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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通卒亡韩信考论

2016-03-16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9期

吴 名 岗

(滨州学院,山东 滨州 256603)



蒯通卒亡韩信考论

吴 名 岗

(滨州学院,山东 滨州 256603)

摘要:韩信用蒯通之谋,袭破齐历下军,使本已“与汉和,共击项羽”的齐国大乱并倒向项羽。因此司马迁说:“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韩信平齐之后即请封王,随即武涉、蒯通劝其背汉自立,表面上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实际是汉王困固陵,韩信就不救了。他参加垓下之战是以“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为条件的。韩信是用蒯通之谋而不用其人,分别于汉六年、十一年两次谋反,《史记》的记载是明确的。韩信是个贪功、向利倍义而反的人。

关键词:蒯通;齐历下军;齐王信;向利倍义;谋反

李长之先生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一书中说:

司马迁是拿整个的《史记》与人相见的,并非单篇分开给我们(虽然在汉朝似乎是各篇单行,但那是流传的情形,并非著述的情形),因此他对于每一问题的看法,我们不能但就篇名的外形去找。[1]218

他竭力维持一篇作品的审美趣味上的统一性。在这种地方,他有时不惜牺牲历史上的真。可是他未尝没有补救的法子,那就是把一个历史人物的性格分散在不同的篇章里,而在同一篇章里则极力维持他所要表现的某种突出的个性。[1]231

一般来说,《史记》的每篇传记表现的都是历史人物的正面形象,对他的缺点错误的一面则极其简略乃至含糊地一笔带过,而在与其有关人物的传记中详写、确写其过失。这样,就单篇来讲,突出了人物的正面形象;就人物的真实面貌来讲,《史记》做了全面记述。当我们要对某个人物进行客观、全面的研究时,就不能只读以其名字命名的传记,而必须读完《史记》中与其有关的所有篇章。要全面、客观地认识和评价真实的韩信,不仅要读《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还必须读《项羽本纪》《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萧相国世家》《陈丞相世家》《田儋列传》,乃至《汉书》中的《高帝纪》《蒯伍江息夫传》《叙传》等有关韩信的文章。后人对韩信的认识和评判都以《史记》为据,但对韩信的看法差别甚大,甚至相反,种种偏颇皆失之于对《史记》的了解、认识不够全面。

对韩信之被杀,后世学者听蒯通忽悠,有人认为是韩信“功高盖主”,是汉高祖忌才害能的结果;有的认为韩信是冤枉的,甚至认为《淮阴侯列传》意在为韩信翻案。对韩信的被诛杀,司马迁和班固都直接说是起因于用蒯通之谋。那么,蒯通之谋是怎样乱齐国、骄淮阴,最后“卒亡”韩信的呢?

一、司马迁、班固说:蒯通卒亡韩信

司马迁的《田儋列传》评赞说:

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2]2051

裴骃的《史记·集解》注“此两人”为“韩信、田横”。司马迁这话是说:蒯通之谋太过分了,乱了齐国,使韩信骄傲而犯错误,最终导致了田横和韩信的灭亡。司马迁认识到是蒯通之谋卒亡韩信,这让他很激愤,说蒯通的计谋“太恶毒了”。

对此,班固和司马迁的看法完全相同,也认为韩信被诛的原因是用蒯通计,袭破齐历下军所致。《汉书·叙传》在说明写《蒯通传》的原因时说:

蒯通壹说,三雄是败,覆郦骄韩,田横颠沛。[3]3118

在《蒯伍江息夫传》中说:

蒯通一说而丧三俊,其得不亨者,幸也。[3]1683

班固对蒯通深恶痛绝,认为蒯通该死,他没有被烹杀不过是侥幸而已。说蒯通该死是因为他葬送了郦食其、田横、韩信这“三俊”。韩信的被杀起始于“袭破齐历下军”是毫无疑义的。这有司马迁和班固为证。司马迁与韩信、蒯通同为西汉时期人,他是西汉史事的研究者和《史记》的撰写者。司马迁写《史记》时距韩信之死不足百年。班固是东汉初人,他的《汉书》是西汉朝的官方史书,后人对韩信的认识和评论都以《史记》《汉书》为据。

