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主体性视角下张爱玲小说《等》自译研究
2016-03-16黎昌抱孟洁如
黎昌抱 孟洁如
浙江财经大学
译者主体性视角下张爱玲小说《等》自译研究
黎昌抱孟洁如
浙江财经大学
【提要】本文立足译者主体性视角并基于汉英语料,从受动性、主观能动性和为我性三个方面对《等》的自译进行分析。文章认为,《等》的自译言简意赅,自由洒脱,译者主观介入较为明显,译者主体性比较张扬。
【关键词】译者主体性,《等》, 自译
1.引言
自译(self-translation或 authorized translation)是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翻译形态,通常指文学作品的自译(黎昌抱 2011)。长期以来,自译研究一直处于边缘化地位,译界对此关注较少。 “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自译还只是作为一种翻译现象在理论研究中使用”(陈吉荣 2009:186)。
张爱玲(1920-1995)是二十世纪超群拔萃的作家,同时也是卓尔不群的翻译家。一直以来,张爱玲创作和翻译的文学作品可谓汗牛充栋,特别是她为数众多的自译作品无不传达其独特的翻译风格。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国内外学者虽然对张氏文学创作阐发颇多见仁见智的评论,但对其自译研究关注相对较少,起步也相对较晚。陈吉荣(2009)将张爱玲自译个案置于翻译现象学背景,采取实证研究与理论描述相结合的研究方式,对自译语料进行分时段研究、内部对比研究和外部比较研究,并梳理了中西方翻译理论研究关于自译研究的论述,对自译理论进行分层次阐释和构建。王晓莺(2009)立足后殖民理论视角,对张爱玲的中英自译进行后殖民解读,指出作为张爱玲文学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的中英自译可视作张爱玲为进入英语主流做的另一种努力。郑贞和钱佳静(2010)基于张爱玲自译作品《五四遗事》,从飞散视角对张氏在创作中采取的翻译策略进行研究,指出在后殖民和全球化语境下,弱势文化如何在强势语境中得以生存?文化之间的压迫与被压迫关系才是我们真正关注的焦点。白莹莹和王硕(2011)从互文性视角研究张爱玲自译《五四遗事》,指出原文和译文的互文关系贯穿译者构建译语文本的整个过程,译者能充分发挥其主体性和能动性,更清楚地把握文本内部的互文关系,从而将原文本的风味近乎完美地呈现在译文本当中;张敏(2015)从德里达解构主义翻译视角分析张爱玲自译小说,指出张爱玲采取的自译策略是对原文本的重新解读,并赋予文本以新的生命,从而为读者提供新思路,思考如何在翻译和创作中实现文本意义的“生命存续”。这些研究从不同角度深入剖析张爱玲的自译活动,也不乏真知灼见。随着日渐增多的学者把张爱玲当作一位有才华更有才情的自译者加以研究,张爱玲自译研究逐渐成为翻译界一道独特而靓丽的风景。遗憾的是,学界对张爱玲《等》的关注甚少,而且未见对《等》的自译研究。本文拟通过对张爱玲短篇小说《等》的自译研究,从译者主体性角度探析张爱玲在作者兼译者双重身份下如何发挥其主体性作用,使译文附着再创作的印迹,并得到“生命的存续”(张敏 2015:16)。
2.《等》及其英文自译
张爱玲以其独特的艺术禀赋和女性特有的细腻感情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她的创作秉承一贯描写生活繁纷芜杂的作风,透过普通人琐屑的日常生活来还原人性的复杂。这一点,她在“自己的文章里”作了最好的解读:“(我)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他还指出:“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张爱玲 2012:91)。在战火纷飞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张爱玲试图用“不张扬”的作品给“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于是,短篇小说《等》于1944年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虽然相比张爱玲早期的文学巨著,《等》似乎少了些许光芒,对其评论和研究寥寥无几。然而,《等》并不逊色于张爱玲的其他作品。《等》描写了抗战时期沦陷区人们的生存状态,生动刻画了一幅战乱时期妇女失去精神依托,在无尽的等待中悲哀过活的画面。
