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笑生涯——论秦观词中的笑

张彤彤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任人笑生涯
——论秦观词中的笑

张彤彤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150080)

[摘要]秦观词作中的“笑”一共出现21次，有单纯恋情中的甜笑以及以挫折中自己的苦笑、假借于物的苦笑，词人用这些苦笑来表达仕途逆境。以笑写乐是锦上添花式的表达，更真切更动人；以笑写悲则“一倍感其哀乐”，更加让人感到心痛和哀伤。

[关键词]秦观；词；笑

秦观的词作以凄婉、幽怨为主要特点，大多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的哀怨。秦观词作中的“笑”一共出现21次，以“笑”为切入点，我们可以剖析出秦观词作中不同情感。

一、笑的类型

秦观词作中的笑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恋情中情人脸上灿烂的甜笑，另一类是挫折中无奈的苦笑。

(一)恋情中的甜笑

秦观可以说是一个风流才子，他才华横溢，词作深受广大仕女和歌楼舞馆女子的追捧。而且秦观直至37岁才中进士，比二苏及黄庭坚、张耒等人都晚了十多年，这不仅在秦观心中留下了仕途蹭蹬的隐隐伤痕，而且一如词坛先辈温庭筠、柳永那样，他也有不少因失意而寄迹青楼的“艳迹”，有很多或美丽或凄美的恋情故事。男女情爱题材的词作在他的词作中占了很大的比例。恋情中的人是无比娇美可人的，语软声低，笑脸盈盈。笑在这类词作中是很常见的。例如：“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肯相挨。”(《浣溪沙》)香靥凝羞，刻画了女子的娇美和羞涩，这也是怀春女子正常而又复杂的心理现象。“凝”字，体现了因羞而面部表情的凝重和不舒展，更深化了羞的特点。后面的一笑开，划开了这凝重的羞涩之感，使之消失，表现了女子的热情和对爱情的渴望。又如：“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河传·恨眉醉眼》)“丁香”即用来表示女子的舌头，丁香笑吐表现了女子与恋人相聚时候的欢喜心情和可爱娇憨。

(二)挫折中的苦笑

笑不仅出现在欢乐的恋情当中，在人生的逆境也是偶尔会出现一丝微笑的。只是这时候的笑与那时候的笑是截然不同的。

1.自己的苦笑

秦观的思想和胸怀不像苏轼那样豁达，善于自我解脱，相反的，他大多会让自己在困境和痛苦中沉沦，自怜自伤，在黑暗的角落孤独幽怨的舔舐自己的伤口。这时他很少再有笑容，即使在他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这笑也是苦涩、勉强、无奈而又蕴含着无限伤痛的。例如《念奴娇·满天风雪》：

满天风雪，向行人、做出征途模样。回首家山才咫尺，便有许多离况。少岁交游，当时风景，喜得重相傍。一樽谈旧，骊驹门外休唱。自笑二十年来，扁舟来往，惭愧湖头浪。献策彤庭身渐老，惟有丹心增壮。玉洞花光，金城柳眼，何用生凄怆。为君起舞，惊看豪气千丈。

秦观自公元1085年中进士，开始了沉浮荣辱的仕宦生涯。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中一直饱受仕宦中党争之祸，贬谪之苦，仅有几年顺利的时候。即便是“回首家山才咫尺”之时，却也可望不可即，无法归乡，其中原因和苦楚词人没有明确点明，只用一个“便有许多离况”挡之。一切苦闷和万般无奈在这六个字下面悄然隐退，不愿再提这些自己无力扭转无力改变的事实，也不敢再随意的言说谈论，因为在他这二十多年的仕途中收到过太多的倾轧和打击，本来已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怎能自己还要再给那些敌人提供证据和材料。只好一切尽在不言中，知我者谓我心忧吧。“自笑二十年来，扁舟来往，惭愧湖头浪”，这笑是苦笑，很酸涩很无奈，这二十多年来在风雨中度过，在扁舟中行路，怀揣着“献策彤庭”的远大志愿，深受着仕宦浮沉的伤痛而无暇欣赏和顾忌到这湖光山色的美好，一直“惭愧湖头浪”。

