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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精神分析的批评实践与学术意义
——评方维保《中国现代叙事文学的情感与叙述》

2016-03-16彭正生

关键词:结构主义著者弗洛伊德

彭正生

(巢湖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巢湖 238000)



文化精神分析的批评实践与学术意义
——评方维保《中国现代叙事文学的情感与叙述》

彭正生

(巢湖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巢湖 238000)

在文学场域,文学批评常常会面对双重尴尬:一方面由于创作家对文学批评的偏见,另一方面则来自批评家的自我焦虑。创作家的偏见通常因为创作至上的心态,而批评家的自我焦虑往往因为批评话语建构和运用的困难。不过,后一种情形对批评家才是致命的,毕竟,能够熟练掌握乃至建构批评话语的批评家无疑是少数,但也是幸运的。在《中国现代叙事文学的情感与叙述》(下称《情感与叙述》)中,方维保教授坦言自己“现代文学(尤其是叙事文学)的研究一直沿着文化精神分析的路子走……一直贯穿着文化精神分析的方法论”*方维保:《前言》,《中国现代叙事文学的情感与叙述》,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回顾性和总结性地提出“文化精神分析”这一批评概念。书中,著者综合运用结构主义、心理分析和文化研究等理论,并批判性地吸收和融合诸理论的精华展开对中国现代叙事文学经典文本、文学现象和思潮的研究与阐释,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的批评思想和话语方式——文化精神分析。

一、结构主义批评与文本价值阐释

在文艺理论思想史中,结构主义叙事学的鲜明特点是强调“模式/模型”对认识(而非理解)文本结构的重要性。罗兰·巴尔特认为“故事超越国度、历史、文化”,乃至认为在“最具个别性、最具历史性的叙述形式之中”无不存在着“一种共同的模型”,甚至将“语言结构”视为“结构主义的永恒关切”。*〔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历险》,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3页。于是,语言的功能不是承载意义与价值,而是充当叙述结构/模式的符号。因此,文学批评的任务则是致力于发现和认识文本的结构/模式。对结构主义叙事学影响深刻的形式主义大师弗拉基米尔·普罗普就认为“研究所有种类故事的结构,是故事的历史研究最必要的前提条件”*〔俄〕弗·雅·普罗普:《故事形态学》,贾放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3页。。他通过对俄国民间文学“角色的功能”的研究,发现“所有故事中的行动(情节)”都是在31项“功能(模式)项的范围内展开”(从“一位家庭成员离家外出”到“主人公成婚并加冕为王”)。*〔俄〕弗·雅·普罗普:《故事形态学》,第58页。应该说,结构主义与形式主义一样,推动了“文学批评的科学化”,使文学研究更加本质化和纯粹化。但是,结构主义也将文学研究的科学性推至科学主义和技术主义的沼泽,以至主张“一切形式也都是一种价值”*〔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第69页。,漠视文本丰富的文化价值。显然,这种以形式分析覆盖或者取代价值阐释的批评是偏至的,毕竟任何文本都是形式和内容的有机结合,形式与内容辩证统一;任何形式——包括叙事结构、语言功能等——都是价值的外化、精神的载体和文化的象征。

在《情感与叙述》中,著者深刻地指出:“叙述与修辞的分析,看上去是形式问题;但我认为,新文学的叙事和修辞是关联着它的文化历程。叙述结构是精神结构的凝结和外化的形式。一种叙事和修辞的运用总是包涵了作家的价值观和作品的价值取向。”*方维保:《中国现代叙事文学的情感与叙述》,第1页。因此,《情感与叙述》在对现代叙事文学的研究和批评中虽然运用了结构主义的批评理论和方法,但是并没有对结构主义采用“邯郸学步”的机械借用,而是透过文本的叙述模型开掘其内层的价值内涵,将结构主义批评和文本价值阐释进行融合,从而越过了结构主义的藩篱。比如,在比较分析《孔雀东南飞》《原野》和《寒夜》时,著者通过采用列维-斯特劳斯神话模型研究方式,发现这三部不同时空语境里的叙事文本里“共同存在着一个稳定的模型,即母—子(夫)—媳这样的三角家庭关系”,但是,著者并没有被结构主义批评家所执迷的超越历史和文化的“原始模型”所牵绊,相反,文章将人物模型置放于不同文化和历史语境中考察,阐释的恰是它所隐喻的历史、文化价值——“人物性格在人性建构史上的符码意义”。

