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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世界秩序的近代转型——以魏源海防思想的形成与传播为线索

2016-03-16杨际开

关键词:魏源日本

杨际开

(杭州师范大学 国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清朝世界秩序的近代转型
——以魏源海防思想的形成与传播为线索

杨际开

(杭州师范大学 国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清朝世界秩序如何走向近代转型?费正清学派与汉学京都学派分别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此,我们通过对魏源海防思想的分析,试图获得一个理解此一问题的新视角。具体而言:通过对魏源“师夷”思想形成过程的分析,揭示魏源关于清朝世界秩序近代转型的思考轨跡;通过对魏源“海防”思想的分析,提示他在面临西方挑战时展现的“战术”思想。对魏源“海防”思想形成过程的分析,为我们今天解决东亚国际政治所遇到的难题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思考模式。

魏源;《海国图志》;鸦片战争;晚清;东亚;中华世界秩序

一、问题的提出

西方研究中华帝国国际关系的开创者马士首先提出了朝贡体系的概念。费正清继承马士的衣缽以及关于拉铁摩尔的边疆研究成果,描述了清帝国从朝贡体系向“中西共管”体系的转变。于是“朝贡体系”就成为描述中华世界秩序外交功能的术语。

日本学者茂木敏夫在《清末近代中国的形成与日本》*收入《近代中国的国家形象与国家认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一文中提出,以清王朝为中心的中华世界秩序由西北弦月与东南弦月组成,将日本置于中华世界秩序的边缘。但是,这个秩序结构的近代转型是如何发生的?茂木氏并没有展开中华世界秩序的近代转型,主要是在俄国的压力下展开这一视野。俄国在19世纪中叶已经侵入远东地区,中国以及日本同时受到俄国的威胁。学界大多强调美国海军佩里提督叩关江户对明治维新的影响,却对同时期俄国军舰的造访未予以太多关注。我们可以把明治维新与清末边疆的建省置于中华世界回应俄国南下政策这一视野下予以重新把握。日本虽然后来走上了“脱亚入欧”之路,但与清朝回应俄国压力,开始在边疆建省,可以将它们看成是中华世界秩序在近代转型过程中的两个侧面。也就是说,从中华世界秩序=朝贡体制向近代国家的转型是东亚史发展的整体进程。*关于中国的世界秩序,参见费正清编《中国的世界秩序:传统中国的对外关系》(杜继东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笔者认为,这里的“中国”翻译为“中华”更符合原意,意味东亚的文明版图,相当于西嶋定生的“东亚世界”。规范这个世界秩序的法律概念是天下法(高明士)。费正清从“朝贡体系”的角度来解释中华世界秩序的外交原理,但从这个秩序的内部来看,中国与周边的关系可以说是一种文明同盟,通过一种文明外交的方式来共同维持文明安全,文明同盟内部在面对异文明挑战时,会发生文明触变(acculturation)。这个术语在汉语中被翻译成“涵化”或“濡化”,笔者博士课程的指导老师平野健一郎先生将之翻译成“文化触变”。从在本文中所讨论的西方与东亚文明的相遇这样一个问题设定来看,笔者认为,还是翻译成“文明触变”比较贴切,中华世界秩序虽然在鸦片战争以后受到西方的挑战,但并未完全解体,而是完成了近代转型。另参阅拙论《国际关系与文化触变论》,载《浙江社会科学》,2000年2月号。

德川幕府后期的海防家佐藤信渊得知清朝在鸦片战争中战败并割地赔款的消息后,在《存华挫狄论》卷四中指出:“嘉庆帝不知英国人奸谋的企图,只嗜好文学,不讲武道,讨厌大炮的轰隆之声,禁止在近郊发放,这是清国兵力衰微的基本,遂陷入英国人的奸计,致使人民糜烂,国土分割。”[1](PP.911-912)1855年赤川淡水在给吉田松阴的汉文信中写道,“呜呼,嘉永以来,夷蛮跋扈,官司不知驭之,遂革烈祖之大禁,以枉从其意,此正所谓嘉庆之祸也”。[2](第5卷,P.310)他将美国海军提督佩里于嘉永六年(1853)来日本叩关视为肇始于嘉庆年间的鸦片战争的遗祸。增田涉指出,从《混同大论》(1823)到《存华挫狄论》(1849)的25年间,鸦片战争是让信渊称霸世界式的妄想发生大迴旋的契机。[3](P.89)温睿临的《南疆逸史》抄本,文化八年(1811)流入日本御文库,[4](P.161)南明抗清与明朝灭亡的经验教训或许引起了德川幕府的关注,佐藤信渊的反清意识或与嘉庆年间中国社会的动向有关。

魏源在《皇朝经世文编》中首先提出的就是“学术”与“治体”的课题。他指出“时务莫切于当代,万事莫备于六官,而朝廷为出治之原,君相乃群职之总,先之治体一门,用以纲维庶政”。[5](P.158)据此,翁瑞廷认为“魏源能确立政治和行政之区分实在难能可贵,以治体系朝廷君相,代表决策机关;六官分治,为其政策的执行”。[6](P.115)但魏源认为“然则人君之所治者约矣,然后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以权之”,[7](第1册,P.673)“君”的作用在于维持一种道德上的精神秩序。这一课题受到清朝体制的内在限制,无法展开,却在“鸦片战争”后受到体制外而文明内部的日本的关注。吉田松阴于嘉永三年(1850)游学九州,在平户读了被节选的《圣武记附录》四册,还摘录其中佳句“徒知侈张中华,未睹寰瀛之大”,又读《经世文编抄》,摘录了关于“治体”等论述的篇目,[2](第7卷,PP.107-115)决心要在日本实行魏源提出的改革大业。《圣武记》所唤起的危机意识与《皇朝经世文编》的变法主张对吉田松阴来说,正是一个“根本性问题”。

“治体”是一种社会诉求,要求对清朝的行政体制进行改造,揭开了晚清变法的序幕。这样一种变法思潮,通过“治体”的要求出现在幕末日本,引发了西南诸藩人士关注,一种地方本位的全球化运动进入了幕末志士的思想空间。王文胜认为:“嘉庆的持续的帝国建设不仅依赖于中国中心化的因素与过程,还依存于被嵌入到更大的世界体系中的彼此依附的互动。”*原文参阅WenshengWang, White Lotus Rebels and South China Pirates: Crisis and Reform in the Qing Empire, Cambri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104,p.13。晚清的变法诉求旨在重建能够回应西方挑战的社会组织,而从东亚文明整体的近代走向来看,正是幕末志士积极回应了嘉庆年间出现的新的学术与社会动向,从而将东亚文明带入了全球化时代,宣告了中国中心的朝贡体制从内部开始瓦解。这样,清朝世界秩序的近代转型与魏源的海防思想在幕末日本相遇,出现了转机。

汪晖指出,魏源《海国图志》的两个主要贡献:一是以朝廷和民间的双重力量发展海军,将军事保护与商业联系起来,为清末国家建设提供了重要的前提;二是通过恢复宋明时代的海洋联络路线,重新绘制了一幅以海洋网路为中心的新的世界图景,将南洋在中国朝贡体系中的重要性突显出来。[8](第1部,P.90)在他看来,“清代的帝国建设(empire building)过程中的权力集中趋势与清末的国家建设(state building)存在着明显的重叠过程和方面”,[8](第1部,P.93)日本清代政治思想史家大谷敏夫也认为像魏源、龚自珍那样向陶澍、林则徐出谋划策的经世学家,与其说是地方学者,不如说是国家学者,[9](P.301)“对魏源来说,如何处理民族问题是先决条件”,[10](P.284)在建设民族国家的问题意识引导下,只截取西方式“国家建设”的一个方面来对魏源思想予以现代诠释,或会遗漏另一个方面,即魏源再三强调的社会与人文精神的重建问题。

上述汪晖对《海国图志》的两点评价都来自他对简·凯特·列昂娜德《魏源与中国对海洋世界的再发现》一书。本来,列昂娜德的问题意识是为了回应王家俭的《魏源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海防思想》,[11](P.151)她尖锐地指出,“失序的关键问题,在魏源看来,是皇权和周边主体共同构成的稳定的政治关系的重新组合”,[11](P.169)这种“重新组合”就是清朝世界秩序的近代转型,但她仍然无法避免西方中心论的立场,[11](P.174)尽管该书还是以中国放弃朝贡体制,接受西方式外交立言,[12](P.204)确实展开了一个理解魏源海防战略思想的新视角,比十年前的论文有了很大的转变。

汪晖对《海国图志》贡献的第一点评价,是从列昂娜德的魏源观反手得来。虽然两人立场不同,但自我中心的视野却相同,与魏源的真实意图尚有距离;第二点实际上是关于魏源“南洋”观的诠释问题。魏源将“东洋”改为“南洋”*“‘南洋’二字,《东西洋考》原作‘西洋’,魏源改为‘南洋’。就是说,他认为,从我国海南省到七洲列岛一带的海域以南,都应该称‘南洋’。”见魏源《海国图志》上册,陈华等点校,岳麓书社,1998年,第656页。,是将日本视为“东洋”,印度视为西洋的传统分界放在“南洋”的框架中重新予以把握。*冯承钧指出,“今之所谓南洋,包括明代之东西洋而言,东西洋之称,似首见《岛夷志略》著录,然至明代始盛行。大致以马来半岛与苏门答腊以西,质言之,今之印度洋为西洋,以东为东洋”(氏著《中国南洋交通史》,香港太平书局,1963年,第1页)。这样的把握方式是将陈伦炯从中国沿海出发的《海国见闻录》的“海国”观放到了西力东渐的全球背景之下,“西洋”这个地理概念在全球化的时代,让位给了西方列强。他在五十卷本《海国图志》第十一卷中披露了把“东南洋”放在前面的理由:“明太监郑和亦仅远至小西洋,无至大西洋者,故今志海国以东南洋冠诸首,而尽删明史诸小岛。”旨在完成郑和未竟的事业。但魏源在回应西方挑战的过程中,既不是要重建帝国,也不是要进入西方国家体系,而是要创造一种在全球化时代的新型主体性认同。

如同藤间生大所言:“亚洲人对亚洲的发现是隶属于欧洲的亚洲。”[13](P.75)在魏源看来,亚洲整体的独立主要从各个区域开始,然后逐渐连成一个整体。他的“南洋”观与反抗西方殖民主义是一物之两面(“志南洋实所以志西洋也”)。在魏源眼里,“东南洋”是一个整体;但他又把东南洋分为“海岸国”与“岛国”两部分。[14](P.193)日本是“东南洋各岛”中最邻近中国而尚未被西方占领的大国。因此,他在《海国图志》中将日本置于东南洋诸国之末。*六十卷本《海国图志》卷十二为“日本列岛附录”,卷十三为“东南中三印度国”;百卷本《海国图志》卷十七为“日本列岛”,卷十八仍是东南洋海岛之国,首先介绍了琉球。正是因为这样一种要把问题落实到特定区域的眼光,才引起了幕末志士的警觉。这种将整体性问题通过特定区域进行社会动员来予以解决的思维方式,来自他参与的“鸦片战争”的实战经验。

