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政治身体:土改文学中的身体形象分析

2016-03-16程娟娟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阶级劳动身体

程娟娟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菏泽学院 文学与传播系,山东 菏泽 274015)



政治身体:土改文学中的身体形象分析

程娟娟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菏泽学院 文学与传播系,山东 菏泽274015)

在土改文学中,翻身意味着无数个体农民的身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同时这也象征着中国这个沉睡的巨人即将醒来。从生理政治身体上看,身体必须受到外在权力的控制,衣服是翻身的重要标志,然而过分追求衣服的美观舒适将会受到革命话语的指责。从生产政治身体来看,身体还需不断接受生产劳动的考验,身体成为了生产的机器和劳动的工具。身体因为阶级的划分而具有了不同的价值,地主的身体在示众的场面中遭受暴力,而农民的身体因为伤疤而具有了神圣的价值。

土改;权力;身体;斗争

权力的实施离不开身体,正是通过对身体的有效管理与严厉压抑,社会控制体系才逐渐深入和强大。保留着历史印记的身体成为考察权力机制的重要途径,而身体叙事中也可以窥见现代意识形态的逻辑。土地改革使得解放区的农村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在革命意识的启蒙下,身体终于从重重束缚中解放出来,各种基本的生理欲求获得了满足。但是,身体并不能按照阶级出身与血缘关系自然而然地划归到革命队伍中来,身体还需要不断地接受规训与净化,才能被组织所接纳。在反复的阶级诉苦中,身体的伤疤成了阶级仇恨的烙印,也成了阶级划分的标志。在生产劳动的洗礼下,身体接受无休无止的磨练,“在血水里泡三遍,在盐水里煮三遍,碱水里浸三遍”,锻造成为共产主义新人,身体开始彻底的国家化。而在阶级话语扩张的压力下,身体的价值判断是以革命为判断标准的。

一、 翻身:具体的个人与抽象的国家

“翻身”是土改斗争中的热门词汇,从字面的意义上来看意思非常简单,是把被压迫的身子翻过来,而它的社会意义则十分丰富的。在物质层面上,他们可以在土改中获得土地、粮食等财产,在精神层面上,农民已经昂首挺胸,成为了村庄的权力阶层,原来的地主富农已经沦为政治贱民,而在象征层面上看,这不仅是农村的巨大变动,更是一场中国的大变革,大翻身。中国苦难历史正是集中表现在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木讷农民身上,农民的翻身解放是苦难中国即将迎来命运转机的信号,他们为中国这个病入膏肓的躯体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意味着这位沉睡已久的东方巨人即将醒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当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时候,人们是何等的激动兴奋!这是甲午战争以来百年屈辱的终结,这是新中国即将崛起的起点。

霍布斯用“利维坦”来代表现代国家,在他看来,国家就像一个血脉贯通的巨人。“在‘利维坦’中,‘主权’是使整体得到生命和活动的‘人造的灵魂’;官员和其他司法、行政人员是人造的‘关节’;用以紧密连接最高主权职位并推动每一关节和成员执行其任务的‘赏’和‘罚’是‘神经’,这同自然人身上的情况一样;一切个别成员的‘资产’和‘财富’是‘实力’;人民的安全是它的‘事业’;向它提供必要知识的顾问们是它的‘记忆’;‘公平’和‘法律’是人造的‘理智’和‘意志’;‘和睦’是它的‘健康’;‘动乱’是它的‘疾病’,而‘内战’是它的‘死亡’。最后,用来把这个政治团体的各部分最初建立、联合和组织起来的‘公约’和‘盟约’也就是上帝在创世时所宣布的‘命令’,那命令就是‘我们要造人’”[1]如果把40年代的中国比作一个巨人的话,那应该是一个多灾多痛、行将就木的衰老之躯。城市作为巨人的心肺,还能勉力维持当时的局面,而广大的乡村就像是瘫痪病人的肌肉,已经日渐萎缩,血脉不通。当时的中国有两种方式可以选择,“其一是国民党或说是蒋介石的方式,也就是说,倾全力打造一个上层结构。公开接纳所有人的确是其政策,但接纳进来后,必须依赖秘密警察来确保内部的安全;其二是共产党或说是毛泽东的方式,也就是说,重建村落单位,回到基础和基本的层次,为创造一个一致的下层结构,必须将文化上的粗俗视为美德。首先要宣扬,艺术和哲学必须为大众服务。随着运动的逐渐推展,必须更依赖原始性。努力推崇‘高贵的野蛮人’的典范时,就必须敌视和都市化有关的任何事。”[2]国民党建设的是上层结构,无暇顾及农村的建设,而共产党改造了中国的农村,使得政治权力的触角深入到每一个村庄,翻身革命的思想传播到了乡村的每一处角落。正如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俄斯,只要双脚立在大地上,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而共产党正是从农村政权的建设中获得了丰富的人力物力的支持,才能带领农民取得最后的胜利。

