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北克人心中的华人形象:从现实生活到艺术虚构
2016-03-16张裕禾
﹝加﹞张裕禾
(克舍布鲁克大学 历史和政治系,加拿大 魁北克)
魁北克人心中的华人形象:从现实生活到艺术虚构
﹝加﹞张裕禾
(克舍布鲁克大学 历史和政治系,加拿大 魁北克)
加拿大的魁北克是华人相对集中的地区。华人移民形象在魁北克人心目有一个从现实生活到艺术虚构的发展演变过程。现实生活形象是魁北克人是通过当地的相关报刊比如《强盗》以及传教士相关著作的描述中认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相关文学艺术作品中有较多的华人形象体现。改革开放以来,华人成了魁北克省移民的重要资源。生活中的华人新形象将来也会在魁北克作家的笔下成为艺术形象。
魁北克;华人形象;现实生活;艺术虚构
我曾经在《民族文化与民族文化身份》①载耿龙明、江文琦主编:《中国文化与世界》第一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3年。一文中说过,文化身份是每个民族与他民族相比较之下认识到的自我形象,也是每个民族希望他民族承认的形象。这是一个民族对自己的观察,由内视而认识到的自我形象,我们称之为内在形象。他民族对其形象的观察,我们称之为外视。由外视获得的形象,我们称之为外在形象。如果要想知道一个民族形象的实际状况,我们就要从该民族文化身份的内外两个角度去考察。本文就是从文化身份的视角,来考察华人移民在魁北克人民心中的形象,以研究外在形象为主,旨在唤醒华人移民的自我意识,平衡华人移民的心态,促使华人移民通过自我完善的努力顺利融入接纳社会。
一、魁北克的华人及现实生活形象
从1880年起,不堪忍受白人歧视和残酷剥削的华工便开始从加拿大西部逐渐向东部的大城市迁徙。在1890-1900年间,大批来自加拿大西部和广东省的华人来魁北克省定居。到1901年,魁北克省总共有1,037名华人,其中888人选择蒙特利尔作为定居点。他们在西部开矿山、筑铁路攒下的积蓄十分微薄,只能做些小本生意,维持生计。他们凭着勤劳和智慧,在洋人的世界里打拚。他们团结互助,彼此扶持。同乡会、宗亲会、洪门会等组织为他们的落户生根提供了实际上的支持。他们采用中国人古老的“请会”或称“打会”的方式,筹集资金,一人或两、三人合伙开设手工洗衣作坊。自己既当业主也当工人,还为自己的亲属、同乡和同胞提供就业的机会。他们常常前面是店,后面是作坊,楼上是住家,生活十分清苦。1877年,在蒙特利尔已经有了第一家华人洗衣店。到1891年,华人洗衣作坊发展到14家。1911年,华人手工洗衣作坊发展到284家②这里的统计数字皆引自德尼丝·海利著:《蒙特利尔的中国人1877-1951》(Denise Helly, Les Chinois à Montréal 1877-1951, IQRC),魁北克:魁北克文化研究所,1987年。,几乎垄断了蒙特利尔的洗衣业。洗衣市场渐渐饱和。华人之间的压价竞争,高额的营业执照税,使得洗衣业利润日趋微薄。加上华人移民加拿大的人头税已涨至1,000加元,要想从广东乡下弄来亲友,充当廉价劳力,已十分困难。华人便开始转向其他职业谋生。有人开香烟店,有人开理发店,有人开成衣店,有人开糖果店。开洗衣作坊积累了资本的人,开始投入餐饮业和经营进出口贸易。1902年,蒙特利尔的下城,华人聚居的地方,开始形成规模不大的唐人街。蒙特利尔唐人街的发展跟蒙特利尔本身工商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密切相关,也跟华人移民数量的增加密不可分。蒙特利尔的唐人街跟北美其它大城市的唐人街一样,起初是华人聚居和经商的地方,可是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随着华人移民人数的增加和华人移民结构的改变,唐人街不再是华人的聚居地。
华人渐渐走出唐人街,散居于城市的各个角落,进入了接纳社会的各行各业。今天,唐人街是北美许多大城市的地标之一,是所在城市广招各国移民、向各种文化开放的标志之一。当然,唐人街仍是新老华侨来此经商、提供或寻求母语服务的市场,也是他们来此饮茶会友,享用中华美食,重温乡情和慰藉乡愁的去处。在旅游业发达的北美,唐人街成了所在城市的一个旅游景点。美国旧金山的唐人街如此,纽约唐人街如此,加拿大维多利亚的唐人街如此,多伦多的唐人街如此,蒙特利尔的唐人街当然也不例外。
今天生活在蒙特利尔大区的华人, 如果把新老移民以及他们在当地出生的子孙加在一起计算,不下10万之众*按加拿大的人口统计办法,在接纳国出生的移民子女不算在移民人口之内。。他们中的许多人常常能操三、四种语言。他们在公共场合多用英语和法语,但在家里和华人之间,通常使用普通话或广东话。他们的子女大都被送往英语大学完成学业,而且成绩优异者居多,毕业后都能找到工作,进入白领阶层。他们跟温哥华和多伦多的华人不一样。在那两座城市里,华人人多势众,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难获得华语服务:购房、买车、投资、经商、看病、吃药、算账、报税、打官司,甚至坐班房,如果需要,都可以获得华语服务。吃穿用可全部依赖唐人街和新型的华人商城。这当然大大方便了华人新移民的安家落户。他们当中不少人虽不谙英语,在这个城市里也能如鱼得水,找到工作,生活自如。但从融入主流社会的角度来说,则非常不利。有些人甚至因此得出一个错误的印象,似乎仍然生活在中国,不存在融入主流社会的问题。在蒙特利尔,华人毕竟是少数族裔,居住比较分散,这在客观上迫使华人新移民努力学习法语。何况,魁北克省有101语言法案,明确规定法语是魁北克省的惟一官方语言,移民的子女一定要送入法语学校读书,等等。移民必须适应接纳国 (pays d’accueil) 的社会生活,包括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以便逐步融入主流社会。