魏源对日本的“发现”也当源于参与浙东抗战的体验,他通过陈伦炯的《海国闻见录》得知舟山与长崎的直航距离是四十更,于是产生了将日本与中国大陆连为一体来思考海防问题的思维方式。《海国图志》五十卷本出版于1844年,第十二卷收录了《四洲志》中没有的“日本岛附录”,并注明“凡前史无关海防者不录”,引证了《明史》《武备志》、俞正燮《癸巳类稿》、陈伦炯《海国见闻录》、南怀仁《坤舆图说》《皇清通考·四裔门》《澳门纪略》《莼卿赘笔》中关于日本的论述。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出版的《海国图志》六十卷本中又增加了《万国地理全图集》中的相关论述。譬如有江户时代“惟准荷兰与大清乍浦来之船只,在长甲(崎)贸易”的记载。[15](P.634)随着鸦片战争以后新贸易体制的出现,魏源已隐约知道由清朝与德川幕府维持的乍浦-长崎贸易体制已经无以为继,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1852年出版的百卷本《海国图志》卷十七为“日本岛国”,除六十卷本的引证文献之外,又增加了《地理备考》《外国史略》、黄宗羲《行朝录》《瀛环志略》、顾亭林《天下郡国利病书》的相关论述。魏源引证黄宗羲《行朝录》中关于南明乞师日本的故事,旨在说明中日之间的政治关系,为日后近代中国的反满民族主义埋下了伏笔。

陶晋生指出,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间时常维持着多元的外交关系,形成了一种‘隐型’的传统,而不如一元的‘显型’朝贡传统为人注意,但是多元外交关系的贯彻却一直为后代有此需要时来模仿”。[16](P.4)这也说明,地方或周边在维护文明大一统时的主体性作用。金代海陵王(完颜亮,1122-1161)在《题西湖图》中有“万里车书尽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一句,周边力量也参与了东亚文明的大一统进程。葛兆光提出,应该重新在历史中认识中国文化的复数性,[17]不光是构成“中华民族”的满、蒙、回、藏、苗,汉族的地方性,对文明版图的复数性也应该予以考量。魏源之所以对“船坚炮利”的西方列强在“战术”上表示“藐视”,是因为他感到一种将东亚文明连成一体的“山川”民族主义的内在力量吧。在西方入侵的前沿阵地,人们以山川河谷为屏障进行抵抗,产生了一种“保家卫国”的主体意识,这种“山川”民族主义,是在反抗英国入侵者的过程中“以大众的规模,自然发生的形式”出现,[18](P.24)已经含有反满民族主义的倾向。

在乾嘉年间,西方冲击加剧,地方主体意识萌生,成为推动国家建设的动力。从中华世界秩序向西方中心的近代国家体系转型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堪称全球社会化的文明触变现象,比如个人、部族或国家权利意识的觉醒以及随之而来的认同转变等。最近,中国的跨界民族研究,特别是新疆与中亚跨界民族研究受到重视,[19]类似的问题从中国西南边疆与东南亚的关系,江浙、福建以及台湾地区与日本的关系,还有澳门与葡国的关系中,也可以观察到。汤开建在个案研究中也触及了在“诸番”与“中央”的关系之间,“地方”的作用与立场这个问题。如他在《宋金时期安多吐蕃部落史研究》中所指出的沙州的曹氏政权与凉州的张氏政权:*参见汤开建《对五代宋初河西地区若干民族问题的探讨》与《西元816-1015年凉州地方政权历史考察》二文,收入《宋金时期安多吐蕃部落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这种边疆汉人政权有时犹如一独立的政权,有时又给中央王朝进贡,自处从属地位。这不仅提出了边疆地区在对外交往方面的作用与地位问题,还促使我们去思考中华世界秩序的构成原理这样更具理论性的问题。

从这种中国史的历史现象来看,是否可以认为在《春秋》中出现的“号从中国,名从主人”的文明统合原理仍然是贯穿中国史的原则?魏源在《圣武记》卷十二中指出,“惟《一统志》有最善之体例,而今人不知承用。如外藩各部山川,皆以汉语大书,而蒙古语分注其下”,对这种类似于日本假名的用法,他认为“是谓地从主人,名从中国”。[20](P.515)儒家汉化文明由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政治版图与海上汉化王国两部分组成;海上汉化王国虽然是独立的政治外交主体,但也不能脱离儒家汉化文明这个大的载体而独存。并且从中华世界的构成原理这个角度来看,在专制皇权的渗透比较薄弱的地方,这个原理还在生效。这样,我们可以在以往的边疆史的基础上,重新审视所谓中华世界秩序的构成原理及其复合行政外交主体这个课题。*清代后期,地方认同受到文臣的鼓励,如阮元抚浙时,于嘉庆七年编《浙江图考》,写道:“浙省读经之士,奚翘数万人,问所居之省,莫不曰‘浙江’也,问以‘浙江’究为何水?鲜不误举也。”(阮元《揅经堂集》上,中华书局,1993年,第266页)对地方主体性的尊重表明了一种新的治理精神开始露出端倪。而笔者在这里使用的“复合行政·外交主体”主要是指中国与其周边汉化王国越南、朝鲜、琉球以及日本的政治连带关系。

也就是说,在中国政治版图内部,虽然王朝垄断了外交交涉权,但地方行政主体的意向也会对外交交涉的结果发生作用。而正是这种清朝体制中的地方主体性本身推动了省级的近代改革,根据自身的改革需要,从自身出发推动改革,为中国在西方冲击下的复兴注入了动力。

费正清的中国研究典范虽然遇到“中国中心论”的挑战,[21]但柯文提出的“中国中心论”仍然忽视了东亚文明的整体性,并未完全摆脱西方中心的窠臼。这就要求我们从东亚文明本位的立场,提出一个清朝世界中华秩序如何达成近代转型的新研究典范。赵刚在《早期全球化背景下盛清多民族帝国的大一统话语重构——以〈皇朝文献通考:舆地考·四夷考·象纬考〉的几个问题为中心》一文中,从早期全球化的角度考察了清朝在周边国际环境中的自我定位及其政治统合的形态,将汉人的“大一统”观放回到清代多民族国家的发展历史中。他指出:“清朝统治者从众多的管道了解外部世界(如日本)对沿海地区乃至整个国家的国计民生的重要性,在朝贡问题上态度就非常灵活,没有把它放到对外交涉的绝对地位,而是因国而变”,[22](P.44)暗示所谓“朝贡体制”在实际运作过程中的灵活性。

针对“鸦片战争”后缔结的《南京条约》的前三款——(1)索货价,(2)索广州、廈门、福州、定海、上海为市埠,(3)欲共敌体平行——时任天津巡道的陆建瀛认为,此“三事大”,如处理不当有失“中国之体”。[5](P.176)这里的“欲共敌体平行”实际上就是要将一个作为文明版图的中国逐个纳入到西方的国家体系之中,而清朝中国首当其冲。这事关“国体”,面对这一根本性问题(constitutional question)*关于“根本性问题”,孔飞力在《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三联书店,2013)中指出,“思考政治体制应当是什么或应当如何予以组织的‘道德和哲学原则’”,“这样的‘议程’,通过对于未来的理性思考,提出关于政治体制未来发展的新设想。从这一意义上来看,它是带有‘根本性质’的,因为它所提出的,是关于政府和社会的合法性秩序的种种选择和替代性选择”,“在我们这个时代,‘现代国家’的特点似乎是符合于‘根本性议程’或‘建制议程’的产生取决于国内文化这一原则的”。(第5-6页)孔氏仍是在西方国家体系的经验中论事,魏源以及魏源思想的日本接受者则是从东亚文明整体如何回应西方冲击的角度来论事的,而如何重建乡土社会才是问题的焦点。,魏源将清朝建制的政治之体放置在以佛教为“体”、儒教为“用”的东亚文明之中*杨文会在《重刊净土四经跋》中指出:“魏公经世之学,人所共知,而不知其本源心地,净业圆成,乃由体以起用也。”见《杨仁山全集》,周继旨校点,黄山书社,2000年。,提出了将中国周边海上王国纳入文明防卫体系的新的海防思想,从而突破了清朝的大一统体制,进而预告了清朝的灭亡。如同孔飞力所言,“到了十八世纪,国家的勃勃雄心和它的能力之间已经明显地存在着严重的差距,社会的发展也已经把那个试图统治它的政治体制远远地拋在后面”,[23](P.20)魏源的变法思想正是源自18世纪中期以后中国社会的发展。但在他看来,“魏源在谈到更为广泛的政治参与时,一再地将之同加强国家权力、而非限制国家权力联系起来”。其实,魏源在鸦片战争中感受最深的是清朝的集权政治与抗战主体的区域社会之间缺乏一个有效的沟通体系,而这个问题决非仅靠加强国家权力所能解决。

野村浩一指出,魏源思想中并未出现谁是政治主体这个问题,[24](P.54)但藤间生大则认为,魏源思想中政治主体未必绝对缺如。[25](P.18)以西方式中产阶级为准据来寻找“政治主体”,不免有张冠李戴之嫌。在西方冲击面前,魏源发现了英国人在新加坡的殖民方式:

自英夷以兵夺据,建洋楼,广衢市,又多选国中良工技艺,徙实其中。有铸炮之局,有造船之厂,并建英华书院,延华人为师,教汉文汉语,刊中国经史子集图经地志,更无语言文字之隔。故洞悉中国情形虚实,而中国反无一人了彼情伪,无一事师彼长技。喟矣哉![26](P.449)

正是西方人在新加坡殖民过程中采用的这种双方共同参与的方式,启发了魏源关于“师彼长技”的战术思想。显然,这里的“师彼长技”并非只是学习西方的所谓坚船利炮,而是要将英国人在新加坡实行的一种堪称文明触变的过程吸收进来,才是魏源提出回应西方挑战的“战术”思想的关键所在。如野村浩一所言,“不受任何东西制约,排除一切偏见,以致力于知夷情一事——这才是制夷之道。在这里我们可以感知到在对夷情的即物的·客观的认识这一主张里面,与所谓传统的思考方式不同的某种新的东西的存在”。[24](P.42)魏源将英国人在新加坡进行的文化活动作为一个典范提出来,加以概念化,从而预设了一种通过东西方文明触变而形成的全球性秩序愿景。

吴泽、黄丽镛在《魏源“海国图志”研究——魏源史学研究之二》中讨论“师夷”思想及其影响时指出:“魏源不仅在思想上宣导‘以夷制夷’,而且为了富国强兵,他努力地去摸索和探求如何具体‘师夷长技’、‘尽得西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的途径,以便付诸实践。”[27](P.131)如藤间所说,“用敌人的武器打倒敌人的这一方法才是以夷制夷的做法”,[18](P.15)这固然是魏源“师夷”思想的一个方面,但正如魏氏在《筹海篇·议战》中所说,“人且知船炮为西夷之长技,而不知西夷之长不徒船炮也”。正是冯桂芬、王韬、横井小楠、吉田松阴、陈虯、宋恕等从魏源思想中看到了“师夷”的另一个方面,“师夷”才具有了更为深远的感召力。