政治身体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分析,“生理政治身体(bio—body political)所代表的是男人女人们所关心的如福利、身体健康、以及生育繁衍等问题的问题搜集方式。在所有的这些需要的满足中,家庭的幸福是最基本的。生产政治身体(productive body political)所代表的是对劳动和才智的复杂的组织形式(劳动和才智被用于生命的物质和社会的再生产之中)。力比多政治身体(libidinal body political)所代表的是另一个欲望层面,它超越了对家庭财产和经济利益的关心,它所向往的是那种最难以企及的情愫,如爱和幸福;所以,力比多政治身体完成了人格的秩序建构”[3]。

对于农民来说,他们信奉命运,认为自己生来就是受苦人,身体自然要经受种种磨难。土改给广大农民的生活带来了转机,他们的生理身体获得了基本的满足,分到了衣服、粮食、土地等财产,物质需求得以满足之后,自然带来精神的愉悦。农民佝偻软弱的身体也挺起身来,成为了革命阵营中的成员。为了保卫胜利果实,加强边区建设,他们又在组织的引导下积极参加生产劳动,为解放战争多做贡献。政治身体的改造不是一蹴而就的,在阶级话语的引导下在诉苦、斗争等活动明确了自己的阶级归属,积极投身于阶级斗争的行动中来,同时还需要进一步接受繁重体力劳动的规训,参加频繁发动的各种政治活动,身体在政党伦理和阶级斗争的作用下成功地被政治驯服,彻底地国家化。

翻身的一个明显标志是衣着的变化,通过衣着的变迁可以发现革命年代里人民翻身后政治对身体的解放与规训。对于农民来说,他们从土里刨食,吃的尚且成问题,哪有心思讲究穿戴呢?他们也有朦胧的追求美的意识,只是现实条件的束缚,导致他们只能放弃这个“非份之想”。他们看重的是衣服的保暖功能,只要能够遮住身体,挡风保暖就行了,没有心思来追求衣服的美观。《暴风骤雨》中的郭全海在诉苦会上穿的就是补丁摞补丁的坎肩,因为补丁太多,已经看不出坎肩原来用什么布做的。郭全海穿的破衣烂衫并不会让人感到寒酸窝囊,他的贫困就是因为他的劳动被地主剥夺而造成的。只有参加了革命,才能让土地回老家,摆脱贫困的生活状态。

《红棉袄》中的带弟当闺女时,是袁家屯的头朵花。“她漂亮,干净,爱打扮,一样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就显出两样的风致来。正月里唱大戏,台子底下的人都要往带弟家的车子上看看。自从嫁到刘老三家里,谁都记不起她是从前的带弟了。她出嫁时陪送的月蓝大布衫和青棉袄,在大前年冬里,刘老三含着眼泪拿到街上卖了,去还屯长孙八爷的租粮。……自从这以后,刘老三的女人就再没穿过一件囫囵衣裳,不梳头不洗脸是常事,挨打挨骂是常事,刘老三的脾气一年坏过一年。这以后,女人的脸上就再没有过笑容,整年整月哭丧得象寡妇,只愁着穷日子如何打发。……愁了吃又愁穿,配给布都放在孙八爷家的箱子里柜子里,穷人家就连块洗脸手巾也捞不着。打下的粮都卖了还买不上一身衣裳,就只有布片片穿成布条条,到夜里,一家人盖一个烂麻包睡。”带弟是一个爱美的女性,只是她在生活的压力下没有经济能力去追求漂亮的衣服,她的希望只是得到一件红棉袄。她想要一件和地主闺女穿的一样的红棉袄,遭到了母亲的训斥,“你这死妮子要上天啦!没露肉还不知足,要穿红等拜天地那阵吧……”她在婚礼上穿的是借来的红棉袄,就连陪送的衣服也因为生活的艰难而卖掉了。穿着破布片片的带弟对于革命并没有多少理解,她的丈夫刘老三虽然是积极分子,对她也没有进行土改的启蒙教育,依然是动辄打骂的态度。拿到红棉袄的一刻起,带弟自然而然地认同了革命,认同了丈夫的所作所为。衣着的变迁意味着农民地位的翻转,原来的破衣烂衫让她自惭形秽,无心打扮,而穿上红棉袄后,立刻光彩照人,“刘老三女人脸上热辣辣的,头可又高高抬着,觉得自己有点什么光彩似的”。