二、“韩信用蒯通计,袭破齐历下军”而乱齐

司马迁说蒯通之谋卒亡韩信是就“韩信用蒯通之谋,袭破齐历下军”这件事说的。《田儋列传》说:“(汉高祖三年)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横以为然,解其历下军。汉将韩信引兵且东击齐。齐初使华无伤、田解军于历下以距汉,汉使至,乃罢守战备,纵酒,且遣使与汉平。汉将韩信已平赵、燕,用蒯通计,度平原,袭破齐历下军,因入临淄。齐王广、相横怒,以郦生卖己,而亨郦生。”[2]2049使本已“与汉和,共击项羽”。[2]264的齐国顿时大乱并倒向了项羽。这件事,《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郦生陆贾列传》等篇章都从不同的侧面有记叙,但研究者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司马迁在《田儋列传》这篇文章中对韩信问题的论述。

司马迁说:“甚矣,蒯通之谋!”蒯通是怎样给韩信出计谋的呢?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淄。[2]2032

刘邦的对齐战略是一方面命令韩信乘胜从河北挺进山东,平定齐国;一方面令郦食其劝说齐王归顺汉王,是一个完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一方面派韩信率大兵压齐境,一方面对齐王田广、丞相田横晓之以利害,以求和平解决齐国问题。齐国本来就与项羽的西楚不和,在郦食其对天下大势全面而准确分析劝说下,齐王“广叛楚,与汉和,共击项羽”[2]264。这是汉王刘邦所取得的一个重大的胜利,不费一兵一卒,把本是敌人的齐国变成了自己的力量,成了“共击项羽”的一支强大的军队。对此,韩信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所以当“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后,“韩信欲止”。可是,就在这关键时刻,蒯通出现了,他通过韩信把汉王煮熟的齐国这只大鸭子赶飞了,把齐国搞乱了。

蒯通之谋不是从天下大局着眼,也不是为齐国人民和天下人民着想,而是专以个人功业之私利说韩信,实际上是不顾天下苍生之死活,专为蒯通他自己找出路,谋利益。他对自我感觉良好,别人也评价不错,已经攻下五十余城的韩信说:“将军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2]2032这样有煽动性的话,简直是激将法。韩信是个功利心太强而不把天下人的利益放在心上的人,他不去想想蒯通之计所带来的严重恶果,反而“然之”,并立即下令行动,“袭齐历下军”,铸成了一场历史悲剧。这场悲剧中的第一人是郦食其,他伏轼下齐七十余城,却被烹了。本来,他可以通过汉王阻止韩信对齐国的进攻,但是他说:“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2]2082他宁可被烹也不改变自己的言论!真乃英烈大丈夫!第二个悲剧人物是田横,他与其二客及五百壮士死得是那样慷慨悲壮!至今令人惋惜。第三个悲剧人物就是韩信了,他虽然风光了一阵,但最后却因谋反而死于妇人之手。韩信临死“悔不用蒯通之计”,后悔自己没公开早反,不明白是蒯通早就把他推向了死路。但历史学家司马迁看得清楚,是蒯通卒亡韩信。这场大悲剧起因于蒯通,形成于韩信,是韩信害了郦食其,害了齐国及田广、田横,最后是韩信自己也因此走上谋反之路而被杀。

蒯通之谋太恶毒了,被他害死的不知有多少齐国人!上述“三俊”仅是代表而已。与上述英雄人物相比,蒯通只是个小丑,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只是一条“吠尧”之狗!

蒯通之谋是个投机之谋,是谋取个人功利之谋,是个不仁不义之谋,是全然不顾天下人民死活之谋。诸葛亮《阴符经序》说:“天机泄者沈三劫,宜然。”[4]58在《阴符经注》中说:“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君子得之,固穷;小人得之,轻命。”[4]58蒯通是看到了“盗机”,他向韩信泄露天机,韩信因盗机而起,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丧失的是道义,牺牲的是战友和无数人民的生命。韩信铸成如此大错,这也为自己日后的被杀种下了祸根。

韩信是熟读《孙子兵法》的人,他创造性地运用孙子兵法以背水阵战胜赵军,成为千古著名的战例。但他“袭破齐历下军”是违背《孙子兵法》的。孙子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5]37韩信为了个人立功,不惜破坏齐国已经降汉这一善善之上策,独取“伐兵”之下策,是对《孙子兵法》的嘲弄。不知道韩信有没有读到孙武在《吴王问》中“冀功数战者亡”的话,韩信虽懂孙子兵法,但却不通“孙氏之道”。《孙子兵法》是关乎国之存亡,民之生死的学问,不是为个人谋功业的工具。韩信“袭破齐历下军”,不惜把“与汉和,共击项羽”的齐国作为敌人,完全把这场战争变成个人夺取私利的行为,仅此一点,就已经足亡其人了!

