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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的风》论争”及其它

2016-03-16耿宝强

关东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梦华论争情诗

耿宝强

“《蕙的风》论争”及其它

耿宝强

《蕙的风》论争是五四新文化阵营与学衡派论争的延续与余绪,是文化转型时期各种文化与文学思想冲突的结果,是一代新人在新旧交替时期摸索前行的矛盾体现。周氏兄弟的唱和,是对青年诗人汪静之的保护,更是对个性解放精神的弘扬。对于促进青年人进一步解放思想,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蕙的风》;汪静之;胡梦华;周氏兄弟

伴随着胡适《尝试集》的成功和《女神》《冬夜》《草儿》等新诗集的出版,“新诗的讨论时期,渐渐的过去了”,汪静之《蕙的风》的出版却引发了新诗史初期参与人数较多、影响也较为广泛的一场争论。在这场由诗歌创作批评而起,最终却演变为文艺思想论战的“道德”之辩中,周氏兄弟的怡怡之情,胡梦华、汪静之、章依萍等年轻人的才情,以及他们开阔的胸襟,是很值得当前“乱象纷呈”*韩小惠:《文艺批评何以乱象纷呈》,《光明日报》2012年1月17日。的文学批评界同仁深思的。

1922年8月,青年诗人汪静之出版了其写给先后四个女友的情诗集《蕙的风》,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部爱情诗集。它的问世,在诗坛恰如吹来了一股“温馨的蕙花的风”。由于诗人感情的奔迸,襟怀的坦白,抒发的开放,以及表现的新颖,颇激动了当时许多青年读者!沈从文曾说:“《蕙的风》所引出的骚扰,由年青人看来,是较之陈独秀对政治上的论文还大的。”*沈从文:《论汪静之〈蕙的风〉》,《文艺月刊》1930年11月15日第1卷第4号。这虽有些言过其实,但也可想见其震动之深广。

更重要的是,汪静之诗中对异性渴慕的直接表达,对情爱浓墨重彩地抒写,“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骤雨似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发狂了。”*郭沫若:《论郁达夫》,《沫若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72页。10月24日,东南大学学生胡梦华发表文章,认为《蕙的风》是一本“失败为零”的诗集,称:“‘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这些句子,做得有多么轻薄,多么堕落!是有意地挑拨人们肉欲啊?还是自己兽性的冲动之表现啊?……不可以一定说他是替淫业的广告,但却有故意公布自己兽性冲动和挑拨人们不道德行为之嫌疑……堕落二字,许是的评。”他还把《蕙的风》说成是《十八摸》、春宫画之类,呼吁严格取缔之。*胡梦华:《读了〈蕙的风〉以后》,《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2年10月24日。

胡适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因此他曾在《蕙的风》的序言中警告人们,不要“戴上了旧眼镜来看新诗”,尤其是青年人“这种呻吟宛转的情诗”,并以新诗最先尝试者的身份,呼吁社会给诗人们“一个自由尝试的权利”。*胡适:《蕙的风·胡序》,汪静之:《蕙的风》(全一册),上海: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社,1929年,第14页。诗集出版后一月,胡适又撰文赞赏汪静之无拘无束做情诗的清新和真挚:“他的诗有时未免有些稚气,然而稚气究竟远胜于暮气;他的诗有时未免太露,然而太露究竟远胜于晦涩。况且稚气总是充满着一种新鲜风味,往往有我们自命的‘老气’的人万想不到的新鲜风味。”*胡适:《蕙的风》,《努力周报》1922年9月24日第21期。

由于曾应邀为《蕙的风》写过序,周作人早就读过汪静之的诗,也预见到了可能的质疑,便写了《情诗》。在这篇文章里,他从性心理学出发,认为性爱是男女双方肉体与感情的和谐,是爱的目的,因此不能将情诗视为狎亵、淫荡之列。文章最后,他给《蕙的风》定位,“情诗可以艳冶,但不可涉于轻薄,可以亲密,但不可流于狎亵;质言之,可以一切,只要不及于乱……照这样看来,静之的情诗即使艺术的价值不一样,但是可以相信没有‘不道德的嫌疑’……这旧道德上的不道德,正是情诗的精神……《蕙的风》里的‘放情地唱’,我们应该认为诗坛解放的一种呼声,期望他精进成就”。*周作人:《情诗》,《晨报副刊》1922年10月12日。

