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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像”与权力恋物癖
——从《我们像葵花》《生死疲劳》中的两个“事件”说起

2016-03-16

关东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像章金龙西门

李 飞

“圣像”与权力恋物癖
——从《我们像葵花》《生死疲劳》中的两个“事件”说起

李 飞

文革时期,领袖形象(照片、画像、像章等)大量印发,并成为具有崇拜意义的圣像。但是,圣像不仅仅是个人崇拜的表现。通过对《我们像葵花》《生死疲劳》中两个圣像事件的分析,可以发现,圣像直接驯化了人的本能。圣像崇拜,本质上是一种权力恋物癖,既规训了人的肉体、情感和本能,又帮助权力完成了自我巩固。

圣像;《我们像葵花》;《生死疲劳》;恋物癖;文革

一、文革中的领袖“圣像”

文革时期的领袖崇拜登峰造极、无出其右。崇拜当然要有物质载体,除了红宝书之外,毛主席的形象也极为值得重视。文革时期,对毛主席形象的传播可以说铺天盖地,随处可见。毛主席的第四版标准像,几年间印发了数十亿幅*康胜利:《毛泽东标准像的故事》,《乡音》2002年第9期。;在1966年5月到1968年8月间,全国共制造毛主席像章和语录章约80亿枚*徐秋梅、吴继金:《“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毛泽东像章》,《党史纵览》2008年第9期。。这些数量巨多甚至有些泛滥的领袖形象,也提供了一个理解文革时期个人崇拜的入口。包括标准像(照片)、画像、像章在内的领袖形象,都要通过一定的技术或艺术手段,使得其符合政治审美化。毛主席的照片需要修改、校正,使得领袖既庄严端正,又和蔼可亲,充满领袖风采*徐志放:《解放后第一张毛主席像的制印》,《印刷杂志》2001年第9期;王永:《毛主席标准像是怎样制作的》,《报刊荟萃》2013年第6期。;其画像则给了艺术家更多的发挥空间,可以更加淡化时间对领袖的摧残*佚名:《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的毛主席像为啥挂画像不挂照片》,《河北农业》1997年第1期。,并且可以通过改造肩宽、臂展以及身高,强化领袖气势*郭子健:《领袖像:让领袖“伟大”起来》,参见http://daxianggonghui.baijia.baidu.com/article/22593。。毛主席像章最多的就是头像,并且常常伴随着四射的“光芒”,这给领袖添加了一些神学色彩*吴进学:《毛泽东像章图案研》,《文物春秋》1993年第4期。。

总体而言,领袖形象有如下几个特征:1.不会衰老,给人以永恒存在的感觉(永恒和不朽恰恰是神圣的标志);2.既有领袖威严,又显得和蔼可亲;3.和崇高的信仰联系在一起。这样充满着魅力的领袖形象,既不能说是真实的,也不能说是虚构的,而是一种“超真实”的存在。它所引起的情感效果与狂热忠诚,是确定无疑的。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中提出了一个有广泛影响的观点:传统的艺术作品和巫术、宗教有关,服务于庆典仪式,因此具有强烈的崇拜价值;而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由于大量复制,被剔除了独一无二性,所具有的不过是展览价值。*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见汉娜·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40-242页。有意思的是,文革时期的领袖形象恰恰是两者的合一。领袖形象既具有崇拜价值,又被大量复制。上文所说的领袖形象特征保证了在美学上领袖形象的神圣性。在实际生活中,不管是早请示、晚汇报,还是佩戴毛主席像章,粘贴毛主席像,这些行为本身就是崇拜形式。有意思的是,领袖形象的大量复制,并没有损害领袖形象的崇拜价值。相反,领袖形象作为对领袖权威的引用,被疯狂地崇拜。