《等》引发我们的思考:无奈等待的生命意义何在?“在流转和无常面前,在时间的刹那与永恒里,张爱玲展示给我们在时间底色下那些女性真实而惨淡的人生。生命虽然不能逃脱时间的追杀,然而仍然有理由存在下去。也许,只有具备这样的生命自觉,我们才能正视和反省短促的人生与难以回避的死亡——这也正是张爱玲的意义之所在”(卢林佳 2011:16)。张爱玲于1955年移居美国,留美期间,她试图以英语写作跻身英语主流作家的行列,便开始了中英自译活动。1957年她将短篇小说《等》自译为LittleFingerUp,发表在Schenkman 和Lal编辑并由印度加尔各答Nabajiban Press出版的TheOrientReviewandLiteraryDigest上。与原作相比,译作出现了一些删除、增加以及改写等不符合翻译常规的现象。
3.译者主体性
作为翻译活动中最活跃的因素,Lefevere(1995)认为译者不仅能赋予原作以生命,他们还能决定赋予他们以何种生命,以及决定如何使他们融入到译人语文学中。译者主体性是指作为翻译主体的译者在尊重翻译对象的前提下,为实现翻译目的而在翻译活动中表现出的主观能动性,它包括“主动性”、“受动性”和“为我性”(查明建 2003:22)。根据方梦之(2011:90),译者主观能动性是译者主体性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贯穿于翻译活动的前后始终。译者可按照特定的目的选择原文;译者阅读原文是解读的过程,译者有权根据自己的理解去翻译。翻译方法形式多样,译者可根据原则内容和笔法、自身翻译观和翻译素养,采用不同的译法。“主观能动性”是主体性最明显的特点,同时受到客观对象对能动性的制约,表现出“受动性”。译者受动性是译者主体性的前提条件,体现了译者在翻译活动中受到客观限制,主要有客观对象、客观环境和客观规律三个方面的限制(查明建 2003)。“为我性”,即目的性,翻译目的论认为,“任何翻译活动都是由其目的决定的,翻译活动的目的可以解释特定译者的翻译策略”(Nord 2001: 27)。翻译目的论强调接受者(目标读者)对翻译活动的决定作用,Vermeer曾指出,任何翻译都是针对文化背景读者的,翻译本身就是“为了实现特定目的而给特定文化背景中的特定读者产生的目的文本”(Nord 2001:85)。译者是根据特定的翻译目的,综合考虑各方面影响因素来从事翻译活动的。因此“为我性”也是译者主体性的重要体现。如果主体性中缺失“为我性”,那么发挥“主观能动性”便失去意义。总之,主体性是“主观能动性”、“受动性”和“为我性”的辩证统一体(魏小萍 1998:24)。
4.《等》的自译分析
4.1自译中的主观能动性
主体性包括目的性、自主性、主动性、创造性等,简言之,主观能动性。夏贵清(2004)认为译者是原文的读者(阅读原文)、阐释者(分析原文)、译文的再创造者(语言转换),具有主观能动性。译者是翻译活动的主体,是最活跃的因子。在翻译活动中,除受客观对象(原作)、客观环境和客观规律(翻译规律)的限制外,译者在一定程度上有权利根据自己的理解表达原文意图,并结合译语读者的爱好、需求等选取不同的翻译策略,保证译文具有忠实性和创造性。如:
例(1)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优点加以慎重考虑,不得不承认道:“他还有一点:每天啊,吃过中饭以后,立下规矩,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第一个钟头研究的是国文——古文罗,四书五经——中国书。第二个钟头,啊,研究的是现代的学问,物理啊,地理啊,翻译的外国文啊……请的一个先生,那真是学问好的,连这先生的一个太太也同他一样地有学问——你说难得不难得?”(《等》)
自译文:Pausing to reconsider,he finally admitted,as if grudgingly,“He has another good point.Every day,after lunch,he makes it a rule to study for two hours.”...It was common knowledge that Mr.Chou smoked opium,but he didn’t know about his other habits.(Chang 1957)
