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诗词翻译看译者主体性
2016-03-16杨婧
杨 婧
(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从《红楼梦》诗词翻译看译者主体性
杨婧
(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摘要:译者是翻译的主体,译者主体性的存在直接影响着翻译过程,也影响着翻译结果。以杨宪益夫妇和David Hawkes翻译的《红楼梦》中的诗词为研究对象,通过对译者在接受原作过程中和在审美再创造过程中的主体性进行对比分析,发现本族语译者更能准确把握原作思想,而外族语译者在审美再创造过程中更易发挥译者主体性。
关键词:诗歌翻译;译者主体性;红楼梦诗词
引言
翻译是两种文化的对话和协商,译者在翻译活动的诸多环节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是翻译得以进行的基础。传统翻译研究中,译者被置于从属、次要地位,被定义为“舌人”“仆人”。20世纪70年代以后,随着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西方对译者主体性的研究取得了长足进展,完成了由一元到多元的转变。在西学翻译的影响下,我国翻译界对翻译主体和翻译主体性的研究也如雨后春笋般兴起。20世纪90年代开始,国内开始了对翻译主体性的系统研究。相关文章如《也谈文学翻译之主体意识》[1];《多元文化语境中的译者形象化》[2];《论翻译过程中的主体性意识》[3];《翻译主体的“发现”与研究——兼评中国翻译家研究》[4];《“创造性叛逆”和翻译主体性的确立》[5];《谁是翻译主体》[6]等。由此可见,翻译主体性研究日渐受到重视,在中国翻译研究领域占据了重要地位。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文化的瑰宝,承载了中华民族悠久历史和深邃文化,其中的诗词曲赋多达两百首。自成书至今两百余年来,被译成十几种语言,其中影响最大的英译本当属英国汉学家Hawkes的《石头记》及杨宪益、戴乃达夫妇的《红楼梦》。这两个译本也为译者主体性在诗词翻译中的研究提供了良好的素材。笔者以《红楼梦》两个英译本中的诗词翻译作为个案研究对象,从译者在接受原作过程中的主体性和译者在审美再创造过程中的主体性两方面对杨译和Hawkes译的《红楼梦》中的诗词进行对比分析。
一、译者主体性与诗歌翻译
在传统翻译理论研究中,研究的重点一般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局限于语言层面的探讨,如严复提出的“信、达、雅”,钱钟书的“化境”,傅雷的“神似”;二是对翻译性质的探讨,即翻译标准和翻译技巧,如直译和意译的比较。这两种研究对译者本身缺乏深入和系统的探讨,局限于“一味地在译者标准的制定上分丝析缕地完善对译者的要求,满足一种唯主观的理想化译者的标准,忽略了译者作为主体的人与客体、与他人主体以及社会文化等构成的诸多张力”[7]。20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翻译研究出现重要转折,随着描述翻译学的兴起和文化研究取向的盛行,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新马克思主义等翻译研究的兴起和发展打破了文本中心论,开拓了翻译研究的新空间,也使翻译主体性问题成为译学研究的重要课题。
译者主体性是译者“作为翻译主体在尊重翻译对象的前提下,为实现翻译目的而在翻译活动中表现出的主观能动性, 其基本特征是翻译主体自觉的文化意识、人文品格和文化、审美创造性”[8]。接受美学理论认为读者是文学现象的又一主体,同时积极地参与了作品价值的创造。译者首先是文本的读者,而且是最积极主动和富有创造意识和钻研精神的读者。同时,译者又是文学作品的阐释者,承担着对文学作品的输出工作。译者阅读和阐释不可避免地收到其本身所处时代和民族文化传统以及个人阅历修养和生活环境的影响。因此,译者的翻译或多或少会偏离原著,打上自己时代、历史、民族和个人风格的烙印。吕俊在《英汉翻译教程》中指出,译者主体性在翻译中是客观存在的,主体即 “活动的发出者、策划者等”,主体性即主体的“主动性、能动性和创造性”[9],译者的主体性主要体现在对原作思想内容和风格特色的把握与再现两个方面[10]。