三、“骄淮阴”,韩信强请封王

韩信袭破齐历下军,破坏了汉王刘邦的灭楚战略,汉王并没有公开责怪和处罚他。其造成的极大危害是客观存在的,刘邦及张良、陈平等人对此事的认识是深刻的,私下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但是韩信却据齐地而骄傲自大,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他强请封为假齐王就是其“骄”的集中表现。

秦朝废黜分封制,建立郡县制,是鉴于周朝分封制的教训,鉴于春秋、战国国家分裂所酿成的巨大社会灾难。汉王刘邦虽然推翻了秦朝,但前朝正确的制度却必须继承,而不是一切都要“新”,一切都要反其道而行之。

在韩信袭破齐历下军之前,为了争取诸侯对付项羽,郦食其曾向汉王献策分封诸侯。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徳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向风慕义,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汉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2]1629

郦食其要去分封诸侯还没走,张良听说此事,向汉王历陈分封之害,刘邦明白过来。 张良最后说:“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2]1630汉王这时连饭都顾不得吃了,他“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消印。”[2]1630这事韩信是知道的。

韩信已破齐,使人言曰:“齐边楚,权轻,不为假王,恐不能安齐。”汉王欲攻之。留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乃遣张良操印绶立韩信为齐王。[2]265

韩信知道汉王不封王,所以他要求为“假王”。可这“假王”与“真王”有何区别,刘邦自然知道韩信的把戏,他怒骂韩信:“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2]2033因此,“汉王欲攻之”[2]265,这足见刘邦愤怒到了什么程度。“汉王欲攻之”,绝不仅是因为韩信要为假齐王,更重要的是联系到他的钻空子“袭破齐历下军”是对自己的背叛,到今天的求封王,韩信之真面目已昭然若揭,所以才会“汉王欲攻之”。好在张良、陈平早有思想准备,“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2]2033。从韩信求为“假齐王”到被封为“真齐王”这其中有何等惊心动魄的谋略和斗争啊!若不是张良、陈平之计,刘邦与韩信很可能早就相互攻击了!

后人不察韩信袭破齐历下军是韩信与刘邦结怨之始,反倒说是张良、陈平之计是韩信族诛之起因。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淮阴族诛之祸,胎于良平之蹑足附耳也哉!”[6]277黄震在《黄氏日抄》也说:“张良为帝谋臣,使其为之画善计,犹庶几焉。而蹑足附耳之谋,召集会兵垓下之策,皆所以疑帝之甚,而致信于死者也。”[6]277这是误解!如非良平之谋,汉王、韩信可能早就打起来了。平心而论,良平之策无论是对汉王对韩信,还是对天下人来说都是上策,汉王的隐忍避免了与韩信矛盾的激化,避免了一场内战。

本来,汉王重用韩信,已经使他建立了功业,一年多下赵五十余城,已经很风光了。韩信在袭齐之前,他的建立功业与汉王的统一天下是一致的,与天下人的愿望和利益是一致的,他完全可以在这样的前提下继续建功立业。但韩信用蒯通之计,袭破齐历下军之举,使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他的袭齐是对汉王的背叛,是对天下人利益的背叛。袭齐历下军是韩信人生的转折点,这才是淮阴族诛之坐胎。正因为此,司马迁才说:“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韩信的求封假齐王不过是他在背叛汉王和天下人的道路上的第二步而已。

韩信的强请封假齐王,是在背叛汉王的路上迈出了新的一步,突破了高祖不封王的底线。张良力说刘邦不可封王,才销毁了已经铸好的印信。事过不到一年,韩信又逼得刘邦派张良出马去封他为齐王,对这样的事谁会不气愤呢?刘邦、张良那样的人物对韩信的这种行径能够心平吗?换换别人这样的窝囊气是不能忍受的。这件事情的起因不正是来自于韩信,出自于蒯通吗?