《双龙河》中,农民翻身后的穿戴焕然一新了,“论穿戴,比过去是讲究些了,戴着一顶黄不须的皮帽子,一个帽遮,两个耳扇。穿着一双牛皮靰鞡,靰鞡靿子又爽手,又崭新。身上穿着蓝棉袄,里外三新,胸坎子上挂着红布条。”解放区崇尚的是劳动之美,新衣服强调的是农民翻身后的新面貌,劳动者的痕迹依然明显。劳动英雄耿西老头子的手上净是风雪吹开的皱纹,麻刺刺的。

“衣着的控制是身体政治非常重要的手段,在革命叙事中,衣着和身体属性一样都处于革命的控制之下,他们不是追求生命个性的领域,相反是革命表现其功利性的领域,因而也是政治必须照看的非常重要的领域。也因此,衣着的政治色彩便不言而喻了——在穿着上任何形式的个人主义和形式主义都是要不得的。”[4]由于生活条件的限制,农民对于衣食住行等方面的需求极为迫切,土改只能缓解农民生活的苦难,农民需要继续发展生产,必须克制生理身体对于温饱生活的渴望。艰苦的生活是对身体的磨炼,身体只有继续承受严格的体力劳动,保持思想的纯粹和先进性,才能成为党所需要的社会主义新人。如果身体贪图外在物质的享受,沉溺于物欲的满足,这样的身体就要接受惩罚与规训,同化为国家的工具。

《李有才板话》中的小元当上武委会主任后,很快被地主收买同化。“广聚有制服,家祥有制服,小元没有,住在一个庙里觉着有点比配不上,广聚便道:‘当主任不可以没制服,回头做一套才行!’隔了不几天,用公款做的新制服给小元拿来了。”制服口袋里再插上一支笔,这样的穿戴自然不适合再去地里干活了。小元穿着制服去割了一回柴,觉得不好意思,以后有什么杂活,都派给民兵来干,自己高高在上当主任。制服是公家人的标志,钢笔是文化人的象征,小元的权力欲望和物质欲求被大大刺激起来,不再安分于农民的角色。《庄户牛》中,“庄户牛”向农救会长提意见,“你看你那个样子,还象个穷人吗?当了几天会长就变了样子,这样下去还了得!当年你爹披着破蓑衣,你上下无根丝,今天你倒阔了。穿着雪白的小褂,这不算什么,为什么钉十三个扣子,领子上就有三个!你看你的褂子有多么长,多么瘦,姑娘们也不过穿那么长,那么瘦,截下一半来给穷人穿好不好!留洋头,吃洋烟!我问你哪里的钱?”雪白的小褂,十三个扣子,这些对于衣着美的追求本来无可厚非,而在革命年代里就与劳动的审美观念发生了抵牾,对于外在的浮华之美的追求意味着内在思想的堕落。只有符合劳动的衣着,才是美的,任何对于劳动之外的美的追寻,都是多余的,小资趣味的。

二、身体的政治化:在劳动中被驯服改造的身体

中共中央一直十分重视发展生产,解放区人民在满足自己的生活需要之外,还要为战争提供物资保障,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情况下,生产任务是十分艰巨的。解放战争开始后,战争规模迅速扩大,解放区经济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粮食问题成为迫在眉睫的重大问题。在农村,积极鼓励农民开垦荒地,发展生产;在机关,干部们也要开展劳动竞赛,完成生产任务,实现自给自足。在生产成为第一任务的形势面前,劳动成了光荣的事情,劳动美学成了革命身体的重要标准。翻身的农民重塑阶级的审美观,劳动的身体才是美的,而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的身体则是需要改造的。

