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本有”诗学观
2016-03-16支运波
支运波
(南京大学 哲学系, 江苏 南京 210046;上海戏剧学院 艺术研究所,上海 200040)
海德格尔的“本有”诗学观
支运波
(南京大学 哲学系, 江苏 南京 210046;上海戏剧学院 艺术研究所,上海 200040)
诗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不仅占据重要位置,而且还是他为时代沉沦所开出的一剂药方。携着思之品质的诗人在寻求精神的历史归属过程中思索出了存有的意义,并在其到达之所诗意地栖居着;同时又由于他介于诸神与人类之间的信使角色使其能向人类传达诸神之谕而给人类指明了澄明之所。海德格尔认为,作诗便成了居于天地之间、神人之侧的一种本有运动,而非文学理论所认为的情感想象活动或文化活动。
海德格尔;诗;本有;此-在
自20世纪60年代理查德森提出海德格尔Ⅰ与海德格尔Ⅱ的著名论题,尤其是随着近年来以海德格尔全集第65卷《哲学论稿》(1935-1936)、第66卷《沉思》(1938-1939)以及第71卷《本有》(1941-1942)等为代表的海德格尔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关键著作的不断面世之后,在国内外海德格尔研究界迅疾掀起了回归海氏文本探讨“本有”(Ereignis)范式及其诗学思想的新转向与新潮流。[1](PP.183-202)并且,由“本有”所引起的“关于思的非凡的新开端”,业已被利奥塔与南希、德里达与德勒兹、列维纳斯与福柯、阿伦特与巴迪欧,乃至于齐泽克与阿甘本等诸多西方思想巨擘们以各自极富影响的研究贯彻了整个20世纪。可是,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向”(Kehre)以及“本有”这个独属海德格尔思想中心词的发现却与诗人荷尔德林的深刻影响不无关系。[2](P.176)早在1914年就对他产生“地震”式影响,20世纪三四十年代又与他遭际“命定时刻”关联,直至晚年还念念不忘两人之间存在的“不可避免的关系”的诗人、诗作,[3](P.224,226)如何从海德格尔明确批判“存在被遗忘状态”的存在论范式阶段转向“本有”范式阶段去沉思海德格尔的诗学观念,便作为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凸显出来了。
一、诗歌作为此在的建基
“本有”是海德格尔从古希腊以及中国古代道家思想那里汲取的思想养分,在处理诗——特别是荷尔德林的诗——时提出的一个方案。这个方案成为《艺术作品的本源》的两个关键前提之一。在其中,海德格尔展示了艺术是何以通过存在意义的沉思而归属“本有”的。[4](P.86,73)然而,这种方案的完成却是在有关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最终实现的。[5](PP.84-85)而且,“本有”的沉思也被视为海德格尔阐释荷尔德林的“唯一目标”。如果试图从“本有”的进路去一窥海德格尔诗学思想概貌,那就不得不首先考察“此在”(Dasein)问题。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乃是本有之转向中的转折点,是呼声与归属的对立作用的自行开启出来的中心,是要像王侯领地一样来理解的本己性,是本-有过程(作为归-属于本有的归本过程)的主配中心,同时也归本于本有:自身生成”。[6](P.329)此外,将海德格尔对诗歌的规定性立于“此在”,而不是其他概念的依据还在于:一是“此在”通过“本有”既联系于“作为历史之归属状态”,又联系于“将来历史之基本发生”。“此在”是“本有”过程;[6](P.36,267)二是“此在”已是克服了一切主体性、对象性、先验论的表象认识的西方形而上学的一次破晓;三是只有首先对“此在”做生存论分析才能最终进入存在本身的意义问题。这是“存在之思本身”,[7](PP.1134-1135)也是基于人的生存实践,而且它本身也处于敞开与遮蔽的人、神、世界与大地“四方”之间的急迫之中。惟其如此,人(人类、民族)才从根本上被改变,并成为“本有之寻求者,存在之真理的保护者,最后之神的掠过之寂静的守护者”。[6](P.310)