王家俭的《魏源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海防思想》将讨论的重心放在了魏源的海防“战略”上,而忽略了他的“战术”思想。笔者试图在这样的先行研究的视野上,通过魏源的海防三书(《圣武记》《道光夷艘征抚记》《海国图志》),对他在《海国图志原叙》中提出的“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7](第4册,P.2)这一回应西方挑战的“战术”思想的内涵重新予以澄明。魏源提出的“战略”思想是一个所谓“连横合纵”的国际战略构想;他提出的“战术”思想是文化层面的问题,与他的“战略”思想相辅相成,但却是两个层面的不同问题。笔者认为,魏源的思想真价并不是他认为应当利用西方主权原则来回应西方,而在于他提出了使东亚儒家汉化文明得以自存自立,以一种文明触变的方式来回应西方挑战的所谓“战术”思想体系。

二、《圣武记》的写作目的

李瑚指出:“‘后圣师前圣,后王师前王,师前圣前王,莫近于我烈祖神宗矣。’这就是魏源写《圣武记》的目的。”[28](P.53)这句话出自魏源的《圣武记叙》。在这里,“圣”与“王”合一的清代“烈祖神宗”的帝王形象源于清初建构起来的政治化的道统观。[29](PP.76-105)李汉武认为,这是魏源“把领导全国的兵民抗战的希望寄托在道光帝身上”;[30](P.88)夏剑钦也认为,“关键在‘庙堂’上的帝君和官僚”。[31](P.143)晚清“后圣师前圣,后王师前王”的主张肇始于清代中后期出现的“以史经世”的学风。*参见翁瑞廷《魏源的政治思想》,第二章“魏源与十六、十七世纪政治思想家的关系”、第三章“经世思想”(台北:联亚出版社,1983)以及野村浩一《近代中国的政治与思想》(筑摩书房,1964年)。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实是对政教合一的清朝体制的反命题,反映了清代中期以后世风趋于政教分离的走向。*章嵚(1879-1931)在《中华通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满洲入主民国胚胎时期”中论述了民国与清朝在文化上的继承关系。魏源在《诗古微·诗外传演》中写道:“三代而下,有爱天子者乎?吾不得而见之矣。汲黯之诚,情未浃也;魏征之媚,机未忘也。”[7](第1册,P.693)他是以儒者心目中三代的天子形象来预设清帝的功能。对王者功能的这般预设本身就是对以清帝为中心的行政体系的一种抗议。鸦片战争使晚清体制的弊端暴露无遗,魏源已经开始另寻蹊径,把目光转向了社会。

魏源的《圣武记》实际上是从当时的“经世学风”出发,展开了他对清代世界秩序重建的设想。我们不能简单地将之理解为期待“圣君”的来临,而是在重新界定“圣君”的内涵。藤间生大则认为,收入《圣武记》初版的《道光洋艘征抚记》与《武事余记·军政篇》是魏源对鸦片战争的研究和反思。而《海国图志》就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13](P.79)笔者认为,魏源写《圣武记》的真正目的,如同他在修订本序文中所言“因以溯洄于民力物力之盛衰,人材风俗进退消息之本末”,[28](P.163)也就是对清朝的统治得失进行总结。内藤湖南在《支那史学史》中认为,“魏源特别善于总结式的史论,如同《圣武记·余记》,鲜明地描写了清朝盛衰的变迁”。[32](P.409)汪晖认为,“我们可以从重构帝国历史的努力来观察魏源关心的大陆与海洋的关系问题”。[8](第2部,P.649)其实,魏源在“重构帝国历史”的过程中所引出的社会与人文精神的重建的课题引发了明治维新,更新了社会道德,进而预示了清王朝的覆辙。

《圣武记》初刊于道光廿二年(1842)七月,正当《南京条约》签订之时。估计他从宁波战场回到扬州以后就开始执笔,他在《圣武记叙》中写下了著此书的背景,“晚侨江淮,海警还至,忾然触其中之所积,乃尽发其椟藏,排比经纬,驰骋往复,先出其专涉兵事及尝所论议若干篇,为十有四卷”,“尽发其椟藏”表明,该书的题材已经在魏源胸中酝酿多年,在“鸦片战争”的触发下,才决定起草。藤间生大认为:“并非因鸦片战争而准备军事史的写作。因此,《圣武记》受到著作准备过程的制约,关于鸦片战争一事不得不停留在补充式涉及的程度上,此事出现在相当于本书结论部分的《武事余记》中。这并不妨碍关于鸦片战争的魏源研究之大成的萌芽已经存在其中。”[13](P.84)《圣武记》传入日本,最早被翻刻的就是作为《圣武记》附录的卷十一到十四的《武事余记》。在“鸦片战争”中,魏源感触最深的是“今夫财用不足,国非贫,人才不竞之谓贫;令不行于海外,国非羸;令不行于境内之谓羸”。[33](P.1)从“贫”和“羸”的并列关系来看,魏源暗示,一个压制人才发展的政治体制才是无法有效组织抗战的元凶。关于这部书,如吴相湘所说,魏源“再三提到人材与国运,更可见确是触到问题核心之作”。[34](P.94)

戴震在18世纪后期提出的“以理杀人”的命题,到“鸦片战争”之后,才以一个如何重建法治社会的课题出现。在《圣武记》附录卷十二中,魏源提出“山川为主,州郡为宾”的主张也来源于戴震的《水地记》。[33](P.500)如段玉裁所言:“盖从来以郡县为主而求其山川,先生则以山川为主而求其郡县。”[35](P.3420)对“山川”的研究意味着政治认同的重心开始从“郡”向“县”悄然转换*戴震认为“夫郡之于县,所谓臂之使指也。因革、形势、体要、既未能示诸掌,将朝廷讯风土、征典籍、而当事者问民间疾苦,责其官守职司,徒据去今百六十余年疏于事情者以应,其不可甚明”。《戴震全集》(六),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156页。,郡县制到清代中期开始出现了近似于近代国家的新因素。戴震的《水地记》认为“中国山川,维首起于西,尾终于东”,[36](P.44)而魏源又将“东”伸延到了东亚的海域。

《圣武记》虽因中国受到“鸦片战争”的冲击而作,但近代民族主义还没有传入。魏源认为“中国”在地理上是一个首尾一贯的政治体,[34](P.1)清朝政权的合法性建立在中国政治版图的统一之上,但在这种一统观背后关心的是鸦片战争以后海疆受到威胁的现实。与魏源同时代的龚自珍在《西域置行省议》中展示了一种具有建设近代国家意味的西域设置行省的构想:“高宗皇帝又应天运而生,应天运而用武,则遂能以承祖宗之兵力,兼用东南北之众,开拓西边,远者距京师一万七千里,西藩属国尚不预,则是天遂将通西海乎?”[37](P.105)龚、魏二人为挚友,对时代问题,享有共同的问题意识。魏源写道:

大清之兴也,肇有金、辽部落,继兼有元裔之蒙古,继兼有朝鲜,又继有明之关外。金、辽语言相同之国也,蒙古语言居处不同而衣冠骑射同之国也,至朝鲜及明,则语言、衣冠皆不同,故我太祖、太宗用兵次第因之为先后。[34](P.1)

清朝的崛起首先依托语言相同的同类部族,其次与“衣冠骑射”相同的蒙古结为同盟,最后征服“语言、衣冠皆不同”的朝鲜、中国。而入关前对朝鲜的征服也为清朝的崛起做了准备。

与满洲的统合相比,在努尔哈赤看来,万历年间的中国政治已经从内部烂掉:“你们汉人的皇帝(万历)的统治也不公允。他听任宦官敛财,还保护奸狡者的财产不被夺取,却使诚实的正人君子的财产遭受掠夺。这不是对于内政的贤明治理。而且,当他对他国事务滥加干预,混淆是非,为叛乱之故怪罪上天,天将辽河以东皇帝的疆土赐于我。”[38](P.39)本来,满洲在崛起之初,是作为明朝世界秩序的挑战者出现,在入住中原以前,还是中华世界秩序中的一个位于东北边疆的政治主体而已,但努尔哈赤已经洞察到了明朝体制的腐败,欲取而代之。

在东北亚的国际秩序中,魏源还提及了库页岛:

又有库页部海岛,袤广埒台湾,近混同江海口,其岛杂有赫哲、费雅哈、鄂伦春之人。而库页岛为大,殆即国初刳舟济师往取者,今与贡貂之赫哲诸部皆不编佐领,不列满洲八旗。[33](PP.6-7)

魏源将东北亚的库页岛与台湾并列,透露了他的亚洲秩序整体观。即在他的安全意识里,中华秩序周边的地方正开始成为争夺的焦点。显然,他已经认识到,清朝世界秩序正在受到来自“西方”的整体性威胁。在描述了清朝入关前对东北部族的统一过程后,魏源议论道:

夫草昧之初,以一城一旅敌中原,必先树羽翼于同部。故得朝鲜人十,不若得蒙古人一;得蒙古人十,不若得满洲部落人一。族类同则语言同,水土同,衣冠居处同,城郭土著射猎习俗同。故命文臣依国语制国书,不用蒙古、汉字;而蒙古、汉军各编旗籍,不入满洲八旗。所以齐风俗,一心志,固基业,规模巨集窈矣。[33](P.9)

在这里,魏源已经按照民族国家构成原则的领土、民族、语言的框架来论述满洲的崛起。原来魏源对清朝军事史的回顾旨在剔决出一个类似于近代国家的统合原理,以回应西方挑战。此书先于《海国图志》在德川幕府末期传到日本,引起回响,成为东亚近代民族主义的滥觞。*参见徐兴庆《近代中日思想交流史的研究》第一部第二章,京都朋友书店,2004年,第83-123页。接下来,魏源又论述道:

国家大征伐,辄出虎符选壮军锋。然干隆争金川时,将军阿贵、温福等皆力言东三省道远供亿钜,征索伦兵一,不如调近省兵三。嘉庆征教匪时,上谕亦言调黑龙江兵一,其费可募乡勇数十。则又不专恃留都常胜之兵,而各视其天时、其地利。[33](P.10)

在魏源的论述中,某种地方性原则开始抬头,通过对诸如八旗、省兵、乡勇这样一个军事力量来源的转变的回顾,我们可以看到,作为南明抗清之政治主体的汉人虽然接受了清朝的统治,但并没有放弃一种有别于满人的汉人主体意识。这反映了“鸦片战争”以后,需要通过国民动员来抵抗外来入侵,清朝体制开始向近代中国的转变过程。藤间生大强调,魏源在“鸦片战争”前就关注“乡兵”的作用,这“揭示了得以应对鸦片战争及其后新事态的魏源的潜在能力的程度”。[13](P.101)在魏源的眼里,清朝政治版图内并无满汉的对立:“八旗非尽满洲人,各因其种落为俗。汉人则十三省皆有之,亦各自为俗。”[33](P.10)此时,清朝中国尚未有近代民族国家的概念。在他看来,满汉等族被统合到一政治体之下,满洲只是发挥了主道权而已,各省也“各自为俗”,与“因其种落为俗”的八旗在社会形态上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并未形成统一的国民意识。