《我和老何》(萧也牧)中的“我”是双手没摸过锄头把的知识分子,刚开始学习担水,“担着担着,累得骨头架子象是散了一样。肩膀头上红鲜鲜破了一片,垫上了一块毛巾,还是象针扎似的痛。我咬着牙,一直坚持到下工。我觉得象是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事业似的感到愉快。”而这只是锻炼的开始,很快,单位组织开荒,“我们挥动镢头,开荒了。哪知道那山地硬得和石头一样,满山坡都是石头和草根。镢头碰到泥土上,马上又碰了回来,我们掘了半天,弄得满头大汗,只开了桌子大的一片。”劳动者老何训斥大家的懒散,“受苦人要是都像你们,牛都饿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赔了本谁包?”而等到休息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汗珠和着灰土,都成了花脸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连笑都没劲了。”劳动为知识分子上了宝贵的一课,将知识者软弱的一面暴露无遗,他们精致优雅的审美被劳动实用的审美观所取代。劳动给人的身体造成劳累和痛苦,而这种痛苦由于革命的神圣价值而被赋予了重要意义,转化为一种精神的充实和快乐。经过这种身体的锻炼之后,知识者才能获得革命者的资格,被组织所接纳认可。

农民从小接受的就是父辈的言传身教,生活的艰难就是他们所接受的现实教育。他们的人生理想就是经过几代人的辛苦节俭,能够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在天灾人祸面前,农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能出门逃荒,甚至卖儿鬻女。辛勤地劳动却无法保障基本的生活需要,无法养活自己的家人,这让农民毫无自尊可言。在传统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观念支配下,农民的职业是低等下贱的,是愚蠢无能的表现,而过上耕读传家的富裕生活才是下层民众所向往的。而在土改中,传统的思想观念被翻转过来,贫穷并不可耻,劳动无法让穷人免除饥饿 ,那是因为他们的劳动果实被地主阶级强行剥夺,他们越是辛勤地劳动,被剥削得就会越多。而地主之所以富有,是因为他们道德堕落、“不杀穷人不富”、不劳而获。现在,贫穷是道德的基础,劳动是光荣的表现。只有劳动才能创造财富,劳动者是世界伟大的创作者,而不劳动者只能被这个社会所唾弃。

新的劳动审美观契合了农民的苦难生活,让他们心生自豪感和尊严感。当劳动英雄当上红花,参加劳动代表大会,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时,会给周围的群众产生强大的辐射作用。“有了劳动英雄,才有生产竞赛,才有模范者的影响;有了劳动英雄的鼓励,才能给群众以刺激,将群众的最后一滴汗血都吸收到生产运动上面去;有了劳动英雄,延安产生了在工头的皮鞭之下都不能发现的劳动奇迹。”[5]劳动在这里赋予了重要的意义,劳动者也会因为上级的鼓励和周围人们的尊重而感到无上光荣,进一步激发劳动的热情。《模范劳动者郑信》(宋英)中描绘了一个劳动英雄的形象:“四十多年来穷苦受难的生活,削弱了他的健康,使他从前几年就感到了眼花耳聋的苦痛,在他赤黑而又发亮的脸颊上也烙印了许多深刻的皱纹,呈现着一面干枯的容貌。可是在这悠长的操作中也使他身体锻炼的分外强壮,他常常因年轻炽热的精神而自豪地说:‘开荒吗?两个小伙子未必能顶过我干呢!’”郑信因劳动而衰弱的身体与旺盛的劳动热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缺乏农业机械和先进技术的条件下,唯有加强人力投入才能提高农业产量。劳动英雄的赤黑面孔和深刻皱纹,本是苦难的象征,由于劳动被注入了庄严神圣的意义,他们劳动的身体也就更加令人尊重。

对于女性的审美同样也在发生变化,纤弱娇媚的女性气质被粗犷豪放的男子气概所取代。由于大量男子被抽调到战争前线,女性柔弱的肩膀开始支撑起家庭的重担,顶替丈夫完成生产建设、保卫家乡等任务,出现了大量花木兰似的女性人物。《新夫妇》(玉华)中的新媳妇姜培兰刚满二十岁,身大力大,没有缠过脚,强壮得像个男人,她跟随丈夫学会了放枪和打手榴弹,和全家一起开荒种地,大家称她是“女干家”。《一把火》(俞林)中的大妞是穷人家的姑娘,“两只水汪汪的大眼,老是笑眯眯地瞅着人,做活又有本事,在场里忙起活来,只见她来来去去,甩搭着大黑辫子,脸红红的,额上的汗珠也不擦,两只胳膊稍一吃惊就用杈举起一堆麦秸来,看她象有千斤力气一样,不费劲就把麦秸架到垛上去。”在这里,评价女性美的标准不是脸蛋、身段,而是女性能否劳动,只有会劳动的女性才是符合新的审美原则。

