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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拗的低音
——论周作人的鲁迅叙述

2016-03-16程振兴

关键词:许广平周作人全集

程振兴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执拗的低音
——论周作人的鲁迅叙述

程振兴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作为一种被主流论述压抑下去的声音,周作人的鲁迅叙述是与“主旋律”相对照的“低音”。纵贯中国当代史风云变幻的30年,周作人的鲁迅叙述保持了连续性与一贯性,堪称“执拗”。可用“执拗的低音”一语,对周作人的鲁迅叙述予以整体观照。

执拗;低音;周作人;鲁迅;叙述

对于“低音”,王汎森先生的界定从四个层面展开,其中第一层次为:“被近代学术及思潮一层又一层复写、掩蔽、遮盖、边缘化,或属于潜流的质素。”①王汎森:《关于〈执拗的低音〉》,《读书》2013年第11期。

在现代中国,作为一种被主流论述压抑下去的声音,周作人的鲁迅叙述正是与“主旋律”相对照的“低音”,是被“复写、掩蔽、遮盖、边缘化,或属于潜流的质素”。从1930年代鲁迅逝世开始,直至1960年代周作人自己在“文革”中辞世,周作人的鲁迅叙述纵贯中国当代史风云变幻的30年,却保持了其连续性与一贯性,堪称“执拗”。因此我用“执拗的低音”一语,对周作人的鲁迅叙述予以整体观照。

一、“家族立场”与“自我视点”

鲁迅生前,周作人与鲁迅兄弟失和,形同陌路,最终未能“相逢一笑泯恩仇”,而是“度尽劫波兄弟散”;鲁迅身后,周作人的发言立论,却时时处处固守“所谓兄弟”(许广平语)的家族立场。

通过强调“家族立场”,周作人掌控了自己在鲁迅这个话题中的参与度——“言”或“默”,何时开口,何时沉默,取决于自己的意志,可以自由出入,能够伸缩自如,充分体现了其“自我视点”。

1936年10月鲁迅逝世,北大举行鲁迅追悼会。周作人在追悼会中致答词,强调由“家属地位”导致的言说困境:“居于家属地位,略一赞扬,将为人冷笑;加以抑制,又易招人反感,故甚困难。”②《北平文化界悼念鲁迅》,转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编:《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2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第149页。

作为“家属”的周作人,深知对于鲁迅这个话题,在“赞扬”与“抑制”之间腾挪趋避的两难。为了免于“为人冷笑”或“招人反感”,周作人极力保持身为家属的矜持。

1937年第一部《鲁迅年谱》编撰之初,许寿裳曾邀周作人参与其事,撰写年谱前期。后因周作人所撰部分“叙述太略”,许寿裳遂将从鲁迅母亲处得到的几条材料——鲁迅幼年时期“哭妹”、“均赢”、“胡羊尾巴”等增补进年谱前期,孰料周作人因此拒绝列名,且强调其“家族立场”有云:“赞扬涂饰之辞,系世俗通套,弟意以家族立场,措辞殊苦不称,如改为外人口气,则不可笑也。”*转引自许广平:《〈鲁迅年谱〉的经过》,《许广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383页。

直到1956年,在谈及鲁迅纪念文写作时,周作人依然坚守“家族立场”,诉说其居于家属地位的“不容易”:“家属来写这类文章,比较不容易,许多事情中间挑选为难,是其一,写来易涉寒伧,是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作人:《鲁迅与〈弟兄〉》,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30页。此处周作人“易涉寒伧”云云,与其当年的“措辞殊苦不称”口吻如出一辙。

固守“家族立场”的周作人,谨遵孔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古训,为自己划定了鲁迅叙述的“圈子”——将笔墨聚焦于鲁迅的早年。周作人自述:“我尝说过,豫才早年的事情大约我要算知道得顶多,晚年的是在上海的我的兄弟懂得顶清楚,所以关于晚年的事我一句都没有说过,即不知为不知也。”*周作人:《关于鲁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53页。

固守“家族立场”,只能在“圈子”里“跑野马”,既给周作人的写作带来了限制,也为周作人的写作赋予了特色。诚如周作人在谈及《旧日记中的鲁迅》时所言:“在鲁迅的一生中,早年的研究资料最为缺乏”*周作人:《〈旧日记中的鲁迅〉缘起》,《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452页。,正是“圈子”的存在,保证了周作人的鲁迅叙述“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独特性,对此周作人有充分的自觉。

