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南群贤祠的文化精神及现代价值
——以无锡尊贤祠与苏州五百名贤祠为例
2016-03-16洪丹郭明友
洪丹,郭明友
(苏州大学金螳螂建筑学院风景园林系,江苏苏州 215123)
论江南群贤祠的文化精神及现代价值
——以无锡尊贤祠与苏州五百名贤祠为例
洪丹,郭明友
(苏州大学金螳螂建筑学院风景园林系,江苏苏州 215123)
江南群贤祠是江南祠堂的集大成者,集中反映了江南文化精神,是研究江南文化发展不可多得的艺术瑰宝。文章对比分析江南大地上具有代表性的群贤祠,深入探究群贤共祠现象的文化原因,挖掘其文化内涵,进而发现江南群贤祠在现代社会进程中无可替代的教育意义。
先贤祠;江南;传统文化
江南传统文化形式雅致,底蕴深厚,已经成为一种文化意向,一种艺术符号。对于江南文化精神,人们常常难以用简单的语言进行全面描述,更多的是借助一些物质形态,如那些曾经在文化史上熠熠生辉的人名。这些历史名人与江南传统文化紧密结合在一起,构成文化名人与物质空间密切交融的历史文化记忆,被历代传承、记录、褒扬和彰显。曾经在江南的城市与乡村间随处可见的牌坊、圣贤祠,是较为常见的纪念形式,而无锡惠山的尊贤祠和苏州沧浪亭的五百名贤祠,则是这种形式中最具代表性的表现。本文以这两处祠堂为例,管窥江南传统文化的精神特质,揭示这两处祠堂的文化属性。
一、江南先贤祠的变迁
先贤祠,是铭记和尊崇既往名贤功业并藉以教化和激励世人的纪念性空间。自古以来先贤在中华文化的发展进程中备受瞩目,受到了普遍的敬重。北宋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说:“汉初有陆烈字伯元,为吴令、豫章都尉,既卒,吴人思之,迎其丧葬于胥亭,子孙遂为吴县人,吴郡陆氏之所自出也。”[1]这大约是古代江南祭祀先贤的最早的记录了。
周秦汉唐,直至明清,江南一带可谓人才辈出,自成名区。建祠堂祭祀名贤,旌表丰功伟绩,也逐渐成为江南一带最常见道德教化的形式。在广袤的江南城乡大地上,不时可以寻访到巍峨壮观的祠堂。大舜庙、禹王庙、泰伯庙,一座祠庙祭祀着一位领袖的业绩;苏公祠、欧公祠、史公祠,一座祠堂记载着一段先知,千秋功过,在祠堂中可见一斑。到明清时期,祭祀先贤的风尚逐渐发展达到最盛。苏州春申君庙、武公庙,杭州钱王祠,南京夫子庙,扬州三贤祠等,皆于明清时期修建或重建。梁章钜在《五百名贤祠序》中就说:“尚友古人,实事求是,立身敦行,务与古人有易地皆然之契,而穷通利钝,不足以问之。庶无负今日作图义耳。”[2]晚清侯学愈在《尊贤祠考略》中说得更清晰:“祀典之兴,所以劝忠孝褒节义叙彝伦端风化也。”[3]与各地常见的财神庙、关帝庙所不同,名贤祠不仅有一般祠堂建筑的系列空间、图像,还有一些注重实录先贤事迹的文字记述。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杂述》中说:“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4]所以,在江南的地方文化建设中,彰表历代先贤名宦,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无锡尊贤祠与苏州五百名贤祠便是其中集大成者,堪称吴地历代尊贤祠之典范。
无锡尊贤祠原址在惠山二泉亭上方,这里先有祠堂祀陆羽,后来增祀华宝、湛挺、李绅,为四贤祠。明代天顺(1457—1464年)末,因华宝有专祠,又减称为三贤祠。明代正德(1506—1521年)中,无锡人邵宝又增祀焦千之、钱龋、秦观、尤袤、倪瓒、张翼、王祓,随改称为十贤堂。邵宝死后,又增祀秦旭、邵宝为十二贤。康熙(1662—1722年)间,知县吴兴柞在惠山寺旁建云起楼,迁尊贤祠于楼旁的若冰洞之东。后来的知县徐永言修德水亭,奉祀诸贤。乾隆十六年(1751年)德水亭被划归入行宫建筑之内,祠堂随又徙于惠山第二泉院落的门外。嘉庆四年(1798年),秦瀛在祠中增祀梁鸿,作文勒石,重修一新。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过无锡,祠堂毁于战火之中。同治以后,局势逐渐恢复平静,惠山名贤祠才又被逐步恢复,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冬开工,到宣统元年(1909年)夏完成。1929年秋,经无锡的名贤后裔公议,决定在祠内增祀先贤,使尊贤祠合祀达到了五十二人。
据侯学愈辑的《尊贤祠考略》记载,在惠山尊贤祠中还另附设了报忠祠,所祀对象为历代“直谏靖节者,凡未祀于乡贤、忠节与未建有专祠者”[3]。如此,自原先的陆子祠,到清末,尊贤祠中所祀先贤由一人逐步增至二百四十三人。
