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文与汉赋殊途同归原因探究
2016-03-16黄颖波
黄颖波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表”文与汉赋殊途同归原因探究
黄颖波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00)
汉赋作为一种文学文体,在自身演变过程中逐渐承担为帝王歌功颂德的历史使命;“表”类文书则在演变中逐渐被排挤出了庶政领域,转为臣下向君主谢贺的文体,最终基本成为歌功颂德的工具。两种文体发生如此大的改变,并最终走向相似的结局,是古代中国的大环境导致的。
汉赋表歌功颂德
作为文学文体的汉赋,过去留给人基本印象都是歌功颂德、形式主义、板滞僵化等。虽然近年来有不少汉赋学者为其正名,认为汉大赋歌颂象征中央集权的天子,张扬大汉帝国强盛的国势和声威,这一切本就无可厚非,但是固化的印象一时难以扭转。无独有偶,古代“表”文起初是奏议文书,用于庶政。汉代奏议文书共分四类,刘勰《文心雕龙·章表》云:“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后“表”文的庶政功能被排挤,导致其内容表现单一,功能与“章”类似,发展至明清时基本成为统治者用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文书。这两种文体功用的殊途同归使得笔者将其对比,从中探究造成相同结局的根本原因。
汉赋和“表”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汉赋是一种有韵的散文,“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是其两大特点,后代学者往往将其看作汉代文学文体的代表。古代的“表”文在确立之初主要是臣下向君主陈情言事的奏议文书,实用性很强。但两种文体在古代社会大背景下也存在多方面的相似之处,最终使得二者文体功用产生交集,下面逐一列举。
不论是古代“表”类文书的写作者,还是汉赋家,身份大多是官僚机构中的士大夫。比如汉代的司马相如、扬雄、贾谊、蔡邕、班固,唐代的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宋代的司马光、王安石、苏轼、欧阳修等历史上声誉卓著的文人,他们同时也是朝中官员,负责向皇帝建言献策。这是由我国古代“学而优则仕”的官吏选拔方式所决定的,主要包括察举制和科举制,文人志士只要文采高、学问好,就有可能出仕。因此,很多古代的官吏同时也是文学家。他们在负责公文的撰写时,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将文采运用到公文中。我们熟知的名篇《出师表》、《陈情表》等都是感情充沛、抒写胸臆、文采卓越的表类文书代表。古代公务文书与文学写作者界限的模糊性,再加上古代文学与非文学也一直没能清晰地区分开来,最终造成了“表”类文书与汉赋写作者群体相似的局面。
二者的语言都趋向虚夸、骈俪。汉大赋文辞夸丽铺张、藻饰丰富,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例如扬雄写天子田猎出行的浩大声势,从仪仗队伍到出行场面,从打猎盛况到人情物态,逐一铺陈,递进夸张:“于是命群臣,齐法服,整灵舆……奋电鞭,骆雷轴,鸣洪钟,建五旗,羲和司日,颜伦奉舆,风发飘拂,神腾鬼趋,千乘霆乱,万骑屈桥,嘻嘻旭旭。”[2]汉赋语言虚浮夸张的风格由此可见一斑。本应实用清雅、文辞清丽的“表”文在自身演进的过程中亦趋向虚浮骈俪。由于“表”类公文在内容上主要是臣下向君主致贺谢恩,表述心志,因此历代的“表”文大多充斥着虚夸之辞。例如明代朱元璋认为当时的“表”文“颂美之辞过多,规戒之意未见”,严禁“表笺疏奏”用四六骈体。“表”类文书中有一类是劝进表。篡位之君夺取政权或者外族入侵、皇统中断,让国诏书下达后,新任统治者又故作逊让,使朝臣再三上表劝其登基,每每假借禅让、受禅之名,颂扬其美德,称之为天命所归,语言虚浮夸张。如曹丕代汉,侍中刘昉等即率群臣奉表劝进;司马炎代魏,司空郑冲劝进;东晋晋愍帝被杀,刘琨等即联名上表琅邪王司马睿劝进。六朝时的贺表受当时文学骈俪化的影响,语言也多为骈俪之辞。
内容上,“表”类文书涵盖面较之汉赋更广。根据“表”类文书大致可分为表、贺表、遗表、降表、让表和劝进表这几类,内容可归纳为以下几种:陈情、谢贺、大臣薨逝前呈给君主的遗言、战败后表示顺服、大臣被封官受爵后表示谦让及建立新政权的统治者的礼节性的推却之辞等。表类公文的内容可谓涵盖甚广,凡属臣僚上呈君主之言几乎皆可用表,因此刘勰称之“表体多包”。这是当时社会生活相对简单,各类文书分工不够细化造成的。但是到后期,由于文书分工逐渐明确,“表”逐渐夺“章”之职能,重在谢贺,成为歌功颂德的工具。相对而言,汉赋内容单一一些,一般认为有三种:一是歌颂帝王功德,有司马相如《子虚赋》、扬雄《长杨赋》;二是描述宫廷生活,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三是有劝诫之旨。发展到后期,汉大赋几乎专于歌功颂德,夸耀宫廷生活以供帝王欣赏。往往通过夸耀版图之大、财富之盛、人力之雄厚,往往以炫耀行猎、苑囿、京都、宫室为主,极力夸张层层渲染。汉赋家笔下反复叙写的壮丽皇宫、天子出猎、巡游与祭祀的仪仗之盛、场面之大,是天子威势的政治象征。呈现出这样的内容与当时的统治者(尤以汉武帝为代表)好大喜功的扩张主义国家政策是分不开的。