胡梦华的文章发表后,最早站出来为汪静之辩诬的是章衣萍。他认为,一切艺术都不能用普通人的道德来批判,诗只有好与不好,无所谓道德与不道德。胡梦华说《蕙的风》“破坏人性之天真”,章衣萍就反问“人性之天真是什么东西”?他说,“肉欲”和“兽性冲动”都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不是坏事,阻止它压抑它,才是不正常的,才是坏事。就青年人来说,汪静之的“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恋爱和相思是很正常,很道德的,不是坏事!*章衣萍:《〈蕙的风〉与道德问题》,《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2年10月30日,署名章洪熙。

周作人继续着他对《蕙的风》的关注,进一步阐述了艺术作品中的“道德与不道德”问题。他先梳理了胡梦华的思路:只要诗中写到了性爱,就是提倡淫业,就应当严格取缔;然后提出了质疑:“为什么性爱是如此丑恶,至于不能说起,至于会增加罪恶?”最后指出,如果认为性爱“是做得说不得的,那是可怜的伪善者,还够不上理学家的称号。”而“倚了传统的威势去压迫异端的文艺……在后世看去往往只是自己‘献丑’”。他说,中国的性教育当然不发达,甚或很落后,但青年们也不至于一见接吻拥抱的字样便纷纷堕落。他还引用英国诗人斯温朋的“世间唯一不洁之物便只是相信不洁的念头”,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的兽性冲动不在别处,而在胡梦华之辈的脑袋里。*周作人:《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学》,《晨报副刊》1922年11月1日,《学灯》11月5日转载。

周作人的文章得到了各方声援。于守璐以普通读者的口吻指出:“我读了蕙的风只觉得作者热烈的感情,流露于纸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道德的意思。”*于守璐:《与胡梦华讨论新诗》,《学灯》1922年11月3日。

胡梦华立刻撰文反驳,在答章衣萍的公开信里,说中国已经俨然“行尸走肉”,为此他一面疾呼注意道德,一面表示,“我对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议的泪已盈眶了”。*胡梦华:《悲哀的青年——答章鸿熙君》,《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2年11月3日。

他的“眼泪”得到了更猛烈的攻击。两位作者联名发表《新文化的悲哀》,认为胡梦华“把文学牵涉到道德上去”,这是“新文学底悲哀,也就是新文化的悲哀啊!”因此,“梦华!梦华!哭罢!哭罢!找冷静的地方去哭罢,让自由的诗人,老老实实地写他所要写的啊!”*铁民、家斌:《新文化的悲哀》,《觉悟》1922年11月14日。

鲁迅则以他特有的杂文笔法,指斥胡梦华把《蕙的风》“科以和《金瓶梅》一样的罪”的荒谬。他说:“我以为中国之所谓道德家的神经,自古以来,未免过敏而又过敏了,看见一句‘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见一个‘瞟’字,便即穿凿到别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却未必都如此不净……”;针对“不可思议的眼泪”,他说,“批评文艺,万不能以眼泪的多少来定是非。文艺界可以收到创作家的眼泪,而沾了批评家的眼泪却是污点。胡君的眼泪的确洒得非其地,非其时,未免万分可惜了”;他鼓励汪静之,不必考虑道德家们的议论,“还不妨做‘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鲁迅:《反对“含泪”的批评家》,《晨报副刊》1922年11月17日,署名风声。

意犹未尽,鲁迅在这时期创作的历史小说《不周山》中,就有了这样一段描绘:炼五色石补天之后,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一个顶着长方板的古衣冠小丈夫”,正捧着一条用青竹片刻成的奏折盯着往上看,那竹片上刻的是“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常刑,惟禁!”大意是要禁止创造人类的女娲赤身露体,既根据礼教斥之为“禽兽行”,又根据刑法要予以取缔。但女娲无所畏惧,烧了那竹片,那位“古衣冠的小丈夫”便吓得呜呜的哭了。13年后,鲁迅坦承:他写《不周山》写得累了,中间休息的时候,看到了胡梦华对《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要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鲁迅:《故事新编·序言》,丁华民主编:《鲁迅文集》(第15卷),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1页。