海德格尔规定“此在”处于人与诸神之间,这不仅赋予它与处于上帝与人类之间的“本有”比邻而居,且“本有”是以世界、大地、人与诸神的“四方”环舞开启此在自身的。就“此在”与人而言,它被把握为与归属于“本有”过程的人之存在的“此在”;就“此在”与诸神而言,诸神需要凭借“此”而跃入此建基者所归属的“本有”中去;就“四方”运作而言,通过“四方”的开裂性生发,“历史性的人类与存在之本现,诸神的近化与远化”,[6](P.329)世界与大地进入时空的原始争执之中。这些极富隐秘性的话语只有联系《海德格尔全集》第70卷中,海德格尔明确赋予诗歌的“存在的发生和存在的建基者”的地位才能获得探求的依据。也就是说,须从“在-此在-在世”的意义上理解海德格尔的诗学。众所周知,荷尔德林的赞美诗《帕特莫斯》,尤其是“但是哪有危险,哪里也就有生救”这句,经常被海德格尔引用与评论。这里的“危险”,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将其刻画为“神的日子日薄西山”、“世界黑夜弥漫”、“上帝的离去与缺席”、“上帝和诸神逃遁”、“神性的光辉熄灭”……世界失去了“基础”(Grund)而陷入弥漫着黑暗的“深渊”(Abgund)之中;第二个“危险”是人类处于由科技摆置的“集置”和计算性思维之中,人成为“表象活动的表象者”;[8](P.95)海德格尔判断“危险”的第三个方面则来自于当时纳粹政治所宣扬的德意志民族的德意志性所造成的“深渊”。人们在这暗夜的世界中期冀黑夜的转向、光明的林照,但这并非是寄望于上帝的重生。因为,尼采早就宣称上帝已死,而人类自身也难以承担。要使神性的光辉普照大地,海德格尔通过援引荷尔德林的“自我们是一种对话”将希望置于语言和历史的关联处。因为,“只有语言存在的地方才有世界……只有世界主导的地方才有历史”,[5](P.56)就需更早地入于深渊、居于人—神之间,寄希望于靠近诸神的诗人在新神尚未到来之际通过命名神圣以敞开一个新的澄明之境,世人才能寻觅神性的光辉。因为只有通过命名,历史才能最终得以实现,与人成为一种对话。而这种诸神的命名则是真理的发生(Ereignis)和世界再世界化所必备的。所以,作为“终有一死者”的诗人,“其天命就是要去追寻消逝了的诸神的踪迹,去歌唱那隐失了神性的光辉,从而为他的同类摸索通往‘转向’的道路”。[9](P.209)故此,荷尔德林说,“诗人能在世界黑暗的时代里道说神圣”。诗人道说神圣,常人倾听诗人的道说才可能摆脱“贫困”,从世界的黑暗走向存在的光明。而诗人道说的神圣之维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他所说的“存在的澄明”(即Ereignis),而“诸神的逃遁”从根本上而言则是“存在的最极端的遗忘”,这乃是贫困时代的“隐含本质”。也就是说,海德格尔思“存在之澄明”就等于荷尔德林歌唱“神圣”。海德格尔让命名神圣作为诗人的责任,其目的是使诗歌重新回到“为将来者敞开一条积极路径”以“护送”古希腊诸神,即诗人必须为诸神的到来开辟空间,而“开辟空间”以腾出位置、亦即海德格尔说的“敞开”(das Offene),也可翻译为“此在”的“此”(Da),它是海德格尔关注的中心问题。
当被询问什么是他关于技术统治情势的最终看法时,海德格尔认为那是走出技术统治的“‘拯救力量’(saving power)来自技术自身本质的理解,这种本质……来自于艺术”。[10](P.82)海德格尔从技术的本质及其古希腊词源学角度考察了它与诗在作为解蔽和带入眼前的模式意义上的原始关系——借助poēisis这个词,并指出技术的本质危险和拯救的艺术之途。[11](P.34)诗意地沉思允诺我们切近技术的本质,并为我们预备一个命运到来的时刻和回撤到适宜自己本质的场所且可在那里开始自己的栖居。但不可否认的还在于,海德格尔在诗中沉思的“拯救力量”并不能完全撇清其与1933年政治参与的关系。例如,美国学者波尔特就认为:“海德格尔1933年投身政治很明显地是打算贡献一个‘开端’(Anfang)——一个(真正)历史、(真正)时间和(真正)澄明的开创。正如他后来所看到的,存在并非总是作为物种的成员已经赠给了‘我们’;只有当我们努力克服我们历史地是谁,它才赠(或真正地赠与)给我们,通过弄明白物的意义,我们才分享允诺的存在的发生。”[12](P.41)尽管海德格尔后来政治热情有所减退,但他依然迫切地坚持诗意地沉思“开端”。而“开端是本有”,[13](P.47)“此在”之本源又在于“本有”。[6](P.35)这样一来,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中发现的“全部救赎”,[14](P.98)便在“此在”和“本有”那里获得了建基。海德格尔说:“唯有最伟大的发生,最亲密的本有,才能把我们从那迷失于单纯事件和谋制之忙碌活动的状态中拯救出来。此类东西必定发生出来,它为我们开启存在,并且把我们回置入存在中,从而把我们带向我们自身,带到作品和牺牲品面前。”[6](P.63)
