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祛魅与重构
——韩东知青小说的叙事策略
2016-03-16刘维
刘 维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记忆的祛魅与重构
——韩东知青小说的叙事策略
刘维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036)
[摘要]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虽然已经远去,但作为对这一特定历史进行书写的知青文学却并没有因历史的远去而淡出公众视野,相反,由于非知青作家的加入,知青历史总是处于被重新书写的过程之中。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韩东的知青小说创作,他摒弃了知青作家“蹉跎岁月”“青春无悔”和“劫后辉煌”的主题模式,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叙写革命时代的日常生活,于是传统知青文学中的“诉苦”和“炫痛”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英雄主义的退场、爱情叙述的失效以及原始欲望的凸显。由于韩东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诉说这段历史,这使得他在创作知青小说时能够跳出知青情结,并对知青运动进行重新审视,知青记忆也因此得以祛魅和重构。
[关键词]知青;个人化;旁观者
随着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远去,作为对这一特定历史时期进行书写的知青文学也日渐式微,但知青文学并没有消失,它像一股涓涓细流汇入当前的各种文学活动中。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韩东的知青小说创作,他一反传统知青小说“蹉跎岁月”“青春无悔”和“劫后辉煌”的单一主题模式,转而从一个非知青的旁观者角度进行切入,对知青记忆进行祛魅与重构,关注革命年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跳出了缠绕在知青作家身上的知青情结,知青小说也因此注入了新的活力。
本文中的知青小说是指知青作家和非知青作家创作的反映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和知青回城后生活的小说。文章通过对韩东知青小说创作的历史语境、叙事主题和叙事策略进行分析,并潜在地把“文革”时期和新时期的知青小说作为参照体系,以此来把握韩东知青小说创作的新变及其价值。
一、历史语境:个人眼中的知青记忆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的文学明显朝着个人化、商业化、边缘化的方向延伸,面对如此复杂的文学语境,韩东一方面将欲望化的现实诉诸文字,书写都市风景中的肉欲与庸常;另一方面他将笔触深入到乡村和“文革”历史,以边缘化、个人化的姿态来叙写知青的下放生活,并着力展现知青在革命年代的日常生活,传统知青文学中的宏大革命叙事也在这种个人化的记忆中消解殆尽。
1.新历史主义思潮影响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大量西方理论涌入我国,像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等在文坛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新历史主义也是在这一时期伴随着西方理论热潮裹挟而来。新历史主义源于20世纪80年代欧美文学批评家对文艺复兴的关注与研究,认为历史充满了断裂和偶然。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方法,新历史主义主张对历史本文进行重新阐释,张扬“主体”“历史”和“意识形态”,代表人物有格林布拉特、海登·怀特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成为作家打开记忆之门的一把钥匙,这种新的理念也扩散到知青小说创作领域,大量非知青作家加入到知青小说创作队伍中来,使得原本封闭的知青创作体系得以打破。受新历史主义思潮影响,韩东在进行知青小说创作时摆脱了20世纪80年代知青小说“诉苦”“炫痛”的伤痕模式,追求历史之真而不是真实的历史,将长久以来被遮蔽的知青日常生活凸显出来,走出了传统知青文学的角色怪圈,真正地将个人从集体、国家中分离出来,还原为一个独立的人。但这并非与传统知青文学进行决裂,相反,韩东的知青小说创作与其构成一种互文关系,是对前人的对话与补充,正是在对传统知青文学的拆解过程中才凸显了知青日常生活的一面,以此来反抗知青话语的宏大革命叙事与集体话语。