《老许》(洪林)中描写了解放区人民轰轰烈烈地搞生产的场景,二婶子也老当益壮,不甘落后。“刚一坐下,二婶子就啦起秋天的生产来,说这回妇女可起了大作用了,男劳动力去出伕,庄里刨果子、起地瓜,场里地里的活,大半是靠着妇女做的。最后说到她自己这一秋天也着实忙的不轻。老许笑道:‘想不到你老人家这大年纪,也想挣个劳动模范当当。’二婶子笑道:‘模范不模范,倒是小事,大伙儿多出点力,不是能早一点打倒老蒋那个坏蛋头子吗?’”劳动是农民谋求生存的手段,不劳动不得食,而现在,劳动更在现实意义上又被赋予了政治意义,劳动是农民阶级获得阶级解放的方式。只有大家齐心协力,积极生产,支援前线,才能打败国民党反动派政权,获得无产者的彻底解放,

不过,劳动毕竟是艰苦的,持久的体力劳动换来的不过是勉强糊口的生活,这与人类的趋利避害的本能是相违背的。农民希望可以摆脱这种苦难的生活方式,改变自己长久以来的贱民身份。而任何逃避劳动的想法都会被视为错误的思想观念,需要加以改造。《李秀兰》(洪林)描写了一位远近闻名的“秧歌大王”李秀兰的故事,李秀兰不安于农民的身份,不想一辈子围着家庭转,想要到县里接受培训,当个公家人,再找个在外面工作的丈夫,“人家说解放,可是我,秧歌大王,往后只有做人家的儿媳子,从早到晚围着锅台转,围着磨盘转,你看人家刘同志也出了门子了,嫁给县上的老崔,两日子都在外面工作,那样多‘恣’!还有俺庄李秀琴,在家里平平常常的,自从出去受了训,又到工厂里去工作,那回回来,一身青袄裤,皮底鞋,头发也剪了,钢笔插在右襟上,看报写信都是好样的了,听说风快要结婚了。可是我,秧歌大王……”这种不事生产的“二流子”思想在县里培训时遭到了老师的批评,在目睹了劳动英雄在大会上受到嘉奖的场面后,她开始转变了思想,“她心里想:‘普天下再没有比当劳动英雄更好的事了’、‘当劳动英雄要比我那秧歌大王强的多哩!’”

农村中还存在着大量不事生产的“二流子”,他们不愿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又没有别的本事可以养家糊口,他们大多游手好闲、装神弄鬼、小偷小摸、当狗腿子等,对解放区政权造成严重的危害。据统计,“1937年前延安市内人口不到3000人,有“二流子”500人,占人口总数的16%,延安县人口约3万,有“二流子”1692人,占总数的5%。陕甘宁边区140万人口中,‘二流子’大约有7.8万人。”[6]边区大力开展了改造“二流子”的活动,促进了边区的经济建设,稳定了社会秩序。这项活动之所以大有成效,就在于采取了多项措施,从集体舆论到家庭氛围,从鼓励引导到惩罚规训,“二流子”面对被乡村社会隔离的痛苦和被家人乡亲抛弃的危险,只能别无选择地接受改造。

“以明确的标签来区隔‘二流子’人群,加之以熟人社会中的强大群体压力,兼以此中可能随时背负的耻辱和被乡村社会抛弃的恐惧感来威慑对大生产运动持消极态度的民众——‘改造二流子’的最终目的,是通过民主评定‘二流子’的过程,把熟人社会里的道德贬斥化为具备一定司法性质的惩戒行动,通过集体监视和收容防止自由流动,通过劝说和收容强制进行生产培训,通过批判大会和贴标签的方式实现惩戒,通过集体批判和训诫来进行‘思想改造’,让整个乡村社会的每一个体在战战兢兢的评选和对照标准的自我审查中变得驯服和更加有效率。”[7]《懒汉回头金不换》(宋英)中全村上下见了懒汉王光年就喊“二流子”,他在大会上受到大家的批评,不允许他再去赶集,他闺女在屋门上写着“反对懒汉,反对好吃不干”的口号,他在这样的“天罗地网”中已经无处可逃,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这种改造是十分痛苦的,《肉体治疗和精神治疗》(赵文节)中的“二流子”王四被大家批评之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是改不了“二流子”的本性。他难以逃脱,又无力改变,只好选择自杀的方式来解脱。劳动的观念在政权的威慑下已经深入人心,劳动赋予了身体的价值意义,无论是主动接受也罢,被动承受也好,身体已经成为生产的机器和革命的工具。

