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的“自然之教育”思想及其意义
2016-03-16魏义霞
魏义霞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暨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严复的“自然之教育”思想及其意义
魏义霞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暨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无论是放在中国近代还是放在整个中国教育思想史上去考察,严复的“自然之教育”的理念以自然为师,都独具特色,令人耳目一新。“自然之教育”是严复的主导教育理念,寄寓了他对传统教育观念的改良思想。简言之,“自然之教育”旨在改变中国人“自师其心”的传统,引导受教育者走出书斋而以宇宙为课堂,读自然这本大书,学习、掌握自然法则。从实践操作上看,“自然之教育”从儿童教育入手,促使严复关注幼儿教育;从立言宗旨上看,“自然之教育”具有鲜明的现实诉求,表明严复教育思想围绕着救亡图存的宗旨展开,与其他近代思想家拥有一致性;从思想渊源上看,主要受达尔文进化论和斯宾塞社会有机体论的影响——反映了严复教育思想的独特性,展示了严复迥异于其他近代思想家的理论风采。
严复;“自然之教育”;教育思想
教育的目的是育人,教育的宗旨关乎对人的人格塑造,直接决定着将人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救亡图存、思想启蒙的历史背景,政治斗争和现实需要使近代思想家对教育的宗旨格外关注,在对这个问题的津津乐道和深入思考中,提出了不同于古代的教育宗旨和教育目标。对于教育的宗旨,严复如是说:“盖教育者,将教之育之使成人,不但使成器也,将教之育之使为国民,不但使邀科第得美官而已,亦不但仅了衣食之谋而已。”[1]65如此说来,教育的宗旨有二:一是成人,一是为国民。教育的宗旨是教育的核心问题,对这一问题的认识直接决定着他对教育方针、教育方法、教育途径和教育内容等诸多问题的理解。这一教育宗旨被严复贯彻到所有的教育思想之中。就教育内容而言,严复将之分为二类,一类是“自然之教育”,旨在成人;一类是“人为之教育”,旨在成国民。就教育途径而言,他强调“自然之教育”要从儿童做起。
一、教育之宗旨与“自然之教育”
在严复看来,教育的根本要义是育人,“教之育之使成人”是教育最根本的宗旨和最基本的目的。若要使人成人,必须对人进行“自然之教育”。“自然之教育”与“人为之教育”相对应,侧重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旨在培养“自然”人的教育。
“自然之教育”是严复匠心独运的教育理念,是西学影响的产物,并且与生存竞争的自然法则密切相关。严复深谙西学,并对借鉴西学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乐此不疲。他的教育思想也是如此,“自然之教育”便淋漓尽致地反映了这一点。西方哲学素有“自然情结”,古希腊哲学家的许多著作均以《论自然》为名。例如,从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美尼、阿那克萨戈拉、恩培多克勒、赫拉克利特到色诺芬尼等人的著作都名为《论自然》。到了近代,欧洲对自然法的膜拜有增无减,自然学派更是大行其道,席卷着政治、经济和哲学等各个领域。对于这一点,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的“自然状态”和魁奈等人的重农学派以自然秩序为最高信条等等都是明证。