在其撰写的第一篇鲁迅纪念文章中,周作人即凸显鲁迅家属身份,将自己与“外人”区分开,并以“海内孤本”自诩:“鲁迅的学问与艺术的来源有些都非外人所能知,今本人已死,舍弟那时年幼亦未闻知,我所知道已为海内孤本,深信值得录存,事虽细微而不虚诞,世之识者当有取焉。”*周作人:《关于鲁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页。从一开始,周作人就自觉地为其鲁迅叙述设限:“这里所说限于有个人独到之见独创之才的少数事业,若其他言行已有人云亦云的毁或誉者概置不论。”*周作人:《关于鲁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页。

通过自我设限,将其言说严格区别于“人云亦云的毁或誉”,周作人试图彰显其鲁迅叙述的独特性——呈现一个鲜为人知的鲁迅:“我只想略讲鲁迅的学问艺术上的工作的始基,这有些事情是人家所不能知道的,至于其他问题能谈的人很多,还不如等他们来谈罢。”*周作人:《关于鲁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34页。

自始至终,周作人都坚持其鲁迅叙述的独特性,既反对“人云亦云”,也不愿“一唱百和”。1963年,在谈及鲁迅杂文时,周作人有言:“此刻再来恭维他的杂文,难免是一唱百和的文章,更没有什么意思了。”*周作人:《鲁迅的杂文》,《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130页。——对于当时正被过度阐释的鲁迅杂文,周作人始终不置一词。周作人这篇题名为“鲁迅的杂文”的文章,其实不过是以其惯用的“文抄公体”,将多年前的一篇名为《鲁迅先生的杂感》的《语丝》来稿全文照录而已。

显然,周作人能在鲁迅话题上免于“人云亦云”和“一唱百和”,且拥有“海内孤本”的发言权,与其鲁迅家属的身份密不可分。

最终,“家族立场”之于周作人,变成了一道有意构筑的屏障。当“鲁迅”成为一个公共话题,被置于万众“围观”之中,周作人依然能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固执地将其鲁迅叙述划定在“私域”—— 以人、事、时、地而言,时间范围集中于“鲁迅的青年时代”,地理空间围绕着“鲁迅的故家”,正有赖于这道屏障的存在。

在周作人的叙述中,“鲁迅的青年时代”,其实是在忘川之中打捞上来的一段与周作人共享的时光;“鲁迅的故家”,其实也是周作人的故家。经由“家族立场”这道屏障的自我封闭,保证了某种与外部世界的绝缘性,周作人才能超然独立于浮躁凌厉的大时代,最终将鲁迅这个话题打理成一片“自己的园地”。

周作人的鲁迅叙述,因其固守“家族立场”而能凸显“自我视点”,诚如有论者所言:

周作人以园的内外象征性地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隔离开来,为自己建构出一个相对封闭的话语空间,使其能较为从容地讲述“鲁迅”之前的鲁迅,自然地将自己的过往编织进对鲁迅的回忆中,把自己的身影叠加在鲁迅之上,借言说鲁迅来讲述自己。*袁一丹:《伤逝:起死的衍义——鲁迅的“自悼”与亲者的“纪念”》,《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8期。

同为鲁迅家属,周作人的鲁迅叙述与许广平判然有别。以文体为喻,如果说周作人最终将其鲁迅叙述写成了一篇自我抒发的“言志派”散文;许广平则通过使鲁迅成为“时代精神的传声筒”,将其鲁迅叙述写成了一篇弘扬主旋律的“载道派”散文。

与周作人在鲁迅纪念中以“海内孤本”自诩迥然不同,许广平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鲁迅家属身份的独特性,许广平有言:“许多朋友都要在刊物上登些纪念文字,而且都似乎不约而同地要我写几句话,其实我有什么好写的呢?要纪念,不是大家一样可以来的吗?”*许广平:《忘记解》,《许广平文集》第2卷,第131页。对于许广平而言,鲁迅纪念是个开放性的话题,属于“大家”都可以进入的公共空间。

对于周作人固守的“家族立场”,许广平颇不以为然。许广平认为:“假使客观一点,不要家族观念太重,站在中国文化史实上,我想启明先生和乔峰先生以及他的朋友们,一定在比较安定的生活上,肯从事这一方面(引者按:指《鲁迅年谱》)更详细的写作的,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许广平:《〈鲁迅年谱〉的经过》,转引自《许广平文集》第2卷,第385页。许广平深谙春秋笔法:既批评周作人不“客观”、“家族观念太重”,又指出其年谱写作不“详细”,且责之以弘扬“中国文化”的大义。