三、阶级:身体的分类归属

土改对农民进行的阶级划分,是对农民经济地位的认定,同时也是对政治地位的划分。土改翻转了农村原来的金字塔式的社会分层结构,贫雇农由于自己的阶级成分一跃而起,获得了丰厚的经济利益和崇高的政治地位,反过来,原来处于金字塔尖的地主富农社会政治地位急剧下降,财产不断被侵犯归公。在土改中,身体已经彻底沦为了政治的工具,失去了自主支配的权力,而由阶级斗争的观念支配着人的身体。在人道观念下的每个身体的价值是等同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而在阶级观念的支配下,“我们”受难的身体即便是带有伤痕、残缺的身体也是神圣庄严的,“敌人”的身体是要打倒、击溃,甚至彻底消灭的。

1.神圣庄严的受难躯体

身体作为生理性存在,需要满足食欲、性欲的需求,而饥饿是贫苦的农民最为基本和普遍的感觉。饥饿让他们身体虚弱,精神涣散,这是一种极度匮乏的感觉。饥饿充盈着人的生理层面,由于外在伦理文化的控制,并不能直接驱使人们参加革命活动。“普遍的饥荒常常并不能直接构成社会革命的直接动力,革命的身体政治学必须不断强化人们对饥饿的体验,放大饥饿感才能鼓动革命。”[8]郭沫若说过,“饥饿就是力量。这力量在敌人是促进他的溃灭,而我们是促进我们的复兴。我们受敌人的压迫越甚,所失掉的土地越多,为饥饿所压迫的难民愈众,我们对于敌人的敌忾便愈加强,而抗战的力量便愈见增大。”[9]这段话虽然说的是民族斗争,而在阶级斗争中饥饿同样发挥着作用。饥饿不再是屈辱的事情,是地主剥夺了农民的劳动成果,才会造成农民饥寒交迫。饥饿构成了土改的原动力,革命的宣传启蒙则唤醒了农民身上深刻的饥饿记忆,为了摆脱饥饿这个幽灵的困扰,使匮乏的身体能够占有食物,农民就必须翻身闹革命。

马加的《饿》描写了敌占区与解放区的强烈反差,哥哥刘万富从敌占区逃回来,进门就啃起了豆饼。“他的眼珠子变成了窟窿眼,大颧骨,尖下巴比锥子还尖,身架和脸盘都脱了象。”原来一顿饭只能吃一碗饭,现在一顿饭吃了五六碗,还觉得不饱。他在长春里有一张一亿八千万的中央票子,连一斤高粱米都买不到,最后连喂猪的酒糟都被他吃光了。在解放区弟弟开的杂货铺里,货物齐全,人们买豆饼回去喂牲口。小说用形象的事实告诉读者,敌占区的人们忍饥受饿,解放区的百姓丰衣足食,只有来到解放区,跟随党的领导,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饥饿是痛苦的记忆,是现实的匮乏,在诉苦会上,人们通过共同回忆饥饿的痛楚,开始接受阶级斗争的观念,确立了自己的阶级归属。《暴风骤雨》中赵玉林回忆起了过去的饥饿与屈辱,“伪满‘康德’十一年腊月,野鸡没药到,三天揭不开锅盖,锁住跟他姐姐躺在炕头上,连饿带冻,哭着直叫唤。女人呆在一边尽掉泪。”饥饿的根源不是穷人的窝囊无能,而是富人的无情剥夺,只有认识到了这一点,穷人才会接受阶级理论,进而向“阶级敌人”进行斗争。

饥饿是萦绕不去的痛苦记忆,而身体的伤疤是形象可感的阶级“烙印”。记忆也许会被遗忘会变形会消失,伤疤镌刻着过去的苦难与屈辱,是受苦人遭受阶级剥削的鲜明印记,是阶级分类无可辩驳的自动归属。伤疤包含的痛苦经过阶级理论的阐释之后,成了永不消失的光荣勋章。《暴风骤雨》中的赵玉林在诉苦时用饥饿的记忆唤起了大家的共鸣,接着又倾诉当年被逼跪碗碴子的痛苦,展示了自己膝盖的伤疤。“尖碗碴子扎进皮骨里,那痛呵!就像上了阴司地狱的尖刀山,血淌一地,你们瞅瞅。”群众站在台子的前面,“看到了赵玉林的波罗盖上的伤疤,他们感动而且愤怒了。”当亲眼看到身体的伤疤时,这就意味着回溯了一段痛苦的历史,永恒的伤疤时刻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过去的痛苦。同样,女性在控诉的时候,也需要展示自己的伤疤。刘桂兰在控诉婆婆的罪恶时,解开棉袍上的两个纽扣,露出左肩,那上边有一条酱红色的伤疤。当时婆婆嫌她除草太慢,没头没脑地用锄头给了一下,她血流一身,七天起不来床。有了伤疤作为证据,刘桂兰顺利地与婆家脱离了关系,获得了自由。在这里,女性身体被展示,没有隐私可言,和男性身体一样,承载起了宣传阶级意识的功能,成了阶级斗争的制胜法宝。