此外,“自然”更是成为哲学著作的主题,从狄德罗的《对自然的解释》、霍尔巴赫的《自然体系》、摩莱里的《自然法律的真实精神》和《论自然规律的偶然性》、康德的《自然通史和天体论》、谢林的《关于自然哲学的一些概念》和《布鲁诺或论物的神性原则和自然原则——谈话录》、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到休谟的《宗教的自然史》和《自然宗教对话录》等等,同样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字。在西方哲学史上,自然语言、自然哲学、自然主义、自然宗教等等诸如此类的以自然为标榜或特色的哲学流派层出不穷。受西学影响,严复将对自然的膜拜运用到自己的教育思想之中,并且提出了“自然之教育”的理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声称:“吾人入世,与亚当正同,其始皆以自然为师,受其教育。此导师之规则,不恶而至严,顺之则吉,逆之则凶,累试必验,无一爽者。人类自古至今,所推求研究者,皆此导师之规则,大者一本,小者万殊,虽竭吾人毕生精力以学习之,有不能尽。故世界者,一学界也;地球者,一大学校也。以自然为之监督,为之教务长,有教无类,黄白棕黑,男女老少,贤不肖智愚,无一地一时,能违自然之教育者。”[1]62透过这段阐释可以看到,所谓“自然之教育”,简言之,就是引导人以自然为师。严复大声疾呼“自然之教育”,旨在让人明白,作为“天演中一境”[2],人是自然的产物,必须遵循自然法则。因此,自然是人之导师,熟稔自然导师之规则是人生存的基础。这就是说,人必须向自然学习,掌握并遵循自然界的法则。这是人最基本的生存法则,也是人生在世必须要学习和掌握的生存法则,因而是每个人都无法逃遁的必修课。其实,人类从古到今孜孜以求、探索研究的,说到底无非是自然这个人类导师之规则而已。
在此基础上,严复进而指出,人接受“自然之教育”,掌握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必须遵循一定的学习方法。这套方法和要领除了勤奋、精进、谦虚和顺从之外,还包括重佐证、求自得。他坚信,人如果能够照此方法以自然为师,必然受益匪浅;学成之后,自然将授予他文凭和学位。自然所颁发的文凭和学位对于人来说至关重要,受用无穷;不仅足以使人成为圣人、鸿哲,而且具有实际功用——以之治己,可使个人长寿强健;以之治国,可使国家文明富庶。“自然之教育”之所以如此神奇,奥秘在于:自然法则无所逃遁,顺之者祥,逆之者亡。这个自然法则一本万殊,放之四海而皆准。对于“自然之教育”而言,世界是大学界,地球是大学校,各色人种、男女老少和圣贤愚顽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换言之,“自然之教育”对于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真正实现了“有教无类”。其实,用庄子的话说,自然法则便是“天理”,“自然之教育”旨在遵循自然法则,也就是引导人学会“依乎天理”。只有“依乎天理”去解牛,才能解牛无数而解牛之刀“其刃若新出于硎”。同样的道理,只有依乎自然法则,顺从自然之导师的教诲,个人才能够生存。从这个意义上说,遵循自然法则就是养生。对“自然之教育”的大声疾呼使严复注重智育,因为人为了生存必须掌握“自然规则”,而“自然规则”就是自然科学所发明的公理、公例。对此,他解释说:“德育主于感情,智育主于思理,故德育多资美术,而智育多用科学。顾学校所课,智育常多。诚以科学所明,类皆造化公例,即不佞发端所谓自然规则。此等公例规则,吾之生死休戚视之,知而顺之,则生而休;昧而逆之,则戚且死。赫胥黎谓教育有二大事:一是以陶练天赋之能力,使毕生为有用可乐之身;一是与之以人类所阅历而得之积智,使无背于自然之规则。是二者,约而言之,则开瀹心灵,增广知识是已。然教育得法,其开瀹心灵一事,乃即在增广知识之中。”[1]66在这里,严复将人之心分为情感(他称为“感情”)与理性(他称为“思理”),并且认为德育侧重情感教育,智育侧重理性教育。由于主张“自强保种”,严复对由达尔文进化论而来的生存竞争法则坚信不疑,并由此率先发起了“自然之教育”的呼吁。由于“自然之教育”所要掌握、遵循的“自然规则”即公理、公例是自然科学探索、发现的,他由此偏袒发明“自然规则”的自然科学和与自然科学密切相关的智育,甚至有以智育遮蔽乃至代替德育之嫌。稍加留意即可发现,严复一面承认人之教育分为“开瀹心灵”与“增广知识”之两途,却一面强调如果教育得法,通过“增广知识”即可以“开瀹心灵”。如此说来,既然“增广知识”的智育可以发挥“开瀹心灵”之德育的作用,那么,德育便是可以被替代的。这不仅意味着重在“增广知识“的智育优于重在“开瀹心灵”的德育,而且意味着德育可有可无。