《吴门表隐》记载:“吴郡名贤总祠,在沧浪亭西。”[2]即为五百名贤祠。这里最早是纪念北宋文人苏舜钦的地方。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江苏按察使胡季堂在这里建造了中州三贤祠,改作祭祀三位河南(中州)籍的名宦:汤斌、张伯行、宋荦。道光八年(1828年),江苏巡抚陶澍、布政使梁章钜把这里进一步拓建为历代群贤祠,祭祀季札、言偃、伍员等历代名贤,并在石刻上摹绘总计五百七十位名贤的真像。巡抚陶澍亲笔题写匾额“景行维贤”,每岁三月、九月初二日卯时,官府召集地方乡绅及相关名贤的后裔进行公祭。道光十四年(1834年),石韫玉等人又搜罗了一些无刻像的名贤,汇集为五百九十六人;后又从史志中再增列忠臣、殉节、山樵、市隐、缁流、兵役等名人九百八十余人,录名刻石于壁间,使浩气炯然[2]。
这些持续的建设后来皆于咸丰十年(1860年)毁于兵火。到了同治十二年(1873年),布政使应宝时、巡抚张树声重建沧浪亭名贤祠,先后重建苏子美祠、中州三贤祠,又增刻了林则徐等人的画像,总计为五百九十六人。祠堂的门额也被直接变更为“五百名贤祠”。
沧浪亭五百名贤祠是一座典型的群贤祠,五百九十六人,上自西周的季札,下至晚清的洪亮吉,一人一石,各具时代及个人风貌。群贤构成以苏州本地名贤为主,也有不少本郡人物之外的游宦,甚至还有一些历史上与苏州关系并不密切的名流。
二、江南群贤共祠现象的文化原因
古人建祠,最早、最常见的文化原因是基于鬼神崇拜、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这种神性崇拜具有鲜明超人性质,有时候所崇拜对象之间还具有排他性,互不兼容。然而,吴地早在宋代就有了群贤祠瞻仪堂,后来又先后出现了苏州五贤祠、五中丞祠、无锡惠山的尊贤祠和苏州沧浪亭的五百名贤祠。这些群贤祠不仅所祠对象全部是人,而且超越了家族界限。纪念先贤的文德武功,其背后的文化原因比较独特。
作为吴文化核心区域的苏州、无锡,出现群贤祠的根本原因至少有三个。
第一,人杰地灵,地方文德兴隆,这是吴地出现群贤祠的直接原因。纵观吴文化的发展历程,吴文化由粗犷到精雅,由重武到崇文,逐步形成了刚柔相济、文武兼备、动静相生、臻于雅致的品格。人们把具有相应文德的名人名贤相提并论,集中纪念和瞻仰,渐渐成为一种地方文化习尚。从无锡的“东林八君子”,苏州的“苏州三刺史”,到杨循吉的《吴中往哲记》、文震孟《姑苏名贤小纪》、顾沅的《吴郡名贤图传赞》等,吴地先贤名录渐次扩大,终至集大成于一堂。
第二,历代名贤同有人中才俊、品类高格的鲜明共同性,这是选择风水宝地以集中祠祀的重要原因。吴地人尊崇孔孟,精研释道,对各代廉正贤达之名流,皆视作优秀文化精神的典范。这些历代名贤在祠堂之内不仅代表着其毕生的功业、成就及品格,更是一种文德教化的符号和载体。柳宗元有云:“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薛雪在拜访先贤祠时,也有诗云:“瞻望流风拜下尘,映阶碧草泪痕新。一堂俎豆千秋业,异代文章四海人。荣辱何心依赵孟,纵论无术愧仪秦。生涯百计思量遍,愿卜从今去住身。”[2]因此,名贤祠虽为祠堂,但给人更多的感受是崇敬和景仰。
第三,地方文化发展进步的规律与标志。唐宋以降,直至明清,东南财赋持续富甲全国,文德教化也长期居于全国领先。文化教育的自觉意识和长期持续的文化教育积淀,为吴地打造了领先于其他地方的区域文化高度。
三、江南群贤共祠的文化精神
在中国当代历史上,名贤祠堂之类场所的历史文化价值,曾经被人们忽视和曲解,随着人们对待传统文化态度及价值观念的拨乱反正,此类场所的历史与现实价值也逐渐被世人重新认识。尊贤祠和五百名贤祠的先贤名录数量庞大,凝聚着历代先贤高风德厚的流光,尤其值得人们特别重视。
(一)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人才观念
五百名贤祠及尊贤祠,其中所列先贤名录数量庞大、领域广泛,可见吴文化中有着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博大与包容品格。这尤其表现在地域、年代、职业身份几个方面。
从地域上看,五百名贤祠和尊贤祠中所祀的名贤,吴郡名贤中既有苏州核心地区的乡贤,也有吴中边缘地带的名流,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吴地以外的贤人。经统计,在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祠所祀596人中,苏州府人士共435人,包括吴县、长洲县、吴江县、昆山县、常熟县、元和县[5]。苏州周边的江南诸省、县的共92人,全国其他省县的共69人。尊贤祠中也有近50%的外乡人。两地群贤祠所录名贤,在地域范围上从山东到海南,跨越了大江南北。
从时代上看,苏州五百名贤中所祀名贤上起春秋,下迄清朝道光年间,跨越了2500年的时间。其中,明朝时期384人。无锡惠山尊贤祠中最早为汉朝御史虞俊,最晚为民国时期商团会员荣培德,跨越将近2000年历史。