2.无处遁藏的阶级身体

在土改中特别强调不能包办代替,必须让农民主动参与到革命中来,与地主撕破脸皮,这样才能深入开展土改运动。“通过斗争获得平等,通过革命赢得解放,通过解放成为政治主体,这些观念在相当程度上被灌输到农民的头脑中。”道德与权力共谋,形成了一套完备的权力技术,对每个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差序格局、熟人社会为特征的乡村社会被改造为对垒鲜明的阶级社会。“这种斗争精神使身体暴力在阶级斗争的实践中、在对敌人毫不留情的斗争中具有了合法性的基础。而由于阶级斗争的模糊性、任意性和经常性,关于身体暴力的社区记忆不断被塑造出来,并不断被强化”[10]。

尽管中央在法令上三令五申,不允许对地主使用暴力。现实中,农民所理解的消灭地主阶级就是消灭地主的身体。消灭地主阶级的本意应是让地主拿出多余的土地来,自己亲自参加劳动,做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被仇恨火焰煽动的农民要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出来,自然要以合法的集体名义对地主的身体实行暴力,进行严厉的惩罚,甚至结束地主的生命。《冷子沟的斗争会》(林蓝)描写了斗争会上农民和地主的表现。徐根成在诉苦后,冷不防地甩开手就往贾老七脸上打过去,左一下右一下地打得贾老七晃晃歪歪地扶住碾框子,直不起身来。接下来是潘发的诉苦,在众人的怒吼声中,贾老七身不由己打了一个哆嗦。第三个是老张婆的诉苦,“贾老七晕里晕腾地站住脚,他竭力在使自己的身子不倒下来。老张婆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有人想上去打他,会场上吵嚷一片。”最后是二栓控诉父亲上吊,“人们拥向会场前边来,挤成一团。贾老七这边被拉着胳膊,那边被拉着腿,工作团的同志挤不进人群,在外边摇着手,嚷着不要打,可是人们一点也不听见。”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贾老七的脸白了,接着额上沁满了晶亮的汗珠,他抖颤的手在解衣扣,汗流全身了。”这里有四次典型的诉苦,每一次诉苦,地主的身体都会面临的暴力的威胁,而且打击的程度愈演愈烈。在这种强烈的斗争气氛中,地主的身体成为了众人泄愤的出口。

“经过工作队精心策划的斗争大会就成为一个对原有权力体系进行摧毁和新权力体系开始建立的象征仪式”[11],对地主的暴力也就成为斗争仪式上必不可少的环节,身体的凌虐与牺牲为这个盛大狂欢的象征仪式呈上了祭礼。“我们”怀着复仇的正义感,对“敌人”的身体进行折磨与惩罚,意味着斗争的完全胜利。实施的暴力越多越强烈,这种胜利感就会越强烈,被积压的屈辱感才会彻底地宣泄出来。“今儿这大会呀,咱穷棒子可真是大么!孙老八恨不得给众人跪下来——从前给他磕头他还不抬眼呀!今儿怎么样?哼!你一拳我一脚,王凤林把那老粗的棍子都打断了,打得他棉袄里的棉花到处飞。”(《桂屯的沉默》)

