的抗议。紧接着,四邑人发动了更大规模的抵货运动。

当时加州三邑华侨不足该州华侨总数的五分之一,而四邑华侨却占华侨总数的十分之七。六大会馆中,四邑华侨的人数比重也是显而易见的。抵制一开始,其他五大会馆就联合起来向三邑华侨施压,拒绝购买三邑人出售的商品,不买三邑人出售的猪肉,不再为三邑雇主打工,并扬言要从中华会馆中撤出,从而解散中华会馆。不仅如此,四邑移民还在韦弗利广场聚集示威,绘制各种漫画,以讽刺领事馆接受三邑商人的贿赂,其中总领事受贿2800美金。他们还将这些漫画张贴在华埠四处,导致整个华侨社会一片骚乱。

就四邑人而言,他们发动此次抵货运动的根本目的,是要打破三邑商人一家独大的局面。接下来的几个月,抵货运动也在美西波特兰、圣何塞等其他华埠扩散开来,并扩展到美国东部华侨街区。1895年12月,波特兰四邑商人响应旧金山乡亲的行动,开会讨论当地抵货运动办法,并作出相关规定:波特兰商人一律不许从旧金山湾区的三邑人那里采办货物,并对违反者给予惩罚。如是初犯,则将货物价值的一半分与告密者;如是屡犯,则将货物价值的全部没收给告密者。波特兰大部分四邑华侨遵守规定,参加抵货运动。但也有一些四邑华侨并不遵守上述规定,被人举报。波特兰四邑会馆负责人遵章对违反者进行处罚,将总计高达2500美元价值的货物予以没收,其中一半作为奖赏奖给告密者。

四邑人的抵制运动刚一开始就效果不错,致使三邑商人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三邑商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为应对这种不利的局势,他们开始采用降价的营销策略,以便吸引顾客光顾。例如一袋大米从2.15美元降到1.85美元;一件上衣从3.5美元降为3美元;一盒淀粉从4.5美元降为3.5美元;一双鞋子从3.5美元降为2.5美元等等,一度取得不错的效果。与此同时,四邑商人也私下商议,对前往三邑店铺购买商品者进行处罚。更有一些激进的四邑堂会组织街头恶棍,在三邑商人的店铺附近闲逛,并袭击所有前往三邑商号的顾客,包括妇女和小孩。他们通常的做法是把货物夺过来扔掉,但也有人索取50美分到25美元不等的赔偿。

随着四邑华侨抵货运动的发展,三邑与四邑华侨恩怨也越积越深,其间的冲突也由初期的抵货运动发展为威胁人身安全的暗杀或械斗。1896年2月16日晚,中华商会的一名巡视员朱棠(Jue Tong)在旧金山唐人街萨克拉门托街805号被枪杀。1896年7月20日,一个从事蛤蜊和鱼的经销商李缇(Lee Ti)在通往旧金山唐人街韦弗利广场的长廊中被射杀,当场死去。在华侨堂会分子的煽动下,三邑与四邑移民间的暗杀不断升级。唐人街的命案时有发生,大街小巷尸体到处可见,唐人街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四邑华侨更是发布公告:金山总领事和副领事必须毙命,公然向三邑宣战。三邑与四邑移民间的武装械斗一触即发,“小皮特之死”成为此次交恶的高潮。

1897年1月23日晚上9点,“小皮特”吩咐他的白人保镖默里(Murray)去取报纸,他也同时离开他的住所——华盛顿街819号公寓,前往附近的一家理发店。他刚走进店里,准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时,两个人冲进来,快步走向他,掏出左轮手枪朝他射了四枪。还没等到人们反应过来,“小皮特”已倒在血泊中。“小皮特”之死并没有平息这场唐人街最大规模的械斗。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欧阳康一时不知所措,因为他一直以来就支持“小皮特”打压四邑移民,捣毁四邑人的会所,并从中谋取巨大利益。他同“小皮特”一样也是四邑人暗杀的对象。虽然旧金山警局加强了唐人街的警力布置,但并不能抑制三邑人的报复行动。此后不久,三邑人与四邑人的冲突不断升级,双方相互射击,子弹满天飞舞,不少人因此丧命,唐人街一片阴森。此次美国三邑与四邑移民冲突之惨状,正如梁启超在《新大陆游记》中所言:“凡外洋之粤民,皆有所谓三邑、四邑者,是最怪事。……三邑、四邑,殆如敌国,往往杀人流血,不可胜计。”