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的名言是:老大哥的眼睛在看着你。而本雅明将传统艺术品的“光晕”也定义为回看的能力*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41页。“光晕”的定义较为复杂,在本雅明不同的论述中有不同的含义,但总体而言,光晕是指传统艺术区别于复制时代艺术的核心特征。。也就说,艺术品的崇拜价值或其神学特征,部分来自能和作品交流的感觉(你在看作品时,作品也在注视着你)。而在访谈中,李讷夸赞第四版毛主席标准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主席的眼睛都在看你”*康胜利:《毛泽东标准像的故事》。。领袖形象充当了老大哥的眼睛,但是,作为权力无所不在的眼睛,领袖形象并没有变成奥威尔所说的可怕的监督机器,而是具有人造光晕的艺术品。因此,笔者将文革时期的毛主席形象称为圣像。

但是,这里的“圣像”又不同于宗教意义上的圣像。领袖圣像不同于西方基督教意义上的圣像,基督教的圣像(雕塑、绘画、十字架等),运用“象征”的逻辑,讲究圣像所在场所的声音和光线环境,使观看者感觉到神的存在*李丙权:《图像时代的形而上学——马里翁谈图像、偶像和圣像》,《基督教文化学刊》2013年第1期。。也就说,基督教的圣像是上帝神圣意志的象征,它要强调一种距离感和神圣感。领袖圣像大量复制,到处都是,随时可以佩戴,随处都会张贴,这使得民众与领袖的距离感消失,民众感觉自己无限贴近权力中心和权威中心。领袖圣像也不同中国传统上所敬拜的关公像或是孔像。后者的崇拜,是实用性的崇拜。即使不小心损坏了关公像或者孔像,甚至是观音像,可能会觉得是不祥的预兆或是过往罪过的提醒,而不是一种此时此地的罪过。但是,文革中的领袖圣像数量巨多,却不容许任何损坏,即使是无意的,也会被认定为反革命。这在各种回忆录和小说中都可以见到。

二、《我们像葵花》《生死疲劳》中的圣像“事件”

如果认为圣像仅仅是领袖的符号化,那就太简单了。在涉及文革题材的小说中,有特别多的故事情节展示了圣像的惊人力量。《我们像葵花》《生死疲劳》中的一些细节,就充分展示了这种力量。一般而言,成为“事件”的事情,必须是对社会或个人产生了重大的、决定性的影响。在两个小说文本中,都出现了圣像“事件”,对小说中的人物的命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何顿的小说《我们像葵花》中,冯清明是一个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转业军人,在H机械厂当一个不起眼的副股长。文革开始,他的爱人江笑月被污蔑是国民党特务,关进厂部办公楼。冯清明本来没事儿,但是一个意外却把他拖入深渊,也影响了小说主人公冯建军(冯清明的养子)的命运。某天中午看起来要下雨,冯清明用竹竿收晾起来的衣服,竹竿太长,要往屋子里移动,却不小心戳破了墙上挂的毛主席像的一只眼睛。这一幕被一个小女孩看到,并告诉了她的爸爸。冯清明立刻被指责为反革命,并被派出所以现行反革命的罪行逮捕,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这个判刑在当时并不重,如果不是因为根正苗红并且参见过朝鲜战争,冯清明很可能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

《生死疲劳》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写作手法极为“现代”:利用了动物视角和佛教轮回观念,借并鉴了“魔幻现实主主义”的叙事手法和技巧。当然,用这种写法再现毛泽东时代,其得失如何,学者们看法不一。在这部小说中,西门金龙的好朋友给他寄来了一枚毛主席像章,他兴奋地整日佩戴着。同村的杨七一直想取代西门金龙做西门屯的革委会主任,西门金龙当然不会让出。但是,西门金龙小便时不小心把毛主席像章掉到了茅坑里,又恰好被杨七看到。这还得了,西门金龙立刻被打成反革命,政治前途就此断送。