2.假借于物的苦笑

秦观词中还有一部分是假借于物的笑来表现挫折中的情感。通过他人、他物的笑来表现他人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态度和看法，这实际上也是词人对自己的一种看法，一种评价。例如：

指点虚无征路，醉乘斑虬，远访西极。正天风吹落，满空寒白。玉女明星迎笑，何苦自淹尘域。正火轮飞上，雾卷烟开，洞观金碧。(《雨中花》上阕)

上阕写词人醉游太虚。“玉女明星迎笑”，笑既表现了仙境中仙女的温暖可人和美好，也是在“笑我”何苦在尘世中挣扎沉沦。词人对美好仙境的向往也就表现了词人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失望。仙女“笑我”“问我”实际上也是词人自我嘲笑，自我发问，自己还是没能摆脱建功立业的理想追求，一直都在“尘域淹留”。又如：

风雨萧萧，长途上、春泥没足。谩回首、青山无数，笑人劳碌。山下粉粉梅落粉，渡头淼淼波摇绿。想小园、寂寞锁柴扉，繁花竹。(《满江红》上阕)

“笑人劳碌”，笑人为了浮云般的功名利禄而庸庸碌碌的度过一生。词赋予青山以人的情感和看法，突出了词人内心的苦闷和苦无知己宽慰的悲伤，只能以青山为友，即便是笑我庸碌。又由青山无数而想到了“家乡”等恬淡山林的退隐之地，这源于词人退隐之心的萌生，对仕宦生涯沉浮荣辱的无奈和厌倦。

假借于物的苦笑中最突出、最典型的就是秦观词中恋情外衣下的身世苦笑。婉约词风写恋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随着词在文人手中逐渐走向雅化的同时，也进一步体现了个性化的特点，抒发词人自身感受，寄托怀抱。周济所说的“将身世之感大并入艳情”，即是将恋情与个人情感完美融合的产物。在这些词作中表现的，既是主人公在恋情方面的情感和感悟，同时也是词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思想和感悟，这使原本单纯的恋情词具有更加深邃丰富的情感内涵，提高了它的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平。词作中不再是单纯的描写表达男女情爱，更是有所寄托的。例如《水龙吟》：

琐窗睡起门重闭，无奈杨花轻薄。水沈烟冷，琵琶尘掩，懒亲弦索。檀板歌莺，霓裳舞燕，当年娱乐。望天涯、万叠关山，烟草连天，远凭高阁。

闲把菱花自照，笑春山、为谁涂抹。几时待得，信传青鸟，桥通鸟鹊。梦后余情，愁边剩思，引杯孤酌。正黯然、对景销魂，墙外一声谯角。

精致雕镂的窗子紧闭，门也重重关闭，但是却挡不住轻盈飘逸的杨花飞入室内。无心弹琴，无心歌舞，这些都是“过去的娱乐”，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了。而“尘掩”一词表现了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既表现了女主人公前后生活的变化，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女主人公的多才多艺。琵琶、檀板、霓裳都表现了女子歌舞道具的精美讲究，那么女子歌舞的情景想必一定是曼妙柔美动人的。不再弹琴、无心歌舞的原因是什么呢，词人在上片末尾给出了答案。继写女主人公登楼远望，只见烟雾缭绕碧草连天，视线被远处万叠群山阻隔，原来是怀人。登楼远望望不到所怀之人，回应前面“杨花轻薄”，也是女子对所怀之人的抱怨。上片通过女主人公的行为和心理描写，刻画了一个慵懒无聊、陷入相思的女主人公形象。

下片，闲来把镜自照，苦笑自己再美的春山眉黛也无人欣赏。“女为悦己者容”，而现在悦己者不在身边，歌舞艺技都不愿再施展，充分的表现了一种无奈之情。而在所思之人离去之后依然会精心打扮、细画娥眉的原因就是希望有一天从青鸟那里得到音讯，通过鹊桥能够再次得以和恋人重逢相见。在梦后还留有余情，想必梦中也一定会梦到恋人。结尾处，正面对此情此景黯然销魂之际，墙外的一声谯声的凄寒冰冷又让主人公孤独幽冷的心情加深。