这种重新解释清朝军事史的眼光,说明作为“乡勇”的汉族地方势力抬头*包世臣读了《圣武记》后,在给魏源的复信中有“当时教匪,杀掳、焚而不淫,兵则杀掳、淫而不焚,乡勇则焚、杀、淫、掳兼备”一句(陈耀南《魏源研究》,第179页),可见“乡勇”的出现已经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同时也趋向于发自汉族士人而超越满汉畛域的国民统合方向。但是,这种建立在“各自为俗”的“部民”意识上的“国民”意识恰恰转换了帝国权力的集权化运作方式。东亚史的近代走向并非如汪晖所说“帝国内部的多元权力中心和自治因素是在帝国向主权国家转化的过程中逐渐弱化和消失的”,[8](第1部,PP.93-94)而是发自东亚文明内部的近代化过程吸纳并转换了以近代主权原则为后盾的西方冲击,提出了与西方近代文明不同的秩序愿景。

满洲在东北崛起的时候,满人并无吞并中国的野心。促使满人入主中原的原因乃在于蒙古旧部的归属问题,明朝与新崛起的满洲意见对立:

初,天启间,王象乾、王在晋主款蒙古,定月饷新旧额赏及马市,约百万。马市者,顺义王俺答岁进马五万二千五百,易银三十二万。及崇祯初,顺义王为插汉部所逐……天聪六年(崇祯五年),宗灭插汗,屯归化城……遂与明大同巡抚沈棨等刑白马乌牛盟,大市于张家口,斩我部蒙古兵之掠明境者以徇。明帝闻之,逮棨治罪。于是益无人敢议款者。[33](P.27)

时任大同巡抚沈棨与清太宗结盟是为了边疆的安宁,而明帝却认为碍于体制不承认边臣与太宗之间缔结的这个盟约。明朝在与清的对峙中,没有认识到清朝是一个新崛起的力量,代表整个西北边疆的势力,一味主张“主权”,不承认边臣的自主权,结果带来自身的覆亡。魏源对清朝起家以及入主中原的回顾,目的是为如何应对“鸦片战争”的时局提供历史经验。在他看来,明末中国与清对峙中的“守”、“战”、“和”的战略选择关系,可以作为“鸦片战争”的借鉴。很明显,魏源认为晚清中国所面临的内外问题与明末大致相同,问题在于权力运作体制的内在限制。*魏源认为晚清中国的社会问题是:“有位与有德,泮然二途;治经之儒与明道之儒、政事之儒,又泮然三途。”(《魏源集》上册,第23页)也就是说,中国社会的内在限制在于道德与知识对现实生活不能发挥作用。因此他处处以变法改制为念;而且,晚清所面临的西方挑战非晚明所面临满洲的挑战可比,这促使魏源去思考新的解决办法。

当康熙勘定前后三藩之后,采用了一种新的制度。对此,魏源评论道:

我朝自平定四藩以后,不复以兵权、土地世予臣下,凡元功亲王,毕留京师。宗室自亲王以下至奉恩将军凡九等,有俸有庄田;功臣自一等以下至恩骑尉二十六等,世袭有差。次则关内侯之封建矣,内、外蒙古各汗王,各君其部,子其民,世世保塞为臣仆,则古戎索君长之封建也。内地则虽云、贵、川、广世袭土司,至雍正皆铲削无遗焉。虽各省提镇、驻防将军,掌兵柄而不擅财赋,与文臣互牵制焉。于封建有其名而无其实,于藩镇收其利去其害,损益百王二千年之法,至是而大定。[33](PP.80-81)

清朝在平定中原以后,采取了新的社会控制的方法。这种钳制地方势力的方式,与德川幕府的“参勤交代”相似*是日本江户时代一种制度,各藩的大名需要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然后返回自己领土执行政务。丰臣秀吉掌权后,在大阪城、伏见城、聚乐弟等城堡,赐予大名屋敷,由大名的妻子居住,大名则一年需要前往一次。这成为了参勤交代的原形。,即在实施统治的过程中,将西北边疆逐渐纳入中国的“封建”体制中来,扩大了边疆;在内地,则铲除了世袭土司的权力,推进政治统合,实行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的分离。用现代的眼光来看,与其说清朝是在重建帝国,不如说是在推动亚洲大陆的政治统合,重建了一个以清王朝为中心的复合外交主体的中华世界秩序=儒家汉化文明版图。与一体中多元的专制体制相比,毋宁更接近于三代多元中的一体建构。王权只是平衡多元主体的平衡器,清帝与达赖、班禅的关系也类似于日本天皇与将军的关系。魏源身处“鸦片战争”以后的政局,对多元中的一体这一清朝的建制精神——“残缺的‘法治’”*吴吉远认为“清代是人治社会,专制权力制定完备的法制,又以残缺的‘法治’为专制统治服务”。参见氏著《清代地方政府司法职能研究》,故宫出版社,2014年,第10页。予以重新发现,自有其深意。而满洲消灭插汉是清朝崛起与明朝兴衰的分水岭。魏源写道:

太宗文皇帝天聪九年,得传国玺于元小王子裔插汉部,于是蒙古四十九贝勒,及土默特两旗合上尊号,改元崇德,是为我大清受命之始。[33](P.95)

吴吉远指出过清入关前后推行的“民族立法”。[39](PP.35-42)而在魏源看来,清朝与蒙古等西北部落的关系其实接近于文明同盟关系,享有某种社会自主,中心与周边可以互换,是一种建立在社会自主上的政治秩序,也就是多元中的一体,对周边区域政治自主性的强调也预设了周边拱卫文明整体的连带责任。正是这种文明连带的思维方式促使他在鸦片战争以后,提出了联合东南亚华人的主张,并催生了他与东亚海域的命运连带意识。

关于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君主平定准格尔部,魏源写道:“睹一支,念全体,观一隅,廑中国,益三叹于始事之固难,与终事之不易焉。”[33](P.159)他的清朝世界秩序观是一个区域与文明整体的关系,并没有中央与周边的意识。

关于清朝抚绥西藏,魏源则分析了清朝与藏传佛教之间的关系:

南北朝时,西域数十国迎佛法,求舍利,动至兵争,为部落安危所系。盖边方好杀,而佛戒杀,且神异能降服其心,此非尧、舜、周、孔之教所能驯也。高宗神圣,百族稟命,诏达赖、班禅两汗僧当世世永生西土,维持教化。故卫藏安,而西北之边境安;黄教服,而准、蒙之番民皆服。[33](P.219)

清朝的最高政治权力通过认可藏传佛教而获得了政治合法性,因此被达赖称为曼珠师利大皇帝。[33](P.219)清初历代帝王在汉人生活的内地将道统政治化,而对西藏以及西北边疆则认可黄教的宗教权威。这说明,清朝主导的中华世界秩序已经具有了政教分离的趋势,为辛亥革命以后中华民国的诞生做出了贡献。

三、魏源的“师夷”思想

道光二十年(1840)九月,当魏源听到林则徐被革职,改派琦善为钦差大臣,赴粤“议抚”,写下《环海》诗十一首,对中国历史上的涉外关系进行了总结,首次提出了“欲师夷技收夷用”的设想。[7](第14册,P.205)这个想法也是从清朝征服并统治西北边疆的经验中推导出来的。面对西方传教士利用汉文进行传教的方式,魏源开始萌发出文明触变的观念。他的这个想法并非突发奇想,1840年魏源的好友姚莹在《复邓制府言夷务书》中主张“制巨舰,并借鉴夷船,易篾帆为多节布帆”,[40](P.177)1848年林则徐在《密陈禁烟不能歇手并请戴罪赴浙随营效力片》中提出“若前此以关税十分之一制炮造船,则制夷已可裕如”。[41](第3册,P.478)由此可知,魏源“欲师夷技收夷用”的想法,是对当时前线指挥官对鸦片战争观感的策略提升。有学者根据魏源在《道光洋艘征抚记》中对林则徐抗英举措的描述,认为“林则徐还是‘师敌长技以制敌’的第一个提出者、发明者和实践者”。[42](P.79)其实,魏源心目中“夷”未必就是“敌”,他比林则徐高一筹的地方是看到了“鸦片战争”背后的文明冲突与融合的问题。

道光二十一年(1841)六月,魏源与林则徐在京口相会。在《江口晤林少穆制府》中,有“方术三年艾,河山两戒图”一句。[7](第14册,P.186)此时,魏源心中已经有了东亚陆海一体观。这种东亚海陆一体观并非是“视中国为大陆帝国和海洋帝国的复合体”,[8](第2部,P.647)而是将中国台湾、琉球以及日本列岛纳入东亚的文明版图,指出东亚海域与东亚大陆一样,具有文明防卫的责任。笔者以为,魏源的“欲师夷技收夷用”与东亚陆海一体观可谓是回应西方挑战的两种方式,如一物之两面,有内在的联系。

首先,我们来看魏源提出“师外洋之长技”的脉络:

当粤氛未靖,澳门西洋夷备兵舶二,英吉利夷备兵舶四,愿助剿海贼。广东大吏以中朝无借助外洋之理,却之。夫不借外洋之战舰,可也;不师外洋之长技,使兵威远见轻岛夷,近见轻属国,不可也。[33](P.361)

在这里,“借助外洋”来剿海贼,事关“主权”不可行,但“师外洋”的“长技”作为一种自主行为,是可行的。问题是,在魏源看来,要“师外洋之长技”的压力,远的来自“岛国”,近的来自属国。这里的“岛国”主要当指敌国英国,“师外洋之长技”可以理解为学习敌国的长处,而“属国”则指中国周边的小国。在魏源看来,鸦片战争带给中国的最大教训是改变中国与周边小国的关系,以回应共同的敌人,而中国周边国家回应西方冲击的方式已经开始对中国中心的天下观念产生了压力。在《海国图志》卷八十一《夷情备采》中有这样一段话:

中国官府,全不知外国之政事,又不询问考求,故至今中国仍不知西洋,犹如我等至今未知利未亚洲内地之事。东方各国,如日本、安南、缅甸、暹罗则不然。日本国每年有一抄报,考求天下各国诸事,皆甚留神。安南亦有记载,凡海上游过之峡路皆载之。暹罗国中亦有人奋力讲求,由何路可到天下各处地方,于政事大得利益。缅甸有头目曰弥加那者,造天地球、地里图,遇外国人即加询访,故今缅甸国王亦甚知外国情事。中国人果要求切实见闻亦甚易,凡老洋商之历练者及通事引水人,皆可探问。无如骄傲自足,轻慢各种蛮夷,不加考究。[7](第7册,PP.1957-1958)