新历史主义思潮还引发了人们对知青话语的深度思考,王彬彬、徐友渔等学者尖锐地指出知青小说自诞生之日起一直是知青作家的自说自话,农民作为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另一主体长久以来处于失语的尴尬状态,因此要反对知青的这种话语霸权。他们的言辞虽然有些偏激,但道出了以往知青文学中存在的弊病:农民不受重视,苦难只属于知青一方。类似的观念在非知青作家刘醒龙创作的《大树还小》和李洱的《鬼子进村》等小说中均有所体现。在他们笔下,农民被塑造成有尊严的劳动者,而知青成了“鬼子”、地痞、流氓。同为非知青作家,韩东的创作似乎走得更远一些。他并没有从为农民争取话语权的预设立场出发,也没有萦绕在知青作家身上的知青情结,而是以下放户或儿童的旁观视角来对知青历史进行理性审视。韩东的知青小说创作正是出于对传统矫饰的知青文学的质疑,重新书写这段经历,知青历史也在无形中得以敞开。
2.旁观者代际认知差异
知青小说自诞生以来便不断地被重新书写,这既包括知青作家对以往知青小说的不满,也包括非知青作家对传统知青文学的质疑。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差异,与作家自身的经历与认知密不可分。事实上,韩东并没有当过知青,但他自八岁随父母下放到考入山东大学之前的十年时间都生活在苏北农村,这使得他有机会接触到当地的知青和农民,这段独特的经历构成了韩东知青小说创作的主要来源。由于韩东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这种代际差异使得他没有经历从红卫兵到知青的角色转变,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见证知青的下乡经历,因此,他在书写知青生活时绕开了知青作家所迷恋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情结,投影在作品中往往表现为对宏大叙事的逃离,知青下乡往往成了故事发生的一个模糊背景。以往知青文学中司空见惯的“诉苦”和“炫痛”没有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知青的日常生活,于是,“我们”的记忆让位给了“我”的记忆,而“我”讲述的只是“我”的故事,不再具有普适性。
韩东是“红色时代的遗民”,他在“文革”中度过了童年,也亲眼目睹了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他的记忆也许并不如老知青们那么深刻和直观,但那个时代的动荡却在他幼小的心理留下了模糊的轮廓与记忆的碎片,于是在书写这段往事时总摆脱不了儿童的视角,代际想象的差异也呈现在知青小说中。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知青文学,韩东认为写得不好,因为他们是当事人,“距离事情太近,把事情看得过于认真,审视事物比较具有情感色彩……把这一代人能共同的感受强调过分,缺少特别的、个性化的东西”。因此,韩东侧重刻画极具个人化色彩的知青生活,因为“一个小说家,有责任连接历史与想象,连接真实与习惯,在二者之间架设一座交汇的桥梁……那些亲历者、旁观者不仅有记录真实见证的责任,更有以此为材料、灵感创作不朽作品的责任……趁这一桩人还没死,尚有体力和雄心,将经验记忆与想象结合;趁关于知青的概念想象尚在形成和被塑造之中,尽其所能乃是应尽的义务。虽说知青题材的文艺作品最终将被掩埋关于知青的历史真实,但愿其中的文学提供给后人的想象更复杂多义一些,更深沉辽阔一些。”韩东的知青小说创作正是做了这样一次努力。
二、叙事主题:革命时代的日常生活
提到知青文学,人们自然会联想到苦难、悲壮、乡恋等词,似乎知青文学的主题仅止于此。事实上,这类主题大多出现在伤痕和寻根时期的知青文学中,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知青小说并未包括在内。受新历史主义思潮影响,不少非知青作家也加入其中,知青小说也因此拓展了新的表现领域。其中,韩东的知青小说创作尤为引人注目。在他笔下,知青的血泪控诉消失了,理想主义的光辉暗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英雄主义的退场与爱情叙述的失效,革命时代的日常生活被推至到前台。