在鲁迅话题上,由于对“家族立场”的不同理解,周作人和许广平的表达策略,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许广平无“家族观念”的负担,追求“更详细”,自然着眼于“做加法”;周作人固守“家族立场”,反对“赞扬涂饰之辞”,当然倾向于“做减法”,即使不免“叙述太略”。

1952年,在谈及《鲁迅的故家》的“缺点”时,周作人自谓:“有的地方也嫌简略或有遗漏……我想缺少总还不要紧,这比说的过多以至中有虚假较胜一筹吧。”“至于有些人物,我故意略过的也或有之,那么这里自然更无再来加添之必要了。”*周作人:《〈鲁迅的故家〉总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6页。

宁愿“简略”、“遗漏”,也就是“缺少”,也不愿“过多”以至“虚假”,甚至故意“略过”,而不“加添”,在周作人的鲁迅叙述中,这种“做减法”的姿态一以贯之。

1962年,周作人自述《知堂回想录》依据“事实”,不加“虚构”和“华饰”的言说姿态,重申当年撰写《鲁迅的故家》时有“缺少”而无“增加”的“做减法”的表达策略:

一个平凡人一生的记录,适用平凡的文章记了下来,里边没有什么可取的,就只是依据事实,不加有一点虚构和华饰,与我以前写《鲁迅的故家》时一样,过去八十年间的事情只有些缺少而没有增加,这是可以确说的。*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22页。

二、“沉默”与“空隙”

显然,固守“家族立场”,凸显“自我视点”,并不意味着周作人能够放言无忌。事实上,为了在“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在周作人的鲁迅叙述中,“沉默”与“空隙”大量存在。

正如特里·伊格尔顿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中所说的,“一个作品与意识形态有关,不是看它说出什么,而是看它没说出什么”*转引自洪子诚:《我的阅读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0页。,对周作人的鲁迅观与意识形态之关系,亦可作如是观。考察周作人的鲁迅叙述“没说出什么”,关注其中的“沉默”与“空隙”,能够更好地理解它被“复写、掩蔽、遮盖、边缘化”——也就是成为“低音”的历史过程。

自号“知堂”的周作人,在面对“言”与“默”的艰难抉择时,谨守荀子“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周作人:《知堂说》,《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第24页。的古训,而且深谙“默而当”之道。在一个泛政治化的时代,周作人鲁迅叙述中的“沉默”与“空隙”,使其有效地规避了意识形态风险。

最初,周作人的鲁迅叙述有一个与左翼文坛分庭抗礼的现实语境,虽然周作人以“避免论争”*周作人:《关于鲁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页。相标榜,但其批判的锋芒明显指向左翼文坛,已有论者对此予以充分的揭示。*丁文:《周作人的鲁迅叙述》,《鲁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3期。新中国成立后,政治形势骤然变迁,文坛格局急剧重组,周作人丧失了公民权,其境遇已与民国时期不可同日而语。随着表达空间的日益狭窄,周作人逐步调整其鲁迅叙述的言说策略,行文愈发克制内敛。

周作人的言说策略,首先是通过“选择”,保持“沉默”的权利。晚年总结自己“向来写文章的态度”,周作人有言:“我写的事实,虽然不用诗化,即改造和修饰,但也有一种选择,并不是凡事实即一律都写的。”*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后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3页。对“事实”进行一番严格的“选择”之后,写与不写由己不由人,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周作人“沉默”的自由。虽然这是一种消极自由,却可使周作人免于言不由衷。

撰写《知堂回想录》时,周作人曾多次谈及他“不记”的范围。在《后记》中周作人写道:“凡我的私人关系的事情都没有记”*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后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48页。;“此外有些不关我个人的事情,我也有故意略掉的”*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后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49页。。在《后序》中周作人重申“三不录”:“过去有许多事情,在道德法律上虽然别无问题,然而日后想到,总觉得不很愉快,如有吃到肥皂的感觉,这些便在排除之列,不拟加以记录了”;“关于家庭眷属的,也悉不录”;“关于他人的事,有些虽是事实,而事太离奇,出于情理之外,或者反似《天方夜谈》里头的事情,写了也令人不相信,这便都从略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后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3页。。经由一番严格苛细的“排除”,剩下的都是精挑细选的“事实”,但说无妨。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如此,其全部鲁迅叙述亦然。