魏源曾在《海国图志原叙》中自诩该书的特色为“彼皆以中土人谭西洋,此则以西洋人谭西洋也”。[7](第4册,P.2)上述引文就是魏源借鉴的一种西方视角,这促使魏源转变了中国中心的思维方式,从“联合属国”的抗战需要出发,对外关系的敌性预设开始发生了变化。与其说,《海国图志》是一部兵书,不如说是一部论述东亚文明整体如何应对西方挑战的指南。

写作时间稍后于《圣武记》的《夷艘寇海记》(后改为《道光夷艘征抚记》)*参见夏剑钦、熊焰《魏源研究著作述要》,湖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4-91页。陈其泰等认为该书成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春以后,道光丙午年(1846)夏以前(见氏著《魏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32页)。,在魏源生前只有单行本流传。笔者认为,魏源没有将《道光夷艘征抚记》与《圣武记》一起刊行,主要是为了维护林则徐的声誉。他认为,直接引发“鸦片战争”的原因是林则徐要求来华外商开示具结书,而对林则徐下达“闭市”命令的则是道光帝本人。因此魏源在《夷艘寇海记》中写道:

论曰:《春秋》之义,治内详,安外略。外洋流毒,历载养痈。林公处横流溃决之余,奋然欲除中国之积患,而卒激沿海之大患,其耳食者争咎于勒敌缴烟;其深悉详情者,则知不由缴烟而由于闭市。其闭市之故,一由不肯具结,二由不缴夷犯。(中略)而犹必以化内之法一切绳之,其求外夷也过详矣。[7](第3册,PP.609-6107)

李瑚根据这段引文指出,“林则徐奏中有‘夷船遵守者保护之,桀骜者惩拒之语,批谕云:同是一国之人办理两歧,未免自相矛盾。此因禁烟而并断绝英夷贸易之本末也’。可见文中已经说明,强令闭市,卒激沿海之患的是道光帝而不是林公”。[28](P.657)笔者尚未看到李瑚在这里引述的林则徐上奏原文,但林氏在道光二十年八月二十九日的《自请从重治罪折》中确实引证了朱批“外而断绝通商并未断绝,内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净,无非空言搪塞,不但终无实济,返生出许多波澜”一句,[41](第3册,P.476)可知道光帝确实下达了闭市的命令。但从上引文可知,道光帝下达闭市是因为林则徐提出要英商开不携带鸦片的具结书不见效果以后。*参见林则徐道光十九年三月初六日《会谕义律等暨各国商人遵式具结》,收入《林则徐全集》第五册,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56-157页;道光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仍须令英人出结片》,收入《林则徐全集》,第三册,第204页。

林则徐主持编译的《澳门新闻纸》,是了解敌人对鸦片战争看法的恰切材料。魏源也通过这样的材料,了解英国人的想法。譬如,1840年2月15日的澳门新闻纸写道:

然初次既错,即不可再错,当销毀鸦片之后,我等以为他不过用心设法以禁止鸦片而已。以后他立意系要败坏正经贸易,我等即十分惊异。林定非如此老实,肯信一张结即可阻止后来不合法之贸易。盖不过先试行此法,若众人一经具结,即又生出别样法子,以待所有之人尽皆具结,俱在官府权下之时,他又要具心中情愿之结,必致外国商人虽有一百样法子欲避律例,亦已不能。他所出之结式,实是令人奇异,凡肯具结者,即是好人,不肯具结者,即是走私之人,此算是从来最奇怪分别良歹之法子。[41](第10册,PP.247-248)

这篇评论当出自澳门的英国人之手,反映了一般西方人对林则徐禁烟的看法。他们可以容忍林氏销毀鸦片,但不能容忍林在具结书中提出“如查有夹带鸦片,即将全船货物尽行入官,其人听天朝处死”的条款。[7](第5册,P.157)在他们看来,中国官员名为禁烟,实为垄断贸易,因此不能接受。魏源从这样的说辞,理解了英国要发动“鸦片战争”的原因,所以在上述引文中提出“必以化内之法一切绳之,其求外夷也过详矣”的看法,认为用国内法来要求外商是不合情理的。一方面要保卫国家安全,一方面又要允许自由贸易,可以选择的办法就是学习西方的办法管理国家。这就是魏源提出“师夷”主张的背景,其具体方案:

诚能暂宽市舶之操切,以整水师之武备,尽除海关之侵索,以羁远人之威怀,奏仿钦天监用西洋历官之例,行取弥利坚、佛兰西、葡萄牙三国各遣夷目一二人,赴粤省造船局、火器局,而择内地巧匠精兵以传习之,如习天文之例,其有夷船、夷炮、火箭、火药,愿售者听,不惟以货易货,而且以货易船,易火器,准以艘械、火药抵茶叶、湖丝之税,不过取诸商捐数百万,而不旋踵间,西洋之长技,尽成中国之长技。兼以其暇,增修粤省之外城、内河之炮台,裁并水师之员缺,而汰除其冗滥,分配各舰,练习驾驶攻战。再奏请遍阅沿海各省之水师,由粤海而厦门,而宁波,而上海,城池炮台不得地势者移建之,水师冗缺者裁并之,一如粤省之例,而后合新修之火轮、战舰,与新练水犀之士,集于天津,奏请大阅,以创中国千年水师未有之盛,虽有狡夷其敢逞?虽有鸦片其敢至?虽有谗慝之口其敢施?夫是之谓以治内为治外,奚必亟亟操切外夷从事哉?[7](第3册,P.610)

这段将外来冲击转换成内部大改革的议论完全符合文明触变的逻辑,“整水师之武备”这样一个国防要求将改变传统中国的整个自我封闭的文化系统,这是魏源在“鸦片战争”后提出来的战略思想。这个构想后来在收入《海国图志》卷二《筹海篇三·议战》中变成了具体的提案:“请于广东虎门外之沙角、大角二处置造船厂一,火器局一,行取弗兰西、弥利坚二国各来夷目一二人”等,[7](第4册,P.36)国家提供一个中外合作的模范工厂,“鼓励与辅助民间自行发展”,[43](P.79)“沙角大角既有船厂火器局,许其建洋楼,置炮台如澳门之例。英夷不得以香港骄他夷,生觖望。而我得收虎门之外障。与澳门鼎峙,英夷不敢倔强,广东从此高枕”。[7](第4册,PP.36-37)这有点类似于现在大陆的开发区设想。魏源知道,这是一个新的建制,需要重新学习。因此,他提出:

近则西洋英吉利亦能以汉字通于中国。夫制驭外夷者,必先洞悉夷情。今粤东番舶购求中国书籍,转译夷字,故能尽识中华之情势。若内地亦设馆于粤东,专译夷书夷史,则殊俗敌情,虚实强弱,恩怨攻取,了悉曲折,于以中其所忌,投其所慕,于驾驭其小补哉![33](P.499)

魏源的“师夷”主张是对敌国英国“亦能以汉字通于中国”的回应,这种学习与了解对方文化的方式就是一种文明触变的关系,最后会化解敌对关系,使彼此站在同一起点,这个起点就是全球一体化。王家俭后来指出,魏源“使用‘海国’一词,则尤有更深的含义,用心非常深远,表示我国已于鸦片战争之时,面临一个新的海洋时代”,[44](P.229)而魏源提出的上述类似于文明触变的手法正适应这个新时代的生存方式。上述引言后来引起吉田松阴的关注,成为近代日本走向世界,形成新文明中心(内藤湖南)的标志。*吉田松阴于1850年9、10月间阅读了《圣武记》,并在其《西游日记》中抄录了上述引文(参见徐兴庆《近代中日思想交流史的研究》,第11-112页),松阴的亚洲思想也是在回应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的冲击,旨在回应魏源的海防思想,详见第二章。而对魏源来说,“师夷之长技”绝非只是“船坚炮利”*陈其泰等认为“由于魏源在鸦片战争前已经尖锐地批判封建专制、主张开明政治和运用商业经济手段改革漕运、盐政的弊端,这些都是在传统社会内部生长出来的符合近代化方向的观点和措施,因而在直接接触西方文化后即提出了客观上有利于发展资本主义的措施,付诸实行,即能逐步削弱乃至动摇封建秩序。这些是我们应该十分重视的”(氏等著《魏源评传》,第474-475页)。,而是整个文化,如他在《海国图志·大西洋欧罗巴洲各国总叙》中写道:

故今志于英夷特详,志西洋正所以志英吉利也。塞其害,师其长,彼且为我富强。舍其长,甘其害,我乌制彼胜败。奋之!奋之!利兮害所随,祸兮福所基。吾闻由余之告秦穆矣: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7](第6册,P.1124)

魏源以秦穆公经营西北的历史经验来为他主张的向西方学习寻找根据本身,也说明魏源的“师夷”思想是划时代的。他在《圣武记》卷十四中指出,“以彼长技御彼长技,此自古以夷攻夷之上策”;[33](P.545)王家俭认为“尽管‘以夷攻夷’是中国古老的传统观念。但一般士大夫却往往将‘借用外夷’引以为戒”。[43](P.73)魏源在这个“以彼长技御彼长技”的旧瓶里装入了新酒,多少带有了西方国际关系论中势力均衡的概念。

对魏源来说,“师其长”就是要克服“己之短”,他把“鸦片战争”的冲击还原成对自己国家的反省。接着上述《夷艘寇海记》的引文,魏源提出了藏在他内心的问题:

曰:《春秋》之宜,不独治内详于治外,亦责贤备于责庸。良以外夷不足详,庸众不足责也。吾曰勿骤停贸易,世俗亦言不当停贸易。世俗之不停贸易也,以养痈。曰英夷所志不过通商,通商必不生衅,至于鸦片竭中国之脂,何以禁其不来,则不计也。[7](第3册,P.611)

魏源也不愿意“闭市”。但如何使英商不再进行毒害中国人民的鸦片贸易,这才是关键的问题。魏源认为,这个问题出自中国内部,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向敌国学习他们不使鸦片危害自己国家的体制,这才是魏源主张“师夷”的原因吧。在“志西洋正所以志英吉利也”的过程中,魏源已经认识到中国所面对的外来压力已经从亚洲内陆转向了东南海域。他在《海国图志》卷五《叙东南洋》中写道:

天地之气,其至明而一变乎?沧海之运,随地圜体,其自西而东乎?前代无论大一统之世,即东晋、南唐、南宋、齐、梁,偏隅割据,而航琛献赆之岛,服卉衣皮之贡,史不绝书,今无一登于王会。何为也?红夷东驰之舶遇岸争岸,遇洲据洲,立城埠,设兵防,凡南洋之要津,已尽为西洋之都会。地气天时变,则史例亦随时而变,志南洋实所以志西洋也。[7](第4册,P.404)