四、韩信背叛汉王的心路历程

《淮阴侯列传》中武涉和蒯通劝说韩信背叛汉王的两段文字占了全部传记的四分之一,很多饱含深情的肺腑之言,是非常感人的。司马迁是把武涉和蒯通的劝说和韩信的心理变化作为一个统一的过程来写的,写出了韩信从汉王“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2]2034,到“吾岂可以向利倍义乎”[2]2035,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2]2035的转变,再到“韩信犹豫不忍倍汉”[2]2036心理的最终转化。

韩信袭破齐历下军,击败龙且求封齐王之后,项羽看到了韩信独当一面,请封为王,有背汉自立之可能,派武涉劝说韩信“反汉”以削弱对手,减轻自己的压力。

武涉说韩信背汉分三层意思:一是汉王要统一天下,不背汉将失去个人独立为王的机会。他说:“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2]2033二是以刘邦与项羽之关系为例说汉王“不可亲信”,“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2]2033。三是说“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何不反汉与楚联合,参分天下王之?”[2]2034

武涉劝说韩信“反汉”的前提是:“天下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记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2]2033应当指出,韩信不是“戮力击秦”的独立力量,他不比项羽,也不比彭越。萧何进言韩信在秦王子婴投降汉王,项羽西屠咸阳之后,从汉营独身逃走时,已是汉王元年的夏天。韩信之用在八月,天下“相与戮力击秦”韩信没有份,他是在刘邦麾下击项羽立功的。况且韩信初到汉营时“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2]2026才有后来。可以说,韩信若非归汉,根本就没有韩信。那样,也许韩信只不过是个受过胯下之辱的郎中而已。韩信是个最没有资格反汉的人,难道因为有些军事才能就可以向利倍义而自立为王吗?所以,

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2]2034

这时韩信还算是清醒的,知道自己不该反汉。武涉的话似乎没起什么作用,但已经埋下了倍汉的种子。韩信“谢项王”既是谢绝他,也是感谢他。嘴上说“虽死不易”,可是已经心动了。韩信谢项王是谢他关心自己,谢他劝自己为王。同时,从内心深处,韩信也感到“我倍之不祥”了。可他能拒绝为王的巨大诱惑力吗?

武涉走后,韩信是认真思考过“反汉”为王的问题的。他知道“反汉”对自己有利,但背汉是不义的,是既对不住汉王也不利于天下百姓的。当蒯通再劝韩信“参分天下,鼎足而居”[2]2034时,韩信并不是不想,主要是考虑这样做太“不义”了。他说:

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向利倍义乎![2]2035

韩信这时不是不想背汉称王,不过,他感到“向利倍义”有悖于良心,所以说:“吾岂可以向利倍义乎?”

应当指出,在是否“倍汉”自立这样的天下大事上,韩信始终是站在个人恩怨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是局限在江湖义气上,根本没有考虑人民的死活,没能从天下大势去思考问题。相比之下,郦食其在说齐王田广、丞相田横归汉时说:“‘王知天下之所归乎?’……曰:‘归汉。……与天下同其利……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2]2081-2082总是从天下大势、大局着眼,因此才说服田横的。正因为韩信处处总是为自己着想,太自私,才走上了“卒亡”之路的。

尽管韩信知道倍汉不祥,知道“向利倍义”不对,但在蒯通的鼓噪下,他还是“吾将念之”,对这事再考虑考虑。韩信已经上钩了!

数日之后,蒯通再说韩信。他知道韩信是个贪图权位功名的人,因此说:“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2]2036再次以“万乘之权”诱惑韩信背汉,并促其早下决断,立即行动。这时的韩信早已不是跟从汉王“虽死不易”了,也不是“岂可向利倍义”了,而是在公开倍汉与不公开倍汉之间“犹豫”了。他“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2]2036,从实际上说,公开反与不公开反自己都是实实在在的齐王,公开反还会有许多麻烦,所以他才“遂谢蒯通”。“谢”是谢绝。

韩信之谢绝蒯通是用其谋,不用其人。蒯通长时间从韩信身上打主意,不惜搅乱天下而竭尽全力鼓动韩信背汉,目的是想在韩信身边谋个职位。但他的谋略是逆天地人心而动的,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光彩的,所以韩信虽然用其谋袭破齐历下军,但不用蒯通。这次再说韩信背汉自立,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所以韩信内心虽想,实际也在做,但不便明开,所以他“遂谢蒯通”。

