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还是集体
——政体的政治文化基础
2017-01-06林海彬
林海彬
(中山大学 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广州 510006)
个体还是集体
——政体的政治文化基础
林海彬
(中山大学 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广州 510006)
政体需要政治文化的支撑。政治文化并非铁板一块,其承载实体包括个体和集体,其倾向包括普遍的和特殊的,形成四种政治文化类型;这些类型依循不同的逻辑支撑政体,构成个体普遍倾向的政体、个体特殊倾向的政体、集体普遍倾向的政体、集体特殊倾向的政体。在政治文化承载主体方面,基于个体和集体的路径对政治文化的传承具有看法不同,从而形成对政体稳定的不同看法。在政治文化倾向方面,普遍的和特殊的对政体差异有不同的解释,特殊倾向容易形成东方主义。这四种类型提供分析政体文化基础的视角,然而均有所偏颇,吉登斯的“结构二重性”或许能够提供新思路。
个体;集体;政治文化;政体
亚里士多德认为个人的(勇敢)公正、明智与节制是幸福的城邦所必须的。[1]政治文化是政体维系和发展的重要基础,因为“制度长存带有明显的适应价值:如果不存在遵循规则和行为模式的天性,就要不断举行谈判,会给社会稳定带来巨大损失。”[2]随着宗教等共同体的衰落,即宗教“对身处宇宙之内的人、人类作为物种的存在以及生命之偶然性的关心”[3]式微,政体赖以存在的依据也需要从人类自身寻找;其中,民族国家作为新的共同体成为重要的符号,“必须为其人民的思想和感情而存在,不是作为一个直接观察的证据,而是作为一个心灵的实体、一个象征、一个化身、或一个抽象概念。”[4]因而,在现代国家,政治文化与政体的关系仍是重要的话题。然而,两者的关系并非显而易见,因为政治文化并非铁板一块,根据承载主体和价值倾向可以分为四种类型,从而与政体的关系多重化。因而,需要我们提出新的框架,分析政体与政治文化的复杂性。
一、政治文化的二维分类
对文化的研究,首先需要确定分析单位:阿尔蒙德的分析单位是个体,而亨廷顿的分析单位是文明实体(主要是两个及两个以上的国家);另外,人们认同的单位也包括村庄、城市和其他组织,这些单位也影响着人们的行动。因而,文化的分析单位包括是个体和集体两个层面,这与人们通过个体和集体两个层次的行动来影响政体的稳定和发展是相符的。这两个层面与政体的关系是不同的:对于权威的建立,对于个人来说是一个心理过程,而对于集体(社群)来说则是通过一种在社群成员共享的历史中所捕捉的共同命运感将人们联系起来。[5]这两个层面实际是文化的承载主体,其中,集体并不是个体的简单集合,其反过来影响个体的政治文化,例如特定的集体可能对个体的情感等具有标识作用,“如果一个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感,这可能是因为,他所生活的社会没有提供统一的认知标示以标示特定情感的行为和心理表现。”[6]
另一方面,政治文化既与个人道德目的、人格和心理具有内在的联系,又受到个人所处的社会所产生的规范、价值观等的影响。可见,政治文化的价值可以诉诸人性,也可以诉诸特定社会。因而,根据政治文化所诉诸的价值可以分为普遍的(如基于人性)和特殊的(如地方性的、群体性的)。进而,我们可以基于政治文化承载主体和价值倾向,划分为个体普遍倾向、个体特殊倾向以及集体普遍倾向和集体特殊倾向的政治文化。对政治文化和政体关系的研究,均有学者们围绕政治文化这四种理想类型展开论述。其中,霍布斯和洛克基于个体普遍倾向的角度分析政体,寻找何为“善”的政体。阿尔蒙德受到行为主义的影响,立足个体特殊倾向分析不同政体得以运作的文化基础;帕特南遵循共和主义的传统,认为共同体的社会资本这种普遍倾向影响政体的运作绩效;孟德斯鸠和托克维尔也从集体寻找文化基础,然而,这些政治文化是特定群体的,因而是特殊倾向的(见表1)。
表1 政治文化的二维划分
二、四种政治文化类型下的政体
(一)基于个体普遍倾向的政体
个体的价值倾向不是天然的,而是习得的和受到政体的约束。霍布斯认为“各种自然法本身(诸如正义、公道、谦谨、慈爱等,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没有使人们遵从的某种权威,便和驱使我们走向偏私、自傲、复仇等的那些自然激情发生冲突。”[7]洛克也认为需要政体,因为在自然状态下,“人们充当自己案件的裁判者,这方面的不利之处确实很大,因为我们很容易设想,一个加害自己兄弟的不义之徒就不会那样有正义感来宣告自己有罪。”[8]政体的运作形塑公民美德,具有一定的道德效应。[9]因而,政体的设计需要从养成个体普遍倾向入手。