政治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压力,给新移民融入社会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但融入接纳社会(société d’accueil),并不是一蹴而就之事。特别是第一代华人移民,他们来到加拿大时,文化身份大都已经铸就,价值体系已经建立,衣食住行的生活习惯已经形成,性格已经定型,加之语言能力较差,融入接纳社会的困难比其他族裔更大一些,因而他们常常被魁北克人另眼相看。
中国移民在加拿大受歧视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当他们在19世纪末来加拿大参加太平洋铁路建设时,就受白人雇主的残酷剥削,他们的工资只有白人工资的三分之一或一半。白人劳工把华人视为劣等民族,指责他们不文明,没有理性,愚昧肮脏,嫖娼吸毒,身患传染病,不遵纪守法,抑制天性,廉价出卖劳力。白人劳工把劳动力的贬值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都归罪于华人。加拿大从西到东,各种报刊上都刊载篾视和侮辱华人的言论。1899年,蒙特利尔的《新闻报》(The Gazette)上刊登了这样一段言论:“中国佬是多余的,不仅在蒙特利尔,在魁北克省和安大略省的任何一个城市里,都是多余的。中国佬使基督教徒劳工失去工作,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不是我们想要的人口。”
直到20世纪中期,魁北克人还有一个吓唬小孩的习惯。如果小孩不听话,大人就会说:“你不听话,我把你送到中国人那里去。”那就是说,让孩子拿着家里的脏衣服送到华人开的洗衣店去洗。小孩为什么看见中国人害怕呢?因为华人洗衣店的柜台很高,孩子个子矮小,要把一包衣服举过头顶,才能送到柜台上。华人老板没有笑脸,没有客气话,呆板的面孔没有一点表情,一句话也不说就收下衣服,把取衣对号牌子的另一半交给孩子。孩子拿着对号牌子撒腿就往家跑。
那时好莱坞电影中出现的旧金山的华人形象,还是脑袋瓜后面拖着大辫子(或者大辫子盘在头顶上),穿着布底鞋,短打,扎脚裤,不是黑社会成员,就是开餐馆或大烟馆的老板,或者躺在鸦片烟床上抽大烟。这就是译成法语的好莱坞电影给魁北克人留下的华人形象。
今天魁北克的老人,还记得他们上小学的时候,曾参加过“买中国小孩”(acheter les petits Chinois)的募捐活动*这是天主教会的修女组织圣婴会在19世纪上半叶倡议的一种向儿童募集善款的办法。经教会领导同意后,首先在法国的小学里推行。圣婴会修女们到学校去告诉法国小孩,中国小孩吃不饱穿不暖,生病没钱治,父母就把他们扔到荒郊野外或垃圾桶里。到20世纪初,这一活动传到了魁北克,一直延续到20世纪60年代。。他们出二毛五分钱就可买到一张卡片,卡片上印着一幅中国小孩的照片。买卡片的小学生可以给卡片上的孩子起个自己喜欢的名字。这样他似乎就帮助了一个饥饿的中国孤儿,养活了他。一位老人回忆说,当时二毛五分钱对孩子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但还远不足以养活一个孩子。可是他们确信,他们节约下来的买糖果的零用钱,一定用到了正当的地方,所以从来没有追问过他们的善款究竟派了什么用处。这种办法也许可以激起儿童的恻隐之心,产生对中国儿童的同情。另一个老太太回忆说,当她小时候嘴叼,挑食时,妈妈就会对她说:“把这吃了!想想中国小孩!”这也是影射生活在饥寒交迫中的中国小孩。圣婴会修女们在中国传教的任务主要是在医院、育婴堂(即今孤儿院)和教会学校里工作。总之,善良的魁北克人如果不歧视华人的话,华人至少也是他们同情和怜悯的对象。笔者三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到魁北克时,就听魁北克朋友亲口讲过他们小时候“买中国小孩”的故事,并开玩笑地说,“你们也许是我们买过的中国小孩,现在到我们这儿来了,欢迎欢迎!”
说起在华服务的圣婴会的修女们,我们就不能不谈一谈魁北克耶稣会会士到中国去传教的故事。在中国传教时,耶稣会士跟当时的中国人民有过亲密接触。他们在中国的体验和感受有助于我们明白魁北克人民心中的华人形象是怎么形成的,魁北克人民对华人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
1918年,魁北克天主教耶稣会开始向中国的徐州教区派送传教士,到1955年撤回全部传教士,在中国一共存在了37年。先后共有93名魁北克耶稣会传教士在那里服务过。这些传教士或是神父,或是修士,在去中国前接受过专门的培训,到中国后先在上海徐家汇耶稣会的总部接受半年到一年的汉语训练,然后才去徐州教区上任。他们在传教期间不断寄回有关中国的通讯报道。这些通讯报道主要发表在《强盗》*该杂志于1930年3月25日创刊,创办人是耶稣会海外传教财务管理处的负责人拉伏瓦神父(le Père Lavoie)。他曾在1924-1928年间被派往中国徐州地区传教。《强盗》杂志既为联系教友、家属和募集资金开辟了一个渠道,又为在中国传教的耶稣会士提供了一个发表中国见闻和传教经验的园地。这些杂志现珍藏于蒙特利尔耶稣会秘书处档案室。杂志上,也有少数传教士将自己的中国见闻写成了专著。《强盗》杂志在1935年7-8月号上刊登过一则启事,称该杂志的订户有4,000人。这在当时是销量相当不错的宗教杂志,因为阅读者不仅是宗教界人士,而且他们的亲朋好友,出于关心远在地球那边的亲人,也互相传阅。每一期的读者,保守估计也在万人以上。对于一个当时只有300万左右人口的省份来说*根据魁北克统计局公布的官方数据,魁北克的人口1931年是2874662,1941年是3331882,1951年是4055681。,杂志拥有这样多的读者群,说这是一份具有相当社会影响的杂志,是一点也不夸大的。20世纪上半叶,天主教会掌握着魁北克的教育和医疗卫生事业,对法语加拿大人的思想意识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耶稣会士们从中国寄回的通讯报道无疑直接影响到法语加拿大人对中国和中国人的看法。
