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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绪尔语言理论先验性特征考察

2016-03-16

外国语文 2016年6期
关键词:索绪尔先验康德

李 昊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西南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1)



索绪尔语言理论先验性特征考察

李 昊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西南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1)

康德和索绪尔两人的学说享有共同的称号——“哥白尼式革命”。如同康德用先验性为其形而上学大厦奠基,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理论也以先验性为根基。但二者的不同在于先验性的运用上,前者本质是实践向度,后者则是纯理性、纯抽象的系统内思辨运作。本文基于对《普通语言学教程》的文本解读,从“先验性”这一哲学概念入手,从一个新的角度揭示索氏以语言主体性和实体性为灵魂的结构主义语言形式观所具有的先验性特征。

索绪尔先验性自我界定;形式主体性实体性

先验性往往绕不开康德,而现代语言学则绕不过“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没有索绪尔,就没有现代意义的普通语言学。康德之所以建立先验哲学,是为重新确定人类知识必然性提供根据,而索绪尔为语言学注入“先验性”,则是为实现“语言的科学在整个言语体系研究中获得它真正的地位”(索绪尔,2001:103)的目标。于是,他从范畴概念开始对言语体系进行全新建构。这一建构过程,正是其语言理论先验性的充分体现。在索绪尔看来,语言学最重要的概念,莫过于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本身:“语言”。他认为,别的科学的工作对象都是事先明确的,然后再从不同视角、观点去加以思考。但在语言学领域却不是这样。一个完整、具体的语言学研究对象不会现成地摆在研究者眼前,研究者必须“拟构”出他需要的研究对象,定义“语言”,明确“语言”的性质。在这个范畴概念的建构过程中,索绪尔为“语言”注入了先验性品格。所谓先验,指不依赖经验,是经验得以发生的形式结构与条件。索绪尔之所以确立语言的先验性地位,是为切断语言符号与经验世界的自然联系,实现对把语言看作是一个“名称集”(索绪尔,2001:18)的肤浅观念的批判与摒弃。这一切断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它为其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的整体性建构铺平道路,包括重要的二分概念:能指与所指、语言与言语、静态与动态、内部语言学与外部语言学,以及视为第一原则的任意性原则。简言之,索绪尔语言理论以结构主义为其大厦,而先验性是使大厦屹立不倒的坚实地基。《普通语言学教程》开篇“语言学史一瞥”简短扼要,随后的第二章和第三章(涉及语言学的内容、任务和对象)以其独特的先验性视角,为整本教程所建构的结构主义理论大厦奠定了重要基石。

1 自我界定、自我定义:先验性特征之一

先验,作为经验可能性的条件,它是经验世界得以呈现的前提和根据,具有自明的第一性地位。索绪尔的语言理论具有先验性特征,首先就表现在语言的自我界定和自我定义。索绪尔首先力陈:由于在语言学领域,观点是先于对象的,因此语言界定具有不可能性;然后采取迂回的形式、让定义者的匠心不留痕迹,以语言自我界定、自我定义的姿态,完成对范畴概念的全新建构。