如果说周作人高屋建瓴、义正词严的话,那么,鲁迅就是入木三分,泼辣犀利。作为文坛大家,周氏兄弟联手的力量是惊人的。虽然胡梦华还有辩护,*胡梦华以后于11月18日至20日在《学灯》发表《“读了〈惠的风〉以后”之辩护》。虽然还有养真、于守璐、宗白华对胡梦华的反驳*养真在1922年11月20日《觉悟》发表《诗中的道德》,于守璐在1922年11月20日《学灯》发表《答胡梦华君》,宗白华在1923年1月13日《学灯》发表《〈蕙的风〉之赞扬者》。,但总体态势,正如后来汪静之所言,“鲁迅和周作人的文章出来之后,左右都不响了”。

周氏兄弟的这次唱和,是对青年诗人汪静之及其情诗的保护,更是对个性解放精神的弘扬,对于促进青年人进一步解放思想,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有趣的是,汪静之、胡梦华、章衣萍三个年轻人,都是安徽人,其时依次是20岁、19岁、22岁。他们都和胡适沾亲带故,汪静之的姑姑曹诚英是胡适三嫂的表妹,后来一度成为胡适的恋人;胡梦华是胡适的族侄;章衣萍则是胡适的学生,受到胡适的教诲与提携。三个文学青年,各自闯天下,一个在杭州,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南京,却因为这一场论争捆绑在了一起。

胡梦华当时是国立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学生,该校当时是文化保守主义者的大本营。因此,他攻击《蕙的风》决不是偶然的。

论及此,又不能不谈到另外一个安徽人梅光迪。梅光迪是胡适的同乡、好友。留美期间,对于胡适“文学改良”主张的提出、形成起了重要的催生、成型以及具体化的作用。后来,他接受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思想,坚信自己找到了反击胡适文学改良思想的理论武器。回国后,在留美校友刘伯明的支持下,他与思想立场相似的胡先骕、吴宓创办了以“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为宗旨的《学衡》。以此为阵地,他强烈地批评胡适“模仿西人,仅得糟粕”。他们的论争,即所谓《新青年》派与《学衡》派的论争,是留美知识分子在接受西方文化过程中选择了不同的文化道路的必然结果。他是西洋文学系的主任,胡梦华是该系的学生,受其影响,接受其思想,就再正常不过了。这个才华横溢的安徽学子,决定选择汪静之的诗歌作为小试牛刀的对象。面对着文坛名流胡适、朱自清、刘延陵作序的《蕙的风》,他无所畏惧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种不为尊者讳的勇气确实可嘉,只是没想到刚出头就遭到了当头一击。

从这个意义上说,围绕着《惠的风》的这场论争实际上是《新青年》派与《学衡》派论争的延续。

客观分析胡梦华的文章,可以看出,他虽然如胡适所言,是“戴上了旧眼镜来看新诗”,但还是有一些中肯之论的。比如,他认为,歌咏人生的“爱”与“美”是诗人的天职——这与当时的文坛潮流是一致的。比如,他把汪静之的诗分为了“堕落的、纤巧的、性灵的”三类,否定了前两者而肯定了后者:“大概言两性之爱都流于堕落轻薄,言自然之美的皆失于纤巧,然二者之中亦有性灵之作”。比如,他认为,汪静之有才情,但对以往优秀的诗歌作品缺乏研究,也缺乏写诗的良好训练。

但无论如何,对《蕙的风》偏于道德层面的评判以及“失败为零”、“予以取缔”的断语,毕竟过激了些,也是不正确的。后来在《表现的鉴赏》一书中,他对自己否定《蕙的风》一事有所反思,肯定了周氏兄弟的意见。一直到晚年,他还调侃自己“本是近视眼”,说当时对新诗的评论,戴了假道学的眼镜。