通过“排除法”严格划定“沉默”的范围,只是周作人确保“默而当”的策略之一。为了免于意识形态纷争,周作人还小心翼翼地在公私言论之间划清了界限。例如,关于鲁迅与“青年必读书”事件,周作人在公私场域的评说就判然有别。1957年,在论及钱玄同时,周作人顺便提及鲁迅与“青年必读书”事件,其文曰:

他(引者按:钱玄同)对于中国文化遗产的某些方面缺乏理解,这是缺点,但在他那时也是无怪的,当时如稍一让步,便是对于旧派承认妥协,再也不能坚持攻击了。正如征求“青年必读书”的时候,鲁迅坚决地主张现代青年不必读旧书,一部也没有开,所以玄同也赞成将旧书扔进毛厕去。*周作人:《钱玄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799页。

上文中,周作人将鲁迅在“青年必读书”事件中的表现,与钱玄同对于中国文化遗产的态度相提并论,对于鲁迅当年的历史语境相当体贴,对其矫枉过正之处也表达了同情之理解。

然而,同样是针对“青年必读书”事件,在与友朋通讯的私人场合,周作人的态度却严厉苛刻,简直判若两人。1966年,在致鲍耀明信中周作人谈及鲁迅与“青年必读书”事件有言:“‘必读书’的鲁迅答案,实乃他的‘高调’——不必读书——这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好立异鸣高,故意的与别人拗一调。”*周作人:《与鲍耀明书四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6页。由对历史语境的同情与理解,转向对具体个人的严厉指责,在公私场域之间,周作人的鲁迅叙述存在着明显的“空隙”,“青年必读书”事件是其中一个具体而微的例子。

事实上,由于政治氛围日益严峻,自身境遇每况愈下,“周作人鲁迅叙述”中的诸多“酷评”,最终被迫全面转入个人书信等私域。

1958年,在致曹聚仁信中,周作人对上海鲁迅墓前的塑像发表了一番议论,其语气尖酸刻薄:“死后随人摆布,说是纪念其实有些实是戏弄,我从照片看见上海的坟头所设塑像,那实在可以算作最大的侮弄,高坐在椅上的人岂非即是头戴纸冠之形象乎?假使陈西滢辈画这样的一张相,作为讽刺也很适当了。”*周作人:《与曹聚仁书三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13页。

对于这“高坐在椅上”的鲁迅塑像,周作人一直耿耿于怀。1962年,在致鲍耀明信中,周作人旧事重提,语气更加尖刻无情:“现在人人捧鲁迅,在上海墓上新立造像,——我只在照相上看见,是在高高的台上,一人坐椅上,虽是尊崇他,其实也是在挖苦他的一个讽刺画,那是他生前所谓思想界的权威的纸糊高冠是也,恐九原有知不免要苦笑的吧。”*周作人:《与鲍耀明书五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56页。

周作人在上述私人信函中表明的观点——“纪念”乃是“摆布”和“戏弄”,高高在上的鲁迅塑像实为“侮弄”、“挖苦”与“讽刺”,与他早年公开反对将鲁迅当作“神”——偶像或傀儡,其贬抑之情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由于只是在私域中隐忍地存在,上述观点只能视为周作人鲁迅叙述中的“沉默”与“空隙”。

其实,在回忆录书写中,“沉默”与“空隙”往往在所难免;周作人鲁迅叙述中的“沉默”与“空隙”,原本无可厚非。无独有偶,在解释自己对于鲁迅遗嘱“忘记我,管自己生活”的“背叛”时,许广平也强调了其鲁迅叙述中“忘记”的“选择性”:

固然鲁迅先生好像曾经说过:人们许多经历需要忘记,否则一天天积存起来,成为精神上一份巨大的负荷,往往会压得全身乏力的。但我以为这其间含有选择,像拾荒者一样,检出需要的留下,不可丢弃,来培养自己。……所以,说是“忘记”,是要含有选择性的。*许广平:《忘记解》,《许广平文集》第2卷,第133页。

“忘记”的“选择性”,其实就是记忆的选择性;对于记忆的选择,许广平遵循的是取其所需、“培养自己”的功利主义原则,与周作人殊途而同归。

与许广平一样,周作人鲁迅叙述中的“沉默”与“空隙”,也是周作人在时代语境和个人境遇之间谋求平衡的一种表达策略。在“鲁迅”成为一个“箭垛”,身上堆积了大量“神话”的时代,采取“排除法”,几乎是周作人规避意识形态风险,保持有限的言论空间的惟一选择,其情形正如鲁迅在谈及自己的文章时所谓:

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察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鲁迅:《〈花边文学〉序言》,《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8页。

可以想见,在周作人鲁迅叙述的“沉默”与“空隙”之处,有周作人先行抽去的“几根骨头”。

三、“事实”与“神话”

与许广平在“做加法”的过程中,着眼于“价值的判断”大相径庭;周作人在“做减法”的过程中,瞩目于“史实的重建”。周作人的鲁迅叙述奠定了鲁迅研究史料学的基础,正因其关键词乃是“事实”。

周作人语境中的“事实”,是一个与“意义”相对的范畴,强调其与“意义”的分途。在评价自己关于鲁迅的文字时,周作人有云:“假如有毛病则其唯一的毛病该是遗忘,即在不能完全记得而不在懂得与否。”*周作人:《〈关于鲁迅〉书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36页。——“记得”强调“事实”,“懂得”凸显“意义”。在“事实”与“意义”的竞逐中,周作人一再表示:“我所记述的都重在事实,并不在意义。”*周作人:《关于鲁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53页。因为“重在事实”,周作人的鲁迅叙述追求“史实的重建”;由于“不在意义”,周作人的鲁迅叙述规避“价值的判断”。

为了规避“意义”,周作人的鲁迅写作注重客观记叙,避免主观议论,是名副其实的“叙述”。对于《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周作人自谓:“我的工作只是记述而不是造作”*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总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450页。;对于《鲁迅的故家》,周作人有“内容以事实为主,不杂议论”*周作人:《〈鲁迅的故家〉新版后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513页。的自我评价。周作人的鲁迅写作具有强烈的文体意识——以“叙述”代替“议论”,正源于其以“事实”对抗“意义”的自觉。

为了强调所提供的是不含价值判断的纯粹“事实”,周作人特意指出自己所有的是“材料”,或者是“资料”。对于在鲁迅身后撰写的第一篇纪念文字,周作人自评:“那文章差不多都是行状中的零碎材料”*周作人:《〈关于鲁迅〉书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36页。;至于第二篇鲁迅纪念文字,周作人有“我所有的资料都是事实”*周作人:《关于鲁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46页。的自我表述;在编撰第一部《鲁迅年谱》时,周作人在致许寿裳信中所谓“盖弟所写者本只百分之二三,只算供给材料”*转引自许广平:《〈鲁迅年谱〉的经过》,《许广平文集》第2卷,第383页。,也属实情。在周作人的语境中,“材料”、“资料”云云,是为了凸显“事实”作为“硬性的存在”的特质。

周作人多次指出自叙传书写中“诗”与“真”的彼此竞逐。当在鲁迅叙述中以“事实”相标榜时,周作人强调的是“事虽细微而不虚诞”*周作人:《关于鲁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页。——也就是“真”的层面;平生“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周作人:《〈雨天的书〉序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第346页。的周作人,试图以“事实”的“平淡无奇”,与“奇迹”相对照,揭示后者的“虚诞”——也就是“诗”的层面。

1936年,在谈及自己关于鲁迅学问的文章都是“事实”时,周作人写道:“说是事实,似乎有价值却也没价值,因为这多是平淡无奇的,不是奇迹,不足以满足观众的欲望。”*周作人:《关于鲁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46页。虽然周作人评价自己所写“差不多全是平淡无奇的事,假如可取,可取当在于此,但或者无可取也就在于此乎”*周作人:《关于鲁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53—454页。,态度似乎在两可之间,但其实字里行间充满了以“平淡无奇”解构“奇迹”的执拗。

显然,周作人一再强调“事实”,不是为了消除“意义”,而是为了以自己的“事实”解构他人的“意义”。在周作人的语境中,附加在鲁迅身上的“意义”,常被表述为“神话”;周作人试图以“事实”对抗“神话”,其鲁迅叙述隐含着一个“人”、“神”之辩的总主题。

1936年,周作人在谈及鲁迅时有言:“一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事实本是传记中的最好资料,但唯一的条件是要大家把他当做‘人’去看,不是当做‘神’,——即是偶像或傀儡,这才有点用处,若是神则所需要者自然别有神话与其神学在也。”*周作人:《关于鲁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46页。——这是周作人第一次明确提出鲁迅评价中的“人”、“神”问题。