1.1 语言难以人为界定

索绪尔首先对一直以来语言学研究“糊涂”于自己的研究对象发难:既然别的科学的工作对象都是事先明确的,那么“……不但对象不是先于观点,甚至还会有人说是观点创造了对象,而且,对所谈事实进行观察的种种方法,……我们事先根本无从预言”(索绪尔,2001:9)。索绪尔专辟一章谈“语言学的对象”,出自该章的这段包含3点:第一,说“其他的科学”,意味着在索绪尔的认识中,语言学是一种科学,他所有的思考,都是围绕语言学作为科学进行的。索绪尔以一种不留痕迹的方式给出了立场。索绪尔所在的19世纪,科学理性、科学方法已渗透到人类知识的一切领域。科学世界观不仅促进了自然科学的进步,而且成为一种主流思维方式。加之索绪尔家族有深厚的科学传统,“索绪尔从他的学术研究一开始就极端重视对‘基本材料’的研究,这一明显带有自然科学特征、具有‘几何学的简洁’的思维形式,无疑是承继了他的家族的科学传统。在这个意义上,索绪尔实际上是将他的家族的科学传统延续到人文科学的研究中”(申小龙,2005:9)。揭示这样一个背景,有助于理解索绪尔语言理论中的先验性特征,即语言作为经验可能性的条件,其纯形式性一旦确定,实现语言研究的抽象化、系统化、均质化自然理所应当。第二,“不但对象不是先于观点,而且还会有人说是观点创造了对象”,表面上似乎对语言学的对象颇有微词,有向“其他的科学”靠拢的意味,实际却给出它所具有的与其他科学之对象迥异的特质。索绪尔真正想说的是,语言学既是科学,又不同于其他科学,因为它的研究对象根本做不到对象在观点之前。让观点先于对象,对科学研究来说,无异于让太阳围绕地球变成地球围绕太阳,而这正是索绪尔所要勇敢完成的使命。所以,对于语言学对象具有观点先于对象的特质,索绪尔表面否定,实为肯定。可见,索绪尔将其革命性的语言学理论首先建立在对语言的界定上。这一界定,犹如建一座建筑物之前,往地下所挖的地基。一方面不能让语言研究失去他极为看重的科学的立场,另一方面又要确保观点先于对象、甚至观点制造对象的合法性,两个看似矛盾的目标,通过赋予语言以先验性品格而得到实现。从而既从方法论上彻底推翻旧有语言研究模式,更从本体论上将语言学研究唯一、真正的对象确定为语言,“是从语言本身也是为语言本身来考虑的语言”(索绪尔,2001:266)。第三,何谓“我们事先根本无从预言?”这亦是索绪尔学说先验性的一个极好说明。索绪尔的“无从预言”,指的是研究语言时方法论的困难。但这种困难,本质来源于对语言本体的认识。只有界定了语言,明确了研究对象,才谈得上“对所谈事实进行观察”。对此,索绪尔提出:“对所有这些困难只有一种解决办法。”(索绪尔,2001:10)那就是应该首先立足于语言本身。他认为,在这许多二重性当中,对于语言似乎可能有一个独立的定义,它甚至能为人类精神提供一个“支点”。

“支点”二字,蕴含的先验性值得细察。支点的意义,在于它是杠杆撑起物体的条件和前提。索绪尔视语言为支点,与前句中作为“一切其他表象的准则”相呼应:没有它,就没有其他表象得以存在的根据,从而强调它作为总体、作为常的第一性地位。因为索绪尔赋予语言作为“言语体系一切其他表象的准则”的第一性地位,因此它是言语体系一切其他表象的根据,它“本身是一个整体,是一个分类原则”(索绪尔,2001:11)。正如康德先验学说中,先验主体是一种具有先验统一性的纯粹形式结构,它是自我设定的产物,对它的认识,不可能从对其他表象的归纳中得出,唯一能做的是“自我界定,自我定义”。

1.2 语言自我定义

耐人寻味的是,确定语言在语言体系中的支点地位后,索绪尔依然回避正面、直接、简洁地回答他自设的问题:“可什么是语言呢”?他随后的回答只能算作阐释,算不上一种定义。这样的行文风格,自有深意。倘若不是为了突出语言并非一般之物、并非其他科学的对象那样可以对象化,凭索绪尔的功力,难道给出一个定义是办不到的事?