对魏源来说,“师夷”实际上意味着告别秦制*魏源指出:“秦以尽坏古制败,莽以动袭古制败,何其异轨而同归耶?秦之暴,不封建亡,即封建亦亡,两晋八王之事可见已;莽之悖,复井田亡,不复井田亦亡,隋炀、朱梁之辙是矣。”(《魏源集》上册,第47页)问题不在是郡县还是封建,而在秦制中的暴力法则。,参与全球化的进程,因此,他要回溯到“春秋以前,夷狄与中国为一”的时代重新出发。[25](P.42)引文中的“志南洋实所以志西洋”也可转释成“志英吉利实所以志中国”——这里的“中国”不只是指清朝的政治版图,也包含了整个东亚的文明版图,问题又回到中国自身。也就是说,中国要在西力东侵的全球化时代生存下去,必须从西方文明中汲取自身转变所需要的东西。魏源对美国民主制度的赞美,不只是如同王家俭所言,“多少暗示他之所谓‘师夷长技’者并不限于西方的船炮而已”,[43](P.46)而是在他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构想里面,“制夷”的内涵实际上是指通过中国的内部改革重建一个与西方共生的世界秩序。《夷艘寇海记》(下)是这样收尾的:

以守为款,则我詟于彼,彼有求于我,力持鸦片之禁,关其口,夺其气,听各国不得贸易之夷居间调停,皆将曲彼而直我,怒彼而昵我,则岂特烟价可不给,而鸦片亦可永禁其不来,且可省出犒夷数千百万金,为购洋炮洋艘、练水战火战之用,尽收外夷之羽翼为中国之羽翼,尽转外夷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富国强民,不在此一举乎?[7](第3册,P.628)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逐渐进入西方主导的条约体制。面对这一国际政治的现实,魏源提出“以守为攻”的战略构想,说明他在这里再次提出的“尽转外夷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的主张是一长时段的文化战略构想,并非只是在器物层面向西方学习自卫的手段而已。后来魏源在《海国图志》卷一的《筹海篇一:议守》中提出:“不能守何以战?不能守何以款?以守为战而后外夷服我调度,是谓以夷攻夷。以守为款而后外夷范我驰驱,是谓以夷款夷。”[7](第4册,P.9)这都可以从文明触变的角度予以理解——通过容受对方文化的方式来守卫自己。

四、魏源的“海防”思想

王家俭指出,魏源为了抗击英国对亚洲的入侵,构想了两个惊人的计划:一是将流寓南洋的华侨组织起来对抗西方入侵者的南洋经营计划;二是提出了一个由俄罗斯、法国、美国、尼泊尔、泰国、缅甸、越南和中国共八国组成的东亚联盟计划。[43](PP.35-69)但对魏源关于东亚的论述语焉不详,笔者在此打算通过对魏源东亚观的描述,重新建构魏源的海防思想。

魏源对日本的重新认识,是通过“鸦片战争”获得的。为何中国无法禁烟而越南、日本有效抵抗了西方入侵?他在《海国图志原序》中首先从近边的国家展开论述:“夷教夷烟,毋能入界,嗟我属藩,尚堪敌忾。志‘东南洋海岸各国’第三。吕宋、爪哇,屿埒日本,或噬或駾,前车不远。志‘东南洋各岛’第四。”[7](第4册,P.3)这里透露了两条资讯:第一,在魏源的安全观里,“夷教夷烟”是同一层面的东西,也就是说,中国及其“藩属”在西方冲击面前,首先需要在文化层面进行防卫,这样才能抵御西方的侵蚀;第二,在他眼里,菲律宾、印尼、日本是抵御西方入侵的前沿。当时,在西方人看来,中国与日本所奉行的对外政策是一致的:

中国人若欲学外国人之船样装造师船,定必寻外国人指点如何驾驰。凡有外国人肯为中国所用,教中国人驾外国船只之法者,我甚可怜此等之人。初时中国人定必应许他有许多工价及各样之恩典,迨后必被中国骄傲官府骗其工价,并且凌辱。荷兰在日本国之贸易,将已皆归于乌有。荷兰国之人欲得日本国人之好处,所有之事物与西洋人相反,甘愿遵从日本国各样法律,凡日本国人所欲之事,无不行之,又具许多结,然荷兰人行如此多事,遵从日本之人,而他们有何所得?[41](第10册,P.235)

魏源在《南京条约》签订后写的《寰海后》中有“蛙紫莫言平秀吉,戈船谁御郑成功”(“蛙紫”原作“封豕”)一句。[41](第14册,P.209)平秀吉即明末入侵朝鲜的丰臣秀吉,在朝鲜、中国名声不佳,但魏源却认为他有效抵御了西方入侵,可以与郑成功相提并论。“鸦片战争”是魏源对近世日本进行重新评价的契机,他看到了日本回应西方冲击的方式与中国不同。

魏源在《圣武记》卷六《国初征抚朝鲜记》中认为,“朝鲜虽外藩也,实同内服”;[33](P.260)在他心目中,朝鲜或可与哈萨克、布鲁特在西北边疆的地位媲美。关于朝鲜在东亚的地位,魏源写道:

其山脉自长白山之阳,东南走四千里,而至釜山际海,与日本对马岛相峙,一帆半日可达。……时日本观衅而动,卒慑我朝天威,不敢犯朝鲜。[33](P.261)

魏源发现朝鲜是东亚稳定的一个平衡器,因此赞道:“有国家者,礼仪以为防,城郭甲兵以为固,自羲、黄以来,不能偏废。”[33](P.261)在魏源看来,朝鲜采取“亲附”中朝的政策达到了文化防卫的功效,而日本隐约为东亚变动的源头。*事实上,佐藤信渊在写于1823年的《混同密策》中提出要对崇信清主的邪魔左道者,以得罪皇天为名,加以天罚,立明室子孙朱室为上公,昌明产灵之教法,以解除万民之疾苦(《佐藤信渊家学全集》中卷,东京:岩波书店,1927年,第204-205页)。这看上去像是一个入侵中国的构想,其实反映了德川时代的文化成就在东亚文明内部形成了与清王朝对峙的意识形态。1907年,章太炎在东京主编《民报》,出《天讨》专号。在他所起草的《讨满洲檄》以及后来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数说满清王朝祸害中国十四桩罪并直斥“堂子妖教”,与上述《混同密策》的志趣遥相呼应。他在朝鲜看到文化防卫的重要性,而在日本则预测到了东亚新秩序的胎动。

魏源在《乾隆征服安南记》中记录了一则嘉庆十三年越南人抵御英军入侵的往事:

初,安南恶西洋之鸦片烟、天主教,久绝其广南市舶。及是英吉利驻印度兵酋闻阮邦新造,衅可乘,乃以兵舰十余驶入富良江口。安南人尽敛舟藏内港,数百里无一人。直抵东都。夜,忽小舟百十出下游内港,乘风潮火攻之。英夷无走路,先入七艘烬焉,其海口余艘骇遁,无颜返国,乃顺抵广东图澳门,不果而去。[33](PP.280-281)

对越南的抗英行动,魏源深感共鸣:“必欲洋炮、洋艘始足制西洋,其不为安南所笑者几希;如欲调劄船以驰逐外洋,或必守海口而不许闯入,其又为安南所笑者几希。”[33](P.281)同时,与越南并列,日本也成为魏源心目中的一个榜样:

若每省汰去冗兵之饷额,并为精兵之饷额,姑以每省汰并六千为断,别募沿海骁锐,水陆各半,分布澳、厦、宁波、吴淞番舶云集之区,昼夜训练,水战则火器、火艇,风涛出没;陆战则技击节制,营垒森严。使西夷觏之,如安南、日本守御之可畏,则必以闭关罢市为虞,而不敢生心矣。[33](P.543)

这已经是一个建立中国现代海陆军的构想,而魏源对越南、日本,特别是日本刮目相看,也来自英国人的观察:

若中国一日有人吸食鸦片,即一日有人接济,设欲停止正经贸易,不与外国人通商,如日本国近来二百年不与外国往来之事一样,此事更是不能。盖日本国断绝贸易以后,人皆俱已全忘记日本之贸易,兼以识日本人之性品,恐怕危险多过利益,所以人皆不十分著紧日本之贸易。然中国即与日本大不相同,我等知道中国之人,尽爱做贸易,虽有违禁,尽心设法以避法律之严,若有人肯冒险带货物到来出卖,中国人即肯接受。中国国家毫无情分待外国之人,即百姓有违背法律与外国人相交,各官府必定查办,恐后来定会生出意外之事。[41](第10册,P.249)

魏源从对上述资讯的感知中,自然会产生关注日本对待西方冲击的回应方式,进而产生一种中国与日本等周边国家进行比较的思维方式。他已经认识到东亚世界秩序面临着共同的挑战,中国与东亚周边王国朝鲜、日本、越南在同样的挑战面前,变成了一种文明同盟的关系。沟口雄三在《近代中国形象的再检视》与《近代中国形象是否已经扭曲?》*收入其著《作为方法的中国》,东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之中提出的容受西方文明—改革—自我保存这一文明论式的观点接近魏源的海防思路,[9](PP.181-182)却将中国与包括日本的东亚文明置于一个近代国家的框架之中予以把握,尚未完全摆脱西方中心论的桎梏。《海国图志》卷八十二《澳门月报》中有一段与上述引文近似的话:

设欲停止正经贸易,不许外国通商,如日本近来二百年不与外国往来之事,此必不能。彼时日本人之机智,与欧罗巴各国相等,即国中之强勇亦与欧罗巴各国相同,况彼时欧罗巴人已得中国之利益,故视日本之贸易不甚要紧。[7](第7册,P.1978)

西方人的目的是要打开中国的市场。在他们眼里,日本已经不完全属于东方式的国家。近代日本后来走上“脱亚入欧”之路,也跟西方人将中国与日本进行“分而治之”的东亚政策有关。这对魏源日本观的形成必定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提醒日本要对东亚文明的存亡负责,同时也把防卫圈扩大到了整个文明版图。他在西方式“nation”(民族)概念尚未被东亚接受以前,已经认识到了防卫文明版图的意义。然而中国要把被鸦片贸易打开的大门重新关上已不可能。西方人认为,中国人用清初迁海的方式已经无法解决当下的危机。[41](第10册,P.261)魏源所面对的“鸦片战争”后的局势经过明治日本的转换,激发出反满民族主义。他在《圣武记》卷八的《国初东南靖海记》中发表了如下的议论:

惟明则太监郑和骋兵舶于西洋,郑成功夺红夷之岛国,彼二郑者,固中国之一奇也。方其请漳、泉,请海澄,何异于西夷之索港口?犯温、台,犯金陵,何异于西夷之闯内地?而剃发之令,何异于今日之烟禁?国初所以制之,不过迁沿海弃舟山,以断煽济,而杜牵制,卒駾喙喘息而不敢复獗。诚能以剃发之制禁烟,以清野之法断接济,以坚壁之法御火攻,烟可不遏自绝,寇可不战自困。是之谓以守为战,以守为款,以内修为外攘,故著国朝防海家法可考者于篇。[33](P.335)