进而言之,严复之所以倡导“自然之教育”,具有思想与现实的双重根源和动机:第一,从思想渊源上说,严复深受西方学说的影响,“自然之教育”则从教育的角度将西方的自然情结发挥到了极致。第二,从现实需要上说,“自然之教育”的提出基于“自强保种”的需要,归根结底是迫于中国近代救亡图存的政治斗争和社会需要。对于严复来说,借助“自然之教育”,通过以自然为师,让中国人懂得自然界的生存竞争法则无人能外,以引起中国人的警觉以及对自身处境的担忧,唤醒中国人的忧患意识和“自强保种”的自觉。正因为如此,他强调,生存竞争遵循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人是否能够适者生存,成为最终的获胜者,归根结底取决于对自然法则的认识和遵循。于是,严复断言:“自欧洲学说至于吾国,其最为吾人之所笃信者,莫如天演竞争之公例。‘优胜劣败,天然淘汰’,几为人人之口头禅。顾诸君亦尝问言者之意,以何者为优?以何者为劣?而天然所淘汰者,果何物乎?须一答语,不欠不溢,境量分际,相合无差,吾有以知言者之不能对也。凡不背自然规则者皆优,不合自然规则者皆劣。劣则天然淘汰,终必及之。”[1]63按照他的说法,如果说达尔文进化论让人明白生存竞争、优胜劣汰无所逃遁的话,那么,判断优劣的标准则是以自然为师,符合自然法则。既然个人、国家的一切生死存亡皆受制于“自然规则”,那么,掌握自然规律的“自然之教育”为何不可或缺以及重要到何种程度也就可想而知。
二、“自然之教育”与幼儿教育
与“自然之教育”是旨在培养“自然”人的教育一脉相承,严复在大声疾呼“自然之教育”的同时,强调“自然之教育”从儿童入手。这使他对“自然之教育”的提倡以幼儿教育为切入点,并且转化为对幼儿教育的高度重视和关注。与此同时,受进化论和社会有机体论影响的严复认为,种与种、国与国处于生存竞争之中,而竞争的胜败遵循优胜劣汰的原则,归根结底取决于构成这一群体的个体素质的高低。如果说国家之盛衰强弱取决于国民素质之优劣的话,那么,国民素质的优劣则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教育的结果。这用他本人的话说便是:“夫一国一种之盛衰强弱,民为之也。而民之性质,为优胜,为劣败,少成为之也。国于天地,数千百年,一旦开关,种与种相见,而物竞生焉,每大为其外者之所齮齕。”[3]254既然国民之素质全凭后天教育所赐,在少年时期既已养成,那么,必须在国民素质尚未养成之时趁早施以教育。基于这种认识,严复对幼儿教育、家庭教育极为关注,并且由此重视女学和女子教育。
严复认识到了幼儿教育的重要性,在为《蒙养镜》所作的序中集中阐发了这方面的思想。现摘录如下:
昔者九方歅以子綦之子梱也为祥,而子綦索然出涕曰:“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耶?”由此言之,一切法莫大于因果。子弟之德,堂构之美,夫非偶然而至者,灼灼明矣。故谢安之妇,尝怪其夫之不教子。安曰:“吾尝身自教之。”斯宾塞曰:“子孙者汝身之蜕影也。”伤今之人,日为乾没无已之事,而望其子以光明;日为腆鲜不涓之事,而望其子以高洁。汝以为不汝知也耶?又大误也。且私之甚者,其视所生,亦草芥然,无几微痒痛之相涉,涅伏瞀乱,喜怒变常。夫如是乃默而祝曰:天地不偏覆载,吾黄人神明之子孙,宜日进而与一世抗也。此何异取奔蜂以化藿蜀,用越鸡以伏鹄卵。一或有之,则一切天演之说,皆可焚也。然则家庭教育,顾不重耶!