在康德的先验哲学中,物自体不可知;在索绪尔的语言理论中,语言学真正的对象也是不可知的。索绪尔给出了界定:让语言占据先验性地位,从而巧妙地完成了对对象的规定,即对象自己规定自己。由此可以解释,为什么人们在读《普通语言学教程》时,感觉索绪尔迟迟不给出语言的定义,甚至就没有直接明确地给出过语言的定义。表面上看是技术上的困难,索绪尔引导我们这么去想。他开篇就说,“这里我们只要大家了解这种困难就行了”(索绪尔,2001:9),但实际上,不失为索绪尔对其整个学说先验性品质的一种保护。可见,在什么是语言的问题上,索绪尔自问自答,给出冗长、甚至跨段落的阐释,煞费苦心。对康德而言,经验层面上得不出永远同一的主体,所以设定先验自我是唯一的出路;索绪尔一样,言语体系层面,即经验的层面,同样得不出同质的主体。当索绪尔赋予语言以“言语体系事实中的首要地位”,就是赋予它先验主体的地位。鉴于这样的用心,索绪尔发现自己在界定语言时面临的困难,不是如何定义语言,而是必须用语言来证明语言的先验性地位,这本身是一件危险的事。直接定义它,难免有把语言本身对象化之嫌。凡是用语言能直接说清楚的,便是能被语言所对象化、范畴化的,仍然说它具备第一性的地位,这让人怀疑。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也。因此,索绪尔刻意避免用直接明了的方式回答什么是语言,跟尼采偏爱寓言、庄子着意修辞有着同样的深意。让语言自我言说,让它自身的隐喻功能给出其第一性身份。

正如康德眼里的先验自我是指某个在我的表象之上的东西,它是表象的形式统一,它本身不是表象;在索绪尔那里,语言是言语之上的东西,是异质的言语体系的形式统一。“是语言使言语体系成为统一体,这么说决非虚构。”(索绪尔,2001:12)对康德来说,先验自我是什么我们无从知道。我们只知道它是随一切经验和表象的我思,是所有表象的形式统一。我们既不能说,它是什么,又不能说,它不是什么。因为一旦给出判断,它就是表象了。在索绪尔看来来说,语言同样如此。这便是在“什么是语言”的问题上,索绪尔宁愿阐释它,也始终不愿用通常下定义的方式给出判断的深层原因;而这也正是索绪尔在规定语言学的任务时,为什么明确提出“自我界定,自我定义”的真正原因:因为语言学的对象,语言本身,便是自我界定、自我定义的产物。

从这些论述不难看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语言,从一开始,便被索绪尔赋予了鲜明的自我界定、自我定义的先验性特征,而这样的特征并非天经地义,它是索绪尔“创造、安排的一种机制”。

2 形式第一:先验性特征之二

康德的先验学说本质以形式结构为第一性。先验性与形式性密不可分,并且以一种整体性方式与经验相关。被赋予先验地位的语言,在索绪尔学说中同样是纯粹形式结构的。下面从索绪尔对语言符号的主体性和实体性两方面论述其形式性特征,并阐明索绪尔的语言实在性与通常意义的现实性的区别:

2.1 语言符号作为纯形式主体

2.1.1 先验地位的预先设定性

索绪尔预言性地指出:应该有一门专门的科学叫“符号学”。这门科学理应存在,它的地位也是预先确定的。为什么是“预先确定”的?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相比较,在康德那里,先验性是必须充分论证的一个任务,而索绪尔只是用这样的字眼,断然设定语言在人文事实中的先验性地位。所以有学者指出,索绪尔所规定的语言,是他“拟构出来的、形而上的抽象系统,……存在的只有抽象关系”(王寅,2013:14);而索绪尔所建立的符号是“主体缺席的符号”。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在索绪尔所规定的语言与言语的二元对立关系中,由能指与所指相结合的语言符号系统恰是被赋予了康德式统觉的先验统一或先验主体的品格。在康德学说中,作为先验主体的“我”,把我自己表象为同一的、不牵涉任何对应于这个表象的对象的存在。索绪尔的语言符号亦如此,不牵涉任何一个实在的、对应的相对物,但它却又是同一的。它既非现象(形形色色的异质的言语现象),亦非物自体[语言学既完整又具体的对象,我们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着手解决,都是无从获得的(索绪尔,2001:9,10)]。它是经验可能性的条件。