在两个文本中,圣像事件在主人公的生命中都起到了转折性的作用。冯清明遭受了十年的牢狱之灾,而西门金龙则从政治新星一下成为反革命分子。在这里,圣像被赋予了极为重大的象征作用。圣像就如同伟大的领袖本人一样不容侵犯。冯清明、西门金龙明显都是无意的,但是依然逃不脱反革命指控。千万不要以为此类事件只是文学虚构,文革中,因为圣像问题(不小心损坏毛主席照片、画像、塑像、像章等)遭到厄运的实例并不少,甚至有人因此丧命*文革期间,此类事件很多。可以在任何一个网络搜索引擎输入关键词“文革 毛主席像 反革命”,都会看到大量的搜索结果。。可以说,圣像不止具有美学意义上的光晕,也被整个社会罩上了一层神圣的人造光晕。

更具体地看一下这两个文本。在《我们像葵花》中,冯清明不小心损坏了毛主席像,彭嫦娥告诉了她的爸爸。

彭嫦娥的爸爸听完女儿汇报后,马上变了脸色。竟敢把毛主席的眼睛杵瞎,这还得了!他保卫股股长不保卫毛主席又保卫谁?彭股长放下碗筷,大步走了过来。当时冯清明正站在凳子上,慌慌张张地企图把用糨糊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取下来,结果反倒把毛主席像又撕烂了两处。“不要动!”保卫股股长愤怒地大喝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冯清明折过头来,一脸死灰地瞥着这个严厉的保卫股股长,感到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了。

“你撕毛主席像。”保卫股股长等着他尖声说,“冯清明,你好大的胆子!”

彭嫦娥爸爸的怒喝声招来了左邻右舍,大家就都看见冯清明家的毛主席像被撕烂了,而冯清明木木地站在毛主席像下,一脸苍白,双眼无神,两手绞在胸前。竹竿扔在地上,穿在竹竿上的衣服自然也扔在地上了。冯清明的双眼不敢看任何人,只有有罪的样子,盯着地上的竹竿。……*何顿:《我们像葵花》,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8页。(粗体为笔者所加)

在《生死疲劳》中,西门金龙正在强硬地拒绝杨七“逼宫”,意外发生了。

也是合当有事,正当我哥(笔者注:“我哥”即西门金龙)气势汹汹地对杨七说话时,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像章,挂钩脱落,掉进茅坑当中。我哥怔了。杨七愣了。等我哥清醒过来慌忙想跳下茅坑捞像章时,杨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声嚷叫着:

“抓反革命啊!抓现行反革命啊!”

……

我哥与村里那些地、富、反、坏和走资派洪泰岳等人一起,成了劳动管制对象。*莫言:《生死疲劳》,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177页。(粗体为笔者所加)

在这两个片段中,其实是没有所谓正面人物、反面人物的。当然,今天的读者可能会觉得彭股长、杨七精神不正常,而更加同情冯清明和西门金龙。但在文本中,彭股长、杨七的行动都是按正常逻辑展开的。彭股长的直接情绪反应是愤怒,而杨七反应过来后也是直觉性地大喊“抓反革命”。如果说保卫股股长的身份决定了彭股长的情绪反应,那杨七的反应则值得深思。西门金龙是杨七的竞争对手,按道理讲,西门金龙把像章掉到茅坑里,杨七应该很高兴,利用这个机会批倒批臭西门金龙。但是,他的反应竟然和西门金龙一样,先是愣住了,继而看到金龙有行动,才清醒过来,大喊“抓反革命”。杨七并没有将圣像掉进茅坑这件事作为一个政治工具来利用,而是被这件事本身所震惊。也就是说,圣像事件可以穿破人的功利算计的理性层面,直接抵达情感层面。