或许,正是在上述意义上,海德格尔才说“作为给出忠告的此-在”和“使此在具有将所有根本的事物聚向自身和承认其根本尊严的能力”。[13](P.266)而从“本有”角度探讨海德格尔诗歌思想的“此在”建基,还应注意海德格尔对“此在”的理解:既非概念性的,也非实存意义上的。在《本有》(英译为《事件》)中,海德格尔说:“此-在不是实存、现实性(actualitas)、事实(actuality),此-在不是客观现实意义上的作为整体的存在者,此-在也不是生命意义上的人类存在。”[13](P.177)在《本有》之前的《沉思》卷中,海德格尔曾简洁地称“此-在不是显而易见的”,严格地说,此-在应从“本有”角度被思为历史地存在。[15](P.289)海德格尔所宣称的诗人是存有(Seyn)的创建者,这是在大地、诸神、人类以及其一切存在的历史性本质的意义上而言的。[16](P.214)然而,达到这一历史性的本质场所(或空间),却离不开思的力量。
二、沉思与作诗的历史相遇
海德格尔将诗作为拯救“此在”世界“危机”的一剂良方。他所意指的“拯救”并不仅仅单纯地指使某物摆脱危险,根本的意思则是“把某物释放到它本己的本质之中”。[17](P.158)在一系列著作中,海德格尔提出诗以及思具有冲破现存种种“危急时刻”、尚未确立的存在的调协和外部计算性思维从而为“另一开端……着手进行的准备”的“本质性位置”,因为,诗与思“具有把人移入一条本质性道路的能力”。[18](P.123)而诗与思的这种“能力”则是由本有“指引而入于它们的本质之本己中”的。[19](P.1099)自此,追问诗与思意味着历史地把握其指派给真理建基的任务。
对于诗与思,海德格尔延续了他惯用的本质追问的方式。从前古希腊思想家(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那里本源地考察了哲学之思的概念,且在索福克勒斯悲剧中看到技术(techne)或知识(know-how)与poiesis(制造/创造)活动的一致。海德格尔试图以此呈现思与诗之间起源上的亲属关系。在《通向语言的途中》《面向思的事情》《本有》和《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等重要著作中,海德格尔都着重谈到了诗与思的关系问题。特别是《本有》,诗与思的分量几近全文的四分之一。通过考察,海德格尔发现前苏格拉底学派的思以诗(poetical)为特征,相应地,索福克里斯的诗歌则是沉思的。也就是说,思与诗,一方的存在以另一方为依据。然而,作为与存在的意义相关的方面,唯有从poiesis这个存在的解蔽(a-letheia)模式出发,才能更加深入地澄清思与诗的关系。对于poiesis,在海德格尔的思想历程中也分别经历了马尔堡时期(1923—1928),20世纪30年代以及《形而上学导论》(1935)等不同时期。[20]在基础存在论时期,海德格尔对poiesis的看法直接来自亚里士多德。此时,海德格尔既认为poiesis不是真理的原始路径,又坚持poiesis是解构希腊本体论和现代形而上学的关键支点。与马尔堡时期poiesis不被作为真理原始解蔽的位置不同,在1930年代,海德格尔重新阐释了poiesis概念,并回溯前苏格拉底学派的语境在“本有”所敞开的空间中去认识这一概念。经过概念的历史回溯,海德格尔发现了poiesis的更本源的意义:沉思从本质上讲不同于人类产品,现实上仍然是poiesis(诗)。沉思以语言的中介把存在带入眼前,人类产品以可见的视觉表象为媒介将存在带入眼前。然而,两者都敞开了一个世界,创造了在各自世界中理解“此在”的方式。
诗与思对面而居于“此在”之所,即诗与思是一种“近邻关系”。这是海德格尔对两者关系的一个总的规定性看法。思与诗的近邻关系,其“近”(Nähe)是“本有”的出现将其带向切近,[21](P.201)同时也是“本有”的聚集运作,即“四方”相互切近的居有,“近”的本质在“本有”之中。“近邻关系”首先是一种同一性关系,然后才是分居关系。海德格尔认为思即诗,存在之思是诗的原始方式,思乃是原诗(Urdichtung),思的诗性本质保存着存在之真理的运作。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之途》中说:“一切凝神之思都是诗,而一切诗都是思。两者从那种道说而来相互归属,这种道说已经把自身允诺给被道说者,因为道说乃是作为谢恩的思想。”[22](P.270)感恩是思:作为诗意思的感恩;作为思的诗的感恩,如感恩是一种诗—问候,感恩是种沉思——追问那些值得追问的事情。在思虑的意义上,思是一个感恩,所有的思献出,献出是一个词汇。因此诗也思,即以词汇而思。诗是献出感恩,而思是感恩。“近邻”意味着比邻相对而居,这既是一种事实关系,也是一种亲密关系。事实性上,诗与思通过“道说”(Sagen)向先验地居于它们自身之中,且活动于其中的人道说一切。