在功能作用方面,我们可以依稀探寻到二者走向同种结局的发展脉络。清人程廷祚说:“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两端。”“美”即歌功颂德;“刺”即讽刺谏诤。儒学赋予了汉赋“美与刺”的政教功能,然而赋家于歌颂自是不遗余力的,却渐渐少了讽喻的作用。导致汉赋具有歌功颂德的特有品格的一个较为显见的原因是君王趣味的导引和控制。高祖文、景诸汉初君王皆不重文士,到了武帝时期,喜好风雅,尤重辞章,因而任用了当时的一些汉赋家,如枚乘、东方朔、朱买臣等人,后世的宣帝和成帝则亦如是。诸帝喜好辞赋,除了因为辞赋铺陈押韵、夸饰典雅,能够愉悦耳目外,更主要的是因为辞赋具有歌功颂德的功能。像武、宣这样的帝王,都有好大喜功、夸张声势的心态。对于他们而言,创下了文治武功,自然应该歌颂赞美,即使没有成就或已频现危机,同样需要赞美以掩盖危机,粉饰太平,最终达到维护统治秩序的目的。“表”本来是臣下向君主陈情的主要文体,南北朝后,“奏”的使用范围逐渐扩大,并与表的庶政功能有了交叉,因此“表”的庶政功能减弱,逐步局限在辞谢、庆贺等礼节性功能。古代的统治者为了维稳政权,必然需要一种渠道歌功颂德以粉饰太平,此时的“表”恰恰就迎合了统治者的这项需求。
表类公文与汉赋在某种程度上是政治性的。汉赋虽则本身是一种文学文体,但是缺少文学文体的独立性和纯粹性,它在本质上是政治性的。这与汉朝大一统专制统治强大的辐射力有关。我们不否认汉赋存在相当的文学性和可观的艺术自觉,但这构不成否定汉赋存在政治性的理由。汉赋与当时的汉代政治之间的关系是,一方面,汉赋受制于专制权力,另一方面,汉赋又生产意识形态,成为维护现实政治秩序的文化力量。例如司马相如的《天子游猎赋》歌颂大一统,表现汉帝国的伟大气魄;班固的《两都赋》维护封建的法度;张衡赋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对美丽、富饶、强盛、伟大祖国的歌颂,代表性的如《二京赋》。“表”作为封建官吏上奏皇帝的一种文书,本身就是政治性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汉赋作为一代文学潮流,在发展过程中却逐渐丧失了其作为文学文体的独立性和纯粹性,承担为帝王歌功颂德的历史使命;“表”类文书则在演变中不再是庶政的主流文体,转变为臣下向君主庆贺、辞谢的主要文体,最终成为歌功颂德的工具。两种文体产生如此大的变化,并最终走向相同的结局,掩藏在这样表象下的一定是本质和历史的必然性规律,下面试作探讨。
封建时代下专制皇权的不断集中,因此汉赋和“表”文从不同的角度为君主集权服务。这也是最根本的原因。自公元前221年秦朝建立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后,后世皇帝为抬高自己以威服臣民,集中皇权最终达到维稳政权的目的,需要一种途径粉饰太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使臣僚的奏议文书中颂扬其美德,吹嘘其治理国家的成就,这才催生了“表”类文书的歌功颂德。汉赋家不论是为着娱乐帝王的耳目,还是为着歌功颂德,他们都依附于帝王,从属于政治权势,为君主集权服务。虽然汉赋是一种文学文体,但文学文体绝不是纯形式主义的自圆自足的封闭结构,它总是与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密切相关。归根到底,“表”类文书是一种公文文体,汉赋是一种文学文体,而文体总是具体地、历史性地根植于社会制度之中并受其制约,因此专制皇权的不断集中必然造成这一结局。
文学与非文学界限模糊。中国古代的文学观念是笼统而且模糊的,到了魏晋时期虽有“文笔之分”,但实际并没有将文学文体与非文学文体就此区分。这在写作上表现为古代文章兼具艺术性和实用性,为汉赋予“表”类文书的殊途同归提供了客观的外在条件。实用文章如文书讲求艺术追求,文学作品如汉大赋亦强调社会价值和实用价值。如此,“表”类文书中也可以存在大段的铺陈描写、飞扬夸张的气势,为当权者所用;而汉赋亦可以颂赞朝政局势,褒奖当权者的英明,满腔赤忱地歌功颂德。
古代“学而优则仕”的思潮提供了主观条件。我国古代公文的写作者大多是官僚机构中的士大夫,他们大多是因为文才卓越、学问好才能被考选录用,甚至连汉赋家也可以因为赋写得好被任用。历史上作为东汉大赋名家的班固,很受汉章帝的宠幸,担任类似于言语侍从之臣。如果说文学与非文学的交流融合为二者相同的结局提供了客观的外在条件的话,那么古代“学而优则仕”的思潮则提供了主观条件。古代官员的学者化使得文书文学化成为可能,文书亦能铺陈描写、夸张骈俪,为统治者所用,将“表”类文书转变为歌功颂德的有力工具。善于作赋的赋家因这样的选拔方式得以录用,进入仕途后逐渐将赋转变为颂扬统治者之辞。
[1][南朝梁]刘勰,著.王运熙,周锋,译注.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08.
[2]章沧授.论汉赋的语言风格[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