从这段话语中可以看出,斗争会上的暴力带给农民多大的振奋与快意,“你一拳我一脚”的集体暴力以合法正义的名义实施对地主身体实行了制裁,对于实施者来说大快人心。受动者的身体感受在这里却隐匿消失了,棉花满天飞的同时,地主的身体在承受怎样的痛苦,这些在叙事话语中自动删除了。由于地主的身体是罪大恶极的,实施怎样的暴力都是合情合理的,把粗棍子打断也在情理之中。地主的身体象征着旧时代的罪恶,群众将地主的身体打倒在地,踏上一万只脚,让地主阶级永世不得翻身。这一象征性的仪式需要地主身体的献祭,人们将过去的痛苦转嫁到地主的身体上,让其罪恶的身体遭到了罪有应得的惩罚。身体因为阶级的划分而具有了不同的价值,地主的身体在示众的场面中遭受暴力,而农民的身体因为伤疤而具有了神圣的价值,因为融入了阶级集团中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在这个过程中,个人的身体已经无关紧要,而属于国家所划定的阶级身份。一旦标上了阶级敌人的标签,就将会成为斗争的目标,身体遭受一次次的打击,而划归到农民阶级的人们,也必须将身体交给所在的集体,如果集体需要个人的牺牲,他们也无法拒绝组织的要求。

土改中的“翻身”具有丰富的含义,意味着农民的身体得以从重重压迫中获得解放,争取到了自由,无数的农民个体在党的领导下构成了坚不可摧的革命集团,这也暗示着黎明即将到来,中国这个沉睡的巨人很快就要醒来。个体的身体成为了阶级的身体,农民身上的伤疤象征着过去的苦难,这也成为永不消失的阶级标签。地主的身体则成为了斗争仪式的祭礼,农民的复仇行为宣泄了压抑已久的屈辱,阶级斗争的观念深入人心。翻身的身体在获得了解放之后,并不意味着为所欲为。身体必须在劳动中接受驯服改造,在繁重的生产活动中不断磨练身体。革命对于身体的改造永无休止,任何让身体安逸享乐的想法都是对革命的亵渎。身体隶属于国家所划归的阶级身份,他们被阶级集体所操控,以身体的自由为代价获得了身份的平等。自由与平等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傅斯年认为,“没有经济平等,固然不能达到真面的政治自由,但是没有政治自由,也决不能达到社会平等。”[13]革命之后,平等主义的革命理念不断巩固加强,在农业合作化时期达到了高峰,产生了相当激进的社会制度实践。而在当下大众消费主义兴起,大众传媒制造身体的完美幻象,身体又成为了消费文化建构的对象,进一步实现身体消费。如何建构新的社会公平正义的形态,让人的身体摆脱异化的危机,回归本真的人性,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1] [英]霍布斯.利维坦[M].黎思复,黎廷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1.

[2] [美]黄仁宇.张逸安译.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190.

[3] [美]奥尼尔.张旭春译.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76.

[4] [8]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82,112.

[5] 赵超构.延安一月[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202.

[6] 转引自梁星亮等主编.陕甘宁边区史纲[M].西安: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406.

[7] 周海燕.记忆的政治[M].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3:151.

[9] 熊琦编.郭沫若先生最近言论[M].广州:离骚出版社,1938:81-82.

[10] 应星.村庄审判史中的道德与政治:1951—1976年中国西南一个山村的故事[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118.

[11] 王友明.解放区土地改革研究:1941—1948——以山东莒南县为个案》.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101.

[12] 傅斯年.自由与平等[J].自由中国,1949(1).

Political Body: Analysis of Body Image in Land Reform Literature

CHENG Juan-ju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China;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 Heze University, Heze Shandong 274015, China)

In the land reform literature, stand up means the bodies of myriad individual farmers have obtained unprecedented liberation, while this also symbolized that China, this sleeping giant, is going to wake up.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ysical political body, the body must be controlled by the external powers, clothes are an important indicator of standing up, but over the pursuit of beautiful and comfortable clothes will be accused by the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oduction political body, the body also needs to accept the production test and the body became the production machines and labor tool. Body has different values because of the class classification. The landlord’s body suffered violence in front of the crowd and farmer’s body has sacred value because of the scars.

land reform; power; body; struggle

2015-03-30

教育部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十七年合作化小说的伦理叙事研究”(15YJA751003)、山东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项目“土改文学与现代民族国家想象”(J14WD23)、菏泽学院科学研究基金项目“二十世纪土改文学叙事研究”(XY13BS08)阶段性研究成果。

程娟娟(1982—),女,山东肥城人,讲师,博士后,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106

A

1673-0313(2016)04-0083-06

猜你喜欢

阶级劳动身体
劳动创造美好生活
快乐劳动 幸福成长
人为什么会打哈欠
马克思阶级概念的当代理解
热爱劳动
“偏离”与“回归”:京郊土改中的路径依赖与阶级划分(1949—1950)
我de身体
拍下自己劳动的美(续)
我们的身体
身体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