我们知道,当时的徐州地区,旧称徐州府,下辖8个县,方圆14,000公里,处于苏皖鲁豫四省交界处。黄河故道曾从此经过,陇海铁路、津浦铁路、京杭大运河以及新近通车的京沪高速铁路,贯穿其间。徐州府地处战略要冲,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一地区是刘邦故里,文化积淀丰厚,但农民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体,务农是他们的主要生产活动。据1931年10月《强盗》杂志的报道,徐州地区600万人口当中,95%是农民。这就是当年魁北克耶稣会传教士在中国的活动范围和工作对象。他们凭着悲天悯人的情怀,要把中国变成基督教国家的抱负,在这一地区建教堂,传播基督教思想;办学校,启民智,传播西方科学知识;办医院开诊所,救死扶伤。他们生活在农民中间,试图在精神上引导农民皈依天主教。他们看到了些什么,又是怎样向加拿大魁北克地区的同事和亲友们报道的呢?我们根据《魁北克耶稣会士在中国1918-1955》*雅各·朗格莱:《魁北克耶稣会士在中国1918-1955》(Les Jésuites du Québec en Chine 1918-1955), 魁北克:拉瓦尔大学出版社,1979年。以下引自本书者只标注页码。一书以及个别专著提供的资料作了以下的归纳。
(1)一个贫穷落后的中国
年轻的雷诺神父(Le Père Renaud)对当时沛县的农民做了如下描述:
虽说几乎所有的老百姓都极端贫困,但这地方很富饶。人口太多。尽管每年两熟,土地仍养不活所有的人。 (38页)
在我[传教的]这片土地上,没有一个有钱人。[农民]冬天穿的衣服是旧的,破的,打了补丁,褪了颜色,而且不总是很合身,一律都很肮脏。大部分人没有换洗的衣裳,因此,整个冬天,不能脱下脏衣服来清洗,也不能洗澡。(39页)
(2) 一个封建的宗法社会
派去中国传教的耶稣会士,其中有些人就是来自魁北克的农民家庭。他们对中国的家庭体制和社会性质做了以下的记述和分析:
把天子皇权推翻的革命只是表面的变动,而整个内部组织原封未动,或者几乎是原封未动。共和国的缔造者们梦想国家现代化。他们颁布了几部宪法,几百条法令,改革教育制度,鼓励发展工业,及时地,又不适时宜地,宣讲三民主义。当然,他们取得了某些成效。可是经过三十年的宣传,徐州地区跟中国大部分地区一样,管了中国人四五千年的制度,在帝制取消之后没有明显的改变。因为,共和国不得不考虑黏附在民族敏感神经上的父权制度。实际上,中国人先是家庭的成员,然后才是政府的庶民,而家庭的管辖权要比君主的管辖权早许多世纪。皇帝是外加在家长们之上,而不是取代家长们。家长们的权威已经就是法律。这两种权力——国家首脑的权力和家长的权力,总是互相共存,彼此超越的,因为他们在两个不同的范畴里行使。这两个范畴毗连,但不混淆。共和国不赞成这两种权力共存,但非常谨慎,避免正面攻击父权制度。法律限制父亲的权力,但遇到违法的情况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心会归顺而不发生冲突。这就是为什么在徐州地区,直到1948年年末共产党取得政权,中国社会强大的架构——家庭、家族就像个半自主的小国,依然如故。(125-126页)
按中国人的理解,家庭由父亲、母亲及其子孙组成。除非例外,[家庭]所有成员住在同一个有围墙的院落里。每一户拥有自己的(三间)小屋。房子以及家里所有东西属于户主。户主是唯一的产权所有者,也是家里一切事务的负责人。他管理家里所有人的收入,根据需要发给大家,或卖或买。他决定子孙的命运,不得违抗。他决定送不送孩子去读书,给男孩子选择配偶,决定他们的婚姻状况,给女儿找婆家甚至不征求女儿的意见。他是法官,惩罚失职的人,把羞辱门庭的逆子赶出家门。儿子、孙子和重孙子,不仅在他活着的时候要服从他,尊敬他,而且在他死后还要祭拜他。(126页)
家族把同一祖先的所有家庭和所有个人置于最年长或最能干的族长的权威之下。……民法没有明确规定族长对家族成员拥有什么权力。这是个人的威信和影响力的问题。个别族长简直是真正的国王,依仗自己的财力,养军队和自己的警卫。他们制定族规,监督执行。他们会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甚至判人死刑吗?任何政府都没有赋予他们此种权力,但肯定的是,族长的决定常常践踏国家的法律,甚至与国家法律相悖,可是他们的决定得到了执行,这要么是国家行政官员不知情,要么是不能或不敢出面干涉。(126页)
传教士的观察和分析是有事实根据的,但是,如果说,家庭内部人际关系的运作全靠权力和高压来维持,那也未必。有的传教士注意到,一般的中国家庭的夫妻之间存在着“牢固的友谊”或者至少是“理性的和谐”。父亲热爱孩子,为了确保子女有个好的前程而拼命挣钱,做出牺牲。这些都是好父亲:“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家长先征求妻子、族长、兄弟和其他亲戚的意见,然后才下指令。而他的命令,从总的来说,证明他谨慎,有见识和照顾家族群体的利益。……最终,人们会相信,这些享有绝对权力的丈夫,大都老老实实地受更具远见或更具魄力的妻子的操纵。”(129页)
传教士们认为,在中国的家庭体制里,妇女的地位是低下的。妇女“……的角色定位由来已久:生孩子,抚养孩子,给一家人烧饭做衣。她像人们所写的那样,是奴隶,是母亲职责的奴隶。从七八岁起,小姑娘就要开始学习:照顾最小的弟妹,拾柴烧锅,看牛或驴子,以及其他家务,一步一步地学会管家。婚后进入婆家,她不得不适应和服从[婆家人的]性格、习惯和口味,要想反抗是徒劳的”(129-130页)。
(3)一个没有婚姻自由的中国
在封建的宗法社会里,父母包办婚姻是不可避免的。传教士从西方的观点看待这一问题,觉得是不可接受的。一位传教士写道:
问题是给两个娃娃订婚,常常娃娃年龄还很幼小。这件事与两位当事人毫无关系。两家通过媒人或媒婆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协议。于是写出两份订婚协议,一份给男方,一份给女方,总是通过中间人。订亲的两个孩子也许只有十岁或十二岁,有时还不到,我们就明白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推辞的借口。他们只有听“老爹”说了算,听老人说了算。退婚的事是相当罕见的。这样做可能会吃官司。(168页)