虽然上述引文对当初的防海家法进行了回顾,但魏源并不认为应该如法炮制,而是从“内修”的角度来思考战和问题:问题还是在人的精神世界中,而精神状态同时又是一个体制问题。在收入同卷的《康熙勘定台湾记》中,魏源记录了贝子赖塔提出解决台湾问题的办法:

若能保境息兵,则从此不必登岸,不必剃发,不必易衣冠,称臣入贡可也;不称臣,不入贡,亦可也。以台湾为箕子之朝鲜,为徐巿之日本,于世无患,与人无争,而沿海生灵永息荼炭。[33](P.339)

虽然日后收复了台湾,但这段话表明,清朝对东亚秩序的重建基本采取了“名从主人”的政策,这与中华世界秩序的构成原理是一致的。在此章的末尾,魏源写道:

中国山川两干,北尽朝鲜、日本,南尽台湾、琉球。过此则为落漈尾闾,亦名万水朝东,舟楫所不至。故琉球、日本以东之国无闻焉。台湾地倍于琉球,其山脉发于福州之鼓山,自闽安越大洋为澎湖三十六岛,又东渡洋百里至台湾,为中国之右臂,可富可强,可战可守。[33](PP.341-342)

关于“两干”说,起源于唐僧一行的“河山两戒”说,康熙曾说过:“长白山二干:一干东至鸭绿江而结高丽,一干北折至盛京,复西行而南至金州旅顺口之铁山,穿海而结泰山。”[45](P.43)清朝崛起于长白山一带,因此在定都北京后,它将长白山纳入了中国的安全体系之内。魏源又将中国的安全边界向北扩大了。他在《圣武记》附录卷十二《掌故考证》中写道:

天山以阿尔泰山为正干,而其东趋巴里坤、哈密者,特其分干。分干短而正干长,故北干兴安大岭而尽于东海,视哈密分干多行七千里,其孰正孰辅,判然径庭矣。[33](P.505)

在魏源的秩序整体观中,中国台湾、朝鲜、日本都是连在一起的,而台湾尤为重要。晚明人张燮在《东西洋考》中有“倭地北跨朝鲜,南尽闽、浙”的记载,[46](P.119)魏源的东亚观延续了明人的东亚地理观,同时也越过了清朝的政治边界,具有一种堪称文明安全的视野。因此,他在《夷艘寇海记》中,对日本以及郑成功回应西方冲击的方式给予了积极的评价:

设有平秀吉(丰臣秀吉)、郑成功枭雄出其间,藐我沿海弛备,所志不在通商,又将何以待之?则亦不计也。与我不停贸易以自修自强者,天壤胡越。[7](第3册,P.611)

与林则徐为禁烟而禁绝贸易的做法相对照,魏源认为日本开辟长崎允许通商的做法更为高明。从英国对清朝的挑战,魏源想到了丰臣秀吉与郑成功对明朝与清朝的合法性所作的挑战,而如何进行“内治”也是一个关乎政治合法性的问题。此时,在魏源心目中,清朝的合法性光环已经渐渐褪去,日本始终具有一个特殊的位置:

红夷之水战与火攻强于倭,鸦片之害胜于倭。日本之深恶红夷不与通市者,防其鸦烟与邪教也。红夷之畏日本者,畏其岸上陆战也。日本三十六岛,港汊纷岐,其海口更多于中国,其水战火攻尚不如中国。止以陆战之悍,守岸之严,遂足詟英夷,绝市舶,而不敢过问;又止以刑罚之断,号令之专,遂足禁邪教、断鸦片,而莫敢轻犯。[33](P.547)

王家俭认为,“《海国图志》与《圣武记》为姊妹篇,同为先生受鸦片战争失败刺激后发愤之作”,[47](P.82)而《海国图志》对日本的近世史及其与中国的关系进行了概述,为近代中国人研究日本之滥觞;其中有来自《万国地理全图集》对日本的介绍:“日本人与汉人不同,其面貌话音亦异。虽然借中国之字,学唐人之礼,但其意见迥异。”[7](第5册,P.669)魏源借助西方人的记载,认识到一个“意见”与中国“迥异”的日本,为他消除对日本的敌性预设或许起了重要作用。

魏源晚年完成《元史新编》九十五卷,对元代统治中国的得失进行了总结。陈耀南指出:“《元史新编》可说是《海国图志》的副产品。”[14](P.181)而吴泽则认为,魏源著《元史新编》的目的是对清朝的讽谏。[48]他在《拟进呈元史新编表》中写道:

且元恃其取天下之易,既定大理,遂欲包有六合,日本、爪哇,皆复海师于数万里之外。又不思中原形势,外置岭北、岭西、阿姆河诸行省,动辄疆域数千里,马行八、九十日方至;内置江浙、湖广各行省,举唐、宋分道分路之制尽荡覆之。旁通广辟,务为侈阔,鞭长驾远,控驭不及。[49](P.148)

魏源认为,“鸦片战争”暴露出来的清朝体制问题的根源在于元代以“省”为单位的大一统体制。魏源对忽必烈设置日本省,试图征服日本的做法进行了否定,与他提倡“山川为主”的精神是一致的。将这样的问题设定思路反过来运用,则有助于建立一个以区域认同为基础的联邦体制。藤间生大写道:“东亚的一国,无疑由产生了同样的民族危机的清国的魏源写成的《海国图志》般的著作才包含了当时日本人最为需要的知识。”[50](P.387)魏源不是从“民族”,而是从东亚文明版图整体的危机立言,才使幕末志士感受到了必须崛起的连带责任,幕末志士与魏源对文化生命的体验与责任感也是一致的。如同藤间所观察,“‘中华’意识或可对中国的团结起到部分的作用,但魏源并不寄希望于此”。[13](P.108)魏源在唤起文明危机感的同时,也埋下了近代东亚文化民族主义的种子。傅佛果指出,内藤湖南的文化民族主义也由此而来。*参见傅佛果《内藤湖南——政治与支那学之间 》(井上裕正译,平凡社,1978年)第二章“文化民族主义与中国”一节。他指出:“对掌握了汉学的教养,对中国文化抱有深切爱意的内藤湖南来说,在被视为日本固有文化的里面,作为当然的前提包含着与中国共有的文化。”(第69页)

日本后来在西方压力下开放了国门。“甲午战争”以后,魏源的东亚一体观得到了延续。例如邹代钧说:“自千岛至于台湾,其东均临太平洋,大小岛与南北断续,视若联属,实于大陆之东成一屏障所以分太平洋、东海为二也。”[51](P.335)内藤湖南于1902年底重访中国,与新任京师大学堂编译局教习的邹代钧“笔谈数刻”,[52]此时,两人当对魏源的东亚整体观达成了共识。

“戊戌变法”以后,日本成为近代中国革命的策源地,革命党人仍然沿袭了魏源的东亚文明整体观。譬如秋瑾在《吊吴烈士樾》中有“忽地西来送警钟,汉人聚哭昆仑东”的句子,[53](P.80)这里的“昆仑东”指日本。面对西方冲击,革命党人将亚洲视为一个命运与共的整体。被誉为“青年之神”的邹容在《革命军》中认为,“自古司东亚文化之木铎者,实惟我皇汉民族焉。朝鲜、日本亦我汉族所蕃殖”,[54](P.240)因此将朝鲜人、暹罗人、日本人、西藏人以及其他亚洲东部人都划入中国人之列。这种思维方式当是从魏源的东亚整体观敷衍而来。在邹容心目中,明治日本所推行的文化革命将魏源的文明触变思想付诸实践,这正是其《革命军》不言自明的思想源头,[55](PP.446-473)革命党人要将在日本感受到的新道德与新礼秩来取代清朝的旧道德与旧礼秩。有日本学者甚至主张,包括《海国图志》的汉译文献是日本宪政思想的源头。*1925年日本学者尾佐竹猛在《维新前后的立宪思想》中指出了西方著作的汉译对宪政思想的发生所做的贡献;据此,井上清也在1951年出版的《日本现代史·明治维新》中祖述了这一观点(参见藤间生大《近代东亚世界的形成》,第77页)。可以说,魏源的海防思想催生了亚洲的连带思想。

五、结论

魏源1840年在《寰海》诗中写道:

千舶东南提举使,久边茶马驭戎韬。

但须重典惩群饮,那必奇淫杜旅獒。

周礼刑书周诰法,大宛苜蓿大秦艘。

欲师夷技收夷用,上策惟当选节旄。

我们可以将魏源《海国图志》之《筹海篇》看作是对这首诗所反映的海防思想的注释。

王家俭针对魏源海防思想中关于守议的问题指出:“从鸦战时种种条件来看,当时我国之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分析起来,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国中古式的落后武力,决不是配备与训练俱优的近代化英军的对手。”[43](P.104)这当然也是英国看中中国的地方,但魏源的“议守”出于一种更为基本的立场:“不能守,何以战?不能守,何以款?以守为战,而后外夷服我调度,是为以夷攻夷;以守为款,而后外夷范我驰驱,是为以夷款夷。”[7](第4册,P.9)对魏源来说,“守”似乎是一个最为基本的“内治”立场;如果连这个最基本的问题都无法解决,就根本无法谈“战”与“款”了。如同上引诗云“但须重典惩群饮,那必奇淫杜旅獒”(只需用严厉的法律惩办那群饮的酒徒,何必以奇技淫巧为名拒绝旅国的猛犬),关键是整治内部秩序。这样外来文化才可以为我所用,然后才可以谈战、谈款。

关于魏源的议战思想,笔者以为,着重点并非是“创造海外奇烈”的以夷攻夷之策,或建立海军的主张,[43](PP.113-122)而在于他提出的“欲制外夷者,必先悉夷情始;欲悉夷情者,必先立译馆翻译夷书始;欲造就边才者,必先用留心边事之督始”的文明触变论思想。[7](第4册,P.35)他主张在广东沙角、大角建船厂、火器局等近代设施也是颇有远见的。如果能够摆脱西方中心论的分析典范,起源于日本长崎的近代化进程可以说是全面按照他提出的文明触变的思想展开的。

从“战”的角度来理解西方的文明触变是魏源的过人之处。在“海夷的坚船利炮,非我所能拒;文物声华,亦似乎非我所能尽贬”的西方冲击面前,[56](P.14)魏源已经明确认识到,东亚文明所面临的是文化转型这个问题:“因其所长而用之,即因其所长而制之。风气日开,智慧日出,方见东海之民,犹西海之民,云集而骛赴,又何暂用旋辍之有?”[7](第4册,P.39)在这里,魏源从“用”的角度对“制”进行了诠释,时代精神终于从戴震所批判的“以理杀人”的困境中走出,向变法的方向迈进。“以理杀人”反映了清朝的行政体系本身的腐败,走出这一清朝体制的政治困境,需要通过“因其所长而用之”的文明触变去重建公共利益的内在准则。

王家俭认为“魏源对林(则徐)的批评,特别置重于外交手腕方面”。[43](P.130)确实如此,他立足于“欲师夷技收夷用”(想要学习西方技术和利用好西方器物)这样一个文明触变论的立场,自然会强调和平外交的作用:“上策惟当选节旄”(最好的办法是选好办外交的能手)。