且国弱种困,则有深望于后之人,此不独吾今日之事然也。彼欧西诸邦,莫不如此。吾尝读英洛克氏、法卢梭氏诸教育书,见其和蔼恺恻,大异平日反对政府之文辞。然皆大声疾呼,谓非是则国种决灭。德之最困,莫若十八、十九两世纪之交,而教育哲家,如佛队、汗德诸公遂出。兹编撒氏之作,亦于其时者也。顾其作意,所与诸家异者,彼以为多言其反,将正者自明。此犹庄周以非指喻指,非马喻马,而齐桓公亦云仲父教我以所善,不若教我以所不善。[3]255
《蒙养镜》号称“家庭教育第一编”,德国撒瓦士曼著,1906年出版。日本人大村仁大郎编述,桐城人吴燕来译补,严复为其作序的正是吴燕来的版本。严复在序中反复申明,父母是子女最好的老师,子女的品格源于父母的教育。正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家庭教育与子女的成长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父母的言传身教是养成孩子人格的根本原因。在这方面,谢安和斯宾塞深谙其道。严复特别指出,对于具有亡国灭种之忧的国家来说,亟需后人重振河山,儿童教育也由此成为国家的希望所在,故而显得尤为重要和急迫。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深谋远虑的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大都关注幼儿教育。拿洛克和卢梭来说,不仅热衷于儿童教育,对儿童教育倾注极大热情和精力;而且善于根据儿童的特点编写儿童读物,所用言语“和蔼恺恻”,与平日作为启蒙思想家对政府发表的时政论文之尖锐激烈相去天壤。可以作为证据的还有,18、19世纪之交,是德国最为困顿的时期。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康德(1724-1804)、费希特(1762-1814)等热衷于幼儿教育的大哲学家和大教育家。康德有过9年家庭教师的经历,费希特也做过家庭教师,并著有《对德意志人民的讲演》(1808年)。康德、费希特都是大学教师,之所以被严复选中,一是因为两人都有过担任家庭教师的经历,重视幼儿教育;一是因为两人与撒瓦士曼同时,《蒙养镜》便出现于德国最为黑暗的18、19世纪之交。
进而言之,严复之所以关注幼儿教育,是因为意识到了人之教育始于幼儿,幼儿教育奠定了人之为人、群之为群的基础和方向。他指出,人出生之初,“盲然受驱于形气”,一切皆靠自然本能行事,与禽兽无异。是后天的教育使人由蒙昧而开明,与禽兽渐行渐远,而这一切都是从幼儿教育开始的。由于接受了幼儿教育,人从与禽兽无异而渐渐有了思想,由野蛮而渐入文明;借此一线“神明”,人有了是非观念,伴随是非才明白了平等,进而由“一己之自由”推及“天下之自由”。群己之权界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社会都至关重要,不仅是自由之圭臬,而且是人之合群、进化的基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严复写道:“草昧之未开也,童幼之未经教育也,盲然受驱于形气,若禽兽然,顺其耆欲,为自营之竞争。浸假而思理开明,是非之端稍稍发达,乃知有同类为一己之平等。所谓理想,所谓自由,所谓神明,(三者实为同物)非其一身之所独具也,乃一切人类之所同具,而同得于天赋者(此老氏所谓知常)。由是不敢以三者为己所得私。本一己之自由,推而得天下之自由,而即以天下之自由,为一己之自由之界域、之法度、之羁绁。盖由是向者禽兽自营之心德,一变而为人类爱群之心德,此黑氏所谓以主观之心通于客观之心Objective mind。客观心非他,人群之所会合而具者也(案:客观心即吾儒所谓道心)。”[4]这就是说,个人之所以立,人群之所以成以及人类之所以文明进步,凡此等等皆由于人接受后天的教育使然,而这一切的起点是幼儿教育。由此,严复对幼儿教育的大声疾呼也就可以理解了。
问题到此并没有结束,小学教育是幼儿教育的延续,与幼儿教育密切相关。与对幼儿教育的认识和重视一脉相承,严复重视小学教育。其中,他关于编写、审定小学教科书的思考便流露出这一致思方向和价值旨趣。例如,对于小学教育从何入手,教科书的编写如何审定,严复反复申明: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而西儒洛克亦曰:“人类上智下愚而外,所以成其如是者,大抵教育为之,故教育之所成者,人之第二性也。”古今圣智之人,所以陶铸国民,使之成为种性,而不可骤迁者皆所以先入之道得耳。欧洲久讲教育之国,莫不于小学之教科书,尤兢兢焉。[5]201