在中国我待的那个乡下,婚姻上演的是另一出戏。……根据千百年来的古老习惯,戏幕拉开的时候,两位主角并不在场上。而当戏幕在最后一场结束后落下来时,两位青年(两人几乎是孩子,因为他们还不到十二岁!)已经订婚。他们不仅不知道此事,甚至彼此不相识,也从未见过面。戏上演的方式可能各个村子不完全相同,但内容总是一样的,因为都是出于父母对孩子的绝对权力和孩子对父母的命中注定的服从。……我们所在的乡村,家长制的生活在积累了千百年的尘埃里进行着。无论是神的法律还是人的法律,抑或是我们个人的劝说,都不能改变老人的顽固或年轻人的服从。父母说:“我们是一家之主。”孩子们回答:“没有办法。”(168-169页)
传教士们认为,这种为互不相识的男女儿童订婚的做法,不仅落后,而且很不人道:
对中国的年轻女孩子来说,这是多么残酷的命运。有一天,她突然知道她早已许配给了一位不相识的男子,到了规定时候,就一定要把自己的身心献给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人。(169页)
要一个离奇的订婚和结婚的例子吗?多么缺德啊!一位姑娘已经订了婚,而跟她订婚的那个小伙子在结婚之前去世了。如果姑娘的家庭同意(姑娘自己不得不被动地服从),可以把姑娘送到未婚夫家去,在那里举行正式的结婚典礼,“过门”典礼。从今以后,姑娘就是死去的未婚夫的家庭成员。她死后将跟他葬在同一个墓穴里。(169页)
(4)一个战火连绵不断的中国
这些传教士在徐州地区亲眼目睹了中国现代史上的大动荡、大变动,见证了军阀混战、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每次战争,受害最深的是农民。征兵,征粮,征用住房,百姓苦不堪言。所以,洛宗神父(Le Père Lauzon)认为,中国农民的极度贫困是政局不稳、连年战乱造成的。他在文章中写道:“这里的农民非常纯朴,很快便成了我们的朋友。他们唯一的不幸是战争给他们造成极度的贫困。中国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每十年就要换一次政府,而这种情况似乎还没有结束。”(39页)
(5)一个盗匪猖獗的中国
徐州地区在中国历史上是匪患肆虐的重灾区之一。清王朝被推翻之后,徐州地区一时天下大乱,甚至皈依了天主教的中国信徒也参与抢劫活动:
徐州地区有土匪,我们可以追朔到非常遥远的过去。这里确实是个适合土匪生存的巢穴,可以迅速进入三省的通道,每个省都有独立的治安体系。如果歹徒在河南被追捕,他可以躲到徐州去,那里无人知道他的劣迹,因此也没有人来打搅他。如果不得不换个地方,他可以溜到山东或安徽去。这样,数百人一伙的匪帮可以自由地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围着徐州转,把徐州当做作案和销赃的基地。除了这些外地的匪帮,还有许许多多本地的帮会。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贫穷,群龙无首的农村,获得武器的方便,以及有时为了自卫而不得不攻击,这些都使土匪数量有增无减。……稍有反抗,他们便杀人,表现出闻所未闻的贪婪,特别是他们把抢劫当作报复手段的时候。(40-41页)
到处是抢劫的诱惑,老百姓失去了理智。许多天主教徒也加入了抢劫的队伍,或者,虽然走得不太远,但也曾帮助过土匪,给土匪通风报信,窝藏被追捕的土匪,为土匪销赃,并且肆无忌惮,接受土匪分给的赃物。一些讲解教理问答的人成了所谓共和党*这里指农民借推翻皇朝、进行共和革命之名,行打家劫舍之实。抢劫犯的头头。有些基督教区的本地负责人把村子引入歧途,领着那些精神上受他们指导的人去抢劫其他村子。(50页)
耶稣会传教士在徐州教区传教的这几十年里,社会动荡不安,秩序极为混乱。主教和传教士们的住所,以其西式建筑的外貌,给人以富庶的印象,对匪盗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因而也受到匪盗和黑社会的骚扰:敲诈勒索,巧取豪夺,放火烧教会学校,捣毁主教和传教士的住所,甚至威胁他们的生命。在传教士们寄回魁北克的通讯中,有许多涉及这方面的文章。可是传教士们发现,这些匪盗头头,不仅没有凶神恶煞的外貌,而且个个都有一副绅士的面孔和举止:
中国的强盗也一样,穿戴十分整齐。第一个来光顾我住所的,精神抖擞,穿着一身做工精细的绸缎长衫,淡淡的蓝色,带有青紫色的镶边,不无帅气;长衫剪裁得体,裤脚长短适宜;双手白白净净,谈吐文雅。在这位绅士面前,我深感羞愧,觉得对当地讲究的礼仪竟如此无知。在几个星期里,我为自己那笨手笨脚的施礼和上茶的方式,而感到脸红。我的客人太聪明了,并没有为此而生气。他客客气气到甚至要向我证明,我对他的接待使他感到宾至如归,就像在他自己家里一样,以致他请他手下的那帮人把我花园里的梨子全部摘光。他在离开时经过马厩,把我心爱的马也牵走了。后来我们跟匪盗的关系总是这样客客气气。接着其他的匪盗来了,每次都穿得整整齐齐。…… 那里也一样,土匪很注意善待宗教。十月的一个傍晚,夕阳照在我教堂的小园窗上,我看见路过的土匪头头,一枪打死了一个自己人,一个调皮的小伙子,因为他向教堂漂亮的窗户扫了一梭子子弹,把窗玻璃打得粉碎。我奔下去握了握那只完成了一个文明行为的勇敢的手。(142-143页)
我们徐州府的土匪,虽然干他们这一行,仍不失文雅。用我们的话说,他们偷了传教士的骡子或马。可是他们会说,他们请大哥把他的骡子或马借给小弟一用。冬天的某一天,一群土匪扒下了一位神父的裘皮大衣:土匪头目立即出面干涉,让手下人给神父穿上足够暖和的衣服,又另外加上五百大洋,说:大哥也许没有足够的路费回家。(143页)
以上两段描写,出自亲身经历过强盗造访的拉伏瓦神父的手笔,不仅含有苦涩和无奈,而且也藏着幽默和讥讽。
(6)黄河泛滥,农田被淹
徐州地处黄淮平原,气候不太冷,也不太热,但受季风影响,每年春夏两季雨量充沛。如果四五月间春雨不下或不足,麦田就会干旱,影响收成;如果太多,麦田被淹,也会影响收成。如果春雨接着七八月份的秋雨下个不停,那就必然导致水灾而颗粒无收。黄河曾在这里夺淮入海,形成冲积平原,河汊纵横,所以在历史上水灾多于旱灾。传教士们在这里看到的,主要是水灾给当地老百姓带来的灾难。1935年,一位传教士曾为《强盗》杂志写过这样一篇报道:
传教团收到从北方传来的消息称,黄河泛滥,洪水汹涌而至。于是不能把小学生留在学校里读书,因为家长要孩子们回家抢收麦子,趁麦田未被洪水淹没之前。……当天晚上洪水就到达了我们这里。村庄北沿,原本干涸的灌溉渠,已经流淌着滚滚而下的洪水,洪水溢出渠道,形成巨大的水塘,把整个村庄团团围住。第二天,水塘也泛滥了。从本县北面边界直到把本县分成两半的铁路线,离我住房只有一百米左右,在二十公里的范围内,所有麦田都淹没在洪水之中了。……大批村民向山上逃去。这些不幸的农民带着一点从田里抢收下来的、还未成熟的豌豆和蚕豆,撑着高粱秆儿编成的筏子离去,看了叫人心酸。过四五个月,将是饥荒,致人死亡的饥饿。(40页)
(7)荒年乞讨,卖儿鬻女
传教士们注意到,每遇荒年,乞讨的灾民,不绝于途。吃不饱肚子的农民有时不得不卖儿鬻女。下面是雷诺神父写的一段卖女儿的描述:
饥俄使人失去了一切同情心。好几家人家,特别是小女孩和年轻的媳妇(由于营养不良)面孔浮肿,要不就瘦得皮包骨头,而男孩子们脸上气色很好。父母做了选择,他们把想方设法得来的面粉和高粱留给老大或身体最结实的男孩。其他的孩子靠偷窃或乞讨生存。受到特别优惠的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妹一天天消瘦下去,直到饿死。……除非把他们卖给人家。为了救他们一命,也为了别的人家能够传宗接代,有人便用妻子和姑娘跟人家换一斗谷子,或一两块钱。这样,困难不大的人家就会用很少的钱买到女仆或媳妇。可是,这些不幸的女子大都被人贩子卖入了娼门。在马青集附近的一些村子(当时是1907年)成了不折不扣的奴隶市场。巴斯塔尔神父(le Père Bastard)由于及时得到消息,把几个天主教徒赎买了回来。在睢宁,买卖妇女的交易是如此猖獗,县长忍无可忍,把关进牢里的十五六个人贩子处了死刑。(174页)
(8)谦谦君子,礼仪之邦
传教士们觉得中国“老百姓单纯,温和,俭朴,耐心,待人接物注意公平合理,与人为善。他们凭其父权制度和闭关自守,而保留着许许多多天生的美德”(38页)。
传教士们注意到,中国人在社交中遇到一个不熟悉的人,交谈时使用敬语和谦辞。例如,问对方“贵姓?”“今年贵庚?”“府上在哪里?”回答是:“鄙人姓……”“痴长……”“寒舍在……”等等。但,他们同时认为中国的社交礼节太过复杂:
在四书五经里,“礼仪”的规定有三百条,“行为”的规定有三千条。如果说,如此多的规定,会使主张自决的美国人或加拿大人有点儿望而生畏,不过,请放心,无须把这么多的礼节教给徐州府的可怜的孩子们。…… 很久以来,代代相传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已经使每个人都符合繁文缛节的要求……。我们可以说,中国孩子学会繁文缛节的实用知识是出于本能。这在别的国家,是要经过专门学习的,比如说在外交学校里。而在这里,所有的农民,甚至一字不识的农民,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便学到了这些知识。所以,我们可以说,就好像出于本能一样,每个人都知道礼节的规定。在任何需要施礼的场合,他都会受本能的指引。所以,我们也不要以西方人的方式,试图界定中国礼节。不要在中国人的礼节中寻求心态的表露,而主要是遵循具体情境规定的一套礼节或礼仪。(154页)
此外,众所周知,中国人在社交当中,很注重“面子”。注重自己有面子,对方也有面子。这对中国人来说是起码的礼节。如果你说话生硬,不给人家留面子,人家也会“礼尚往来”,对你吹胡子瞪眼,那你也就没有面子可言。西方人说话直率,有啥说啥,不怕得罪人。中国人则比较客气,说话婉转,怕伤害了对方。徐州的传教士对中国人的这种行为方式很是赞赏。一位在中国服务过的耶稣会士在给一位同事的信中这样写道:
你曾经跟我说:“在加拿大,我有一种失落感。”中国确实使我们进步了。你知道,在这儿(加拿大),我们说“是”,“不”,口气很生硬…… 中国人把这种回答用好听的、长长的客套话,用打动人的理由包裹起来,哪怕是拒绝也会使你听着很顺耳。(157页)
徐州教会中学(圣路易中学)一位教师谈到,有一次他带同学们去微山湖远足,但他没有料到当时是枯水期,使他觉得很尴尬。可是他的中国学生出于礼貌,照顾他的面子,表现出对老师的体贴,使他深受感动。
我觉得一切都完了。这时,我对这帮孩子有了新的认识。“如果不能到湖里扎猛子,就让我们去爬山吧!”有几个人倡议道。“前进!前进!”其他的人大声呼应,更多地是为了说服自己,而不是出于热情。可是从他们的邀请中,从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中,我很明白,大家接受这个建议只为了让我开心,仅仅是为了给我“面子”。如果我不在,他们也许会像溃散的逃兵一样折回学校去。几天之后,几个老实的孩子向我承认:“神父,我们走了一整个下午,那是为了您。我们很失望,但也很高兴。”(161页)
(9)迷信与民俗,混淆不清
传教士们在他们的报道里,有许多关于农民迷信活动和民俗的描写。民俗里有迷信的成分,或者说,迷信活动经过千百年的演变,百姓可能已经说不清活动的来源,而变成了民俗。传教士们更加分不清楚了。他们在报道中描绘旱灾时农民出会求雨,过年时祭拜天地,烧香磕头,放鞭炮。“农民在过年时把家里装饰一新,墙上贴了许多新年的祝愿。如多子多孙,牛羊满圈;酒满缸,粮满仓;聚宝盆,铜变金;五谷丰登,万年太平;学如孟轲,智如仲尼 ……”(164页)我们还读到一段关于庙会的记述:
正月十六是举行黄楼庙会的日子。徐州的妇女和姑娘们是一定会去的。因为这是纪念一位女性的英勇行为。从早晨七八点钟到晚上八九点钟,她们成群结队去赶庙会,手里拿着(黄纸做的)元宝和香,挤满了黄楼庙四周。……现在的黄楼庙坐落在徐州城的东北角,靠近新新(Hsin-hsin)滩,是一座古老建筑,摇摇欲坠的样子,四周用柱子撑着。只有屋顶上的飞檐斗拱还残存着些许昔日的光彩。内部是个破旧不堪的大殿,三尊泥塑像盖满了灰尘。这三尊塑像是苏轼、他的弟弟苏辙和他的女儿苏姑娘。(165页)
北宋年间,苏东坡曾任徐州知州,上任不久,黄河决口,洪水奔腾而下,直抵徐州城廓。苏东坡率领军民日夜防洪,“庐于城上,过家门而不入”。他领导人民抗洪,使徐州城没有被洪水淹没,保护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史上有记载。但他是否有个13岁的女儿舍生抗洪,纵身跳进黄河,最终使大水退去,今已无从查考。老百姓为了纪念苏轼的政绩和她女儿的英勇事迹,为他们塑像供奉。据徐州旅游网称,这一习俗绵延至今,每年正月十六日仍在这里举行庙会,并于1988年重建了黄楼。这天成了女性的节日,因为苏姑娘是女性的骄傲也是女性的榜样。民间传说变成了民间习俗,真假难辨,民俗与偶像崇拜混在一起。这样的例子在中国俯拾即是。一些比较宽容的耶稣会传教士已把这些文化现象视为民俗,但,严格遵循教廷指示的传教士,总是戴着一神教的有色眼镜来观察,而贬之为偶像崇拜或迷信活动。