诗歌翻译是文学翻译中难度最高的翻译,译者的主体性在其中更是尤为重要。文化翻译学派的领军人物苏姗·巴斯内特曾指出,以前的研究很少有从非实践的角度出发研究翻译方法的,而这对于翻译研究恰恰是十分重要的[11]。爱尔兰著名翻译理论家泰特勒曾提出“诗人诗译”的主张,认为只有译者本身具有诗人的情怀和气质,才能完成好诗歌翻译。郭沫若曾指出,“译诗的手腕于直译意译之外,当得有种‘风韵译’。”他认为,翻译过程中译者自己的感情自然而然地参与和融入是必要的[12]。本文用Hawkes翻译的《红楼梦》和杨宪益夫妇翻译的《红楼梦》中的诗词作为研究对象,来对比译者主体性的体现。
二、译者在接受原作过程中的主体性
译者在接受原作过程中的主体性主要体现在译者对源语的熟练程度及其文化背景差异上。译者对源语的掌握程度直接影响了翻译的质量,而译者的文化背景则客观决定了译者的思维方式和理念。
译者对源语的熟练程度是影响翻译的重要因素。译者能否准确理解原文是决定译文质量好坏的重要因素。译者在选定译文文本之后,第二步就是阅读和理解原文,这一阶段被称为解码。在这一阶段,译者首先需要掌握全面的背景信息和原文文本内容,包括原作者的相关信息,例如其教育背景、生活经历、写作风格等,以及原著的社会背景知识。由于生活经历、教育背景、价值观、意识形态、翻译目的等的差别,不同的译者对同样的作品常常会有不同的理解。当译者阅读原作时,他面对的不是静止的作品,而是一个动态的交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译者试图变成作者,去感知原作者想通过文字表达的思想感情,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受到译者自身自主性的影响,从而形成了译者对原作的独特理解。由此可见,译者主体性在解码过程中有着重要的作用。
就《红楼梦》的翻译而言,两位译者杨宪益夫妇和David Hawkes的文学文字功底都可谓博大深厚。杨宪益先生年少阅读大量的英文原著,后进入牛津大学学习,在回国后与戴乃迭女士共同翻译了包括《红楼梦》《鲁迅选集》等中国古今名著100多部,其中很多都成为了经典之作。David Hawkes 是著名的汉学家,曾翻译《楚辞》,“A Little Primer of Tu Fu”,而 “The Story of the Stone” 更是其杰出的成就。作为本族语译者和外族语译者,对原文理解的差别可从译文的不同选词看出。如对第37回中宝玉咏白海棠的诗句“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的翻译,杨宪益先生的版本是“Like lady Yang’s shade, fresh from bath, ice-pure. Or Xi Shi’s mournful spirit fair as the jade.”(杨,1978)。而 Hawkes的译本为“A Yang Fei rising naked from the bath, with a cool, chaste allure that she had not.”在对这句诗的翻译中,西子指的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并不存在于西方文化里。因此,如何翻译这一意象,采用直译还是意译,就成为了翻译的难点。杨宪益先生用同音词“Xi Shi”与原诗完全对应,而Hawkes在翻译时省略了“西子”的意象,而仅译出了诗的前半句贵妃出浴的内容。从对原文的忠实度来讲,杨译似乎更贴近原文。而这两种翻译产生差别的原因正是两位译者对原诗的理解不同。作为本族语译者,杨宪益先生在对原诗意象的准确把握上显然更胜一筹。
再如对比黛玉的经典之作《葬花辞》的翻译,两个版本同样体现了译者不同的理解。以《葬花辞》的前两句为例:“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杨宪益先生的译本为:“As blooms fade and fly across the sky, who pities the faded red, the scent that has been? Softly the gossamer floats over spring pavilions, gently the willow fluff wafts to the embroidered screen.” 