1.英雄主义的退场
传统的知青小说多书写青春的激情和理想,洋溢着英雄主义的调子。无论是叶辛《蹉跎岁月》中深受血统论之害但仍坚持理想为村民建水电站的柯碧舟,还是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里恪尽职守站好最后一班岗却被冻死的裴晓芸,抑或是《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里为开垦沼泽地而献出生命的“摩尔人”王志刚,他们身上都有着太多政治的光环,流露出英雄主义的情结,体现了大多数知青作家对自身知青身份的认同。他们通过既定的先验观念来反复证明自己的“青春无悔”,这种对身份的迷恋也使得他们无法摆脱知青情结和英雄主义,走不出知青文学从苦难到青春无悔的预设主题。韩东从一个知青下乡的见证者的角度颠覆了这种英雄主义的主题模式,跳出了知青情结的角色怪圈,塑造了一批非理想化的知青,有时甚至对知青形象进行丑化,像《西天上》里的赵启明、《扎根》里的赵宁生和《知青变形记》里的顾圆圆等,在他们身上已很难看到知青扎根农村,在广阔天地炼红心的革命斗志,而是蜕变为没有理想、怯弱、自私的知青形象,而这正是对传统知青文学的补遗与对话,还原了知青的复杂形象。
2.爱情叙述的失效
古往今来,爱情一直是文学书写的重要母题之一。传统的知青小说讲述了许多动人的爱情故事,如叶辛《蹉跎岁月》里的知青柯碧舟和邵玉蓉在艰难的日子里相濡以沫,为了给村民通电,他们任劳任怨,在苦难中升华爱情;还有孔捷生《在小河那边》里的严凉和穆兰虽然深陷囹圄,但仍然坚守着爱情。当然,也有不少作品写到了知青为了回城对曾经的恋人始乱终弃,如叶辛的《孽债》、刘醒龙的《大树还小》等,包括后来流行的歌曲《小芳》都是对知青回城抛弃恋人的描写。但总体而言,他们曾有过真挚的情感,只是后来为了回城而各奔东西。但在韩东的笔下,知青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夹杂了太多功利的成分,爱情被绑缚在利益的战车上,有时甚至成了一种表演,从中可以窥见知青生活的无聊与寂寞,利益的驱动取代了以往的纯真感情。韩东从知青生活中琐碎、庸常的一面展示了爱情叙述的失效,拆解了古老的爱情神话。
小说《西天上》中的赵启明是知青中最早恋爱的,他义无反顾地追求知青顾凡主要是为了摆脱村民接二连三的提亲,因为“和这块土地联姻的危险使他不寒而栗”。而他追求顾凡也是出于无奈中的选择,毕竟在杨庄,顾凡是知青中唯一的女性。当他们公开宣布恋爱关系时,开始了四乡八里的每日散步。赵启明和顾凡的恋爱是出于共同的利益需求,因为他们都不愿一辈子扎根农村,尤其是赵启明总幻想哪天能逃离这片土地。为了使村民信服他们的确是在恋爱,赵启明便开始了漫长的爱情表演:在杨庄西边总能看见两人散步的剪影,到了晒场上又停下来接吻,其实只是赵启明俯在顾凡耳边提醒她不要动,让村民误以为他们在恋爱。对于赵启明的这些假设安排,顾凡都一并接受。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顺从的姑娘在招工消息下来后,利用全体贫下中农的支持“挤占”了原本属于赵启明的名额,他们的爱情表演也到此结束。两个知青各怀鬼胎,都利用对方躲避与农民联姻。在这里,爱情成了回城的工具或者说是跳板,他们的表演解构了关于爱情忠贞的神话。类似的情景也出现在了长篇小说《扎根》里,只不过人物换成了知青赵宁生和夏小洁。事实上,这种爱情表演可以看作是知青用身体交换回城机会的变体,他们都受利益的驱动,只不过前者更为轻微罢了,它无形中消解了知青扎根农村的崇高理想。
3.原始欲望的凸显
在“文革”这样一个谈性色变的时代,身体和情欲通常都受到强烈的压制和禁锢。知青作家在进行创作时也有意过滤到人的正常欲望这一面,转而书写批斗大会、练忠字舞和下田务农这类集体性的活动。然而,“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会成为生活的主题”。这并不是说传统的知青文学不写性,只不过他们在写性时比较隐晦,大多混杂在女知青被当地农民奸污的场景里,而且在屈辱的宣泄中往往陷入伤痕文学的模式。随着20世纪90年代日常生活叙事的推进,与其紧密相连的身体与欲望在知青小说中得以彰显。如王安忆的《岗上的世纪》里,知青李小琴为了获得招工名额,以自己的身体为筹码交换回城机会,但在多次交往中体会到了性的快乐。还有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也是直面知青的原始欲望,被别人视为灾难的知青生活却是陈清扬和王二的黄金时代。但这种对知青欲望正面描写的小说毕竟是极少数,到了非知青作家韩东这里,出现了大量表现知青原始欲望的小说,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有的甚至导致了知青身份的变形。
