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陈忠实与他的《白鹿原》
2016-03-16许石林
□许石林
谈谈陈忠实与他的《白鹿原》
□许石林
编者语:“读书不要求快,要慢下来!”这是文艺评论家许石林先生对读书的心得。许石林先生爱好广泛,在文艺评论、杂文、烹饪等方面均有所建树,系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华吟诵学会理事、深圳市烹饪协会名誉会长、中国古琴学会专业委员会委员。著有《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等多部作品。本期刊发许石林先生写的回忆陈忠实与评说其《白鹿原》的文章,以飨读者并怀念离我们而去的著名作家陈忠实。
我见过陈忠实先生一面,那是在某电视台打算做一档电视节目。在节目的策划会上,陈忠实等作家也被邀请来深圳。这让我见到了这位我很心仪的来自陕西老家的作家。早晨与陈先生等在海边散步,他一直背着手抽烟,很少说话,与人目光相遇,他似乎有点躲避,其目光神色,无不是我们陕西乡下老人那种朴厚的羞涩。
那次,我单独采访先生大约不到一小时,请他谈的是所谓孤独。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点上烟,神色依然是我们陕西乡下老人那种朴厚的羞涩,这种羞涩让我小心翼翼地掩盖自己对陈先生的感觉,即内心很珍重,但表面不能流露出来,生怕他觉察到。他应该觉得这样太正式地面对面谈话,是令人不自在的,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当时是怎么谈的,我已经忘记了,只清晰地记得他的声音和姿势:他吸了一口烟,仰天凝望,眼珠转动,紧抿嘴唇,突然说话:这个孤独啊……
一直以来,我就记得这些了。应该是当时他也没谈出有关孤独的多少见解来。其实,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特别惊世骇俗的见解。对于这种诚朴的人来说,他不会说表演性的妄言,不会配合别人演戏。甚至,我联想老家人的性格,想像他这种人,可能还以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某个话题是令人害羞的。我们陕西,像他这种人非常多,能说都不愿意多说。不说,存在心里,是真的;说了,说多了,自己会产生不真实的感觉。这一点,我以为我理解了他。
不能不说他的《白鹿原》——我这读书几乎不跟风的人,也跟风读了,我很喜欢书中那种陕西味,那种陕西的老味儿,常常让我想起自己的祖父一辈人,在过去年代小心翼翼地、片言只语地谈论往事、对人世发生感慨的那种语气和味道。我们老派的陕西人,像陕西的戏曲,共同的特征是;浓厚的悲壮,最后析出乐天知命的达观,不管悲凉的过程多艰难、多漫长,最终不在抱怨中停歇,不在哀愁中流连。现在似乎很多人都知道了老腔,老腔也被话剧《白鹿原》、电影《白鹿原》用进去,算是给对小说原著笨拙的改编加持了。老腔就是乐天知命的达观,而非现在人人皆知的某摇滚歌手咆哮的怨言,此二者有本质的区别。但正如人们轻而易举地将二者混为一谈一样,我们陕西人的性格等等,也这样被人混淆了,弄不清了。
后来再回味《白鹿原》,我想起书中一个配角:朱先生。这是陈忠实先生根据陕西民间流传的清末关学大儒牛兆濂先生的原型塑造的小说人物。这个人物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印象中,他让我联想起自己父祖辈的许多人说话行事的风格、方式、语言、神色等等。其实,到牛先生这一辈,已经是中国传统神州陆沉,九原浸没,关学也到了它的余音尾声了,新东西来了,人们追求新异的心灵闸门打开,从此,一股深深的集体自卑感,厚厚地蒙在了关学群星璀璨照耀过的三秦大地,历经百年,于今犹烈。陕西出作家,喜欢写作的人很多,名作家也多,所谓陕军云云。我见识短浅,可能陈忠实先生是极少甚至是唯一将关学人物通过小说人物,使其走向当代读者的作家。陈忠实先生不是关学学者,他也不算是传统读书人,所以,他于无意中,以小说这种喜闻乐见的形式,衍续了关学的微音。这一点正是我一直敬重他的原因。因为在现代作家中,越是憎恨传统越受当下宠爱。而陈忠实先生虽不是儒生式的对传统的一往情深,但至少没有憎恨、敌视,他只是用关中人朴实地口口相传、又经过小说加工塑造了这个人物,无论怎么说,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其实,像《白鹿原》这样一部好小说,它真正被人理解的,并不多。陈忠实先生功成名就,声名远播、令誉加身,但我总认为他应该是寂寞的、孤独的。读者那么多,多是看热闹的人,懂他的人不会多;他本身如果继续思考,如果在《白鹿原》中的朱先生身上多停留,他一定会更加孤独和寂寞。因此,我倒不希望他能再深入到朱先生的背景中去,因为越是深入到朱先生的背景,他一定会更加失落,连这本举世闻名的小说带给他的内心安慰和世俗荣耀,都不一定能继续平衡这位诚朴的关中人内心的失衡。
关学道丧文敝,到了什么程度?任你怎样想像,都不过分。陈忠实先生去世,各种悼念如决堤的洪水,这当然都是真诚的伤痛、惋惜和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