而Hawkes 译为 “The blossoms fade and falling fill the air, of fragrance and bright hues bereft and bare. Floss drifts and flutters round the Maiden’s bower, or softly strikes against her curtained door.” 对照原诗,在诗的第一节里,黛玉采用了“谢、飞、消、断”这几个意象形容花瓣的飘零,实则暗示了自己寄宿贾府飘零的境遇。为了体现主人公漂泊无依,杨宪益先生将这几个动词译为“fly, pity and float”,而Hawkes 则选用“fade, fall, fill, drift and flutter”几个词来营造出原诗悲伤凄凉的氛围。总体而言,对这一节的翻译,两个译本都很好地体现了原诗的意境和思想感情。然而,在对第二节的翻译中,杨宪益先生的译本在准确性上略胜一筹。具体来看,在对“春榭”的翻译上,Hawkes翻译为“the Maiden’s Bower”,而杨译本则为“Spring pavilions”。“榭”在词典中的意思是“建在高土台或水面上的木屋”,这种建筑通常不是用来居住,多用于娱乐或休息。结合全诗的背景,黛玉葬花的地方是在小山旁靠近水边,因此将“春榭”译为“the Maiden’s Bower”(小姐的闺房)显然不如“Spring pavilion”(春亭)准确。
由此可见,源语为本族语的译者通常在把握原作意思上更为精准。诗歌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瑰宝,其翻译较现代文翻译而言,在源语理解和文化背景都对译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通过对《红楼梦》上述诗词的翻译对比,可以看到译者在接受原作过程中的主体性主要体现在译者对源语的熟练程度及其文化背景的差异,而源语为本族语的译者在这一解码过程中往往更有优势。
三、译者在审美再创造过程中的主体性
如果说译者对源语的熟练程度和其文化背景在译者接受原作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那么译者对译语的熟悉程度、思维方式及文化取向则在译文的产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同样在《葬花辞》的翻译中,杨译多为隔行押韵,而Hawkes则多采用邻行押韵。对于“花谢花飞飞满天”的翻译,Hawkes译为fade and fill,形成头韵效果,相比之下杨译用fly across the sky 就略显逊色。由此可见,译语为本族语的翻译者在选词和同义词方面更为精到,而外族语译者有时缺乏多样的变化,而使翻译略显单调,如杨译几乎用wind翻译所有的“风”。
在运用翻译技巧方面,译语为本族语的译者也略胜一筹。作为《红楼梦》开篇的点题之作,《好了歌》采用地道的汉语口语揭示了明白易懂的人生哲理,而这正是世人所需参透参悟的道家思想。争名逐利的社会问题、父子夫妻的伦理问题,中国道家思想都以超然的态度做出了否定。作为一首长诗,《好了歌》共有8句对句,可分为四节。曹雪芹在诗中巧妙地运用了对偶和对照的写法,从而于意义的矛盾之中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第一节中,有一处对偶,“神仙”与“功名”;也有一处对比,“古今将相”与“荒冢一堆”。在词句的翻译上,杨译本采用了“immortals”对“riches and rank”及“great one”对“graves a mass of briars”;而Hawkes则译为“salvation”对 “ambitious”,“famous ones”对 “grassy graves”。在诗的第二节,作者描写了追求无尽财富与无法逃避死亡的矛盾关系,表达了只有抛弃了对物质繁华的追求,才能到达佛教所说的极乐世界。诗中有两组对应的词组,如“神仙”与“金银”, “聚无多”和“眼闭了”,杨译本为“immortals, silver and gold, grumble for money all their lives and death seals up their eyes”;而Hawkes翻译为“Each day they grumble they’ve not made enough. When they’ve enough, it’s good night everyone!”