大《易》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此言何谓也?以余观之,盖言惟圣哲之人而后知为养蒙之事而已。故斯宾塞有言:“非真哲家,不能为童稚之教育。”夫童子之心灵,其萌达有定期,而随人为少异,非教者之能察,其不犯凌节躐等之讥寡矣。是故教育者,非但曰学者有所不知,而为师者讲之使知;学者有所未能,而为师者示之使能也。果如此,则大宇长宙之间,其为事物亦已众矣,师又安能事事物物而教之。即使教者至勤,而学者又极强识,然而就傅数年,尽其师之能事,而去师之日,计其知能,亦有限已,何则?讲者虽博,而所未讲者固无由知;示者虽多,而所未示者固末由能也。嗟乎!此教鹦鹉沭猴之道耳,而非教人之道也。教人之道奈何?人固有所受于天之天明,又有所得于天之天禀。教育者,将以瀹其天明,使用之以自求知;将以练其天禀,使用之以自求能;此古今圣哲之师,所以为蒙养教育之至术也。孟子曰:“引而不发,跃如也。”孔子曰:“举一隅必以三隅反。”夫非是之谓乎?[5]199-200
与注重“自然之教育”相互印证,严复强调,教育不是矫正人性而是因循人性之自然。这用他本人的话说便是:“教育者,将以瀹其天明,使用之以自求知;将以练其天禀,使用之以自求能”。这使严复所讲的教育必须从幼儿做起,也对幼儿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第一,既然幼儿教育旨在“瀹其天明”、“练其天禀”,那么,非圣哲不能承担如此重任。这对幼儿教育提出了更高要求,只有深谙人之本性的大哲学家才能把握教育之旨,领悟教育之要,从而因势利导开启童智。第二,幼儿教育的方法不是知识的灌输,而是方法、技能的训练,予渔而非予鱼才是蒙童教育之正途。换言之,包括幼儿教育、小学教育在内的未成年教育以开发智力为主导,最忌讳禁锢思维。总之,在严复看来,教育的原则在于因循人性,主要目的是开瀹天明和训练天禀,教育所成就者使之成为“人之第二性”。由此说来,儿童教育不可小觑。正因为如此,古今圣哲都对小学教科书的编写极为重视,这其中蕴含着人之成人乃至“陶铸国民”之道。
诚然,无论是幼儿教育、家庭教育还是女子教育都不是严复的专利,甚至不是严复最先提出的。恰好相反,这些是近代思想家共同关注的话题,故而成为这一时期的共识。尽管如此,严复所讲的幼儿教育、家庭教育和女子教育与同时代思想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与“自然之教育”密不可分,甚至成为“自然之教育”的组成部分。
三、“自然之教育”与严复教育思想的独特性
严复的教育思想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始终围绕着中国近代救亡图存的社会现实和政治斗争展开,不仅与他的启蒙思想一样秉持“自强保种”的立言宗旨,而且本身就是启蒙思想的一部分。这是理解、评价严复教育思想的前提,“自然之教育”也是如此。正如特殊的学术经历和西学素养使严复的启蒙思想个性鲜明、影响深远一样,严复提出的“自然之教育”独具特色、意义非凡。
首先,与中国近代的其他启蒙思想家类似,严复对教育的殚精竭虑与救亡图存的社会现实密不可分。对于中国教育状况的令人堪忧,他借助《春秋》三世说进行了这样的描述和说明:“吾闻深于《春秋》者,推《春秋》于天下,说世有三等: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为一等。治世与乱世至不同,治世与衰世,则貌若相似。何谓治世?教宗、政法、学术均能推极。夫人所受于天之智,而人与物各得其情。此世则今欧人有其几,或千年之后能有之。何谓乱世?智识初开,世运初变,林林生材,不相统一。于是有教门之战,有国权之战,有货殖之战。以材而战,战而益材,此世则中国周秦时,南北朝隋唐时,欧洲希腊、罗马以至英、法民变时见之。何谓衰世?大都本有政教,逐渐倾颓,至于退化,此世在埃及、波斯、印度久矣,而支那乃不幸渐近之。游衰世之国者,行于其野,闾阎安堵,击壤以嬉,如是者民类治世;观于其市,百货腾踊,万瓦鳞集,如是者商类治世;游于其校,图书满屋,吚唔相闻,立于其朝,貂蝉盈座,文酒从容,如是者士大夫类治世。均类治世矣,而所显之果,乃与治世反。强邻环视,刀俎鱼肉,任其取携,草泽奸人,沉吟睥睨,以为时至。樽俎之间,枕席之上,未尝有他,而知与不知,心目之间,常若有一事之将至。如是者乃不及乱世,何论治世!若此者何哉?天下之政教,名存实去,而天下已为无政教之民也。”[6]由此可见,严复借助《春秋》公羊学的三世说将世界划分为治世、乱世与衰世三个不同的等级,借此分析了中国所处的位置,并对中国的教育状况忧心忡忡。按照严复的说法,衰世与治世表面上看极为相似,实则相去霄壤。所谓治世,指其国教育、宗教、政治、法律和学术均极盛,人之天智得以发挥。所谓衰世,指其国有教化,却已经开始衰退——埃及、波斯和印度处此境遇,中国已经接近之。对于衰世,严复进一步分析说,一方面,衰世之国,其民安居乐业,其朝歌舞升平,并且书声琅琅,极重教育。正因为如此,衰世从表面上看与治世类似。另一方面,衰世在本质上与治世截然相反。这是因为,衰世处于列强环视的生存危机之中,在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困境中却浑然不知——不仅不如乱世,而且危险至极。分析至此,他强调指出,中国几近衰世,正处于危险的境遇之中。中国人对此必须警醒,并且全力应对。对于应对之方,严复认为,治世、乱世与衰世之由来,皆因教化而成。正如西方之盛得益于自由之教化一样,中国之衰被害于教育之弛。基于这一分析,他对教育寄予厚望,在对中国的教育状况心急如焚的同时,推出了教育改革的措施——不仅注重“自然之教育”,旨在使人明了生存竞争法则;而且关注国民教育,并将自由教育纳入其中。