美国三邑人与四邑人的激烈冲突给美国华侨社会带来极大危害,有损美国华侨形象。1897年,消息传到国内,光绪皇帝大为震怒,命令李鸿章着手处理此事。李鸿章电告驻美公使伍廷芳,如果三邑与四邑华侨的冲突不能得到控制,那么肇事者在国内的亲属将被押送监狱,或是处死。1897年4月19日,在伍廷芳公使的大力干预下,四邑侨领承诺如下两点:首先,将唐人街墙上各式抵制三邑人的标识尽数拆毁,并向抵制期间前往三邑店铺购物的受害侨民提供补偿;其次,撤销对旧金山总领事的控诉。1898年9月14日,唐人街持续四年之久的三邑人与四邑人的冲突终告平息。四邑侨领经旧金山领事何祐发布以下公告:遵循公使意旨,自此之后摒弃地域歧视,恢复正常贸易,废除各种限制性规章制度,告诫族人和亲属和平共处,停止抵货运动。这样,在清政府的威逼下,也经过中国驻美使领馆、中华会馆及当地警局的调解,三邑与四邑移民间这场规模浩大、旷日持久的冲突才渐渐平息。

三、三邑与四邑华侨冲突的根源和影响

十九世纪后期,美国三邑与四邑华侨间爆发如此惨烈的冲突,究竟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社会结构的因素

早期赴美的三邑与四邑移民来自中国地域和家族观念浓厚的广东地区。移民的宗派性和排他性就是这种地域和血缘认同的产物,这在当时的广东侨乡就很突出。晚近以来,随着广东侨乡人口的爆炸性增长,生存资源的匮乏,乡族、宗族、土客间或争田水,或争坟山,各种冲突频繁爆发。史料有很多这方面记载:如“闽、粤、江西等省,民性多悍,械斗成风”;“械斗之风,以粤东为最盛”;“粤地械斗之事,几于书不胜书”。诸如此类记载,不一而足。广东侨乡浓厚的地域和家族观念,以及盛行的械斗风气,培育了移民的族群意识,养成了他们的好斗精神,并随其移民而带入美国唐人街。

早期赴美华侨因经济和社会生活需要创建了诸多地缘性会馆,这也反映当时华人移民的地域认同;另一方面,这些会馆通过其组织功能和社会活动满足了移民的各种需求,反过来也强化了移民的地域意识和宗派排他性。如三邑会馆在安排新侨膳宿、就业、护侨、调解纠纷、资送华侨回籍、检运先友、兴办侨校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其组织的各种社会活动也加强了移民对地域的认同。在此浓厚的地域意识之下,他们只知自己是三邑人,或四邑人,或客家人等,而没有中国人这一民族观念。保皇会领导人伍宪子曾指出美国华侨社会“党派多,姓氏别,邑属分,堂号异”的劣习。对此,刘伯骥先生曾指出:“会馆既设,各立门户,自固吾圉。早期移民,大多为乡间孤陋闭塞的农民,每因不惯方言,而又存畛域之见,虽寄迹异国,在白种人轹压抑下偷生,乃以口角雀啄,或因报睚眦怨,或缘金坑冲突,或起烟赌争利,小则相劘以刃,大则呼朋引类,甚至藉同邑为奥援,以致联群械斗,同种相残,恒为西人所诟病,此又会馆每为厉之阶,实无可讳言”。

三邑华侨来自广东珠三角中心地带,大多经商。三邑会馆中的侨领不少是在国内取得功名的人或者富商,因而备受华侨尊敬;而四邑移民大多为小农,其中也不乏流氓无产者。来自广东经济、政治和文化中心的三邑商人比较富有,地位优越,这使他们骨子里看不起在社会身份和财富方面都处于劣势的四邑侨民。在三邑华侨看来,与四邑人通婚是难以想象的,三邑华侨所有朋友和家族的人都会反对。即使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些年长的三邑华侨仍蔑称四邑华侨为“四邑婆”(Sze Yup Po)、“四邑亚伯”(Sze Yup Ah Bak)、“四邑仔”(Sze Yup Tza)。在居住方面,三邑人与四邑人也是分开的。如在1880年代,三邑人及其店铺都集中在华盛顿街的北部,而四邑人则集中定居在华盛顿街的南部。