原文中,庞松龄在讲述朱先生下午两个钟头读书内容时,从“国文”开始一直讲到“翻译的外国文”,娓娓道来,不紧不慢。英语自译文则压缩阅读内容的描写,结尾还添加了 “It was common knowledge that Mr.Chou smoked opium,but he didn’t know about his other habits.”原文中,庞松龄详细讲述朱先生阅读书籍的细节,可见庞先生对朱先生相当熟悉,两人的交情非同一般。而在自译文中,张爱玲却删减了这些细节描写,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否定庞松龄所吹嘘的两人交情深厚这一事实,甚至讽刺了庞松龄连朱先生抽鸦片习惯都未曾听闻的无知。可见,自译时译者根据自己的主观意识对原作做了较大修改,有时甚至加入了创作成分。这是因为在阐释原作时,集译者和作者于一身的自译者往往享有较大的自由度,在注重原作主题复现的基础上对译文进行增添、删节、改写等,凸显主观能动性。
例(2)自译文:“...Not even the Japanese soldiers!” Mr.Chou was,as everybody knew,an important personage in the puppet government.It was certainly good publicity for P’ong,that even Chou required his services,sending a private pedicab to fetch him every day.(Chang 1957)
原作中并没有这段文字描写,而是自译者在透彻了解原作及其特定目标语读者的期待视域的基础上增添的内容。庞先生向高先生自夸他每天坐公馆的车,警察都不敢阻拦。对此,自译者增添了一句“Not even the Japanese soldiers!”,让读者更能体会庞先生自吹是个有身份的人时那种得意而傲娇的神态。接着译者在自译文中还额外特意指明“连周先生这样的大人物都需要庞先生的帮忙,每天雇车接送他,他可是傀儡政府要员”之意,这一译者主观介入不仅进一步强化了人物形象,便于目标语读者体会原作表达意图,更是有效地复现了原作主题,彰显了自译者的主观能动性。
4.2自译中的受动性
前文所述,译者受动性主要受客观对象、客观环境和客观规律三个方面的限制。翻译的客观对象即原作;客观规律就是翻译规律;至于客观环境,本文主要取“操纵学派”的“社会意识形态”(ideology)和“诗学”(poetics)视角。译者在客观环境的制约下选用不同的翻译策略和翻译方法,也体现了译者的主体性(黎昌抱、黄金珠 2015:30)。首先是意识形态,它伴随译者翻译活动的始终。王东风(2003:17)指出:“翻译,从根本上讲,就是向本土文化意识形态输入异域文化的意识形态。对于本土的价值体系而言,这是一种外来的文化渗透,它意味着破坏,意味着颠覆,因而也就意味着对本土文化的考验。”在不同意识形态相互碰撞、相互交流的过程中,译者需要发挥主体性作用,寻求两种社会意识形态最佳的平衡状态。当时战争是中美之间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在自译过程中,政治或战争话语会影响译者处理相关话题的翻译策略。因此,张爱玲对这些敏感话题不得不加以回避,并采取省译方法,从而减少因此而可能造成阅读者的不快和反感。如:
例(3)这拔号的是个少爷模样,穿件麂皮外套,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个炮弹片子飞过来,一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这推拿,也把人疼得叽哩哇啦叫,我这是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叹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们那边比起来,我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忍真残忍。你说你在哪里看的?”
青年道:“俄国俱乐部。”
庞先生道:“真有这样的电影看么?多少钱一个人?”
青年道:“庞先生你要看我替你买票去。”
庞先生不做声,隔了一会,问道:“几点钟演?每天都有么?”
青年道:“八点钟,你要买几张?”