值得注意的是,纵观严复的教育思想可以看到,他所讲的三育关系以及教育内容是有差异的,甚至可以说变化非常巨大。例如,在教育方针上,早期凸显智育,后期强调“德育重于智育”;在教育内容上,早期侧重西学和科学教育,醉心于西方的自然科学和逻辑方法,后期则侧重中学,大声疾呼尊孔读经、导扬国性等等。尽管如此,严复教育内容的调整是就方法而言的,救亡图存、“自强保种”的宗旨始终如一。事实上,他之所以对教育十分重视,是因为认识到教育关乎中国的未来,与救亡图存密不可分。毫无疑问,他的教育理念与“自强保种”最为契合的,则非“自然之教育”莫属。
其次,如果说围绕着救亡图存的宗旨展开,受制于中国近代特殊的历史背景和政治斗争,作为时代诉求是近代启蒙思想家的教育思想的共同点的话,那么,“自然之教育”则显示了严复迥异于他人的教育理念和诉求。这集中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在教育思想的建构上,以达尔文进化论、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论为理论前提。第二,在教育宗旨的设定上,在将教育的宗旨界定为提高国民素质的同时,倡导以自然为师,熟稔、掌握“自然规则”。第三,在教育内容的侧重上,注重西学和自然科学。在这方面,无论“人为之教育”之母版、科学教育、自由教育还是智育的内容都是明证。
众所周知,进化论系统输入中国是从严复开始的,以他翻译的《天演论》(原名《进化论与伦理学》)为标志。早在1895年提出德智体三育方针,呼吁“废八股”之时,严复就介绍了达尔文的进化论;或者说,严复是基于进化论的致思方向和价值旨趣来审时度势,确立“自强保种”的救亡路线和纲领,并由此形成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思想的。这一点从他对达尔文的进化论的介绍和评价中可见一斑:“达尔文者,……垂数十年,而著一书,曰《物种探原》。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家有其书,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变。论者谓达氏之学,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于奈端氏之格致天算,殆非虚言。……其书之二篇为尤著,西洋缀闻之士,皆能言之;谈理之家,摭为口实,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意谓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与接为搆,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7]15-16由此可见,严复对达尔文的进化论赞誉甚高,肯定《物种起源》(严复译为《物种探原》)的影响决非仅限于生物学,而是对西方的学术、政治和教育等诸多领域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值得注意的是,严复强调达尔文的进化论的意义和价值不仅在于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在于引发了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变革。达尔文的进化论引起的思想革命如此之大,以至于超过了牛顿力学。这也正是达尔文及其学说在欧美思想家中备受推崇的根本原因。具体地说,《物种起源》引起轰动的内容集中在生存竞争(“物竞”)和适者生存(“天择”)。“物竞”、“天择”表明,生存竞争、适者生存是生物的自然法则,种与种、群与群的生息繁衍无一能逃其外。对于这一法则,生物如此,人类亦概莫能外。这是因为,“动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7]16借此,严复的用意不仅在于让人明白人的生存法则,而且在于让人洞察中国的危险处境。正是在这个前提下,严复提倡“自然之教育”,反复呼吁人必须以宇宙为学校,走向自然这一大课堂。“自然之教育”具有双重动机和目的:第一,使受教育者深谙自然法则,在生物竞争中学会生存法则。第二,通过“即物实测”开瀹心智,加强“聪明智虑”教育。