早期美国华侨社会结构松散,侨团之间的外部整合程度较低,而内部程度较高,这是中国移民受故土落后分散的小农经济的影响而对血缘和地缘关系强烈认同的一种外在表现,由此产生的会馆封建特权和宗派意识是冲突频繁爆发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也解释了会馆成员间的个人冲突为什么往往会上升为会馆间的冲突。实际上,很多华侨会馆间的冲突是由不同会馆成员间的个人恩怨引起的,如前文所述的莫泰事件即是引起三邑与四邑华侨间大规模冲突的事例。这种由不同会馆间个人的纷争而导致会馆之间的斗杀,其结果必然提高华侨帮群冲突的发生频率。

就当时各国华侨情况来看,由于早期华侨在侨居地多认同于某一地方性的帮派或社团,而无整体上的中华民族观念,这样,华侨社会内部帮派林立,内耗不断。如在19世纪后期的新马地区,统称“五帮”的闽南人、客家人、广府人、潮州人和海南人各帮派相互械斗的事件层出不穷,并因秘密会社的存在,而使得冲突的性质较为复杂。而在美国,移民基本上都来自珠江三角洲地区,但与南洋地区华侨一样,同样也存在不同的地域帮群,只不过其地域划分的单位较小而已。对此一分类械斗现象,梁启超先生曾精辟地指出:“征诸闽粤,其两乡械斗,俨若敌国者,比比皆然,即其糊口于外洋者,亦复以邑为界,以乡为界,以姓为界。吾粤人在海外者,所至皆有三邑、四邑之分。……分邑可笑,分至此更不可思议矣。其一埠中而仅有一邑人,则于邑之中分乡焉,仅有一乡人者,则于乡之中分姓焉,乃至仅有一姓人者,则于一姓中分房焉。无处而不有争斗,真千万种不可思议”。可见,十九世纪后期美国华侨的社会结构是高度分散的,强烈的地域意识造成华侨社会四分五裂,这是三邑与四邑华侨冲突的一个主要原因。

(二)经济利益的因素

如前所述,广东人宗族与地方观念较为浓厚。在向海外的移民中,这种以血缘和地缘关系为基础的移民链为移民的形成与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也因此在华侨社会中,遂形成来自同一地区之华侨,集中经营同一行业之现象,如三邑华侨有不少随其父兄与乡人加入同一行业。而负保护邑侨责任之会馆,亦鼓励此类行动,并保证同邑人被雇与就业之权。故当时工头所雇佣之人,多其子弟,或同乡同邑。商店之伙伴亦然,非亲即戚,同属梓里,相沿成习。三邑侨商生长于商业发达地区,可以通过华侨、港澳之亲友及地方关系,在商业上能取得密切联系,故终十九世纪之世,旧金山华埠之办庄多属三邑侨商所经营,而其时华商行会之昭一公所,亦以三邑侨商势力最大。除办庄外,三邑人经营的主要行业还有肉店、裁缝、古玩店、服装厂等。美国各地洗衣业则大多被新宁人操纵。

早期三邑侨商凭借其财富和声望担任侨领,掌控中华会馆的权利,长期主导唐人街的经济命脉。三邑商人除垄断杂货店、牛肉店等行业外,还控制剧院、赌场、烟馆、妓院这些获利丰厚的娱乐业。人数众多的四邑人对此非常不满,故而发动规模浩大的抵货运动,以图打破三邑商人的经济垄断,重构华社的经济格局。此后,三邑与四邑华侨为争夺地下经济利益又冲突不已,而这些又和堂会等诸多组织联系在一起,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三邑与四邑华侨冲突过程中不断有暗杀、堂斗事件发生的原因。

三邑与四邑移民冲突对华侨社会影响很大。首先,三邑与四邑移民的大规模冲突造成华侨重大伤亡,华侨人数锐减,给华侨社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1896年为三邑与四邑华侨冲突最为激烈的一年。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冯咏蘅的报告提到了此次冲突中四邑侨民之凶横。他称:“四邑堂匪肆行无忌,仇杀之案,层见迭出,甚至未及两日,伤损三命,竟敢白昼击毙正大铺商,极其残忍凶横,有恃无恐”。尽管报告中领事官员袒护三邑人的立场是显而易见的,但仍可见此次冲突的激烈程度及其对华侨社会的恶劣影响。1890年至1900年间,因冲突造成的出逃、死伤等,旧金山唐人街华侨人口由2.5万下降到1.4万人。