庞先生又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
庞太太在外间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点的——”嗨嗨嗨嗨笑起来了。庞先生也陪她笑了两声。(《等》)
残酷的战争牺牲了无数的生命,为国捐躯的战士本应受到尊敬,而庞氏夫妇却笑称要看死人多些的战争片,把战争当成了饭后谈资。张爱玲不愿向美国读者传达人性冷酷的一面,也不愿将战争这个敏感话题摆在英语读者面前,便整个删去不译。可见,在意识形态操控下,自译具有一定的受动性,而自译者对原文的这种“省却不译”减少了可能因政治或战争因素而造成的瓜葛或麻烦,体现译者的主体性。
例(4)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他问:“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么?”……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等》)
这段描写以战时上海为历史背景,“小弄堂的和平”生动地反映了战时上海战讯封闭,沦陷区的人们获得片刻安宁,而不知弄堂外面战争残忍的情形。此时的王太太却因苟且偷安的生活而洋溢“定定的微笑”。张爱玲在英译中整个删掉了王太太与庞先生的这段对话描写,放弃了对她挖苦的文字,不提及战时上海居民苟延残喘的生活状态。张爱玲刻意对战争和政治主题淡化处理,使不熟悉中国历史的西方读者体会不到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冷漠。可见,意识形态对译者的翻译过程有所制约,致使不同译者采用不同翻译策略,体现了译者主体性。
除了意识形态,诗学也是表现受动性的一个重要方面,其对翻译活动的影响不可忽视。Lefevere(2010: 26)认为:“诗学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指一个详细目录包括文学手法、体裁、动机、人物和情景原型以及象征;另一部分是指一个概念即文学在社会系统中的作用是什么或者应该是什么。选择翻译主题时会受这个概念的影响,因为若想要该作品引起人们的注意,该作品的主题一定要与社会体系相关”。诗学直接决定翻译文本生产,诗学本质上就是一种“关于什么是正确的文学作品”的规范(黎昌抱、黄金珠 2015:32)。韩子满(2005:105-107)认为诗学形态影响着译者是否在译文中保留原作异质成分。异质成分的保留将原语中的内容原汁原味地输入译入语,使译入语文化得以充实和发展,促进翻译过程中语言和民族文化的融合。鉴于传统翻译诗学规范对译者自由度的制约,译者一般采用直译或者意译的方法使译文“忠实”于原文。然而,自译者拥有相对明显的主体意识,积极地发挥其主体性作用,保留原作的异质成分,“尽量表现小说里人物的力”(张爱玲 1992:172-173)。例如:
例(5)……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蛮好的。”…… (《等》)
自译文: ...He said:“Who told you to get me out? Spending such a lot of money,treating money like dirt.I was perfectly comfortable there.”...((Chang 1957)
我们习惯用“挥金如土”和“花钱似流水”来形容“拿钱不当钱”,这在英语中可以用习语“spend money like water(花钱似流水)”来表达,而张爱玲把“拿钱不当钱”自译为“treat money like dirt(挥金如土)”。个中原因,西方渔业文明和航海业发达,“水”在经济活动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中国是农业大国,汉民族世世代代在大陆内部繁衍,人们依赖土地生活,“土”是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译文采用异化的翻译策略来传达信息,保留了原作的异质成分,从而传达了原语的文化蕴意,这正是自译者在诗学因素制约下,意欲表现出原作的那个“力”,彰显了其译者主体性。
例(6):“……从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难后来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一个一个弄回家来。难现在愈加恶了——放松得太早的缘故呀!”她叹息。(《等》)
自译文:“...Before that I used to keep him in check,and he was as terrified at the sight of me as if I were a Hsueh Ti Tze,Drop of Blood.” The Hsuen Ti Tze were a band of trained assassins credited with superhuman powers,with whose aid the Emperor Yung Chung had eliminated all his rivals to the throne.Mrs.Ho was familiar with their exploits as she had seen the serialized Peking opera “Hsueh Ti Tze” which had been running for years.“Then afterwards he’s not scared any more.Made his rounds in the singsong houses and took them home,one woman after another.And getting nastier than ever now—all because I let him loose too early!” she concluded regretfully.(Chang 1957)