传教士们对中国的丧仪葬礼很感兴趣,在他们的报道中也有比较详细的描述:
当阴阳先生算好安葬的吉日,家人便开始做出殡的准备工作。这不是件小事儿。特别是在城市里,古怪的送殡队伍,长长的,有数百人之众。这是些花钱雇来的叫花子,给他们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的人有时骑着马,举着旗子或华盖,灯笼或红牌子;另外一些人光着脚,也举着些什么玩意儿。当然,少不得有吹吹打打的人,吹奏的乐器很古怪,声音尖厉:横笛长箫,还配着鼓。一群剃过头的和尚,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很大的红帽子。接着后面是人抬的椅子,有些椅子上摆着神像,祖宗的画像,写着死者身份的牌位,其他椅子上坐着女眷们。还有雇来的哭丧妇,多少钱一天,眼泪只顾流个不停。然后是戴孝的女子,家眷。她们样子悲伤,头发蓬乱,身着临时租来的白色的粗布衣服。(181-182页)
中国人戴孝用白色。白色孝衣一般是临时赶制的,上文说是租来的,也许这是该地区的习惯。(现代的花圈也是白色。)这个风俗习惯没有逃过传教士的注意。在他们国家里,丧服是用黑色,结婚才用白色。新娘穿的白色婚纱是纯洁的象征。关于出殡,还有一段文学味道浓厚的描述:
请看这出殡的队伍。车辆与马匹,衣被与明器,侍从与宫殿,所有这浩浩荡荡的场面,像是给一位王爷出殡;可是任何下葬的凡人,那怕是没有钱的穷人,也可享此哀荣。所有这一切虚假的财富都是用锡箔和彩纸做的,贴在高粱秆或竹篾的骨架上,在哭丧妇和披麻戴孝的人中间,造成的反差非常强烈,你看了也许觉得可笑。不过,这种用纸头做的虚假的排场仍然保有全部的象征意义,非常有人情味儿,所以非常动人。过一会儿,送丧的队伍会在墓穴旁边停下。所有这些使你觉得可笑的纸糊的玩意儿将摆放在墓穴四周和靠近棺材的地方。人们会焚烧车辆、马匹、衣被和所有那些不值钱的微型葬品。浓烟将腾空而起,直奔幽灵世界,在那里用珍贵的材料,不渝的忠诚,叮当响的银元(那儿也需要钱)构筑所有的幸福——富丽堂皇又极尽哀荣的出殡队伍用纸头展示的幸福。(216页)
中国人信鬼神殷商最盛。春秋时代,孔夫子劝人敬鬼神而远之,但没有否认鬼神的存在。《孟子》书中记载,齐人去坟场乞食祭祀剩下的酒肉。这上坟、祭祀、上供、烧香、磕头的习俗已有两三千年的历史。清明节上坟祭祖,盂兰盆会超度亡灵(西方有万圣节Halloween)。所有这些,基督徒们有权利视为迷信活动,但无法阻止非教徒我行我素。耶稣会士们在他们的报道中,或者在他们的专著中,有许多这方面的大同小异的记载。传教士们公开号召新入教的教徒要跟这些迷信行为作斗争,特别反对烧纸钱,给祖先牌位烧香、上供、磕头,对着棺材磕头,邀请死者的灵魂回来接受活人的祭拜……无用说,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任何宗教都含有迷信的成分。对天主及其儿子耶稣的崇拜,也是偶像崇拜。耶稣会士们对待徐州地区民众的迷信活动和偶像崇拜分成两种不同的态度:一是严格派,另一是宽容派。严格派的笔下少不了冷嘲热讽,一律视为落后、愚昧的表现。其实,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10)传统医术,草药与针灸
耶稣会传教士在徐州传教期间,徐州城里已有一家基督教教徒开设的西医医院。天主教修士也开了一家诊所。这些医疗服务,当时只有城里的有钱人才看得起,一般的农民是看不起的。为广大农民服务的主要是传统的中医和中草药。拉弗图神父在他的《加拿大人在中国:徐州府掠影》*爱德华·拉弗图(édouard Lafortune):《加拿大人在中国:徐州府掠影》(Canadiens en Chine, croquis du Siutcheoufou, Mission des jésuites du Canada, Montréal, Action pastorale, 1930)。这里转引自雅各·朗格莱著《魁北克耶稣会士在中国1918-1955》 。一书中记述了他的门房给人看病的故事:
他给病人最常开的处方是贴膏药。膏药在全中国都非常流行,功效和价格有很多种。我相信,膏药里一般没有任何化学的东西。像古时候一样,膏药是用研成末的药草根做的。此外,这位老先生还会针灸。所有传教士都说,好的土医生会用他们大大小小的金针创造奇迹。……他对疾病的分类跟我们不一样,药的分类更加不一样……他的诊断并非不可靠,他开的药方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丝毫不像那些混迹在某些码头的药剂师学徒——他们只求把商品卖出,不管买药的人手中有没有医生的处方;也丝毫不像江湖郎中——他们耍的是巫术而不是医术。我的门房老袁当然比较老练。他的医学词汇是本土的,也是他那个时代的。……什么时候全中国会有大学毕业的西医呢?可以肯定,我们徐州府那些囊中羞涩的穷人,还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去找或多或少是老式的中医看病。(96页)
拉弗图神父在这里对中国的传统医学作了肯定,表示了他对中国古老医术的尊重。在耶稣会士留下的珍贵文献中,这是不可多见的文字,既没有傲慢的口气,也没有西方文明高人一等的态度。另一位神父还见证了针灸的神奇效果,啧啧称羡。一位病人似乎得了羊痫风,或者歇斯底里症。病人脉搏缓慢,直挺挺地躺着,像个死人。村里人以为他中了魔,要给他驱魔,但为神父阻止。神父也给他抹了临终圣油。可是晚上病人的病又发作了。
我又来到他的床头,这次带来了一位信佛的老中医。他同意看在天主教的面子上,收起他那装神弄鬼的一套。然后他拿出金针,在病人头顶上扎了一针,病人立即睁开双眼,完全正常;一针扎在头颈里,另一针扎在耳后,病人便逐渐苏醒过来。(97页)
目睹小小银针起死回生的这一幕,对那个时代的一位西方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神父不禁赞曰:“说实话,这些中国人确实有些神奇的绝招!”