长篇小说《知青变形记》中的罗晓飞原本是一名普通的知青,后来由于大许和吴刚的诬陷,使他沦为了“奸牛犯”。罗晓飞差点被枪毙,正巧村子里的农民为好失手打死了弟弟为国,村民为了保住为好让罗晓飞顶替为国生活,自然也接受了为国的妻子和儿子。在为国被打死的当天,村民让罗晓飞和为国的妻子继芳住在一起,情欲也随之铺展开来。“继芳脱光了衣服,双手在凉车子的沿上一撑,便做到了席子中间……我和继芳没有用牛,而是用人的姿势‘交配’了。”对于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农村寡妇而言,继芳与知青罗晓飞的结合是出于生存的目的。但对罗晓飞而言,情欲的背后是知青身份的异变。一旦他接受了继芳,便意味着从此代替为国以农民的身份生活,真正地扎根农村。韩东用荒诞、戏谑的笔法来叙述情欲,还原了那个时代人的正常欲望,这种常态化的性描写在《母狗》中也有类似的表现,它剥离掉了负载在知青身上的政治高压,知青身份也随之发生了变形。
三、叙事策略:行走在边缘的先锋书写
作为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见证者,韩东虽没有知青作家们真切的历史记忆,但这种朦胧的记忆却在他儿时的心理刻下了斑驳的印记,因而他在创作知青小说时多使用儿童视角。儿童的边缘者身份使他在面对复杂的事物时往往发现其轻松、滑稽的一面,这使得韩东知青小说的叙事风格呈现出荒诞、戏谑的一面。与此同时,他还吸收了先锋作家在形式上的探索,巧妙地将元小说的叙事手法纳入知青小说中去。
1.儿童视角的复调效果
韩东关于知青的记忆大都源于童年在苏北的农村生活,这使得他在创作知青小说时不自觉地运用了儿童视角。作为叙事视角的一种重要类型,儿童视角是指“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以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定的儿童的叙事角度。”相比于传统知青小说里的全知叙事,儿童视角是一种独特的限知叙事,它虽然借助儿童的眼光来观察世界,但事实上或隐或现地夹杂着成人视角对它的干预与渗透,这使得小说中通常交织着成人与儿童两种声音,形成复调的效果。韩东在知青小说中通过儿童视角形成儿童对成人的审视,同时也包含了儿童的自审,并且儿童的边缘人身份有利于作者在叙述政治意味浓郁的知青运动时淡化其意识形态色彩,同时又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如果说传统的知青小说都是知青单方面的言说的话,那么儿童视角的运用无疑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具体到韩东的知青小说中,这种儿童视角还和下放干部子女的身份相重合,也就便于更加客观地审视知青“上山下乡”运动。
长篇小说《扎根》就是以儿童“小陶”作为叙述者。在“小学”一节中,作者透过小陶的眼光来叙述下放女知青小李在三余小学当代课老师期间由于晕血被靳先生奸污的事件。女知青被奸污的情节在以往的知青小说中屡见不鲜,知青作家多是从苦难的角度来叙述他们在农村遭遇的不公,有的甚至站在敌对的角度来诉说农民给知青造成的伤害和折磨,但在韩东书写时并没有落入窠臼。由于他采用的是儿童视角,使得这种悲剧性得以冲淡,苦难的声音被压制到最低,这就把人们熟知的知青故事以一种新奇的面貌呈现出来,产生一种陌生化的叙事效果。与此同时,小说中始终响彻着一个成人叙述者的声音。在知青小李离开后,靳先生被抓了起来。面对靳新生家的落败,三余人开始埋怨小李,他们认为“母狗不翘尾巴,公狗怎么会上呢?”又说:“靳先生让她快活的不轻,现在反倒遭罪了!”小李的不幸不但没得到农民的同情,反而遭到他们的恶毒攻击,但由于小说是以小陶的口吻来讲述的,因此在文本中叙事者始终不动声色。儿童视角的运用还形成了双重审视,既审视了儿童自己(小陶),也审视了成人世界(三余人)。虽然作者并没有直接批评农民的麻木和愚昧,但在字里行间又时时能感受到作者对农民的灵魂审视,实际上,这两种视角的交替形成了复调的效果。
总之,儿童视角不可避免地包含着成人视角,而成人视角又巧妙地隐藏在儿童视角之中,并不失时机地闪现在文本中,他在深化与拓展儿童经验的同时,提升了小说的叙事空间。
2.暴露虚构的元小说