该例描述了童太太对她不幸婚姻的抱怨。童太太为婆家操劳了大半辈子,千辛万苦地把丈夫从牢房里保出来却没有落得一句好话,还被丈夫视为敌人、眼中钉。守着“一大块稳妥的悲哀”的童太太“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在无休止地妥协中过着惨淡而绝望的生活。“血滴子”是蕴含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艺术形象。据民间传说,“血滴子”位列满清十大杀人武器之首,同时还是秘密杀手的代名词。文人作家把雍正刻画成老谋深算的阴谋家,为了争夺皇位杀害无数无辜百姓,他还训练了一批身怀绝技的侠客,操持一种名叫“血滴子”的杀人利器能取敌人的首级于千里之外,极其恐怖。这段关于“血滴子”的历史传说,对英文阅读者来说是空白的,他们无法理解“血滴子”传达的引申意义。但是,张爱玲仍然在译文中保留了“血滴子”这一异质成分,采用异化翻译策略将其音译为“Hsueh Ti Tze”,随后附加解释来简单介绍“血滴子”的文化背景。这有助于英语读者了解文字背后蕴藏的中国传统文化以及领悟作者所要传达的情感。可见,自译者虽然受到诗学规范的制约和影响,表现出受动性,但她采取异化翻译策略尽量表现原作的风味,不乏译者主体性。
此外,在处理特殊的文化负载词语时,张爱玲采用“音译加注”的翻译方法。例如,“大小姐”译为“hsiao chieh,young misses”;“女丈夫”译为“nü chang-fu,a manly woman”;“师傅”译为“ssu-fu,teacher”;“先生”译为“hsien sheng,your mister”;“对象”译为“p’eng-yu,a friend”;“公馆”译为“the kung kuan,the big houses”等等。这些独特的文化意象是基于汉语文化而存在的,而目标语读者的脑海中很难想到对等的文化意象。因此,张爱玲考虑到两种文化意象的不对应性,先采用音译来体现她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认同感,后又顺应目标语文化采用适当解释的方法。这样既能保留原作的异质成分,又能满足目标语读者对异域风情的好奇与期待,是译者在受动性压制下的一种主观介入。
4.3自译中的为我性
“为我性”即译者的目的性。翻译的最终目的是要让读者和译入语语言环境接受译作,这是翻译活动的最后环节,也是翻译活动能否成功的关键环节。因此”为我性”也是译者主体性的重要体现(黎昌抱、黄金珠 2015:30)。
张爱玲出于读者接受的需要,把小说题目《等》改译为LittleFingerUp,意即“翘起小拇指”,这与自译文本中高氏夫妇离场之后所添加的这段文字构成呼应:
例(7)自译文:After they were gone,a lady asked carefully,“Was that Mrs.Kao?”
Ah Mei held up a little finger significantly.
“I thought so,”“ said the lady.”I certainly hope that the real Mrs.Kao wouldn’t act so cheap.(Chang 1957)
自译文中,“翘起小拇指”可以说是姨太太们的象征,而且“cheap”一词深切地表现说话者对姨太太道德伦理的谴责,辛辣地讽刺姨太太们轻浮的形象。LittleFingerUp焦点落在中国婚制,自译者想以此引导目标语读者关注如日中天的王太太,在公共场合向高先生尽献殷勤,令人作呕;奚太太一面忍受丈夫外面沾花惹草,一面担忧自己青春不在,容颜已逝,在焦虑、绝望中守候丈夫的归来;童太太面对丈夫的背叛,在不幸的婚姻只有无尽地妥协,无论如何挣扎,她也无法逃脱梦靥般的命运。就“为我性”而言,张爱玲把题目改译成LittleFingerUp,传达了原文欲言又止的隐喻意义,以期引起目标语读者共鸣。正是出于“为我性”,自译者对原作的再认识携带了作者的感情色彩。由于题旨别有怀抱,所以自译文本裁减了若干与婚制主题无关的情节:住在和平的小弄堂的王太太,长相丑陋的包太太,奴仆领着的哭闹的小孩以及拨号的少爷等。这篇小说中几位太太悲凉与无助的生活状态似乎映射了张爱玲的感情故事,承载了她对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一种爱恨交织的痛苦情愫。她与胡兰成婚姻的破裂以及胡兰成后来的风流韵事给张爱玲带来了无法平复的创伤。这些对她的创作和译作都有很大的影响。张爱玲刻意删减情节和更改题目,目的是想突出中国社会婚制问题,透露她自己对婚姻的悲观态度。
例(8)奚太太也笑,但是庞太太只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等》)