鲁迅眼中的“古衣冠小丈夫”,在他老师的印象中却是截然不同的风采!吴宓日记记载,胡梦华当时是英语系二年级学生,该班共二十几人,聚集了江浙皖一带的诸多青年才俊。他对胡梦华的印象是:爱活动,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喜欢新文学,娶了漂亮高雅、温静沉默的同班同学吴淑贞为妻。这说明,即使在当时,胡梦华也是一个思想解放、自由恋爱的新青年,而绝非封建传统的卫道士,批评《蕙的风》只不过是新旧交替时代青年人成长过程中某一时刻矛盾心理的体现。

有趣的是,据胡梦华的弟弟胡昭仰回忆,1922年12月1日,也就是《蕙的风》论争刚刚结束不几天,胡适就作为证婚人参加了在南京中国青年会举行胡梦华与吴淑贞的婚礼。

胡梦华其实很有才华,对中国现代散文理论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1926年,他出版了《絮语散文》,对絮语散文进行了系统的阐述。比如,他说:絮语散文“不是长篇阔论的逻辑的或理解的文章,乃是家常絮语,用清逸冷隽的笔法所写出来的零碎感想文章”。比如,他明确指出:“絮语散文是一种不同凡响的美的文学。它是散文中的散文。”*胡梦华:《絮语散文》,《小说月报》第17卷第3号。这是1921年6月8日周作人发表《美文》之后现代散文研究的一次新突破。

那么,一直很爱护年轻人的周氏兄弟,为什么要联手反击胡梦华呢?毕竟,他是个年轻人,还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

有人说,他们是为了声援章衣萍。从论争过程看,有一定道理。但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因为《蕙的风》论争之前,鲁迅并不熟识章衣萍。虽然《鲁迅文集》中牵涉章衣萍的有150多次,仅《日记》就多达140处,*方习文:《章衣萍:一个被忽视和误解的安徽现代作家》,《江淮文史》2007年第5期。但两人的密切来往是从1924年秋才开始的。事实是,《蕙的风》论争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奠定了走到一起的情感基础,后经孙伏园牵线搭桥,两人才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深切交往,在《语丝》《莽原》的编辑过程中,在一系列的文化斗争中保持了相互协作的良好关系。

从私人情谊上说,兄弟两人联袂出击,是因为汪静之,虽然他们与之素未谋面。

截止到1921年夏,在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读书的汪静之已经创作了50首诗歌。他读过名声大噪的胡适的《尝试集》和郭沫若的《女神》,两者都只有四五十首诗。这时,他才刚刚19岁,想问题当然简单。他觉得,自己已经写了这么多诗,出个诗集没问题,前提是得找个名人给写序言。左思右想,他选择了周作人,并写信索序。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时的周作人兼具理论家的深刻与诗人的敏锐,在新文学理论与创作方面都做出了很好的成绩。理论方面,他的《人的文学》是文学革命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创作方面,他的《小河》“融景入情,融情入理”,被认为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

周作人当时也确实为汪静之写了序言!他1921年的日记有“得汪静之君三日函”(9月7日)、“寄静之函”(9月8日)、“寄静之函,作汪君诗序一篇”( 9月15日)的记录。*周作人:《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中册),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第198-200页。而在《蕙的风》即将出版的1922年7月22日,汪静之在给竹英的信里还两次提及周作人给他做的序。

最终出版的《蕙的风》总共有四篇序言,胡适、朱自清和刘延陵的序言,以及汪静之的自序,没有采用周作人的序言,而只是用了他“蕙的风”的书名题字。所以如此,应该是由于《蕙的风》出版不顺,一直拖到了1922年8月;在这个过程中,汪静之不断地填充新作的诗歌,这样,周作人的序言做得太早了,不能涵盖汪静之全部的意思。素不相识的年轻诗人汪静之请求自己写了序言,却不被采用,未见周作人有任何不满的表示;在诗集出版后,写了《情诗》进行高度评价,待汪静之受到攻击,又拔刀相助,写了《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学》为之辩护,周作人的宽容让人感动!