传统的知青小说在叙事上多采用双线并行的手法来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即知青下乡的生活和如何下乡的沉痛家史,在叙事技巧上略显笨拙。韩东的知青小说吸收了先锋小说的形式技巧,将元小说的独特手法引入知青题材,使得原本封闭、单一的知青小说得以敞开。元小说又叫“超小说”“后设小说”,通常是指“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韩东对元小说手法可谓情有独钟,他的知青小说总是在文本的缝隙暴露出叙述人或作家的身份,并不时地在小说中插入一些说明、议论和观点等,以凸显小说的虚构性,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架设了一座桥梁。韩东在运用元小说手法时明显不同于先锋作家中的马原。马原的元小说侧重于碎片化、自反性,在混淆作者、叙述者、作品中的人物界限后,马原经常在小说中讨论小说的写法或谈论自己写的其他作品,甚至让人物出面来反驳作者;韩东的元小说侧重于暴露虚构,让叙述者从幕后现身并发表议论,以补充说明所要阐释的观点,作者几乎不露面。
韩东在短篇小说《母狗》中就运用了“元小说”的叙事手法。知青小范被余先生奸污后不但没得到村民的同情,反而被村民们的流言蜚语逼迫得想要自杀,故事到这儿突然中断,叙述者插进一段议论来阐释写作缘由。“女知青被当地人奸污,不堪舆论的压力而自杀。朋友们劝我放弃这个故事的写作。‘唉,因为那是人人都已知道的。’他们说。”这样的故事的确太过老套,但到小说的结尾作者却意外地安排小范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以养女身份去美国继承了叔叔的五万美元遗产,还嫁给了一个美国丈夫。韩东的元小说将沉重的历史戏谑化、娱乐化,知青小范的命运也随之由悲转喜,解构了传统知青小说的苦难模式。
到了小说《西天上》,韩东将“元小说”的手法运用得更为纯熟。小说中“回城”一节就使用了元小说的叙事手法。“这篇小说的写作之始,我就设想赵启明是一个过去的人物。所谓的‘过去’,不意味着我对具体的历史遭遇有任何兴趣。与现实中人们的努力相反,赵启明不走向未来,他仅仅在成为过去。分歧发生在自我怜悯与怜悯他人的不同方式之间……‘这个人物被逐渐推向过去,成为背景中的一个黑点。’——我在笔记中写道。”韩东在叙述中暴露自己的创作思路是面向过去的写作,并声称自己对知青命运真实性的怀疑。小说中还探讨了作者选择小松作为叙事视角是因为小松和事物有距离,同时又将作者的内在困惑暴露给读者,“其实,从赵启明那里抢夺视角早就开始了,而且不止小松一人(作者带头)。”这使得文本中交织着叙述者与人物两种声音,二者相互补充,形成复调的效果。总之,韩东的“元小说”偏向于叙述者声音的外化,并对小说文本加以阐释,体现了旁观者试图对知青运动发出自己声音的强烈愿望,它极大地拓展了知青小说的叙事空间,而并非马原式的注重游戏本身。
3.荒诞戏谑的叙事风格
韩东的知青小说充满了轻松、戏谑的调子。他在接受访谈时曾说:“我没当过知青,但对知青以及农村生活有很深的印象。刺激我的是那些非常滑稽、富有喜剧色彩的东西。而那些是非黑白的辨别对我没有什么意义。”在韩东笔下,对知青生活喜剧性的开掘成为小说的一大特色,这在以往的知青小说中实属罕见。但韩东小说中的喜剧并非浅薄的搞笑、逗乐,他剥离了苦难与困惑、激情与理想等编织的光环,在嬉笑怒骂的嘲讽中,他的戏谑指向深层的批判,也是一代人对知青小说中伪饰激情的深刻质疑。此外,韩东的知青小说还具有荒诞的一面,这种荒诞不仅是命运的无常,更是特殊年代人性的异化,它充满了太多偶然性与巧合,而这正与荒诞的革命年代相契合。
韩东知青小说的戏谑风格主要体现在喜剧性情境的建构上。他所看到的知青生活与知青作家的书写有着天壤之别,在他看来“青春的葬送,寂寞和无聊,耗尽体力,头脑空空,淳朴的乡亲,对权力的畏惧,前途的无望以及妥协、等待。这就是所谓的知青生活。当然还有性、愚昧。对我来说还有喜剧,因此它必定虚幻不真。”《母狗》中的知青小范看到河堤上有两条狗在交欢,但她不知道这一情况,看着孩子们向狗发起进攻,小范于是问学生是谁用绳子把它们拴起来,并让他们去解开。小范也因此遭到了学生和村民的嘲笑,并被村民们一再重复,成为村人的笑料。