从职业和身份的角度来看,大到名臣将相,小至百姓和隐士,都有被录入纪念的名流。涉及政治、文学、艺术、孝义、抗敌名臣、直臣、循吏、高士、佛教居士等多领域。
选贤不受地域、时代、职业、身份和地位的限制,从王侯将相到山林逸民,不以门第论人才,只要其人生功业、人格品质有过人可赞之处,都可有举莫废,录入受祀。这种选贤举能的视角和标准,不仅有重要的启迪意义,也可以纠正后人对于传统文化的认识偏见。
(二)公平正义、以善济世的道德高地
建立先贤祠的目的在于缅怀先贤,教化后世,深入分析这些历代名贤,会发现在他们的人生功业和人格品质上,闪耀着正义、善良、公平、道义等可以穿越时空的永恒光辉。
在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祠及无锡惠山尊贤祠所祀先贤中,皆有梁鸿、倪瓒两人。梁鸿,字伯鸾。《吴中名贤图传赞》说:“汉高士梁公鸿:矫矫梁公,寄迹皋庑,热不因人,风高千古。”[6]梁鸿被吴地文人视作弘扬善道的慷慨仁人。倪瓒,后字元镇,号云林子。《尊贤祠考略》中记载:“至初天下无事,忽鬻其产散与亲旧人,莫喻其意,未几兵起,弃家独乘扁舟往来三泖间。”[3]《五百名贤祠像赞》说:“元高士倪公瓒:世乱散财,先几能识,书画与诗,众称三绝。”[6]倪瓒被吴地文人视作正直高洁之士的代表,成为恪守古道、正直刚毅的精神符号。其他如被称为“南方夫子”的儒学大师言偃、既仁且智并以善济世的狄仁杰,舍生忘死以报效国家的林则徐等,构成了民族文化中公平正义、以善济世的道德画廊。
群贤祠的“公平正义、以善济世”不仅表现在所祀先贤的过往事迹,更表现在建祠原则中。在人才辈出的江南,尊重历史、尊重文化、尊重人才,正是这样的建祠原则,使得先贤祠历久弥新。《吴中名贤图传赞》中记述:“先贤事实,除史传、志传之外,嘉言懿行散见于遗老传闻、有关掌故者,本传之后也略志一二,以广见闻。画像悉出于玉峰孔继尧手笔,正像、小像悉照原本临摹,冠服有不合古制,皆予改正。而汇纂传略,则出自张麐之手”[6]形式只是精神的表现形式,无论是碑刻还是像赞,言简意赅,谨慎细致。以“以善济世”为品格标杆,以“公平正义”为手段,创造缅怀先贤的祠堂空间。
(三)心系天下、无私不拘的大爱精神
《礼记》有云:“祀先贤于西学,所以教诸侯之德也。”[7]建祠纪念先贤的传统由来已久,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全国各地的祠堂中数量最多的还是家祠,以及纪念曾为本地做出实实在在贡献的先贤的祠堂,像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祠和惠山尊贤祠这样大而全的公共祠堂,当然还是很少的。因此,两地大建群贤祠,彰显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心系天下、无私不拘的大爱精神。
无锡尊贤祠周围还有近百余处单独建造的圣贤祠和家祠;苏州沧浪亭所祀合计约六百人,后应地方绅士补记的请求,又在祠堂西厢房内增补历代名贤,录列汇编成册,上起商周,下至晚清,共一千余人。
四、江南群贤祠的现代价值
在这些历代群贤的身上,凝聚了中国历史文化上的民族正气,心怀天下、舍我其谁的家国责任感,也有洒脱的人生境界,构筑了超越自我一隅的大爱世界。
现代社会在工业化、城镇化、经济化的强力推进下,个人意识过度彰显,家庭意识淡薄,导致家族祠堂无异于历史尘埃中的废墟。先贤祠,不同于宗族祠堂,可在现代社会中扮演以前宗族祠堂的角色。从文化的视角,引导社会建立文化建设场域,作为现代社会的标杆和明灯。在尊贤祠、五百名贤祠等祠堂中,都有刻着忠、信、孝、悌为核心的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为主旨的楹联匾额。从历史长河中积淀下来的价值观念长期延续,代代相传,成为传统伦理道德的重要内容。敬长老、孝父母、友兄弟、尊师长、崇简朴等伦理规范,包含了中华民族几千年形成的传统美德。当今社会的爱国守法、明理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的基本道德规范,是先贤祠群贤精神的缩影。
可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江南各地的尊贤祠、群贤祠建构了具体、可见、可行、可感的纪念性文化空间,并在历史长河中得以传承和保留;其所祀先贤的数量之多、范围之广、流传之久远,对我国现阶段文化纪念性场域建设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其所蕴含的深厚的优秀传统文化精神,为当代中国的和谐社会建设和道德体系重构,提供了历久弥新的内在源泉和与时俱进的精神动力。因此,这些先贤祠的建筑及园林空间,可以成为很好的道德育人与环境育人教育基地,在直观生动地向大、中、小学生以及社会各界人士展现传统中华文化的优秀典范的同时,增强国人的民族自豪感、民族自信心和民族凝聚力,激发广大人民群众的爱国主义热情。