再次,必须明确的是,严复关注“自然之教育”却没有停留于“自然之教育”。如果说达尔文进化论帮助严复确立了“自强保种”的救亡路线和方向的话,那么,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论则促使他将“自强保种”的基本纲领和具体方法确定为提高中国人的素质,即“鼓民力”、“开民智”和“新民德”。在严复那里,前者属于“自然之教育”,后者属于“人为之教育”——质言之,侧重国民教育。
严复的教育思想紧扣中国近代救亡图存的时代主题,秉持“自强保种”的立言宗旨。这促使严复选择了达尔文、斯宾塞的学说。换言之,严复之所以选择达尔文进化论和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论展开自己的教育谋划,是迫于中国近代的现实需要,受制于当时社会特殊的生存状况、历史背景和政治斗争。对此,他语重心长地写道:“自力学之理而明之,则物动有由,皆资外力。今者外力逼迫,为我权借,变率至疾,方在此时。智者慎守力权,勿任旁夺,则天下事正于此乎而大可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远之亦不过二百年,近之亦不过五十年已耳,则我何为而不奋发也耶!”[7]27严复借助牛顿力学(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指出,物体由静至动以及运动的快慢依赖外力的推动。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列强对中国的逼迫也给中国带来了奋发的机遇。通过奋发自强,中国不仅可以保种保国,而且可以像西方那样经过二百年甚至五十年的奋发而成为强国富国。在这个前提下,借鉴西方经验,引进西方教育理念和模式展开救亡之路,建构教育思想成为严复的努力方向和不懈追求。具体地说,由于认定国民素质由“血气体力”、“聪明智虑”和“德行仁义”三方面构成,他提出的“自强保种”之路和提高中国人素质的计划从民力、民智和民德三个方面入手。这用严复本人的话说便是:“夫如是,则中国今日之所宜为,大可见矣。夫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听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乱。……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夫为一弱于群强之间,政之所施,固常有标本缓急之可论。唯是使三者诚进,则其治标而标立;三者不进,则其标虽治,终亦无功;此舍本言标者之所以为无当也。”[7]27在这里,他明确指出“鼓民力”、“开民智”和“新民德”是中国的救亡之本,与三者相比,其他措施充其量只是标而已。本治则标治,舍本求末则一无所成。这意味着“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是中国的必由之路,舍此之外,别无良方。有鉴于此,严复将“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奉为改造中国的三大纲领,具体贯彻到教育思想上便是体育、智育和德育三育并重的教育方针。对于这个问题,严复的论证从正反两个方向展开:在正的方面,他肯定西方之所以富强,是因为其国民德智体素质皆优,即:“顾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诚优者也。”[7]27在反的方面,中国的贫弱是中国人素质低下造成的。至此,严复成为中国近代第一个提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德智体的三育并重也随之成为严复教育思想的基本内容和主要特征。
综上所述,严复对教育的关注是热切而持久的,对教育的设想是多维度且全方位的。这其中既包括“自然之教育”,又包括“人为之教育”;既包括教育理念,又包括教育实践。对于这一切,严复运筹帷幄,事无巨细,其理论贡献和现实意义均不可低估。就教育理念来说,从教育宗旨、教育方针到教育内容无不围绕着救亡图存的现实需要和政治斗争展开,旨在全面提高中国人的素质。在这方面,严复关注教育与人格、国格的关系,在国民教育中凸显对中国人的人格和国格的培养,以便更好地服务于“自强保种”的生存竞争和政治形势。就教育实践来说,从教育体制的引进、教育方针的改革到教科书的审定和教师队伍的建设都没有逃过严复的视野,故而皆被纳入其中。
[1] 严复.教授新法[M]//孙应祥,皮后锋.《严复集》补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