到了长篇小说《知青变形记》中,知青罗晓飞的遭遇不仅具有戏谑的成分,还有荒诞的一面。罗晓飞下放到农村后,为了早日回到南京主动提出照顾队里的耕牛闺女,没想到春耕时闺女趴窝。面对这种突发状况,住在同一知青点的大许和吴刚为了自保竟然冤枉罗晓飞奸污了生产队母牛,罗晓飞也因此成了“奸牛犯”。按照当时的政治逻辑,罗晓飞应被判为死刑,然而凑巧的是另一家农民兄弟因发生口角,哥哥将弟弟打死了。为了掩饰这桩命案,村里的地主福爷爷安排罗晓飞顶替被杀死的弟弟,并用弟弟范为国的身份生活下去。罗晓飞从知青蜕变为农民这一历程充满了荒诞,并且以奸牛罪判处人死刑也让人啼笑皆非,但在那个高度政治化的年代,看似荒诞的情景也具有了合法性。与此同时,地主福爷爷在村子里具有无尚的权威也带有了荒诞的意味。在以往的知青小说中,地主都是作为被批斗的对象,他们卑微、怯弱,但在《知青变形记》里福爷爷却意外地受到了村民们的尊敬,这实际上也反映了乡村宗族势力与政治权力的内在较量。
四、文化反思:知青记忆的历史祛魅
韩东的知青小说大量书写了革命时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这本身就是对知青记忆的历史祛魅。他对知青生活的还原还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传统知青文学的宏大革命叙事。由于韩东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知青运动,这使得他在创作时跳出了知青情结的角色怪圈,并对知青生活进行了理性审视。与此同时,这种旁观者的身份也使他的小说存在一定的缺陷。韩东毕竟没有经历过知青运动,虽然有儿时的下放经历,但在创作时记忆上总是隔了一层,存在一些代际想象的误区,有时难免题材重复。
1.跳出知青情结后的理性审视
韩东虽不是知青,但自八岁起便随父母下放到苏北农村,这段独特的人生经历使他有机会接触到当地的知青。以往的知青小说因其作品很难摆脱知青情结常为后人诟病,这里的知青情结主要是指知青作家对自身身份的迷恋,投影在作品中往往表现为对宏大叙事的钟爱,流露出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调子。由于出生年代较知青作家晚,韩东没有经历从红卫兵到知青的角色转变,使得他们在精神上与“老三届”相疏离,也因此失去了理想主义的生长土壤。韩东对知青日常生活的关注使读者了解到知青生活最朴实的一面,这有助于知青记忆的祛魅,呈现出更真实、更丰富的历史面貌,打破了知青作家的权威地位。此外,韩东的知青小说创作始于20世纪90年代,距离知青运动结束已过去多年,隔着岁月的长河来回望这一段青春使得他更加理性地进行审视。如果韩东在知青文学最红火的20世纪80年代进行创作,也许跟知青作家一样落入历史的窠臼中去。
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中,“文革”是一个远离日常生活的时代,其崇高而激越的宏大风格与个人琐碎而普通的日常生活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这实际上是部分知青小说给人造成的错觉。由于知青作家太注重公共经验和集体记忆,以至于常常遮蔽小“我”的记忆,日常生活书写也变得隐匿。事实上,个人化的日常生活从没有中断和消失,只是这部分生活被知青作家们有意遮蔽了。韩东没有知青下乡的经历,这使得他避免了对知青的身份认同,也就跳出了知青情结,便于更加客观、理性地审视这段历史。他在《扎根》中的“作家”一章中指出:“在老陶的所有笔记中,没有丝毫的个人感受,既无情绪宣泄,也无冷静的思考。总之,没有一点一滴的‘主观’色彩。老陶一家在三余的生活竟也没有一点踪迹……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我可以在老陶空缺的地方任意驰骋。如果老陶在他的笔记中记录了个人的信息和他一家的生活,我写《扎根》就纯属多余。”韩东正是借叙述人之口道出了传统知青小说存在的缺陷——对公共经验的热衷与个人记忆的疏离。
2.作家体验不足与情节重复
韩东的知青小说有意远离了对历史的正面叙述,而是把以往知青小说中关于历史的文学想象搁置一边,在个人记忆的召唤下,还原知青在那个年代的日常生活。但由于韩东是知青运动的见证者,他并没有知青下乡的切身体验,这使他在创作时缺乏经验,对知青下乡的内在心理把握难免出现偏颇,反映在作品中往往是对知青生活的有限言说,也就是说他只表现了知青生活的某个侧面,缺乏知青作家们整体性的考量,充斥其中的多是碎片化的日常生活。而知青所经历的苦难和伤痛在旁观者眼里明显淡化了,甚至带有了喜剧性的因素,这种认知的偏差体现在韩东知青小说的诸多细节之中。韩东在小说中展现了知青生活庸常、琐碎的一面,但过分执迷于这种日常生活的书写也会陷入新的写作误区,也就是沉迷于建构个人的知青记忆而相对丧失了否定的价值,造成了价值的悬置。