从叙事视角来看,《我们像葵花》和《生死疲劳》都有明显的叙事者,而且都以第一人称为叙事焦点。虽是第一人称叙事,叙事中却也不可避免地运用全知视角,展现叙事者其实看不到的心理活动。有意思的是,两位作者在圣像事件发生时,都没有处理当事人的心理活动。《生死疲劳》是莫言展现其惊人才华的一部作品。洋洋撒散近五十万字的“史诗级”作品,作者仅用了43天就创作完成。因此,作品不可避免地无法细致入微地探寻人物的内心世界。作者直接用“空白”处理人心理(“我哥怔了”),也就有情可原了。而《我们像葵花》中,上文刚刚描写了彭股长的心理活动,不过几行,就不在处理冯清明的心理活动,仅仅对冯清明的面部表情、神态做了刻画。两个文本,在圣像事件发生时,对当事人的心理活动都留下了缝隙。笔者相信,何顿和莫言这样优秀的小说家,不可能不去体会对人物命运产生重大影响时,人物的心理活动。最大的可能就是,这种心理是无法还原的,也就是说,人物本身的心理活动就应该是停止的。意识的中断,说明意识本身无法处理这样一种突发事件。这个时候,消化这个突发事件的就是无意识或超验性,即他们认可自己有罪,这是一种不需要经由意识(理性)检验的无意识反应(本能)。

这里有一个有意思的悖论,文革的口号有一句是“造反有理”,但是,冯清明和西门金龙在这个时刻却毫无反抗意识。不管是损坏圣像,还是象征性地侮辱了圣像,都是意外而已。冯清明不可能真的想捅破毛主席像,西门金龙也不敢真的把毛主席像章扔进茅坑。但是,他们一直沉默,不用“无心之过”来为自己辩护。他们所默认是,即使是无心之过,也不能原谅。他们都没有丝毫的抵抗本能,更不要说反思意识了。反思意识起码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小心损坏了私人物品就是反革命?这需要他们在圣像上投注巨大的情感,才能本能似地立刻承认自己的罪过,而不经任何抵抗与反思。也就是说,所谓的“造反有理”,这句空洞的口号背后是摧毁抵抗意识和反思能力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借助的却正是鼓吹革命意识形态。

物(圣像)在文本中变成一个超越性的能指。它既不是商品,因为人们重视的不是它的交换价值;它也不是一般的装饰品,因为人们重视的不是它的使用价值;它也不仅仅是区分社会身份的标志,因为人们重视的不是它的符号价值。物,有了生命,控制了人。幽灵一般的物,大量地充塞在日常生活中,甚至不以具体的物质形态呈现。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古炉》充分地展示了圣像的多种形态。在小说中,有人因为口误,把“拥护毛主席,打到刘少奇”说成“拥护刘少奇,打到毛主席”(因口误被打成“反革命”有真实依据),而被指认为反革命;有人抱着猪说了句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是毛主席的御用词汇),被指责为反革命;有人买了毛主席的塑像,用绳子绑着背回来,被指责吊着毛主席像,是反革命;更有意思的是,有人在小便的时候说“毛主席万岁”,也被人指责为“一边捉着鸡巴一边说毛主席”。*贾平凹:《古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296-310页。在《生死疲劳》中,有人因为用印有“毛主席宝像”的报纸包咸鱼,就被判了八年。*莫言:《生死疲劳》,第193页。如果说,听到歌唱毛主席的歌就热泪盈眶,是可以理解的(音乐的感染力非常强),如果极为迷恋画像、像章、塑像,也是可以理解,那么“mao zhu xi”这个单纯的声响却也获得无比崇高的地位,甚至和经常和毛主席一起出现的词汇(“万寿无疆”),也获得了某种魔力。人表现出对物的痴迷状态,其效果类似毒品、兴奋剂。《生死疲劳》中,西门金龙刚获得毛主席像章时的描写,充分地展示了这种类似嗑药的痴迷状态。

我哥用一把锈剪刀撬开了那个木盒子,揭开一层旧报纸,两层白色封窗纸,一层黄色皱纹纸,露出一层红绸布,揭开红布,显出了一个如同茶碗口大的瓷制毛主席大像章。手捧像章,我哥眼泪汪汪,不知是被像章上毛主席的慈祥笑容感动,还是被小常的深情厚谊感动。我哥捧着像章,让在场的人们瞻仰。气氛很神圣很庄严。轮番瞻仰完毕,我的准嫂子黄互助小心翼翼地将像章别在我哥的胸脯上,像章分量沉重,把我哥的军装褂子坠得下垂。*莫言:《生死疲劳》,第166页。