其次,此次冲突对华侨经济造成很大损失。四邑华侨发起针对三邑侨商的抵货运动,致唐人街无法进行正常的贸易,华埠商业凋敝,三邑侨商利益受到极大损害,一年中有数家三邑人开的商店破产。抵货运动且祸及港庄。据载:香港“金山庄生理颇不甚恶,惟因旧金山四邑与三邑树党争斗,不通交易,遂致牵连市道,碍及生意,未能利益均沾,面粉市价则因秋间骤跌”。抵制运动也导致华埠物价上涨达20%,本就不富裕的华侨生活更为贫困。

最后,三邑与四邑移民冲突也改变了唐人街的社会结构。它一方面导致三邑侨商元气大伤,其在商业上的垄断地位受到冲击。据载:“四邑人施行杯葛,禁止向三邑商店市物后,迫而创设办庄,供应其邑侨所需。于是从前之办庄业由三邑人垄断者,四邑侨商崛起,与之争衡,逐渐取之而代”。不少三邑籍华侨恐受冲突的牵连,离开旧金山,迁移到墨西哥、古巴等国开拓新境。另一方面,此次大规模冲突也使中华会馆的领导权由三邑人那里逐渐转移到四邑人手中。中华会馆早期成立时,其所设总董、绅董、商董之职,基本由三邑人把持控制,但因此次大规模冲突,驻美使领馆官员对中华会馆大加整饬,健全规章制度,会馆主席由各大会馆轮值担任,三邑侨民领导地位日渐衰弱。

另一方面,此次冲突也为堂会势力的崛起提供良机。此次冲突中,为了制约对方,避免当地警方和领事等力量干预,双方都不得不诉诸堂会暴力。此前,由于旧金山警方的严厉打压,堂会组织一度沉寂。但在此次冲突中,双方都借用堂会势力,也因“小皮特”等人的组织推动,堂会势力又再次复活,并得到迅速膨胀。随着十九世纪末华侨社区内堂会势力的崛起,此前被中华会馆和其他有权势机构排除在外的堂会首领同时也在其所属的地缘会馆、姓氏团体内等担任重要职务,合法并积极参与唐人街公共事务。

四、中国驻美官员、美国当局及侨团对冲突的调控

三邑与四邑华侨持续不断的冲突不仅给当地华侨带来巨大危害,牵累无辜华侨,还极大地损害了中国人的形象。中国驻外官员、华商及侨团开始关注这一恶行,试图协调和解决这些冲突。

首先,从中国政府来看。中国侨民在海外厮斗,确实有损大清脸面,因此清政府决不手软姑息,而是采取严厉措施,重惩肇事者。1895年夏间,鉴于此次三邑与四邑华侨冲突中,四邑华侨“串合十二匪堂,私创四邑会馆,妄立垄断规条,肆行抢罚,扰乱大局,民不聊生”,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领事“遵奉使宪札饬,依限撤销会馆名目,删除垄断规条”。驻美公使杨儒还“咨移粤督,将闹乱各商人籍产查封,且将商人十余名押禁”。1896年9月,双方仇杀之风更为激烈,旧金山总领事冯咏蘅遂采取更为严厉措施,“将四邑会馆及所有各堂号尽行拆毁”;“开列为首滋事各奸民姓名籍贯详情,使宪飞咨两广督部堂府院,迅饬各该原籍地方官,从严惩办”。驻美使领馆官员联手广东地方官以株连亲属的方式来压制四邑华侨的气焰,致使不少四邑华侨亲属要么被抓,要么被迫逃亡香港。这种株连国内亲属的办法,颇能奏效,主要是因为华人注重家族关系,其在海外厮斗时就有所顾忌了。结果,四邑华侨被迫同意与三邑华侨和解,结束抵制运动,废除所有商业贸易限制。但不久,一些不安于现状的华侨又挑起三邑四邑侨民间的宿怨,冲突再次上演。伍廷芳就任驻美公使后令旧金山总领事严肃处理华侨冲突,要求侨民淡化地域意识,并与美国当局商量,将犯事者交予美国当地官员处置,无合法证件者则被驱逐出境,交回国内惩治。