魁北克在华传教士所写的中国见闻,无用说,只限于徐州教区这一小块地方,而不是中国的全部,更不是长江三角洲的发达地区。如果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视角去解读那些报道和专著的内容,传教士们的观察和描述相当精准,且不乏深刻的分析。这些写实的通讯报道,其社会影响丝毫也不亚于美国著名作家赛珍珠的小说《大地》。顺便说一句,《大地》的故事背景是安徽宿县的农村,耶稣会士们的传教地区是徐州及其四周的农村。两地毗连,风俗人情几乎完全一样。一个是虚构的小说,另一个是生活的实录。如果说,美国人在20世纪30年代是通过阅读《大地》来了解中国的,那么,在同一时期,许许多多的法语加拿大人是通过阅读《强盗》杂志上的报道以及传教士们有关徐州地区的专著来了解中国和中国人的。没有生活的真实,哪来艺术的虚构?现实生活为作家提供了写作的素材,而这些素材一旦重新从作家的笔下流淌出来,又会成为读者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在魁北克文学还处于襁褓之中的岁月里,耶稣会士们写的这些异国风情十足、充满人道精神的通讯报道,描绘生动,叙事流畅,毫不夸张地说,在魁北克文学成长的道路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足迹,提供了写实的范例。耶稣会士们用他们的生花之笔,把旧中国和旧中国人的形象,深深地刻在了老一辈法语加拿大人的记忆里。他们在文章中所表现出来的博大胸怀,对中国和中国人民的好感、同情以至怜悯,都深深感染了一代法语加拿大的读者。对生活在魁北克的华人读者来说,这些陈旧的“已经泛黄”了的记忆,逐渐远去、慢慢变得模糊起来的记忆,会使他们陷入无尽的回味与沉思之中。
二、魁北克文学艺术作品的华人形象
20世纪60年代,魁北克经历了一个社会现代化加速的过程,发生了平静的革命(la révolution tranquille)*平静的革命(la révolution tranquille)是指1960年魁北克在自由党领导下,为促进社会的现代化,所启动的一系列的经济、政治和制度的改革。从广义上来说,泛指1960和1970年代历届政府为实现魁北克社会的现代化所做的努力。。教会失去了作为精神领袖的地位,撤出了教育领域和医疗卫生领域。各种社会思潮涌进了大学校园。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对魁北克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大学生有很大的吸引力。他们从电视中(当时魁北克黑白电视已经普及)得到许多有关中国红卫兵闹革命的信息。工会领袖和年轻的知识分子对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十分向往。他们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研究毛泽东的小红书,成立马列主义和毛主义的政党。他们印刷报纸,转载《人民日报》的社论,张贴海报,举行纪念毛泽东的集会或介绍毛泽东思想的报告会。他们在大学校园里设摊位,出售他们的出版物和宣传品,发展党员。当“文化大革命”在中国已经结束,已经被否定时,毛泽东消灭三大差别的理想在魁北克的大学校园里仍有不少支持者。他们这些“沙龙里的革命家”对中国的现实不甚了了,对中国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无知。在魁北克左倾知识分子的心里,毛泽东是他们崇拜的偶像,因为他提出的不断革命的思想,在他们看来,为世界一切被压迫的民族和国家,提供了自我解放的希望和办法。这些60年代的左倾知识分子的形象,到了80年代已经反映在魁北克的文艺作品里。魁北克著名的小说家弗朗馨·诺埃尔(Francine No⊇l),在她的小说《玛丽丝》(Maryse)中有一段十分幽默的描述。这是蒙特利尔的一群年轻大学生。他们出生于中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家庭,脱离生产实践,从未有过劳动人民的生活体验。他们大谈特谈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要推翻这个制度,实现社会公平和正义。有一次,他们在餐馆聚会时争论了起来。他们当中的一位诗人,嘲笑他们的出身,调皮地开玩笑说:
——如果我是你们,同志们,我就放弃学习,到工厂去干活。工厂,一切都在那儿!
然后他用优美的歌喉即兴吟唱道:
真正的道路在中国
真正的生活在工厂
真正的处女是妹虑卿
真正的母亲在厨房
郎的妹呀请想一想
中国人的形象从生活走向艺术的另一个例子,是1985年在魁北克上演的《龙之三部曲》(La trilogie des dragons)。这是一部大型现代剧。全剧不是在舞台上演出,而是在剧场当中的一个长方形的平台上演出。观众坐在两边或四周的梯形看台上。这样当然就没有习惯上的舞台背景。演出的平台上只有一个简陋的有窗有门的小木屋,一些沙土和偶而出现的几件道具。第一部,《绿龙(1915-1935)》,故事发生在魁北克市的下城,现在已成为停车场的唐人街旧址上。第二部,《红龙(1935-1955)》,故事发生多伦多的士巴丹拿街一间鞋子店里。第三部,《白龙(1985)》,故事发生在温哥华机场内。全剧跨越了大半个世纪,涉及到三代人的不同命运。而剧中的人物或多或少与中国或东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在这里无意分析剧本的全部内容,而是只关注中国人的形象是如何反映在魁北克的戏剧里,呈现在世界观众面前的。
(1) 中国人外语掌握不好。中国洗衣店的王老板戴一副圆镜片的老式眼镜,英文发音不准,语法错误,英国人也听不懂他说什么,要加上比划和手势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中国人——The store is burn. (店失火烧啦。)
克劳福德——Did you say a star is born?(你是说一位明星诞生了吗?)