翻阅韩东的知青小说不难发现,他的小说还存在部分情节重复问题。这种情节的重复主要体现在对同一材料的多次使用,如《知青变形记》里罗晓飞被人诬陷为“奸牛犯”以及顶替为国生活的情节曾在《扎根》中的“赵宁生”一节出现过,只不过名字改为了有财和有宝;还有《西天上》里知青赵启明和顾凡在村民面前表演爱情的场景也出现在了《扎根》中;《要饭的和做客》中知青小林、小芳、小杨邀请小松去知青点做客的情景在《扎根》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因此,有学者认为韩东的《扎根》是一部复写之书,甚至批评他把具有相对独立性的中篇小说简单地连缀在一起,认为这种“一鱼两吃”“一鱼多吃”的倾向反映了当前文坛风气的浮躁。抛开这些不谈,韩东的知青小说的确存在情节重复问题,但并不是说作家在写作时不能重复,只是同样的材料经过反复使用难免让读者在阅读中期待视野受挫,缺乏一种新鲜感,因而阅读趣味也相对减弱。
五、结语
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知青文学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产生了不同的书写方式。韩东的知青小说正是立足于个人的知青记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书写革命时代的日常生活,解构了长久以来笼罩在知青文学头上的宏大革命叙事和集体话语,使得原本封闭的知青记忆得以敞开,但在敞开的同时又形成了另一种新的遮蔽,即过分专注于个人眼中的知青叙事存在一定的代际认知差异,影响了对知青运动反思的深度和力度。总体而言,韩东以知青小说为载体,运用童年视角、元小说等叙事技巧展现了别样的知青历史,消除了读者对知青叙事的审美疲劳,建构了新的知青记忆,同时也是对知青历史的祛魅与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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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乐娇
Disenchantment and Reconstruction of Memory——HAN Dong’ Narration Strategy in School Graduates’ Stories
LIU Wei
(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036,China)
Abstract:Although the movement that required the school graduates to go to the village is gone,the “zhiqing” literature is still popular. The history of “zhiqing” has been reconstructed by the non-zhiqing writers. HAN Dong is one of them. He gives up the subject model of “wasting everyday”,“young age with no regrets” and the “after glory” and narrates the daily life of that time as a bystander. Instead of “pouring out the woes” and “showing pains”,the themes are the withdrawal of heroism,the failure of love narration,and the prominence of the primitive desire. Since he is a bystander,he is able to jump from the zhiqing complex and hence reconsider this part of memory.
Key words:zhiqing (the school graduates);personalization;a bystander
[收稿日期]2015-08-08
[作者简介]刘维(1990-),女,重庆合川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4—0053—07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4.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