另一方面,中国政府及其驻美使领馆官员也积极参与调解这两大地域帮群间的纠纷。清政府对华侨冲突和互斗软硬兼施,设法通过使领馆和中华会馆进行调停。1898年2月,经驻美公使伍廷芳指令,旧金山副领事何佑召集三邑与四邑华商共约五十人,在中华会馆集议,两邑和解,又增改中华会馆章程,“使两邑言归于好,并与西人和洽。又令械斗之人各皆瓦解,于是三邑、四邑设宴惟叙,以示释争,而归旧好”。

由于清政府沿袭前朝政策,以“天朝上国”自居,视海外华侨为“天朝莠民”,漠视华侨,更无护侨之说,1858年美国驻华大使与直隶总督谭廷襄的对话就可以看出这一点。直到19世纪70年代末,清政府才在旧金山设置领事馆。由于华侨身在异国他乡,加上此时的清朝,国力和威望已大不如从前,因而清政府在保护华侨利益、维持华侨社会秩序方面,作用十分有限。加上领事官员处理冲突时,未能秉公办事,致使此次冲突不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控制。如在引起此次冲突的莫泰事件中,身为总领事的黎荣耀对此案处理颇欠周全,他偏袒三邑一方,强烈要求当地法院按律审判莫泰,而不是用他的影响力维持两邑和平。因而,三邑与四邑侨领会晤商讨案件,终因四邑抵制而宣告破灭。因担心四邑华侨的报复,旧金山总领事和副领事在审判莫泰案件中未曾露面,也未采取何种措施来调解纠纷。

其次,从美国政府来看。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始,由于美国社会经济及种族文化等方面的因素,白人劳工和投机政客这两股势力沆瀣一气,掀起了一场大规模且有组织的排华运动。在底层,种族主义分子不断制造各种针对华侨的暴力行动,驱逐、殴打,甚至杀害华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洛杉矶惨案、旧金山骚乱、丹佛惨案、石泉大屠杀、西雅图事件和塔科马事件等;在上层,一些投机政客出于选举的考虑,不惜牺牲华侨,赞同排华。他们大肆活动,促使地方当局及联邦政府相继制订歧视、限制华侨的法律,阻止华侨进入美国,最终导致1882年《排华法》出台。因此,在排华时期,美国政府对于华人社区的管理,是毫无规章和法律可言。一些美国流氓和警察甚至唆使华人互斗,向华人兜卖手枪和手榴弹,从中渔利。

总的来说,从早期中美两国政府对待华侨的态度来看,前者歧视华侨,后者漠视华侨利益,致使两国政府对唐人街社区华侨监管不力,未能及时、有效地处理华侨内部的冲突和矛盾,导致华侨只能依靠地域性的会馆等组织来维护自身的利益。

最后,从华侨社会内部来看。由于中美两国政府的态度,十九世纪后期的华埠基本上是一个法律制度相对真空的地带,作为旧金山唐人街半官方性质的管理组织——中华会馆,及其他侨团侨领鉴于此次冲突对华侨社会危害很大,遂奔走斡旋于三邑与四邑间,极力调解两者间的矛盾。1896年,三邑侨商经过多次会议,认识到对抗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在香港邀请声望颇高的顺德县进士梁联成来美出任三邑会馆主席,负责调停。梁联成首先在香港拜会新宁等四邑商人,并邀请四邑和三邑商人共进宴饮,当众说明了美国三邑同乡的错误,恳请四邑商人支持其调停活动。但由于冯正初一意孤行,调停失败。1898年,应旧金山华侨之聘,南海县人、光绪十六年进士区天骥为三邑会馆主席,“时三邑人与四邑人积怨未解,互相抵制,互有伤毙。天骥至,调和两间,雠怨始释,相好如初”。1901年,周汝钧出任三邑旅美金山侨商会馆董事,“三邑侨民与恩开四邑侨民恒相龃龉,汝钧劝谕,极力和解,遇事持平办理,商民感服”。