自始至终,周作人都坚持从“人”的角度言说鲁迅,自觉解构着他所谓的“鲁迅神话”。

当鲁迅纪念尚未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但对鲁迅的阐释已充斥着大量“赞扬涂饰之辞”的时候,周作人已经有意识地做着“扫除腻粉呈风骨”的祛魅的工作:强调鲁迅的“本色”,追寻鲁迅的“真相”。

1950年,在《鲁迅在S会馆》一文中,周作人介绍鲁迅S会馆时期的作息情况道:

(鲁迅)次晨九十点时起来,盥洗后不吃早餐便到部里去,虽然有人说他八点必到班,事实上北京的衙门没有八点就办公的,而且鲁迅的价值也并不在黾勉从公这一点上,这样的说倒有点像给在脸上抹点香粉,至少总是失却本色了吧。*周作人:《鲁迅在S会馆》,《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683页。

仿佛只是在不经意间顺带一笔,周作人便以一个简单的“事实”,解构了“有人”试图给鲁迅“脸上抹点香粉”的行为,同时表明了自己的“本色”鲁迅观。

1956年,在举国上下隆重纪念鲁迅逝世20周年的热闹氛围中,周作人发表《鲁迅与〈弟兄〉》一文,借评价鲁迅画像之机,表达了对“全面”的鲁迅的期盼,其实也是对当时塑造的“单面”甚至“片面”的鲁迅形象的针砭:

因为鲁迅对人有两种神气,即是分出敌与友来,表现得很明显,其实平常人也是如此,只是表现得要差一点罢了。他对于伪正人君子等敌人,态度很是威猛,如在文章上所看见似的,攻击起来一点不留情,但是遇见友人,特别是青年朋友的时候,他又是特别的和善,他的许多学生大抵都可以作证。平常的鲁迅画像大抵以文章上得来的印象为依据,画出来的是战斗的鲁迅一面,固然也是真相,但总不够全面。*周作人:《鲁迅与〈弟兄〉》,《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629页。

周作人对鲁迅“威猛”与“和善”这“两种神气”的强调,也是在批评当时鲁迅形象塑造上的偏颇:仅凭“文章上得来的印象”,凸显“战斗的鲁迅一面”,无视鲁迅“和善”的一面。显然,在周作人看来,兼具“威猛”与“和善”这“两种神气”,才是鲁迅的“真相”。

在言及鲁迅的“全部面貌”时,相对于鲁迅战斗时的“愤怒相”——“有如佛教上所显现的降魔的佛像,形象是严厉可畏的”*周作人:《鲁迅的笑》,《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658页。,周作人凸显鲁迅“和善的一面”,是在针砭时弊——当时鲁迅画像大都“严肃有馀而和蔼不足”“有单面之嫌”,为此周作人特意提炼出“鲁迅的笑”这一意象,强调鲁迅“对于友人特别是青年和儿童那和善的笑容”*周作人:《鲁迅的笑》,《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659页。。

1950年代的中国,有关鲁迅的造神运动已初露端倪。周作人对“涂饰”鲁迅的揭示,对“单面”鲁迅的批评,对于走向神坛的“鲁迅”,是一剂及时的解毒药。

毛泽东时代的鲁迅,渐渐成为一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偶像,鲁迅崇拜已势不可遏。对于愈演愈烈的鲁迅“神话”,周作人始终持批判和否定的态度。

1960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提及鲁迅三味书屋时期的书桌,直面当时鲁迅叙述中的“神话”,其文曰:

记得初去的时候,还特地花了两块钱,买了一顶两只抽屉的书桌,这个我还记得很是清楚。后来关于这书桌流传有许多神话,说这桌子是楠木的啰,又说鲁迅因为要立志不迟到,在桌面刻有一个“早”字啰,这些话我却是不知道的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156页。

关于书桌,周作人一方面强调“我还记得很是清楚”,凸显历史见证人身份;另一方面却以一句轻描淡写的“这些话我却是不知道的了”,对与书桌有关的“神话”——包括已经家喻户晓的鲁迅刻“早”字的故事,予以无情的解构。考虑到《知堂回想录》原载于香港《新晚报》——香港的舆论氛围相对宽松,而《新晚报》在中国内地难以看到,才能理解为何当时周作人敢对鲁迅“神话”正面出击,且直言不讳。

然而,随着国内政治空气日益紧张,周作人对鲁迅“神话”的质疑之声已不能公之于众,只能隐忍地存在:在与友朋的书信往还中吐露一二。

1966年2月19日,周作人在致鲍耀明信中再次提及“鲁迅神话”,语带嘲讽:

胡适之提倡“少谈主义,多谈问题”,在《每周评论》上曾展开讨论过,那时反对的方面记得有李大钊,而他(引者按:鲁迅)并不参加。后来说他曾反对胡适等有功,与李大钊并重,这也是追加的神话罢了。陆放翁说,“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就是那么的一回事。*周作人:《与鲍耀明书四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6页。

对于事实上“并不参加”的鲁迅却被纳入“问题与主义”之争,且与李大钊并重,周作人颇不以为然;在“追加的神话”一语中,周作人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考虑到周作人写作此信之时已是“文革”前夕,山雨欲来风满楼,前所未有的鲁迅崇拜即将在神州大地全面铺开,并臻登峰造极之境,周作人在信中对“鲁迅神话”痛下针砭,其实颇有先见之明。然而,在狂热喧嚣的大动乱的年代,周作人理性而清醒的声音,成为被“主旋律”压抑下去的“低音”,最终湮没无闻。

四、“近则愈小”

追根溯源,周作人在鲁迅叙述中“做减法”的言说姿态,与他和鲁迅之间的距离有关。

在《战士和苍蝇》一文中,鲁迅曾引叔本华的话,论及人的伟大与距离之关系:“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鲁迅:《战士和苍蝇》,《鲁迅全集》第3卷,第40页。精神上的“大”,其法则是“近则愈小”,正如鲁迅所言:“愈看见缺点和创伤,所以他就和我们一样,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异兽。他仍然是人,不过如此。”*鲁迅:《战士和苍蝇》,《鲁迅全集》第3卷,第40页。

作为鲁迅兄弟的周作人,得以近距离观察鲁迅,窥见鲁迅“仍然是人”的普通平凡的一面,其中“缺点和创伤”自是在所难免,恰如周作人1958年在致曹聚仁信中谈及鲁迅时所言:“世无圣人,所以人总难免有缺点”*周作人:《与曹聚仁书三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11页。;而对“缺点”的逼视,也常如周作人所谓:“盖说话捧人未免过火,若冷眼看人家缺点,往往谈言微中。”*周作人:《与鲍耀明书五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第856页。

鲁迅之于周作人,处在一个“近则愈小”的位置;周作人对于鲁迅,站在平视的角度,得出“仍然是人”的论断,正是理所当然。是故,在周作人的鲁迅叙述中,“去圣乃得真鲁迅”的总体思路,可谓“吾道一以贯之”。

周作人与鲁迅同出绍兴府城里“鲁迅的故家”,他亲身见证了“鲁迅的青年时代”;与鲁迅同为新文学巨匠的周作人,对于鲁迅成为“鲁迅”的过程,既有近距离的观察,也有最深切的理解,惟有他能够叙述“鲁迅”之前的鲁迅,追溯鲁迅学问与艺术的“来源”、“起因”与“始基”,周作人对此有强固的自信:“鲁迅的学问与艺术的来源有些都非外人所能知……我所知道已为海内孤本。”*周作人:《关于鲁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页。

正因为曾经近距离相处,根据“近则愈小”的法则,周作人接触到的多是鲁迅“仍然是人,不过如此”的一面;对于鲁迅同时“是伟大的人”的一面,周作人习焉不察,也属人之常情——在近距离观察时,“奇人”往往回归“平常”,正如周作人在谈及“畸人”钱玄同时所谓:“有不少的人,在社会上很有点声名,当作是个奇人,但是据我所知的事实,却实在是平平常常的。”*周作人:《钱玄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798页。

对于在其生涯后期不以文人学士自居,却以“庸人”自处的周作人而言,以自身的平凡,反观世界的平淡,乃是势所必至。1966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重申其以“平凡”解构“离奇”的言说姿态:“有人说‘讲你的故事罢’,也就讲些,也都是平凡的事情和道理。他本不是水手辛八,写的不是旅行述异,其实假如他真是遇过海上老人似的离奇的故事,他也是不会得来讲的。”*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后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334页。

毋庸讳言,周作人对鲁迅“仍然是人”的一面的强调,既源于他与鲁迅多年的近距离相处,也与他较早意识到鲁迅纪念的投机性有关:鲁迅纪念中对鲁迅“伟大”的凸显,往往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质已被鲁迅一语道破:“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鲁迅:《无花的蔷薇》,《鲁迅全集》第3卷,第273页。