联系词人自身经历，词人在二十多年的仕宦生涯中，屡遭打击和贬谪，空有满腹才华而没有施展的舞台，不正如那个悦己者不在身边而身负绝技的美貌女子吗？她屡次登楼远望恋人不正如秦观期待能看到圣上重用自己的曙光吗？悦己者不在身旁而每天依旧精心打扮，期待青鸟传来喜讯，通过鹊桥得以和恋人相见的心情不正如秦观依旧没有逃离仕途没有隐居，期待有一天得到回京的诏书，得以被皇上重用的心情吗？然而现在的处境就像没有给女子以希望一样，也没有给秦观任何积极的信息，正黯然伤神之际，传来的凄寒的清角声刺痛着词人柔弱敏感的内心，使他更加痛苦不堪。

二、笑的艺术功能

秦观词中的笑的艺术功能可以划分为两类：以笑写乐和以笑写悲。

(一)以笑写乐

在恋情词中，笑这个面部表情是必不可少的。它可以表现男女相悦，女子的娇美可爱，化解女子的羞涩，等等。例如：“翡翠。好容止。谁使庸奴轻点缀。裴郎一见心如醉。笑里偷传深意。罗衣中夜与门吏。暗结城西幽会。”(《词笑令·崔徽》)作为艺妓的崔徽在宴席上与裴敬中一见钟情，无法明着传情达意，只能在笑里偷传深意。“笑”既表现了崔徽对裴敬中的心仪和喜爱，也是她传达情意的一种比较隐晦和“安全”的方式。若不用笑字，即使用乐、喜等相同意义性质的字，也无法表现这看似自然的简单面部表情下内含的深意，也无法体现这笑对偷传深意的修饰作用。

(二)以笑写悲

正如王夫之所说：“以乐景写哀情，以哀景写乐情，一倍感其哀乐”，以笑写悲会比以忧写悲更能体现主人公的悲伤、痛苦，同时还可以表现出词人内心的一种无奈、无力之感。而秦观又是公认的凄婉伤心之人，他不擅长像苏轼等人一样用佛道思想来调和外界施加的压力和挫折，排解自身的忧愤，只会用他羸弱的身躯和柔弱敏感的灵魂来面对这一切，承受这一切，渐渐地消耗着他的生命。当一丝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时，更像是一个讽刺，更加让人感到他的忧郁和疼痛，他的无奈和哀愁。另如《词笑令·采莲》：

柳岸。水清浅。笑折荷花呼女伴。盈盈日照新妆面。水调空传幽怨。扁舟日暮笑声远。对此令人肠断。

三十多个字的词用了两个“笑”字。第一个“笑”字是以笑写乐，表现了采莲女的欢声笑语和欢乐，体现了采莲女的淳朴自然和天真。第二个“笑”字是以笑写悲，结尾不明说采莲女的离去，而用“笑声远”来表达，表现了从头至尾，“我”都是一个人在暗自默默的关注着采莲女，并没有张扬大胆的去关注，只是通过聆听和想象来描绘采莲女的形象和行动。采莲女的“笑声”渐渐远去，她不知道有一个人正在暗自偷偷的关注着她，采莲女兴高采烈满载而归的离去，这里只剩下词人自己的黯然神伤和失意惆怅。这让我们想到了苏轼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中的“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二者达到了异曲同工的效果。以采莲女的欢乐对比自己的黯然惆怅，更加突出地表现了词人的忧伤之情。再如，对比以下两首词：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节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

今岁元宵明月好。想见家山，车马应填道。路远梦魂飞不到。清光千里空相照。花满红楼珠箔绕。当日风流，更许谁同调。何事霜华催鬓老。把杯独对嫦娥笑。(《蝶恋花》)

两首都是表现哀伤之情的作品。第一首词为秦观前期的暮春别恨之作。由杨柳写离别之恨，由碧野朱桥写物是人非之悲，以写流水之无情而空流写人之有情。下片写时光飞逝，岁月蹉跎，登楼远望满眼落花飞絮，春江如泪如愁源源不断。本词典型的以哀景写哀情，通过对暮春之景的描写，感叹时光飞逝、岁月蹉跎、物是人非的愁苦无限之情。