2.1.2 作为经验可能性条件的凌驾至上性

对于语言符号的先验确定性,索绪尔已预料到反对的声音。显然,反对的声音正是索绪尔反对的。他要证明的恰是语言“凌驾于”本能之上的先验性地位,因为它是本能得以实现的条件和经验世界得以整理的先天结构形式。为此,索绪尔主动做出回应:首先,人们的发音器官并非天赋专司于说话。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是天生的话,那反倒是人们对语言组织的官能,“即与不同的观念相对应的一套不同的符号”。其次,从专司说话功能的左脑第三额回布罗卡区被发现可以看出,在所有失语症中,受影响的往往是,使用无论是什么的某种工具来唤起常规言语体系中符号的官能。这使他相信,“在各种器官的功能之上,存在着一个更为一般的官能以支配各种符号,它正是绝佳的语言官能”(索绪尔,2001:12)。因此,是语言使言语体系成为统一体。细察此处“之上”二字,不仅与前文中的“凌驾于”相呼应,也为“凌驾于”这样的字眼给出了理由。

2.1.3与实体相对举的纯形式性

如果把形式理解为和内容(content)相对,那么认为“索绪尔的符号是主体缺席的符号”是不无道理的,因为它不仅抽去了语音物质性也剥离了具体的语义,也就没有了经验意义上人这个主体。但如果站在索绪尔本意的轨道上,把形式理解为与实质、实体(substance)相对,就可以看到,这个形式被赋予了先验主体的品质。这一主体的结构是纯形式的,是异质的言语体系得以把握的条件。

当然,康德的先验主体作为纯形式,没有所指,而索绪尔的语言符号,是能指与所指的结合,似乎与无所指的康德先验主体有所不同。但事实上,索绪尔是在二者结合之后的基础上谈语言符号的,虽然在符号内有“能指”和“所指”的分别,但在符号外并无所指,没有一个经验意义上的相对应事物所指。因此在索绪尔看来,把语言当作是一个“名称集”(索绪尔,2001:18)是一个普遍存在的肤浅观念。

可见,剥离经验意义上的与物质、实体的联系,取缔它的自然的根基,抽空它、虚无它,赋予它高度的纯形式性,是索绪尔强调语言符号的整体性和任意性的前提和保障。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语言符号本质上具有康德式先验主体的特性,索绪尔的语言符号是主体在场的,只不过这个主体不是经验意义上的主体,而是纯粹形式结构的具有先验性的主体。教程有两句常被引用的话,以非常鲜明的方式,形成形式与实质的对举。这两句话作为教程的名言被人们记住,当然,对索绪尔学说的批判和诟病也常聚焦于此。一个是“这种结合产生形式,而不产生实体”(索绪尔,2001:125),另一个是“语言是形式,而不是实体”(索绪尔,2001:135)。从这两句名言中,我们看到与形式相对的,不是符号的内容、概念,而是经验意义上的实体。理解索绪尔所谓“实体”的实体性具体指什么,有助于察显其形式理论的先验性。值得注意的是,索绪尔在谈与实体相对的形式时,前面用的词,要么是“产生”要么是“是”,“是”字即be 动词,暗含形成义,与“产生”一词一样,具有动态生成义。

换言之,我们说语言是形式的时候,和我们说语言的形式的时候,这两个“形式”含义是不一样的。后者指通常所说的形式与内容相对举的形式;而前者指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结合的任意性和不可分离的整体性,并且,这种形式本质是一种自我生成的结构性活动。这种神秘的一瞬,既是一种自发,又是一种安排,具有浓郁的先验性的色彩,所以索绪尔一言以蔽之,共时的规律,就是一种人为的安排。

由此,我们可以深刻理解索绪尔关于语言的形式与实体的名言。这形式,并非与内容相对的简单的形式,而是索绪尔作为一个正在建构全新语言学理论的语言哲学家,做出的一个最核心的规定。

2.2 语言实体性

在强调“语言是形式”的同时,索绪尔反复提及语言的实在性,这其中意义何在?索绪尔所表征的语言实在性,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现实性,与其语言符号形式思想本质一致,同样是索绪尔学说先验性的一个重要体现。