可以说,对圣像的这种痴迷状态,乃是一种恋物癖(fetishism)。

三、权力恋物癖

“Fetishism”对应着两个汉语翻译:拜物教、恋物癖*吴琼:《拜物教/恋物癖:一个概念的谱系学考察》,《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年第3期。。拜物教这个概念一开始用于某种原始社会的信仰模式,即对无生命体的膜拜,后来被马克思借用,指对商品的拜物教。对商品的拜物,来自劳动力的商品化以及生产关系的掩盖*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7页。。最明显的商品拜物教就是苹果手机(iPhone)*孟登迎:《青少年迷拜苹果手机现象的文化经济学解读》,《中国青年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它俨然成了时代的物神,以至于被称为“肾”(苹果6、苹果6s被戏称为肾6、肾6s,因为现实中真的有人卖肾买苹果手机)。商品的使用价值、符号价值以及文化想象,不被看作是劳动和广告的产物,而是成了商品本身的特质,这就是典型的商品拜物教。同样,fetishism这个词有另一个著名的翻译:恋物癖。恋物癖侧重的是主体的欲望过程,是对物的过度投注(强迫性的)。恋物癖的问题,不简单是偶像崇拜的问题*皮埃兹:《物恋问题》,载孟悦、罗岗主编:《物质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1页。,它涉及到更为深刻的主体的内在性。依照弗洛伊德的看法,恋物癖是阉割焦虑的一种表现,对内衣或对女性脚踝的迷恋,被用来替代阉割焦虑。*吴琼:《拜物教/恋物癖:一个概念的谱系学考察》。这样一种说法明显地带有性别色彩,在弗洛伊德看来,只有男性才有恋物癖,正如只有女性才有歇斯底里病。到了拉康,精神分析将恋物癖归结于不分性别的主体欲望。主体在进入象征秩序的阶段会有缺失,而用力比多的过度投注的方式填补缺失*吴琼:《拜物教/恋物癖:一个概念的谱系学考察》。,就是恋物癖。这里面涉及到主体因缺失而不断发起的欲望过程,欲望需要不断地滑动、推进。欲望是什么?拉康认为,欲望是从“要求”中减去“需要”而产生的剩余*霍默:《导读拉康》,李新雨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7页。。人有对食物的要求,而真正的食物提供的是需求,人在吃食物时总不会完全满足,因为要求和需求是不对等的。于是,欲望总要寻找出口,却总也不可能满足。笔者在这里用“恋物癖”,强调的正是文革时期个人的主体状态,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圣像对主体的控制程度。

文革时期,圣像就是恋物和欲望的对象。圣像具有的权力魅影,诱惑着民众对其无限接近,室内挂着毛主席像,胸前佩戴着毛主席像章,张嘴就是毛主席语录。无限亲昵的欲望,导致了各种仪式(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活动(学毛著,背语录),甚至有一些极端行为,比如写血书,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肉里。这种无限接近、无限亲昵却又不得不能真正接近(永远无法真正接近)的状态,恰恰构成了一种恋物癖。这种恋物癖使得圣像穿透公共空间,进入私人空间(家庭),穿透私人空间,进入人的肉身,刺破人的肉身,进入人的无意识,和人的情感捆绑在一起,进入“灵魂深处”。我们总在讲文革中的荒诞情况,在当事人看来,可能一点儿都不荒诞。听到歌颂毛主席的歌曲,就热泪盈眶*尤西林:《文革境况断片》,载徐友渔编:《1966:我们那一代的回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第8页。,和毛主席握过手的手不舍得洗,每个人都要来沾一粘圣迹。这似乎是理所当然,每个人都如是的。任何一丁点占有毛主席痕迹的物,都会被无限放大、过度投注。