从一开始,周作人就敏锐地觉察到:在热热闹闹的鲁迅纪念中,鲁迅正变成偶像或傀儡。1936年10月鲁迅逝世后,周作人在《关于鲁迅》《关于鲁迅之二》等文中,即以“要骂的捧的或利用的都已失了对象”*周作人:《关于鲁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7页。、“‘吃烈士’之风正盛的时候”*周作人:《〈关于鲁迅〉书后》,《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35页。与“多写有点近乎投机学时髦”*周作人:《关于鲁迅之二》,《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46页。等语,对鲁迅纪念中的“吃烈士”现象旁敲侧击,微讽不断。

周作人强烈反对鲁迅纪念的投机性,在鲁迅问题上,他是固执己见的,对于在鲁迅阐释史上屡见不鲜的由于“今是昨非”,甚或“口是心非”,导致频频“改口”的众生相,周作人颇不以为然。

1936年,周作人重提“阿Q的旧账”,讽刺《阿Q正传》阐释史上的“改口”现象:“不久在中国文坛上又起了《阿Q正传》是否反动的问题。恕我记性不好,不大能记得谁是怎么说的了,但是当初决定《正传》是落伍的反动的文学的,随后又改口说这是中国普罗文学的正宗者,往往有之。”*周作人:《关于鲁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26页。

1964年,在致鲍耀明信中,周作人谈及郭沫若在鲁迅生前死后的表现判若两人时,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个人对他并无恶感,只看见《创造十年》(?)上那么的攻击鲁迅,随后鲁迅死后,就高呼‘大哉鲁迅’,这与歌颂斯大林说‘你是铁,你是钢’同样的令人不大能够佩服也。”*周作人:《与鲍耀明书十五通》,《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185页。显然,周作人不满于郭沫若对鲁迅的前倨后恭,是因为他在郭沫若对鲁迅由“攻击”到“歌颂”的戏剧性“改口”中看到了投机。

其实,鲁迅一生反抗“被描写”,拒绝成为偶像或傀儡。对于自己身后的命运,鲁迅仿佛已未卜先知,且看他对于豫言者,即先觉的命运的深刻洞察:“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鲁迅:《无花的蔷薇》,《鲁迅全集》第3卷,第272页。在这个意义上,周作人在鲁迅叙述中报告“事实”,反对“神话”的平实态度,符合鲁迅的自由意志。

然而,在鲁迅纪念史上,周作人的鲁迅叙述及其反对“神话”、解构“神学”的言说姿态,作为被“主旋律”压抑的“低音”,一度沉入历史地底。不过,它同时是“执拗的低音”,其余响一直不绝,并最终浮出了历史地表:事实上,围绕周作人1936年提出的“人”、“神”之辩,多年来人们一直争论不休。

1979年,茅盾写道:“鲁迅研究中有不少形而上学,把鲁迅神化了,把真正的鲁迅歪曲了。鲁迅最反对别人神化他。鲁迅也想不到他死了以后,人家把他歪曲成这个样子。大概有的人是为了显示自己研究鲁迅的特点,所以提出了稀奇古怪的‘假说’。”*茅盾:《答鲁迅研究年刊记者的访问》,何梦觉编:《鲁迅档案:人与神》,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第3页。茅盾这番话针对的是“文革”中轰轰烈烈的“神化”鲁迅现象,但其基本观点与周作人当年对鲁迅“神话”的针砭遥相呼应,可视为后者的一种历史回响。

鲁迅叙述中的“人”、“神”之辩,甚至延续到21世纪。2002年,一本搜集了“人”、“神”之辩中各方观点的著作出版,便直接以“鲁迅档案:人与神”*何梦觉编:《鲁迅档案:人与神》,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命名。由此可见,周作人当年提出的鲁迅“神话”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责任编辑:王学振)

Zhou Zuoren’ Narration of Lu Xun

CHENG Zhen-xing

(SchoolofLiberalArts,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As a voice suppressed by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 Zhou Zuoren’ narration of Lu Xun is like “the bass” compared with the “main melody”. Throughout the changeable 30-year contemporary Chinese history, Zhou Zuoren’ narration of Lu Xun has retained its continuity and consistency even to the point of “stubbornness”. The term—“the stubborn bass”—can be used to survey Zhou Zuoren’ narration of Lu Xun holistically.

stubborness;the bass;Zhou Zuoren;Lu Xun;narration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鲁迅纪念研究(1966-1976)”(项目批准号:12YJC751011)

2016-08-20

程振兴(1976-),女,湖北仙桃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侧重于鲁迅研究。

I210

A

1674-5310(2016)-10-00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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