2.2.1 语言实体性之心理现实

“语言符号是一个双面的心理实体”(索绪尔,2001:74),这一点,索绪尔反复重申。这“实体”的“实”所具有的内涵与名言“这种结合产生形式,而不产生实体”“语言是形式,而不是实体”意思并不相同。

笔者查阅到,在英文版中,“双面的心理实体”的“实体”是entity,上面两句名言中用的是substance [Their combination produces a form, not a substance(Saussure,1959:113)和Language is a form and not a substance(Ferdinand de Saussure,1959:122)]。而在中文版中,没有加以区分,substance,entity,reality,identity,material等词有混用的现象,这对“实体”二字的理解,造成一定的误读空间。“实体”的“实”字,容易引导中文读者联想到经验意义上的物质实在性。然而,值得澄清的是,索绪尔所说的“心理实体”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它是所指和能指两方面的结合产物,是概念和声音形象的结合体;第二,其实在性在于它的心理性,在这个系统中,心理性存在于语言符号的两个方面。这种心理性为什么具有实体性呢?这种实在性,仅仅是相对于构成联想的另一更为抽象的要素,即概念而言。如此说来,是不是索绪尔有点强词夺理,把两个本来都是抽象的东西排排序,然后就说抽象性弱一点的就是实体?这种存在于大脑之中的所谓实体,此处英文版用的是reality(associations which bear the stamp of collective approval are realities that have their seat in the brain),显然不是经验意义上的物质实体,因为它是人脑天赋的联结、联想功能,指的是心理现实,而不是说话的人本身,也不是自然世界中任何对应的事物。

也就是说,索绪尔所强调的实在性,是指语言符号具有心理现实性,是基于集体约定的种种心理联结,通过“文字可以把它们固定在约定俗成的形象之中”(索绪尔,2001:16)来证明,但是他又认为,要将这些言语行为的所有细节都描绘下来是不可能的,所以,反倒是言语行为缺乏实在性。相比言语异质性局限,语言的同质使它具有了实在性。而这样的实在性,与经验意义上的实体不相干。

这种心理现实性,索绪尔视之为一种非常实在的东西,他在强调语言的社会性质基础上强调它的现实性,而这个社会性只与集体心理相关,因此,“他对语言现实与非现实的认定与人们的常识悖反”(申小龙,2005:153)。从索绪尔建构的语言符号系统看,言语是表象,纷繁杂乱,规则无定。言语非现实而无形,语言现实而有形(申小龙,2005:152);言语是“多”,语言是“一”。这样的设定,之所以与人们的常识悖反,正是索绪尔学说的先验性使然。

2.2.2 语言实体性之同一性

不从物质世界经验意义上认识语言的实体性,但它也不是抽象的,并非与经验无关,这一点索绪尔非常看重。为此,除去从心理现实性角度来论述,他还从同一性角度进一步阐释。索绪尔举了两个例子,8点45分日内瓦-巴黎的相隔24小时发车的两列列车,尽管机车、车厢、人员都不相同,以及一条被毁坏的马路被重新修建后,物质上已经有别于过去那一条,我们仍说这是同一列车、同一条马路,其原因就是同一性。“每一次,实现同样的条件,我们就获得同样的实体”(索绪尔,2001:120),语言的同一性就是这样的同一性,语言的实体性亦即如此。这与康德先验学说强调知识始于经验,但不等于知识来源于经验具有相似性。

在康德那儿,经验只提供原始感觉材料,在索绪尔的语言符号中,声响和概念也只是提供两种可结合的事物。“整体语言现象是内在的,根本上是复合的。它假定了两种事物的结合:概念和听觉印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说,它需要确切的程序,并将处在总体之物中间的实体仔细辨别出来,整体语言就是由那总体构成的。”(索绪尔,2007:89)也就是说,索绪尔坚决反对将经验意义的物质视为实体,也不认为我们能不划界、不给出范畴就能认识语言这种存在。只有给出单位,才能给出实体。