以《红楼梦》和《莎菲女士的日记》两部同样是不同时代的小说为对象,《情感与叙述》还分析了“叙事文学在历史的演变和叙述的发展中逐渐形成相对稳定的情节模式”。著者通过拉康式的分析,指出两部作品具有“完全相同的”“叙述结构和角色模式”(主体的三角结构)——“主要角色对次要角色所具有的双重选择的权力”。但是,结构主义的拉康在主体间性结构里强调的是语言结构和符号秩序,而《情感与叙事》则更为关注“选择权”及其掩盖着的性别政治、话语权力和意识形态,并深刻地洞见了《红楼梦》在“女性崇拜”的显性文本之下的“父权制文本”实质。

此外,《情感与叙述》在对苏雪林早期小说的“出游与回归”模式、现代左翼文学形成过程中“宗法叙事/家族英雄/知识分子主体”向“阶级文本/革命英雄/革命者主体”转化模式等都逐一进行了结构主义式的分析。这些分析正如著者所说的可能存在着“结构主义的痕迹”,不过,也仅是痕迹而已,中国现代文学文本/现象的精神结构和文化意义的阐释才是批评的目的。它不仅体现出“别于一般的敏锐、独到的见识和洞见”,更彰显了“不僵硬、拘囿的思维和眼界”。*彭正生:《史家态度,学者视野,文人笔墨——评方维保先生著〈荆棘花冠:苏雪林〉》,《名作欣赏》2013年第11期。

二、心理分析与文化研究

文艺的心理分析批评理论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体系的组成部分。弗洛伊德认为“艺术的产生并不仅仅为了艺术。它们的主要目的是在于揭示那些现在大部分已被压抑了的冲动”*〔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文良文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98页。,并宣称“宗教、道德、社会和艺术的起源都汇集在伊底帕斯情结(注:恋母情结)之中”,*〔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167页。而“一篇创造性作品象一场白日梦一样,是童年时代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和代替物”。*〔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年,第36页。因此,心理分析批评的任务就是要要揭开“梦境”的真实面孔,“揭示作家心理中无意识的创作动机”*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07页。。依此理论,弗洛伊德认为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的“微笑”的奥秘是少妇“蒙娜·丽莎·德·吉奥孔多的微笑唤醒了成年的列奥纳多对他童年早期的母亲的记忆”*〔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第84页。,而《哈姆雷特》中复仇之所以一再延宕的真实原因是“这个人(注:克劳迪斯)向他(注:哈姆雷特)展示了他自己童年时代被压抑的愿望的实现”*〔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第18页。……弗洛伊德之后的心理分析理论在荣格、弗莱那里得到了修正和发展。总体而言,心理分析切入人的心理底层,推动了文艺批评的内化,注重“厘清人的行为动机和心理状态”,代表了以“人”为对象的批评取向。

但是,“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 中共中央著作编译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8页。心理分析批评在将“人”中心化的同时也将“人”抽象化,在告别庸俗社会学批评“隔靴搔痒”之后却迈向了“孤芳自赏”。它割裂了人与文化、历史、社会之间的关系来研究人,殊不知“人与社会的关系并不是静止的关系……人的本性、情欲和忧虑都是一种文化的产物”*〔德〕埃里希·弗罗姆:《逃避自由》,陈学明译,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年,第25页。。叙事文学的世界是一个综合了社会、历史和文化等诸多元素的包罗万象的世界,因此,文学批评必然会向“更宽广的社会、历史、政治拓展,从拘囿于文本向更深厚的文化拓展”*金元浦:《文化研究:理论与实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页。的文化研究转变,以“揭示文本的意识形态以及文本所隐藏的文化——权力关系”*陶东风:《试论文化批评与文学批评的关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

正如孟繁华所指出的:“文化研究或曰文化批评已经是方维保从事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孟繁华:《文本细读与文化批评》,见方维保:《消费时代的情感印象——中国当代文学与批评的文化观照》,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页。,《情感与叙述》娴熟地运用了文化批评的方法。实际上,《中国现代叙事文学的情感与叙述》与《消费时代的情感印象——中国当代文学与批评的文化观照》在基本的批评理念、思维方式和方法上完全同构,是方维保教授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成果中的姊妹篇。它们的共同点是融合了心理分析的思维和文化批评的视野,兼顾心理分析的内部透视和文化批评的外部观照,既剖示出现代叙事文学中蕴藏着的现代人的精神结构和情感真相,也揭示出现代叙事文学折射出的知识分子文化心态。