霍布斯的方法是利维坦,“代表集体的人格是由一大群人相互订立信约形成,每人都对它的行为授权,以便使它能按其认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与共同防卫的方式,运用全体的力量和手段”。[10]洛克的方法是权力的分开,“如果同一批人同时拥有制定和执行法律的权力,这就会给人们的弱点以绝大诱惑,使他们动辄要攫取权力,借以使他们自己免于服从他们所制定的法律,而且在制定和执行法律时,他们自己的私人利益适合于法律,因此他们就与社会的其余成员有不相同的利益,违反了社会和政府的目的。”[11]可见,无论是霍布斯还是洛克,都是基于人性假设设计出政体;政体的目的在于约束某些人性,进而使人们遵循并形成某些特定美德。换言之,人造之物的政体具有强制性约束着人性,从而规范人类的行为,形成公民普遍美德。
(二)基于个体特殊倾向的政体
阿尔蒙德认为“一个稳定的和有效率的民主政府,不光是依靠政府结构和政治结构:它依靠人民所具有的对政治过程的取向——政治文化”[12]。这些取向包括个人对政治系统的认知、情感和态度,是一种“特殊分布”[13]。在此基础上将政治文化分为村民政治文化、臣民政治文化和参与者政治文化,这3种文化类型组合成一种新的文化类型“公民文化”。可见,阿尔蒙德延续了霍布斯和洛克的路径,即落脚点还是个体。具有不同政治文化的个体与不同类型的政体相适应。
不同政治文化形塑不同的政治角色,而这些角色与政治结构与体系的中心政治价值之间的一致性程度影响着政治变革;[14]即政治文化“赋予政治过程以秩序和含义,并提供一种基本的假设和规则用以规范政治体系中的行为。”[15]政治文化在体系、过程和政策这三个层面影响政体稳定。其中,在体系层面,“如果某一社会中的个体都愿意遵守当权者制订和实施的法规,而且还不仅仅是因为若不遵守就会受到惩处,而是因为他们确信遵守是应该的,那么,这个政治权威就是合法的。”[16]在过程层面,是对于政治过程的一整套倾向,包括个人对于自己在政治过程中影响力的看法;个人对于自己同其他活动者之间关系的。[17]政策层面,是对公共政策的倾向模式,其核心是人们对美好社会的想象。[18]阿尔蒙德的开创性不仅在于为民主政体寻找文化基础,而且为我们揭示文化如何影响政体,即通过体系、过程和政策这三个动态过程将政治文化和政体联系起来。换言之,阿尔蒙德认为个体的特殊倾向这一微观层面构成了政体这一宏观层面的基础。
(三)基于集体普遍倾向的政体
帕特南不再从个体层面寻找政体的支柱,而是从集体寻找答案,提出社会资本是影响政体运作的因素。社会资本即“社会组织的特征,诸如信任、规范以及网络,它们通过促进合作行为来提高社会效率”。[19]帕特南发现意大利南北部存在差异,南部长期存在垂直网络,而这种网络形成不了普遍的互惠规范,也不利于信任的产生,难以形成合作行为。相反地,北部存在横向网络,在这个网络当中,有利于互惠规范的形成和信任的产生,“减少了背叛的动力,减少了不确定性,为未来的合作提供了模式”[20],从而有利于合作行为的产生。可见,信任、普遍的互惠规范和横向网络之间相互促进,有利于合作行为的发生,而合作行为的发生有利于克服集体行动的困境,从而提高政体绩效。“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资本的重要性在增加(抑制投机、欺骗和逃避)。这也许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在过去一个世纪里,具有公开精神的北方与缺乏公开精神的南方之间的距离在拉大。”[21]因而,帕特南认为“建立社会资本并非易事,然而,它却是使民主得以运作的关键因素。”[22]不同政体所具有的社会资本是一样的,主要的区别在于社会资本的多寡,“如果社会资本存量足够的话,实现一种更好的均衡是可以做到的”。[23]换言之,政体的维系和发展依赖于集体普遍倾向的政治文化。
(四)基于集体特殊倾向政体
相对地,孟德斯鸠和托克维尔则认为集体层面的特殊倾向是政体的基石。同时,孟德斯鸠延续柏拉图的观点,即政体的原则依赖于集体所具有的道德,认为平民政体则需要另一种动力,那就是美德;贵族政体的原则是节制;君主政体则是荣宠;专政政体则是畏惧。[24]托克维尔也从集体所具有的特殊取向分析美国民主制度,认为自然环境、法制和民情是影响美国民主制度的因素,而自然环境不如法制,而法制又不如民情。[25]其中,民情即“一个民族的整个道德和精神面貌”[26]决定了政体的发展情况,可见,这里的取向一方面是某一群体所形成的集体所拥有的,而且不同的集体具有不同的倾向,即倾向是特殊的;另一方面,这些倾向决定着政体的兴衰。