蒯通自知韩信用其谋不用其人,他意识到了自身的危险,害怕被杀人灭口,所以“详狂为巫”,装疯卖傻逃命去了。自此蒯通再也不见韩信。

五、韩信“不会”汉王共击项羽之约

司马迁说:“韩信犹豫不忍倍汉……遂谢蒯通。”[2]2036然而,这只是表面文章,接下来的事实就是韩信以独立之齐王行事了。

项羽解而东归。汉王欲引而西归,用留侯、陈平计,乃进兵追项羽,至夏阳南止军,与齐王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守之。[2]266

韩信在没公开叛汉之前,他是汉王的部下,既然与汉王“期会而击楚军”,他就不能不出兵与汉王汇合。然而齐王信“不会”!这不是反叛是什么?这不比发宣言叛变更实际吗?退一步讲,即使盟军,这样背信弃义也是令人所不能容忍的。汉王被楚军打得大败,闭垒自守而等待援军,作为从一个普通的下级军官被汉王拜帅的韩信竟不救,这也太不仁义了。仅凭此事诛韩信,就不算冤枉他了,何谈其他!

对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与他谈仁义,讲道德是没有用的,只有利益能调动他。“用张良计,于是韩信、彭越皆往。”[2]266刘邦调不动韩信,张良是怎样叫来韩信的?

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夏阳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塹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榖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 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彭越皆会垓下。[2]234-235

司马迁把韩信最重要的反叛行为详细记入《项羽本纪》,这样安排材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事在《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中都是略写,说“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让人感觉不到韩信有什么问题。而在《项羽本纪》中则重复写“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这是怕读者对此事印象不深,在一段话中这样的重复在《史记》中是罕见的。张良说韩信“其不至固宜”,说“即不能,事未可知也”,早已把韩信看作独立行事的诸侯了。不然,怎能说汉王的部下韩信“其不至固宜”呢?韩信竟“向利倍义”到如此地步,其被诛也“固宜”。

自韩信袭破齐历下军之后,汉王和张良已看清了韩信之不可信,随之而采取了提防和利用的策略。韩信请封假齐王,“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2]2033。立其为齐王是“因而立之,使为自守”是利用,“征其兵击楚”是“提防”兼利用。“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是利用, “使各自为战”也是“使各为自战”。击破项羽于垓下之后,汉王立即“引诸侯兵北……还至定陶,驰入齐王壁,夺其军”[2]267,是提防韩信公开反叛。高祖夺韩信军,出其不意,以降鲁为事,“还至定陶”似顺手牵羊,其实削弱已不听调遣的韩信是刘邦“兵北”的重要任务。徙韩信为楚王更是调虎离山。韩信之背汉自立已是共知的事实,只是出于各自的考虑,没有戳破那层纸而已。

对韩信的反叛仅是提防和利用而不是公开的惩罚。这策略是正确的,既有利于天下的统一和稳定,也给韩信留下了改过自新的时间和空间。但韩信没有改过之意。

六、从“我固当亨”到“悔不用蒯通之计”

汉五年正月,诸侯及将相共尊汉王为皇帝。六年十二月,有人上告楚王信谋反。刘邦用陈平计逮捕韩信,将其绑在皇帝的车后,韩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当亨!”[2]1641这次,韩信是站在天下人的立场说话,而不是为自己叫屈,他认为天下已经统一安定,自己再为个人之事造反,闹得天下人不安,那是违背天道人心的,所以“我固当亨”,如果这时被杀,韩信是认了。

但是刘邦并不想杀他,高祖是个有才之人,他对韩信之才是爱惜的,他的“深亲信”韩信不是假的。当韩信高喊“我固当亨”时,高祖说“人告公反”[2]2037。意思是:不是我主动要逮捕你,是别人告你,我不得不依法行事。又说:“若毋声!而反,明矣!”[2]1641意思是你不要出声高喊,你自己这样说,你的谋反就明了,那就谁也没法救你了!刘邦不想杀韩信才这样对他说。回到洛阳,刘邦下诏说:“天下既安,豪杰有功者封侯,新立,未能尽图其功。身居军九年,或未习法令,或以其故犯法,大者死刑,吾甚怜之。其赦天下。”[3]43这显然是为韩信等开脱,韩信就是在这次“赦天下”中被赦免的。十天后,封韩信为淮阴侯,只是没有什么实际权力而已。此后当着群臣的面,刘邦仍称韩信为“人杰”,说“吾不如韩信”。刘邦对韩信始终是爱惜的,直到韩信被吕后斩杀,高祖还是“且喜且怜之”,这“怜”就是爱怜之意。