圣像恋物癖,不是一般的恋物癖。一般的恋物癖总是和主体的成长过程、欲望阶段有关。比如一个男生本来对一个女孩没什么感觉,突然有一天看到了这个女孩的脚踝,立刻电击一般,疯狂的爱上这个女孩。再比如很多青春期的女孩特别迷恋抽烟的男生,比如某些人疯狂地追逐苹果手机。精神分析所处理的是普遍主体(每一个主体又有自己的不同的表现)的问题,是普适的。有很多人都会恋物,但是恋物的表现并不一样。文革中的圣像恋物癖自然利用了主体的欲望机制,但圣像恋物癖却不是每个主体的一般症状,而是全社会的症状。

圣像恋物癖,本质上是权力恋物癖。如何理解权力呢?千万不要把权力理解为武装力量或暴力机构。最好听从福柯的意见,在微观物理学的角度理解权力*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28页。,权力是一种塑造人或者说雕刻主体的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技术、资本、知识都是权力。而在文革时的中国,最大的权力主体就是毛主席,他所能引发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对当时国人的塑造能力也是最大的。只要和毛主席沾上一丝一毫关系的物(从具体的如画像,到抽象的如声响),都有惊人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深刻地塑造着文革时期的人们。在此,我们不妨修改一下拉康的理论,用来审视权力恋物癖的运作。拉康认为,个体在成为主体的过程中,具体认同的他者是小他者(little other);但是,还存在一个大写的大他者(capitalized big Other),大他者是主体形成时必须浸淫其中的象征秩序,需要主体不断与之同化*霍默:《导读拉康》,李新雨译,第94页。。用不太恰当的比喻性说法,文革时期的毛主席就是大他者/象征秩序的肉身化。毛主席作为大他者,作为象征秩序中绝对的权力主体,是无法真正接近,无法真正内化的,但是民众却要求无限接近、无限亲昵、无限内化,而圣像作为沾有权力光晕的物,所能提供的需求,总满足不了民众的欲望,于是填补欲望的行为就变得越来越极端,而填补的行为就是以圣像为中介的权力恋物癖。权力在这里不止要整饬公共空间(公共空间中的毛主席画像、塑像、宣传语),还要整饬私人空间(家庭中的毛主席塑像、画像);权力不止要规训人的肉身(佩戴、手持、忠字舞、早请示和晚汇报),还要规训人的情感、无意识和灵魂(建立一种对圣像的本能反应)。而在这一步步的整合过程中,权力恋物癖起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可以说,这种权力恋物癖不仅仅是个人崇拜的表现,也是重要的铸造疯狂的个人崇拜的手段。有意思的是,权力恋物癖本身就是为了重新铸就领袖权威,巩固领袖权力。在“现实中的社会主义”政权中,常常会经历集体化、饥荒、阶级斗争的发展路径。阶级斗争的发动,恰恰是因为饥荒使得领袖权威受损,领袖需要通过阶级斗争重塑权威。斯大林的方式自然是最好的:直接依靠忠心耿耿的官僚系统进行清洗,既高效又精准。但是,中国的城市化率在毛泽东时代一直非常低,“不曾发生过任何大规模的都市化发展”,“直到80年代农村人口才降到80%以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1914-1991》,郑明萱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577页。。因此,当时中国大陆没有能力供养一个足够庞大并且绝对忠心的官僚机构,支持清除“阶级敌人”。于是,群众运动成为最佳路径,这条路径又恰恰是领袖比较偏好的。但是,群众的斗争,没有组织化的力量,难以为继,权力偶像于是应运而生。民众借助权力的影子(语录,像章等),获得了幻觉上的权力感,而领袖借助民众,重塑权威,铲除了“阶级敌人”。因此,圣像恋物癖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权力运作方式。通过恋物癖,通过对物的痴迷,权力既完成了对人的驯化,又完成了自我巩固。

李飞(1988-),男,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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