“在我们毫无中介面对面撞见的整体语言里,既没有特定的单位,也没有特定的实体”(索绪尔,2007:89),索绪尔这句话充满先验性气息。没有“中介”、没有单位、没有实体的整体语言,等同于康德所说的不可知的物自体。物自体不可知,但这个世界是可以认识的,是经过我们的先天感性直观形式(时间与空间)和知性范畴、经先天综合判断所呈现的世界。同样的,“在像整体语言这样的领域里,我们不能说各种各样的存在物是一下子直接呈现的:必须选择某个词语。在我看来,实体也是这样:是呈现出来的存在物”(索绪尔,2007:89)。这个呈现的过程,即给出“中介”、给出范畴的划界过程。“我们不划定这或这些实体的界线,就还是什么也实现不了”(索绪尔,2007:91)。这就是索绪尔所强调的实体或实在性,它是综合的,是以单位的形式整体运作的,是主观打造出来的研究言语体系即整体语言的前提和条件。这样的纯形式结构演绎,具有夺目的先验性色彩。

索绪尔的语言形式观在上述两方面特征中得以表现,即:语言符号作为心理实体,是一种先在且至上的纯形式结构,它是异质的言语体系得以把握的条件。这样的实体性和主体性,构成索绪尔所界定的“语言”之形式内核;而这种纯形式,在索绪尔语言理论大厦的建构过程中,被赋予了无须论证的先验地位。

3 结语

在人的主体非中心化、语言本身就是主体,语言自我界定、自我定义上,索绪尔的语言观可谓语言哲学的奠基人;在形式结构第一上,索绪尔对现代普通语言学理论研究影响之深远无人能出其右。康德学说的先验性与索绪尔语言理论的先验性有不同的出发点。康德对形而上学的爱,是发自内心对人类困境的悲天悯人,他相信重建形而上学,可以为人类找回整全,找回安放灵魂的家园。因此,康德批判哲学中的先验性,折射出的是对人的关怀。从“确立人的权利”,可以看出以先验性奠基的形而上学大厦,并非远离人的生活实践与目的,并非纯粹系统内的思辨运作,而是关涉人类的全部使命。这与“义无反顾一刀割断了‘语言的语言学’和‘言语的语言学’的一切联系,让语言研究从此被隔断在一个巨大分裂的两端”(申小龙,2005:157)的索绪尔语言学精神,本色迥异。

同样是先验性,在康德和索绪尔那里,他们各自的目的不同。康德的先验性意义并非止步于理性。他没有把自由之必然性以客观的方式委托给形而上学,而是归结为人的审视活动(判断力),尽管留下了二元对立的沟壑,但其学说的归宿仍是为人在宇宙中的整全和统一,因而本质上是实践向度的。相比之下,索绪尔学说中的先验性品格,是其鲜明的分析理性使然。他把就语言和为语言而研究的语言,作为语言学的唯一的对象,源于其理性,最终也止于其理性。

Saussure, Ferdinand de. 1959.CourseinGeneralLinguistics[M]. New York: Philosophical Library, Inc.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2001. 普通语言学教程[M].裴文,译.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2007. 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M].上海: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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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2005. 《普通语言学教程》精读[M].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

王寅.2013. 再论索绪尔与语言哲学[J].山东外语教学(1):8-14.

张汝伦.2010. 批判哲学的形而上学动机[J]. 文史哲(6):32-40

责任编校:陈 宁

An Exploration of the A-priori Features of Saussure’s Language Theory

LIHao

There is no immediateacademic inheritance between Kant and Saussure, however, their theories shared the title of “Copernican Revolution”. This article aims at the exploration of the a-priori feature of Saussure’s language theory from a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 on the basis of the study ofCourseinGeneralLinguistics. With the analysis of the first step of Saussure’s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i.e. the definition of language and view of form, the article attempts to offer a new perspective of the understanding of Structural Linguistics.

Saussure; transcendentality; self-definition; form; subjectivity; substantiality

H0-05

A

1674-6414(2016)06-0089-05

2016-05-10

李昊,女,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化语言学和对外汉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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