事过五年,“淮阴侯谋反关中”[2]1614被吕后斩杀时,韩信说:“‘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2]2038这时他后悔的并非是自己的死,而是后悔自己不该死在娘们孩子手里。如果听蒯通之计,七年前公开反汉,即使战死,也会像项羽那样轰轰烈烈,不至于像今天这样被一个妇人默默地杀害。这对于傲气十足的韩信来说,结束得太窝囊了,所以他后悔不听蒯通之计。

韩信是个很骄的人,本来有些本事,在听蒯通之计,以盗机袭破齐历下军,平定三齐之后更加骄傲起来。蒯通为了个人目的吹捧他为“贤圣”,说什么“勇略震主”“功盖天下”。韩信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他谁都瞧不起,所以别人也都烦他恨他。当有人告韩信谋反时,“诸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2]1640“(韩信)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2]2037樊哙虽出身微贱,仅从其在鸿门宴上要与项庄拼命,怒斥项羽看,就堪称英雄!韩信看不到别人的长处,只是自我感觉良好。樊哙是吕后的妹夫,是皇亲国戚,如此瞧不起樊哙定使吕后生气。一个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韩信,自然也不把吕后当回事。吕后自然知道,所以当逮捕到韩信后,吕后毫不迟疑就把他杀了。仔细想想,韩信有这样的下场是有些必然性的。司马迁说:“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就是看到了这种必然性。

七、《史记》明确记载韩信先后两次谋反

韩信后来的两次谋反司马迁是清楚的,《史记》的记载是明确的。韩信第一次谋反是在汉六年其楚王任上。

十二月,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2]269

齐王信徙为楚王元年。反,废。[2]685

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2]2037

第二次谋反是在汉十一年。

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夷三族。[2]274

汉十一年……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2]1614

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2]2038

韩信谋反关中,是作为汉高祖十一年春唯一的一件大事记入《高祖本纪》的。他的“夷三族”是根据当时的法律,依据其两次谋反作出的惩罚。“梁王彭越谋反,废迁蜀;复欲反,遂夷三族”[2]274,就是证明。历史上出现的反臣很多,多数是被逼反的,也有因感觉遭遇不公而反的。像韩信这样受到信任和重用而反并且一再被原谅而反的人太罕见了。也许,司马迁详细写下韩信一步步走向谋反的不归之路是在警告后人:不要太贪功,不要太贪财,不要“向利倍义”,那是会引诱人走向灭亡的!

细读《淮阴侯列传》及相关篇章,自韩信听蒯通计袭历下军之后,就是韩信一步步走向反叛,走向灭亡的悲剧史了。

一个有杰出才能的军事家之所以走向这样一条违背天道人心的灭亡之路的关键,是韩信太自私贪功了。韩信的行为是在任何国家的任何历史时期都不被允许的!

参考文献:

[1] 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2] [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9.

[3] [汉]班固.汉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99.

[4] [三国]诸葛亮.诸葛亮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0.

[5] 吴九龙.孙子校释[M].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

[6] 韩兆琦.史记评议赏析[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

【责任编辑朱正平】

Investigation and Discussion of “Kuai Tong Perished Han Xin”

WU Ming-gang

(Binzhou College, Binzhou 256603, China)

Abstract:Han Xin broke down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Qi at Lixia with scheme from Kuai Tong, what made Qi “shared military force to Xiang Yu with Han” cross over to Xiang Yu. That’s why Sima Qian said: “Tong’s schemes were so great that disrupted Qi and pampered Huaiyin, which sent Han Xin and Tian Heng to death.” After Han overwhelmed Qi, he required to be the king of Qi. Wu She and Tong remonstrated Han Xin to betray king of Han and declare his sovereignty. He was “hesitating for not betraying king of Han”, but he didn’t save king of Han when he was trapped in Guling. Han’s participation in the battle of Haixia was on the condition that “land from east side of Chen to seaside was allocated to Qi”. Historical Records reads that Han only took advantage of Tong’s schemes but not Tong, and rebelled at sixth and eleventh year of the Han dynasty. Han Xin was a man who was greedy and rebellious for benefit.

Key words:Kuai Tong; Lixia army of Qi; Xin as the king of Qi; betraying

作者简介:吴名岗(1952—),男,山东惠民人,滨州学院兼职研究员,山东省孙子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孙子文化、《史记》及地方历史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6-02-20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16)09-0080-07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