由以上两个例子可以看出,杨宪益先生多采用直译,因而能更准确地表达原文的意思。而Hawkes 多采用意译,善于在翻译过程中进行同义转换,转变为不同的表达方式。读者在阅读两个译本时,也能明显感觉到杨译本更忠于原文而Hawkes用纯正的英文进行了再创作,整部翻译作品都体现着译者的创造性。为什么二者会有这样的差别呢?美国心理学家德西和瑞安提出的自决理论和内在动机对此做出了解释。这两个理论指出,人在性格和智商等多方面都是不同的,要找到性格绝对相同的两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德西指出,自决理论不仅是个人的一种能力,更是个人的一种需要。人生而拥有自我决策的天性,这使他们会采取自己感兴趣的行为,并学会灵活适应社会环境[13]。这就为翻译者更倾向于选择他们擅长或感兴趣的翻译方式提供了理论依据。不同的翻译文本源于译者采用的不同的翻译喜好和策略,这也体现了译者主体性的多样性。将红楼梦两个翻译版本对比,读者会感到杨译本比Hawkes的翻译版本更忠实于原文,多采用异化译法,即将原文句式按照汉语习惯句式译出;而Hawkes采用的翻译方式更为多样,多为同化译法,即用纯粹的英文句式译出。译者选择哪种译法,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文化因素的影响。在翻译一些中国文化特有的词语时,杨译本多采用标注释的方式来帮助外国读者理解中国文化。而Hawkes则采用同化的方式,将中国典故西式化,便于外国读者理解。
结语
翻译是文化交流的重要环节,作为翻译主体的译者在整个翻译实践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接受原作和审美再创造中都体现着独特的主体性。通过对杨译和Hawkes翻译的《红楼梦》诗词的对比分析,可见翻译工作者实际上同时兼有读者和译者的双重身份,在翻译过程中受到自身性格、价值观念、文化取向等多方面的影响。译者在接受原作过程中的主体性主要体现在译者对源语的熟练程度及其文化背景的差异上,而译者对译语的熟悉程度、思维方式及文化取向则在译文的产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对比杨宪益夫妇与Hawkes翻译的《红楼梦》,作为本族语译者,杨宪益先生对原作的理解更为准确,而Hawkes 在审美再创造的过程中充分发挥了译者主体性,译文更生动多样。由此可见,翻译工作者应该在具备相当语言及艺术修养后,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发挥译者主体性的创造功能,为读者译出更多好的作品。
参考文献:
[1]袁莉.也谈文学翻译之主体意识[J].中国翻译,1996,(3):4—8.
[2]屠国元,肖锦银.多元文化语境中的译者形象化[J].中国翻译,1998,(2):28—31.
[3]宋志平.论翻译过程中的主体性意识[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6):84—88.
[4]穆雷,诗怡.翻译主体的“发现”与研究[J].中国翻译,2003,(1):12—18.
[5]许钧.“创造性叛逆”和翻译主体性的确立[J].中国翻译,2003,(1):6—11.
[6]陈大亮.谁是翻译主体[J].中国翻译,2004,(3):3—7.
[7]葛校琴.后现代语境下的译者主体性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8]查明建,田雨.论译者主体性——从译者文化地位的边缘化谈起[J],中国翻译,2003,(1):19—24.
[9]吕俊.英汉翻译教程[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10]陈红梅,廖志勤.论译者主体性在许渊冲古体诗歌英译中的体现[J].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77—81.
[11]Bassnett,Susan. Translation Studies[M].Shanghai: Shang 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12]陈福康.中国译学理论史稿(修订本)[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
[13]张爱卿.20世纪西方动机心理研究的回顾与展望[J].教育理论与实践,1999,(6):41—45.
(责任编辑:刘东旭)
The Subjectivity of the Translato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etry Translation inHongLouMeng
YANG J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As the subject of translation, the existence of the subjectivity of the translator influences both the process and result of translation. This paper takes the two different versions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 for example, and analyzes the subjectivity of translators in both the process of accepting the original work and the aesthetic recreation. It is found that the native translator is more likely to have an accurate understanding of the original work’s thought while the foreign translator is more likely to exercise the subjectivity.
Key words:poetry translation; translator subjectivity; poetry in Hong Lou Meng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7836(2016)02-0119-03
作者简介:杨婧(1991—),女,山西大同人,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