关于议款,魏源提出:“我患夷之强,夷贪我之利,两相牵制,幸可无事,非今日主款者之密略乎?”[7](第4册,P.44)这是魏源对“鸦片战争”结果的一种现实态度。但他认为“欲制夷患,必筹夷情”,也就是要了解外国的情况,并与之沟通,还提出外禁与内禁这两种禁绝鸦片的方法。[7](第4册,PP.44-52)这对魏源来说,也是一个逐渐改变国民心理的文明触变问题。魏源在西方列强以标榜“国家平等互利”的“民族”为杠杆,席卷全球之际,再三警示东亚周边诸国联合起来,共同面对西方挑战。

虽然近代日本后来追随西方后尘,成为欺凌亚洲的殖民帝国,但如果我们从文明触变的角度来看,将“海防”转换为“师夷”,由一东亚岛国树立了魏源所期望的“以夷制夷”的样本。魏源在《海国图志后叙》中称,百卷版《海国图志》,“则用广东香港册页之图,每图一国”,“于是从古不通中国之地,披其山川,如阅《一统志》之图;览其风土,如读中国十七省之志。岂天地运转,自西北而东南,将中外一家欤”。[26](P.8)魏源对东亚乃至亚洲的整体安全意识已经超越了《大清一统志》的政治版图,晚清变法志士对“明治维新”的赞扬背后暗藏着对清朝体制的批判。清王朝就是在近代日本以魏源提出的方式回应西方挑战的过程中失去了合法性光环,退出了历史舞台。

本来,在魏源的海防战略意识里,澳门是“通洋之患”的源头。他在《海国图志》卷五十二《英吉利国广述中》认为“诸夷之浸淫狎熟于粤东,则由澳门为之权舆也”;在《英吉利广述下》他进而指出“在广州,夷商尤大为不便,故其艳慕澳门,窥得宁波之隐意,迄未已也”。[7](第6册,PP.1464,1473)虽然魏源1847年游历了澳门,对西方文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他并没有改变对澳门这个葡萄牙殖民地的敌性预设。魏源在《海国图志》卷十七《日本岛国》中引述了《万国地理全图集》中一段关于日本与葡萄牙之间发生战争的记载:“缘天主教肇衅失和,与葡萄牙争战,而赖荷兰获胜。是以灭教门,驱除外人,无所不至。”[7](第6册,P.669)这段记录或许改变了魏源心目中自明代以来中国人对日本的敌性预设。也就是说,葡萄牙的敌人日本应该可以成为抗击西方入侵的朋友。

有清一代,日本与中国之间呈现为“互市”关系而非朝贡关系。日本学者滨下武志曾从东亚海洋的视角,对朝贡体制作出过解释:

处于每个海洋区域的边沿的国家、区域和城市……既接近得足以互为影响,但也有相当的距离,以致不可能进一步融合为一个整体。在这个意义上,自主权构成一个重要的条件,建立起一种松散的政治整合形式,即朝贡制度。[21](P.255)

这个定义对马士、费正清的定义进行了修正,提供了理解“朝贡体制”的内在视野。其实,中亚内陆的哈萨克或泰国等与清朝中国的关系,可以说是一种文明同盟的关系。而魏源在“鸦片战争”后,最先关注的是中国周边海上汉化王国与中国本土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形成的文化上的存亡与共的关系。在中国以“礼”为媒介结合起来的皇帝与人民的关系,通过册封周边汉化王国,形成了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历史世界。周边海上汉化王国出于生存与安全的需要,接受了来自中国的文化,成为以自己的方式捍卫文明安全的一员。但随着近代世界的形成,东亚世界被解体,以“鸦片战争”为标志,清王朝统治的完整性发生了变化。[57](PP.661,677)魏源此时试图唤醒日本的危机意识,重新诠释“地从主人,名从中国”的文明统合原理。对文明同盟关系的强调又引发出他对地方认同的强调。魏源提出:

且今代诏令奏疏,亦称福建为闽省,安徽为皖省,不称为“福省”、“安省”,云、贵、两广,则称滇省、黔省、粤省,不称“云省”、“贵省”、“广省”,岂非山川为主,州郡为宾,不可强更者乎?[20](P.519)

在“鸦片战争”的冲击下,魏源在重申文明同盟的同时,又悄然对清朝大一统建构予以解构,暗示了一种地方分治构想的文明一统秩序。他将“守”的任务从皇权下放给了沿海各地与海上王国,强调文明防卫要建立在对生于此长于此的“山川”的认同感上,而不是郡县制的政治体制。对他来说,尊重当地人约定成俗的地名,就是尊重“地从主人”的文明统合原理,其目的是要重建一个以“山川为主”的东亚秩序,以抵抗西方势力的入侵。魏源所说的“至墨利加北洲之以部落代君长,其章程可垂奕而无弊”(《海国图志》百卷本后叙),不光是在赞美美国的民主制度,重点应是“以部落代君长”。魏源提出的“山川为主,洲郡为宾”的主张,也可以将之看作是对“以部落代君长”之民主化进程的回应。大谷敏夫认为,横井小楠读了《海国图志》,才提出了取代幕府独裁封建制的合议民主制形态。[10](P.665)我们从这里可以见出与小楠思想志趣相近的胜海舟的东亚连带论的出发点与“明治维新”以后走上军国主义的近代日本的出发点之不同。[58](PP.195-196)

从“州郡”到“山川”的认同转换,实际上是呼唤文明版图中的人起来保卫自己的家乡。魏源经世思想的过人之处在于“展开了作为推动现实社会的动力源的主体性——经世论式的学问”。[59](P.39)吉田松阴在1851年22岁写的《东北游日记抄》中有“须臾勿忘川与山”的句子,[60](P.211)这正是在回应魏源的海防思想,从自己所在的长州藩入手重建文明版图的精神秩序。魏源“山川为主”的思想后来成为宋恕变法构想的根干。[61]据此,章太炎在《定版籍》中对冯桂芬提出的减免苏南粮税的要求进行了批判,表达了“辛亥革命”对土地问题的看法,进而推动社会革命,最后完成东亚联邦的建构。魏源在构想他的抵抗战略与战术的时候,政治主体本身已经从清廷转变为民间,而由民间展开的抵抗运动又推动了社会革命的进程。来自近代日本的思想资源,将清王朝以西部为中心的防卫体系转换成了以东部沿海与海上王国为中心的全球化进程。

从吉田松阴等幕末志士回应魏源所提出的文明触变论的角度来看,东亚的近代化过程虽有程度之差,但都遵照了同一“战术”原则。如同陈耀南所言,“他(魏源)后来补充:海夷之长技,利炮船坚之外,练兵养兵之法,以致联邦总统之制,都大有优胜;而且,他们的声华文物,也实在应以域外友人视之,而不再是传统的夷狄了——华夷之别,在种族不如在文化,这也是今文公羊学的一种精义”。[14](P.213)魏源认识到战斗力的泉源在于文化,而文化可通过文明触变得到提升。

对内藤湖南来说,这一“战术”上的领先是从南宋以后的国民运动发展而来的,与近世中国的走向步调一致。不同的只是南宋以后的中国走上了理学之路,而日本则容受了遭到理学贬抑的以碧严录为教典的禅宗临济宗,走上了佛教平民化之路,到德川时代又出现了像中井履轩那样的新理学思想,发展了中国文化。因此在他看来,中国文化是使日本文化得以成形的“盐卤”。按照这样的逻辑,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可以认为,起源于殷周的中国文化是一个公分母,地域文化由此而成形,具有各自的地域特性,共同维护着文明版图。由魏源的海防思想可以推导出一个不同于西方近代国家的秩序愿景。

全球化价值趋同与在地化是一体化的两个方面,其中在地化是指以本土的方式容受来自西方的所谓普世价值。如果从一个在回应西方冲击时亚洲内部不同区域互动的角度来看,“在地化”也是一个文明触变的过程。譬如近代汉语词汇在日本的近代化中得到了运用,同时又回到了中国成为近代中国重新统一的文化基础。这表明了东亚在文化上的整体性;这种整体性是在回应西方挑战时呈现出来的,具有高于国家利益的文明价值,可谓是一种推动全球化时代国际关系的新价值纽带,也应成为亚洲外交的着眼点。

魏源在《夷艘寇海记》中描写了乍浦失陷时,“驻防旗兵,平日凌辱汉人,至是又动斥为汉奸,由是福建水勇积愤,纵火内应,贼遂踰南城入,尽焚满营”。*转引自姚薇元《鸦片战争史实考》,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2页;另参见魏源《圣武记》(附夷艘寇海记),第621页。乍浦是清代中国与长崎贸易的集散港口,“鸦片战争”以后出现的条约体制意味清朝主导的乍浦-长崎贸易体制的终结。这里有刻意强调满汉矛盾之嫌,但满洲旗营无法应对西方的挑战已是不争的事实。姚薇元指出:“盖英军在天尊庙受大损失,中校阵亡,为鸦片战争以来所未有,故入城乃屠杀以洩愤也。城中居民多畏辱自尽,而妇女尤甚。”[62](P.133)揭露英国暴行的《乍浦集咏》,1846年出版当年即运入日本,为唤起日本朝野对西方入侵的警惕起到了一定作用。[63](PP.248-250)

如增田涉所言,魏源的著作旨在对自己的和国家的文化予以严厉的反思,促进了在思想上对国家的体制进行变革的方向。[3](P.4)孔飞力指出:“国家的富强,文人更为广泛的政治投入和参与,这两者并非来自西方的鼓动,但中国人很快便会通过取法西方(以及日本)促成它们的实现。”[23](P.49)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东亚文明的前途在于我们如何从近代国家的强迫观念中解脱出来,重新回到自己的历史轨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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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山宁)

On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World Order of Qing Dynasty——A Case Study on the 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of Wei Yuan’s Coast Defense Thoughts

YANG Ji-kai

(Institute for Chinese Learning,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How did the world order of Qing Dynasty make its transformation in modern times? Based on different ideas proposed by the school of John King Fairbank and the Kyoto School of Sinology, this paper aims to study this issue from a new perspective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Wei Yuan’s coast defense thoughts. By analyzing the formation of Wei Yuan’s thoughts of “learning abroad”, the paper describes the thinking way of Wei Yuan about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Qing’s world order, and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Wei Yuan’s thoughts on coast defense, the paper tries to explore his strategy when faced with the western challenge. To sum up, the paper, through the discussion of the formation of Wei Yuan’s coast defense thoughts, helps to provide us with a useful thinking mode to solve the political problems in east Asia.

Wei Yuan;RecordsandMapsoftheWorld; the Opium War; the late Qing Dynasty; East Asian; Chinese world order

2016-04-05

杨际开(1957-),男,浙江杭州人,杭州师范大学国学院专职研究员。

主题研讨清末民初中国的学术与思想之六

D691

A

1674-2338(2016)03-0053-20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3.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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