自译文:As she was almost bending over Mrs.Yu,the latter looked up smiling,half expecting that she would say something.But Mrs.P’ong ignored her completely.Apparently she had been classified among the poorer patients.(Chang 1957)
这段话描写的是庞太太把漱口水吐到奚太太脚边痰盂,奚太太期望得到庞太太致歉的场景。在自译文中,张爱玲在描写奚太太抬头微笑时,增译了“half expecting that she would say something”来告知目标语读者奚太太当时的心情。同时,张爱玲还增译“Apparently she had been classified among the poorer patients”来表现庞太太那种瞧不起穷人的傲慢心理。两者对比强化了奚太太的悲剧形象。奚太太在焦虑地等待变心的丈夫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而她所期盼的幸福生活却遥不可及。不仅如此,她还遭受冷漠而高傲的庞太太的嫌弃和漠视。可见,自译者通过这种増译法把原文隐含的情感明朗化,不仅旨在塑造丰富的人物形象以便读者理解人物当时的心理状态,减轻读者阅读负担,更是在译文中寄予自己的丰富情感而引起读者心灵上的共鸣,进而揭示冷冰冰的世俗罗网对人性的消磨和扼杀。充分反映了自译者的“为我性”。
例(9)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等》)
自译文:It was elderly Mrs.Ho,...now she had grown bloated and shapeless,relying solely on the little ornaments she had about her to pin her down and keep her in place-the two bits of green jade on her ear-lobes,the ruby-tipped hair-pin at the back of the head,and the two gold teeth in her mouth.(Chang 1957)
童太太出场时,原文和译文对她的形象描写方式截然不同。由于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是一群被命运所漠视、被时代所抛弃的苟活者,她们对生活失去期望但又无可奈何地在等待中渐渐麻痹、萎靡。在中国文化中,我们常用“占上风”或“占下风”来形容优势或弱势。因此,原文中装饰品“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表现处于弱势的童太太渴望处于“上风”地位,对命运进行反抗。而译文中“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译为“relying solely on the little ornaments she had about her to pin her down and keep her in place”。这段描写在视觉上非常形象、妥贴,因为当时童太太是非常气愤地讲述自己悲惨的婚姻生活,特别在提及她的丈夫时,更是心中充满了怒气,就像快要炸裂的气球一样,此时,身上的物品正好把漂浮的身体向下压住,和原文“支柱起来”形成垂直动向的差别。由于英语读者对“上风”或“下风”没有中国读者敏感,而英译中的描写方式在视觉上更具有表现力。可见,在强烈的读者意识驱使下,张爱玲采取一些改写的翻译策略,使译文符合读者的期待和审美,吸引更多的读者,体现了自译者的“为我性”。
5.结语
本文在基于英汉语料对张爱玲短篇小说《等》及其自译文本比较分析后发现,自译作言简意赅,自由洒脱,译者主观介入较为明显。个中原因,笔者认为在自译活动中,译者主体性作用贯穿始终,自译者集创作主体和翻译主体于一身,在自译过程中时有超出文本以外的思想活动,在自译动因驱使下,为关注目标语读者接受心态和有效需求,往往对原作进行较为明显的增添、删节和改写,译中有作,亦译亦作,不乏创作特质,译者主体性张扬。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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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昌抱: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
孟洁如: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化自觉视野下中国题材异语作品无本回译研究”的部分成果,项目号:16BYY011。 310018 浙江省杭州市下沙高教园区学源街18号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9648(2016)02-0012-06
收稿日期:2015-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