托克维尔进一步分析,认为美国的民情是崇尚平等和自由。平等的民情影响民主的形成,“显示民主时代的特点的占有支配地位的独特事实,是身份平等。”[27]此外,美国社会还形成自由的民情,“他们之拥护自由,不仅因为他们认为自由是一切最高贵品德的基础,而且因为他们把自由视为一切最大福利的源泉。”[28]自由与专制相对,从而形成了自由的民主政体,在这种政体下,“人们把共和理解为社会对自身进行的缓慢而和平的活动。它是一种真正建立在人民的明智意愿之上的合理状态。在这种管理体制下,一项决定都要经过长期酝酿,审慎讨论,待至成熟,方付诸实施。”[29]
三、四种研究路径的特点和思考
政治文化的承载主体包括个体和集体,价值倾向形成普遍的和特殊的,从而形成不同的政治文化,支撑着政体。不同的承载主体和不同的倾向所支撑的政体具有不同的特点。
首先,在承载主体方面,基于个体和集体的路径对政治文化传承的看法不同,从而对维持政体稳定的看法不同。第一,强调个体作为主体的路径认为政治文化主要通过教育获得,从而对个体通过政治文化的习得认同政体,从而维持政体的稳定。霍布斯的《利维坦》特别用其母语来写,“我以母语完成此书(即指《利维坦》),是为了让我的同胞英国人民能够常常阅读它,并得到教益。[30]在《比希莫特》一书中,霍布斯特别强调政治教育的重要性,“当‘比希莫特’意图复归‘利维坦’时,或将来‘利维坦’意图避免重新沦为‘比希莫特’时,政治教育的必要性再度凸显。”[31]洛克在完成《政府论》后,写了《教育漫话》、《贫穷儿童劳动学校计划》,认为“平常的人之所以有好有坏,之所以或有用或无用,十有八九教育造成的。人与人之间所以千差万别,都是出于教育的不同。”[32]阿尔蒙德特别研究政治社会化,社会化的非政府机构包括家庭、教会、学校、工作场所等。其中,对于儿童而言,家庭和学校是最重要的机构,家庭是“态度形成的一个来源”[33];“学校可以加强或增添人们对政治体系的好感,它们也能提供共同的信条,用以使人们对共同体和政权作出富有感情的响应。”[34]
第二,强调集体作为主体的路径认为政治文化与政体的关系受到历史传统的影响。托克维尔认为民情受到社会情况的影响,不同社会情况具有不同的民情。“社会情况一旦确定,它又可以成为规制国民行为的大部分法律、习惯和思想的首要因素,凡非它产生的,它都要加以改变。”[35]帕特南认为“社会环境和历史深刻地影响者制度的有效性。一个地区的历史土壤肥沃,那里的人们从传统中汲取的营养就越多;而如果历史的养分贫瘠,新制度就会受挫。”[36]历史传统起作用的机制是“路径依赖”:“互惠/信任和依附/剥削,都能将社会连接在一起,虽然它们在效率和制度绩效上相差甚远。但一旦身处两者中的任何一种,理性行为就会受到激励去按规则来行事。社会选择哪一种稳定的均衡,将由历史来决定”[37]。
其次,在政治文化倾向方面,普遍倾向和特殊倾向对政体的看法不同。无论是霍布斯、洛克还是帕特南都是遵循普遍倾向,这种倾向不认为特定的政体需要特定的政治文化,不同政体的政治文化的区别仅是数量上的区别。相对地,孟德斯鸠、托克维尔和阿尔蒙德则遵循特殊倾向,这种倾向容易对不同的政体形成偏见。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就充满对包括中国在内国家的偏见,例如,认为中国人具有“异乎寻常的获利欲望”[38]。阿尔蒙德推崇英美的民主,认为它们发展出一些“教益”,“如果其他国家要成为民主的,那么它们就必须接受这些态度和行为的准则。”[39]因而,特殊的倾向容易产生东方主义。
最后,实体层面和价值倾向层面均提供分析政治文化与政体的关系视角;然而,“社会制度要稳定必须满足的智力条件也与分类需要的社会条件相匹配了……当制度获得成员被管控的道德能量这个第三方支持的时候,它就这样运作了。”[40]因而,个体和集体是不能割裂的,强调个体层面容易忽视历史传统的影响,而强调集体层面则容易忽视个体价值观、态度、认知等的变迁及其对政体的影响。同样地,强调普遍倾向容易忽视地域性文化的影响,而强调特殊倾向容易忽视政治文化的变迁。换言之,需要寻找能够融合两者的视角。历史传统形成结构,个体和集体属于行动者,吉登斯结构二重性即“社会系统的所有结构性,都兼具制约性与使动性”[41],或许能够为我们提供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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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符晓波]
2016-09-12
林海彬(1988—),广东汕头人,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政治学在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政治文化、基层政治、社会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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