在对《荷塘月色》所做的阐释中,著者从“放纵/约束又约束/现实之间的振荡性文本结构”的“症候”进入文本世界,质疑既定的可能是“误读”的批评结论。通过对大量充满情欲的喻体分析,指出意象群构成了“艳冶迷离多少带有颓废色彩的情境”,“采莲景况”展现的是“一个十足的情色梦幻”,而文本则是“现代士大夫的艳情白日梦”。显然,这是心理分析手法运用的典型案例。但是,《情感与叙述》的突破和意义在于它超越了心理分析对人的欲望和本能冲动的狭隘孔见,综合运用文化批评和心理分析的方法将人的精神冲突和心理矛盾置放于更加开阔和宽广的历史、文化语境进行阐释。比如在对郁达夫小说中性爱叙事的双重姿态——性的沉迷和深刻的罪恶感——进行分析时,著者并没有片面袭用弗洛伊德的泛性论学说,而是更加合乎逻辑,也更符合历史实际地从中国文化中给出答案:性爱叙事的罪恶感来自于“一种边缘态的文化心理——新旧杂陈的性爱心态”,个性解放的新时代放纵了性欲的释放与书写,而儒家性爱的旧伦理则加剧了道德上的罪恶感。

方维保教授是20世纪左翼文学研究领域有影响的专家,在《情感与叙述》中,左翼文学研究的7篇论文组成独立一辑。综览该辑文章,不管是探究左翼文学人民伦理秩序和道德情感的形成,还是剖析1942年延安文学生态,或者是讨论托洛茨基与左翼文学关系等,它们都统摄于一个相对集中的中心论题:左翼文学叙述伦理的形成与知识分子角色/心态的变化和调适。该组文章全面而深刻地分析了在左翼文学的发展过程中,知识分子如何在以阶级价值和革命血统为鹄的的人民性伦理面前渐失话语权,革命主体如何不断强化阶级道德和革命情感以加剧知识主体的自卑自罪意识,知识分子又如何在红色意识生成至确立的过程中碰撞与调适等话题。深入各篇文章的论述理路,其所践行的就是心理分析与文化分析相融合的思想——也即“文化精神分析”,并将这种融合化用到几乎不露痕迹的地步。

三、文化精神分析及其学术意义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大概可以对文化精神分析作这样的界定:文化精神分析是一种融合了心理分析和文化研究,将文本价值阐释和结构分析相结合,兼顾文本的内部透视和外部研究的文学批评方法。它的基本研究理路是以文化研究为理念和框架,心理分析为方法,结构主义分析为批评思维。

文化精神分析的特点在于文化精神分析是以大量的、扎实的批评实践为基础,并非虚空和抽象的话语体系,具有鲜明的实践性,对文学批评具有实际的参考价值和指导作用。《情感与叙述》的研究扎根于文本细读,进行阅读的还魂。分析中紧扣论题,没有丝毫游离,不作批评的梦游。所下的结论也都理据充分,不是蹈空的幻想臆测或话语自淫。

文化精神分析不仅体现出文本细读的经验力度和心理分析的精神深度,更体现出文化研究的视野广度。《情感与叙述》以中国现代叙事文学为批评对象,意在还原和再现现代叙事文学如何展现了“新文化知识分子的精神结构和人生姿态”。著者使用心理分析的“解剖刀”切开文本的肌理,锁定症候,揭开遮挡精神结构的“帷幔”,同时,借用文化研究的“广角镜”追摄历史和文化的源流。

文化精神分析批评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具有阔达的理论气度。《情感与叙述中》“信步”穿梭于拉康、列维-斯特劳斯、普罗普、弗洛伊德、荣格、弗洛姆、詹姆逊等人的理论之间,“信手”运用结构主义的模型/模式、原型,心理分析的压抑、力比多、白日梦,以及文化研究的话语权力、性别政治等批评话语。可是,令人叹服的是,著者如同出色的画家,谙熟每种色彩的情感与价值,浓淡得体,调和兼用。文化精神分析不是结构主义、心理分析和文化批评理论的简单相加和物理混合,而是让它们产生了化学反应,充分发挥了理论融合的叠加效应,形成了独立的批评模式和话语系统。

总体来说,在《情感与叙述》中提出的文化精神分析是在继承和融合中以批评实践而建立起来的一种具有鲜明话语特色的新的文学批评方法论,不管对于著者自己的学术研究,还是对于当代文学批评,都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责任编辑:毕光明)

A Review of Fang Weibao’sTheEmotionandNarrationinModernChineseNarrativeLiterature

PENG Zheng-sheng

(SchoolofLiteratureandCommunication,ChaohuUniversity,Chaohu238000,China)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2-0066-04

作者简介:彭正生(1979- ),男,安徽芜湖人,巢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影视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9

基金项目:安徽省2016年高校优秀青年人才支持计划重点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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