《蕙的风》的创作与出版,也得到了鲁迅的诲导与关切。汪静之建国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的《蕙的风·自序》中曾说:“《蕙的风》的原稿在1921年鲁迅先生曾看过,有不少诗他曾略加修改,并在来信里指导我应该怎样努力,特别举出拜伦、雪莱、海涅三个人的诗要我学习。”*汪静之:《蕙的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查鲁迅日记,1921年6月13日记有:“上午寄汪静之信。”同月30日记有:“下午得汪静之信。”7月23日记有:“下午寄汪静之信。”*鲁迅:《鲁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4-437页。似为代阅诗稿的通信。前引鲁迅7月13 日致周作人信中的“汪公之诗”,应该就是《蕙的风》诗稿,“略一动笔”该是鲁迅督促周作人为之作序。

汪静之后来追忆道:“鲁迅先生曾陆续看过《蕙的风》的原稿,有不少诗曾修改二三字。”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鲁迅在寄回诗稿的信里写道:“情感自然流露,天真而清新,是天籁,不是硬做出来的。然而颇幼稚,宜读拜伦、雪莱、海涅之诗,以助成长。”*汪静之:《回忆湖畔诗社》,《诗刊》1979年第7期。以上回忆应该是可信的,因为鲁迅在《摩罗诗力说》等诗论中,对上述三位欧洲革命民主主义诗人都备多推崇,荐举他们的诗作来鼓励年轻的诗人,促使他更注重诗歌的“争天拒俗”的功用与“刚健清新”的诗美,当是情理中事。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周作人给《蕙的风》作序,鲁迅是有督促之功的。在鲁迅1921年7月13日写给周作人的信中,有“我想汪公之诗,汝可略一动笔,由我寄还,以了一件事”*鲁迅:《致周作人》,载《鲁迅全集》(第11卷),第392页。的记载。

鲁迅督促周作人给汪静之写序,基于他对周作人的深刻了解。在他看来,虽然周作人的思维是散文的,而不是诗的,虽然周作人写作新诗,和自己一样,都“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鲁迅:《集外集·序言》,载《集外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73年,第3页。,但给汪静之这样的年轻诗人的情诗集写序,自己远不如周作人适合。

首先,在周作人所倡导的“人学”里,关于妇女、儿童的研究占据了特殊的地位;而最能显示周作人关于妇女问题思考的特色的,是他认为妇女问题的实际只有两件事,即经济的解放与性的解放,两者之中,他探讨、思索的重心是“性”。他一再宣称:“半生所读书中性学书给我影响最大,蔼理斯,福勒耳,勃洛赫,鲍耶尔,凡佛耳台,希耳须耳特之流,皆我师也,他们所给的益处比圣经贤传为大,使我心眼开扩,懂得人情物理……”*周作人:《鬼怒川事件》,载《瓜豆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8页。事实上,关于“性”问题的思考,不仅在周作人的妇女观中,而且在周作人整个思想体系中,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其次,作为兄长,他知道周作人的情爱生活远比自己丰富多彩。在人们的印象里,周作人总是那么充满理性,与风流韵事无缘。其实,这不仅是误解了周作人,简直是对“五四”那一代人天大的误解。“五四”时代人的觉醒自然包含了性意识的觉醒;处在那样的热情奔放的历史青春期,风华正茂的先驱者们谁不曾风流过一阵呢?对于深谙西方现代性理论的周作人,尤其如此。1923年周作人曾经连续写了一组情诗,从3月写到10月,陶醉其中半年之久,其中的《她们·高楼》透露了“我有过三个恋人”的消息。诗云:“我有过三个恋人。/虽然她们都不知道。/她们无意地都给了我许多:/有的教我爱恋,/有的教我妒忌,/我都感谢她们……”“那高楼上的半年,/她给我的多少烦恼。/只如无心的春风,/吹过一棵青青的小草;/她飘然的过去了,/却吹开了我的花朵。”在“附记”中周作人还说:“我平常很赞成青年人做情诗……我不怕道学家批评我‘有不道德的嫌疑’……蔼理斯在凯沙诺伐(Casanova)论中曾云:‘这是一个极古的观察:那最不贞节的诗是最贞节的诗人所写;那些写的最洁净的人,却生活的最不洁净。’我想,至少这后半的话总是对的。”*周作人:《她们·高楼》,《晨报副刊》1923年4月9日。

耿宝强(1968-),男,滨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滨州 256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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