第二首词以元宵佳节为背景而作。元宵佳节吟咏明月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而佳节和明月更勾起人们思乡怀人之感。在仕途中蹉跎沉浮，思念家乡却不得归乡，连梦中也因路远无法回乡，这时的词人倒会羡慕清辉的明月可以远远的照耀千里之外的家乡。下片转而抒发了现实的挫折苦闷和残酷，导致华发横生，不直言华发因愁苦而生，却言是“霜华催老”。然而元宵之际，天气渐渐变暖，霜华不再，即将融化，双鬓的白发也会随之消逝吗？悲叹时，只能举杯空对明月微笑，然而明月不解人意，无思无感，无法回应，也表达了词人苦无知己寂寞哀伤的幽怨之情。用一“笑”字，与整首词的情感基调全然不同，以笑写哀，正如一个悲伤的人对你微笑，我们可以领会到这微笑的背后蕴藏着多少无奈和心酸，让人感到心痛和哀伤。

三、笑的变化原因及意义

秦观词作中笑的变化的实质原因即在于词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经历所致。入仕前，词人有自己的恋情，而更多的是因为各种原因混迹歌楼舞馆而发生的恋情，这里的笑大都是恋人的笑容，甜蜜灿烂，所以这些词作中的笑是甜笑。当词人终于科举成功考取功名，进入仕途之后，仕途中的挫折和打击也随之而来，柔弱敏感的秦观在这血雨腥风中踽踽独行。他本生性纤弱，又不善自我引导，排解痛苦，只能默默地哀伤地承受着挫折，品尝着苦难。这时候他的词作中的笑就是挫折中的苦笑，或是自己的苦笑，或借助于艳情的外衣来表达自己的身世悲痛的苦笑，或假借于物来反视自己的嘲笑。而入世后的苦笑更加触痛读者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心房，更加感其悲苦，为之痛心。

通过秦观入仕后的作品中的笑，我们也可以看出，这时词人的词作中个性化的特点明显增强了。单就艳情描写是很多词人的题材，从温庭筠到柳永都不乏佳作名篇，但是他们的词作中词人自己的个性化特点很少，很少有自己的影子和情感思想。直至秦观，以身世之感融入艳情，丰富了艳情词的内涵，也使词作更加具有自身的影子和思想情感，词作个性化加强，品格有了提高。这可以看做是艳情词的一次新的革命。

四、小结

在秦观词作中的笑有单纯恋情中的甜笑以及以挫折中自己的苦笑、假借于物的苦笑来表达的仕途逆境。以笑写乐是锦上添花式的表达，更真切更动人；以笑写悲则“一倍感其哀乐”，更让人感到心痛和哀伤。相比较而言，后者具有的词人自己的真实情感成分更大，“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而有别于单纯写艳情的词作，词作也更加具有个性化，内容更加深刻、丰富，词作的品格也有提高。正如“任人笑生涯”，秦观词作就是展现给我们一个任真率性的词人形象，他享受恋情中的幸福甜蜜而发出甜笑，又不求摆脱、甘愿承受仕途中的痛苦而发出苦笑，即使是在承受煎熬他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和行为，“任人笑生涯”。

[参考文献]

[1]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王国维.徐调孚.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4]邓乔彬.秦观词心论析[J].文学遗产，2004，(4).

责任编辑：谷晓红

No Matter If You Want to Laugh at Me——Analyzing the “Smile” in Qin Guan’s Poetry

ZHANG Tong-tong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Abstract：There 21 times of “smiling” in Qin Guan’s poetry，for example the sweet smiles in love，bitter smiles in hardship，and embarrassing smiles when his official career was in difficulty. Smiling and laughs are expressive and vivid while they can also be used to express sadness which may make it more painful.

Key words：Qin Guan；poetry；smile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2.020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2—0089—04

[作者简介]张彤彤(1988-)，女，黑龙江七台河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黑龙江大学研究生创新科研基金，项目编号：YJSCX2015-012HLJU。

[收稿日期]2015-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