[2] 严复.天演论[M].冯君豪,注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43.
[3] 《蒙养镜》序[M]//严复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4] 述黑格儿惟心论[M]//严复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210-211.
[5] 论小学教科书亟宜审定[M]//严复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6] 论中国教化之退[M]//严复集: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481-482.
[7] 原强修订稿[M]//严复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责任编辑:张晓军)
Yan Fu’ s “Natural Education” Thought and Its Significance
Wei Yixia
(SchoolofPhilosophyandResearchCenterofChineseModernThinkingandCulture,HeilongjiangUniversity,Harbin,Heilongjiang150080,China)
Both in modern China and in the history of the whole Chinese educational thoughts,Yan Fu’s“natural education” thought is unique and refreshing. “Natural education” is Yan Fu's dominant education concept,including his improvement of the traditional education concept. In short, “natural education” aims to change the Chinese tradition of “self mind is master”, guiding the educated to walk out of school, read nature, learn and master the laws of nature. From the view of practice, “natural education” regards children’ s education as the starting point and encourages Yan Fu to show great concern for the early childhood education. From the aims of his speaking,“natural education” has obvious purpose of reality, which suggests that Yan Fu’ s education thought focused on the purpose of saving the nation from perishing, which is consistent with other modern thinkers. From the view of his thought origin, his thought was influenced mainly by Darwin’ s theory of biological evolution and Spencer’ s theory of social organism, which reflects the uniqueness of Yan Fu’ s educational thought, and indicates his theory style different from other modern thinkers.
Yan Fu; “natural education”;educational thought
2016-07-03
黑龙江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重点课题最终成果(GBB1213030)
魏义霞(1965- ),女,安徽濉溪人,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暨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G40
A
2095-4824(2016)05-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