正是因此,诗与思在语言的层面上早就相互归属了。可现实的思想却与这种无处不在的存在相背离而专于将一切逐入虚空的计算性思维,即两者昭示的亲密关系。现在,只有“我们必须先返回到我们真正已经逗留于其中的所在”,[22](P.181)才能在沉思中经验诗意的东西和倾听到诗意地道说的东西。然而,诗与思的近邻关系又在另一方面处于分离关系中,即“近邻关系”所意味的差异性。这种分离关系如同平行线一样,它们交汇于一个并非由平行线本身所构成的断面上。海德格尔既经常强调诗是思,思亦是诗,两者不可分离且亲密地共属一体,但他也经常提醒“思是原初的诗,优先于所有的韵文(poesy)”,[23](P.19)在对存有历史的沉思上,思优先于作诗。虽然作诗早已发生,但只有当开始历史的沉思之际,作诗才到达。思不仅仅是对诗歌的阐释,它还是对存有的创造性沉思,因为比诗更具存在性、更古老。
诗与思的本质以及两者的关系及不同,从来不是依据诗学(poetic science)或哲学知识(philosophical scholarship)判定的。由于缺乏它们各自命运以及遭遇和分离的事件,所以只有历史性的事件才能决定诗(作为火)与思(作为水)这两种水火不容的东西以各自不同的本质在历史性时刻相遇。此时,似乎不是情感的生动经验管辖了同诗之词语的对话。故此,“对话”成为了海德格尔对诗与思之关系的另外一个重要的规定性理解。甚至,基于一种思与诗的对话是海德格尔认为的进入诗歌历史唯一性的方式。在《本有》卷中,海德格尔说:只有在留心(heeding)中倾听,只有在对话中留心,只有在同样的语言中对话;因此说:同样的词语;词语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有始源地思才是说并将我们带回到词语中。思必须同样与诗具有本质的开端,也就是以话语的方式。[13](P.281)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追忆》诗的解读就敞开了一个诗与思对话与相互致敬的时刻。当诗人与思者相互致敬时,他们随即进入了一个将自身向时间、历史和存在敞开的被给予的领域。因为致敬创建了文本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它和历史与诗意行为之间的关系密切相关。在严格的荷尔德林意义上,致敬可以被理解为源于人、神间的话语,标志着分离的人类与诸神的共属一体。或者说,它是神圣的一部分。荷尔德林诗中的神圣则是天、地、人、神亲密性的一部分。[24]海德格尔将自己对荷尔德林诗的阐释规定为“思与诗的对话”。海德格尔让思(Denken)与诗(Dichten)形成对话,或许是在反对“对存在的逻辑解释是唯一可能的解释”这个偏见。自我们是一种对话,且能彼此倾听,天神才得以命名。海德格尔试图从诗的“原语言”中汲取别样的语言赋予思想。海德格尔说:“诗人思入那由存在之澄明规定的处所。作为自我完成的西方形而上学之领域,存在之澄明已达乎印记。荷尔德林的运思之诗也一起给这一特性的思之领域打上了烙印。荷尔德林的作诗活动如此亲密地居于这一处所之中,在他的那个时代里任何别的诗人都不能与之一较轩轻。荷尔德林所到达的处所乃是存在的敝开状态(offenheit des seins);这个存在状态本身属于存在之命运,并且从存在之命运而来才为诗人所思。”[8](P.277)诗之所思乃是一种栖居,思者之思则“是一种感恩”和“自由之本质的解放”。[13](P.239)而思与诗对话的目的,在海德格尔看来则在于将语言的本质召唤出来以便终有一死者重新学会在语言中以自我澄明的自由方式诗意地栖居、游戏。
三、作诗与沉思的栖居及澄明
海德格尔让诗建基于“此在”之所,对于“此在”他认为其标明了“第一开端与另一开端之间的危机”。[6](P.311)海德格尔解释道:在“第一开端”中,“此在”被自然地理解为存在者的在场状态;而在“另一开端”中,“此在”“属于这种作为本-有而本现的自行遮蔽本身”,也指那些为历史性的存在者设置空间的澄明以及来自“本有”的“自由者”。[6](P.314)但是,如果所有的沉思都没有聚焦于澄明之存在者,或者“此在”之“此”的话,那么这些哲学之思就仍然行进在形而上学的范围内,而有关存在的真理就依然没有被把握住。[15](P.184)这显然是海德格尔所极力反对,并试图努力克服的。海德格尔一方面着手沉思诗的本质以改变我们同思的关系,从而设置一个空间让存在自行敞开;另一方面又着手赋予思自身作为或归属于一种栖居的本质,[4](P.160)这样一来作诗变成了“让栖居成为栖居”。像1936-1938年间,“本有”意味的发生可能性,在其中就可以建立一个民族培育意义的时空的新栖居。[25](P.376)海德格尔在以《艺术作品的本源》为代表的一系列重要演讲和著作中,都赋予了作品的意义运作和原始争执的本己性空间。