五、结语
江南文化精神,历久弥新,源远流长。在历史长河中积淀下来的优秀品格和道德典范,在无锡惠山尊贤祠和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中得到集中体现。这里所凝聚的文化思想,超越了特定时间与空间的边界,可以看出江南祠堂文化深远的内涵以及独特的属性,其不仅是厚重的历史文化遗产,对中国当代和未来的社会道德体系建设,仍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1]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2]杨旭辉.“一堂俎豆千秋业,异代文章四海人”:从虎丘山“唐宋五贤祠”到沧浪亭“五百名贤祠”[J].古典文学知识,2015(4):140-146.
[3]胡沛,叶夔,侯学愈,等.尊贤祠考略[M].扬州:广陵书社,2004.
[4]刘知几.史通[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
[5]王晓洋.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一部立体的苏州乡土教材[J].传统文化研究,2002(3):135-142.
[6]顾沅撰,梁章钜,陶澍,等.吴中名贤图传赞[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7]范晔.后汉书:卷九十八祭祀中志第八[M].百衲本,景宋紹熙刻.
(编辑:林钢)
On Cultural Spirit and Modern Value of Memorial Temples of Sages Located in Regions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HONG Dan,GUO Ming-you
(Department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Gold Mantis School of Architecture,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215123,China)
The memorial temples of sages in the regions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epitomize the essence of all the temples in these regions,reflecting the spirits of southern culture and helping study the development of this culture.This paper compares and studies several representative memorial temples of these regions to explore the reasons that many sages are enshrined in the same temple.It aims at finding out these temples’cultural connotations which are of irreplaceable educational value in modern society.
memorial temple of sages;regions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traditional culture
G 127∶K 892.27
A
1671-4806(2016)05-0095-04
2016-05-17
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江南古典园林艺术的环境美育功能设计及其现代价值研究”(2015SJB521)
洪丹(1991—),女,江苏如皋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学;郭明友(1972—),男,安徽蚌埠人,副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园林艺术历史与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