虽然各侨团侨领为调和两邑间的矛盾积极奔走,但双方冲突仍延续多年,其原因在于代表全体华侨的中华会馆,其权利掌握在三邑侨商手中,其在调控两者间的冲突时,站在三邑一方,袒护三邑侨民,漠视四邑侨民利益,这反而激起了四邑侨民的义愤。中华会馆是华侨成立的一个联合型组织,在抵制运动初期,四邑人的会馆就联合起来从中华会馆撤出。整个抵制运动中,中华会馆名存实亡,故对调停一事无法发挥功效。

另外,1892年美国国会修订排华法时,勒令旅美华工于一年之内向美国财政部注册,将其姓名、年貌详注册内,复贴其近照为据,违律者则拘逮出境。中华会馆在三邑会馆司事陈大照的推动下,乃联合各会馆司事集议于中华会馆,一方面通告全美各地华工,不可遵律注册,一方面筹募十万余金,延聘律师赴美京交涉。该法颁行一年后,执行此律之财部人员,以华工不肯注册,指为违法,将华工百余人拘捕,局势顿趋纷扰,一部分华工更指不遵律注册之举,实由陈大照倡议。华侨社会一片哗然,中华会馆威信大减。中华会馆在检验《吉尔里法案》的合宪性时花费了巨大财力而失败后,华侨堂会联合起来,试图推翻旧金山中华会馆主席一职,在唐人街的新闻公告板和橱窗中张贴措辞尖锐并带有辱骂性的长红,劝说华侨放弃其对中华会馆的忠诚。虽然这种努力失败了,但堂会领袖很快在唐人街的权力结构中获取一席之地,从而削弱了唐人街中华会馆的地位。作为华侨社会的中枢,中华会馆威望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其在此次调解中的效果。

总之,十九世纪后期,由于美国华侨强烈的地域意识和宗派排他性,也因排华时期华侨高度集中在唐人街狭小的空间内,谋生资源有限,唐人街内三邑与四邑这两大地域帮群间利益纠纷不断,冲突不已。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双方冲突以四邑华侨抵制三邑华商贸易为开端,继而三邑侨领冯正初蓄意打压四邑侨民经济,并引发命案,致使冲突不断扩大,继而招致双方大规模仇杀。尽管中国驻外官员、侨团及侨领设法协调双方冲突,但因中国政府威望不够,对海外侨社鞭长莫及,而美国政府又漠视华侨利益,致使两国政府对唐人街社区监管不力,而作为华侨社会中枢的中华会馆此时危机重重,对双方冲突也无能为力,结果两者间冲突延绵十数年,严重影响了华侨社会经济的发展。直到清末,随着保皇党、革命党等各派政治势力在华侨中的组织和宣传活动,华侨民族主义的不断兴起,以及其国家观念和民族观念的不断加强,美国华侨各邑间的冲突才逐渐减少。

①有关南洋地区华侨族群冲突和分类械斗的研究,可参见麦留芳:《方言群认同:早期星马华人的分类法则》,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85年;颜清湟:《新马华人社会史》,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1年,第181~189页,等。

②Wi11iam Hoy,The Chinese Six Companies:A Short,General Historical Resume of Its Origin,Function,and Importance in the Life of the California Chinese.San Francisco:Chinese Consolidated Benevolent Association,1942,pp.1-2.新宁县在1914年改名为台山县。

③Wi11iam Hoy,The Chinese Six Companies,p.9.

⑥[美]美国三邑总会馆编:《旅美三邑总会馆史略(1850—2000)》,旧金山三邑总会馆,1999年,第36页。

⑧A Chinese Batt1e In Ca1ifornia,Wide West,December 25,1854;又见[美]刘伯骥著:《美国华侨逸史》,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4年,第600~605页。

⑨The Chinese War,Daily Alta California,October 31,1856;The Daily Union,Sacramento Daily Union,November 1,1856;又见[美]美国三邑总会馆编:《三邑总会馆简史(1850-1974)》,第140页。

⑩Heroic War in Chinadom,Sacramento Daily Union,19 October 1857.

[责任编辑 李振武]

D693.73

A

1000-114X(2016)04-0130-11

潮龙起,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 510632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美国华侨堂会史研究(1848~1965)”(项目号12BZS077)的阶段性成果。在论文写作过程中,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的硕士研究生何洪明同学参与了资料的收集整理工作,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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