何谓“栖居”呢?海德格尔说:“栖居,即被带向和平,意味着:始终处于自由(das Frye)之中,这种自由把一切都保护在其本质之中。栖居的基本特征就是这样一种保护。它贯穿栖居的整个范围。一旦我们考虑到,人的存在基于栖居,并且是作为终有一死者逗留在大地上,这时候,栖居的整个范围就会向我们显示出来。但‘在大地上’就意味着‘在天空下’。两者一道意指‘在神面前持留’,并且包含着一种‘向人之并存的归属’。从一种原始的统一性而来,天、地、人、神‘四方’(die Vier)归于一体。”[17](PP.156-157)我们发现自由与栖居,包括诗与思都如同海德格尔在《沉思》中所认为的那样,它们和存在、建基、遮蔽以及真理等这些词一样,每一个都“道说了本有,并由本有所决定。没有任何形而上学词汇可以沉思这些概念”。[15](P.84)因为,它们在本质上历史地就与人类及其活动共属一体且被现实地经验着。
不管是诗意地沉思还是沉思作诗,抑或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的真正意图仍然在于打开一个存在的空间。“这个空间”在《存在与时间》那里是以“在世界中存在”的面貌呈现的,而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则是“本有”所指涉的位置,其具体的呈现是“四方”古朴运动。不管是有人不满其具有“二元性”,[26](P.13)或是有人批判其存在两两统一的“自然与文化的双重性”,[27](PP.373-418)抑或是反对其“相互作用关系”,[28](P.246)但海德格尔已经在《哲学论稿》中用Ereignis的环舞(镜像-运动)统摄了“四方”。如果从人与存在的相关归属来看,那么人以栖居的方式实现了“四方”的动态性统一。人们在阅读诗歌中可以进入澄明之境,诗歌从而实现了拯救现实的历史性命运。在海德格尔看来,荷尔德林道说了西方的命运的深刻历史,这是荷尔德林在海德格尔心目中具有重要地位的根本原因。[14](P.113)这也是荷尔德林诗歌的基本情绪。荷尔德林在海德格尔那里,就等同于诗的本质。这是海德格尔在“澄清”荷尔德林诗歌第一讲时就给出的基调。可是,不管荷尔德林如何重要,如同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对艺术家的认识一般——他只是作为一个“通道”,借助诗人的通道而走向诗的本质空间:澄明之所才是他对诗歌的基本期待。诗与思并不制造澄明,其所栖居的地方,乃是来自“本有”的镜像运动。[29](P.25)
诗意沉思允许我们更切近一个始源的历史时刻。因此,艺术作品揭示了存在的遮蔽,并为存有的历史及其意义的彰显带来了可能。诗人信誓旦旦地投身于存在的召唤,从人们审视自身中划定界限。因此,倾听诗意逻各斯和诗意之思作为我们的文化活动被提出来。诗歌最初是作为将人安置在大地上的人神之间的可能性建基而起作用的,那是为了历史性,因而成为人。艺术品为人建立一个世界,同时也包含大地这个成分。因此,海德格尔发现了创建一个民族的标准。作为历史性,人类本质仍然特别地联系于被抛或像位置的东西。艺术作品敞开空间,这个空间建立于自由,而自由来自存在的赠予。自由是让“存在者”是,即“投身于敞开领域以及让每个存在持存于敞开”。[30](P.127)通过让存在者存在,海德格尔意指我们作为所是和为其所是向存在者敞开。只是通过自由这么一个指示人就进入了他的本己中,只是来自自由的澄明的敞开,存在者便能为人而存在。
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艺术作品为人的“此在”开辟了可能。所以,敞开反映了比“此在”更为原始的东西。它是一个自由的空间,“此在”可在其中发生。为揭示真理/存在,曾-在是必须的,但经验必须作为存在的归属被沉思。强化“此在”允许海德格尔去聚焦一个事实,那就是存在给出自身并且敞开/澄明是发生的一个事件。归属存在是我们原始的存在状况。《艺术作品的本源》中,作品而不是个人的“此在”,开辟自由或敞开一个空间,因为这是敞开的自由。作品给出一个共同世界,这个世界作为一个为了以大地和世界的真实关系来聚集一个民族的空间而起作用。特别是作为作品之一种,诗歌让存在如其自身般发生,因为语言的本质是存在现身的一个敞开/澄明。诗歌,作为一种特殊语言,让敞开/澄明比语言的其他形式更始源地发生。诗歌让语言经由独特性洗礼,显示语言的本质,它作为命名的道说首次把存在带来。诗歌也例示了艺术品的一般本质,因为语言本质上是一种共同经验。可见,在海德格尔那里,诗歌绝非是幻想、虚构或情感流露的流俗见解。诗歌作为“澄明者的策划”、“让无蔽开启”以及使“存在者发光和轰鸣”的那道“闪入”之光引导存在者“诗意栖居”,或“道说本真语言”的方式。
结语
20世纪30年代以后,海德格尔关注的是形而上学被颠覆之后,怎样从全新的角度审视诗的问题。海德格尔希望借助这种历史性的沉思扭转时代文化的沉沦,并将其置于原初历史的开端,再从那里重新开始,在有根基历史的起源关联中让事物如其自身本来的样子自行显示自身。这是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对西方思想“转渡”的批判,也是他在《哲学论稿》中的不懈追求。他所思得的“本有”成为进入其全部著作的一个通道,通过“本有”为我们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打开了意义的新领域”。[12](P.28)当然,“本有本身不是一个实体,但它也不是作为意义的存在。它是无—意义(meaning-less),或者作为意义的存在的给出的自我遮蔽”。[12](P.27)拒斥一切以“诗歌”(poetry)和“哲学”解释“诗”(poetizing)和“思”(thinking)的流俗做法,历史地展开海德格尔从“此在”沉思诗歌的过程,从受我思的强制的表象突围出发去经验生存的澄明或许才能稍微领会与切近海德格尔所思之诗。[6](P.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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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Martin Heidegger.BasicWritings:MartinHeidegger[M]. New York: Routledge,2010.
(责任编辑:山 宁)
Heidegger’s Ereignis Poetic Theory
ZHI Yun-b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46, China; Institute of Art, Shanghai Theatre Academy, Shanghai 200040, China)
As to Heidegger, poetizing not only takes up a significant place in his thought system, but also is a dose of prescription for his age. With the thinking character, the poet has thought out the meaning of Seyn when he looks for mental historical affiliation, and finally dwelled on the destination in a poetizing manner. On the other hand, with the vantage point of messenger role between gods and human, the poet is able to convey gods words and put out a lighting place for the human. Therefore, according to Heidegger, poetizing is not an activity of emotional imagination or cul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theory, but the Ereignis action dwelling among the world.
Heidegger; poetizing; Ereignis; Da-sein
2016-11-06
中国博士后基金面上项目(2016M590433)、江苏省博士后科研资助计划(1601126C)、“上海市教育委员会高原学科建设计划Ⅱ高原上海戏剧学院艺术学理论”资助项目的研究成果。
支运波(1980-),男,安徽怀远人,南京大学哲学系在站博士后,上海戏剧学院高原学科组成员、艺术研究所副教授,主要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西方美学研究。
B516
A
1674-2338(2016)06-0042-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6.006
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