中国人 -The store is burn.(店失火烧啦。)
克劳福德——I’m terribly sorry but I didn’t quite understand what you were saying… (我很抱歉,可是不很明白你在说什么……)
( 中国人拿起克劳福德手中捏着的纸头的一端,用他手中的蜡烛点燃纸头。)
克劳福德——Oh! I see, you mean it burned down... (啊!我知道了,你是说,失火烧啦。) (24页)
(2)中国人不注意卫生。洗衣店很肮脏,发出难闻的臭气,被孩子称为中国人的气味。楼梯过道里的蜘蛛会掉到行人的头颈里。
雅娜——弗朗索瓦兹,弗朗索瓦兹,快点!我要送床单去洗(她从屋顶上滑下来),来呀!陪我一起去,我不想一个人去!
弗朗索瓦兹——(走过来)唉,你这个胆小鬼!
雅娜——我不是怕!我不喜欢干这事儿,一个人到洗衣店去。
弗朗索瓦兹——中国人又不会吃掉你!他们又不是狮子,只是个中国人而已!
雅娜——我希望见到那个年轻的,而不是那个老头儿!他带着眼镜很难看,像头苍蝇。……
雅娜——瞧,他会拿出一张纸头,在上面画个画,接着撕成两半,给我一半,然后说:“麦西!”(37-38页)
当这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来取洗好的衣服时,敲洗衣店的门无人回应,便推开门上的小窗,把头伸进去呼喊。此时,这两位调皮捣蛋的小丫头,又有一段对中国人大为不恭的对话:
弗朗索瓦兹——啊吆,好臭……中国人的臭味儿。
雅娜——嘘!(她敲门)掐你死先生!我来取我父亲送洗的衣服……
弗朗索瓦兹——麦西先生!中国菜先生!
雅娜——好啦!别这样!
弗朗索瓦兹——怎么,你的床单,你要还是不要?
雅娜——当然要啦。
弗朗索瓦兹——好,那就让我叫门。(她喊道)中国佬,屙疤疤!(44-45页)
(3)中国人喜欢赌博,爱打麻将(这是中国人特有的娱乐和社交活动),而且是精明的“赌徒”。剧中不仅提到打麻将,而且洗衣房业主王先生还兴致勃勃地跟香港出生的英国人克劳福德学打扑克。酗酒的理发店老板莫兰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坚持要赌钱,列宾阻止也阻止不了。王先生的儿子王礼接受了他的挑战。经过三个回合,莫兰输得倾家荡产,不仅输掉了理发店,也输掉了怀有身孕的15岁的女儿。最后,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儿送给王礼做老婆。王礼是华人移民的第二代,说流利的英语,在多伦多开餐馆,心胸开阔,为人慷慨,不仅收养了雅娜和她的私生子,而且愿意做孩子的爸爸,照顾雅娜和孩子。
(4)中国人重视家庭和亲情。他们不声不响,积攒钱财,接济国内的亲人;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家人弄到加拿大来团聚。
莫兰(理发师)——该死的列宾,你这个收敛尸体的殡仪馆老板!眼下,你们这些人赚大钱。你们,还有中国人!中国人…… 他们不会大声抱怨,中国人。他们能忍耐,他们攒钱,然后把钱往中国寄。接下去,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你知道,就是让全家人都到这儿来。他们知道,时间对他们有利。他们藏在自己的木屋里逮老鼠,抓住老鼠的尾巴,先放在锅里煮,然后放在炉上烤。烤熟以后去皮,切成小块,便装在盘之里给我们吃。
列宾(殡仪馆业主)——瞧你说的,莫兰,这不是真的。中国人,他们是不吃老鼠的。(36-37页)
洗衣作坊的老板王先生有两个孪生姐妹,穿着中国传统的服装,担水洗衣,埋头做工,不说一句话(在舞台上没有一句台词)。王老板去世后,他们便随侄儿王礼去多伦多生活。侄儿在多伦多有一家中餐馆。闲时,她们以画扇面为乐。剧中描写她们从橱里拿出水盂、水碗、颜料、毛笔,放在桌上,准备画扇面。雅娜向来访的弗朗索瓦兹介绍说:
她们是寡妇。像许多生活在多伦多的中国妇女一样,她们从来没有学过英文,甚至从来没有走出过唐人街。她们总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多伦多,她们好像生活在中国一样。……她们整天以画画度日。她们在扇面上画她们国家的景色。她们越画越详细。她们似乎想进入画中……进入她们祖国的山川,天空……她们似乎想回到故乡去。……回到中国的肚里去。两个孪生姐妹似乎想回到母亲的怀里去。(86-87页)
雅娜的女儿斯黛拉小时候得了脑膜炎,经过治疗,命保住了,但成了个废人,弱智儿;长到二十多岁了,生活还不能自理,吃喝拉撒睡,都得要人照顾。雅娜不堪重负,不得不寻求教会的帮助,交给教会办的残疾儿童收养所去抚养。当慈善机构的玛丽嬷嬷来访,要把斯黛拉领走时,作为义父的王礼却不肯在文件上签字。他的理由是:
斯黛拉有家。她应当跟家人生活在一起。这是我们的信念。我父亲的两位姐妹,她们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一直到老死。即使生病了,她们仍和家人待在一起。(105页)
(5)中国人习惯饮茶。中国人请来客饮茶,就跟西方人请来客饮咖啡一样,已经从饮食习惯上升到了礼仪的层次。剧本自始至终,一有机会便敬茶饮茶。这成了中国文化身份的一个标志性的习俗。玛丽嬷嬷曾被教会派到中国服务多年,是广州一家育婴堂的主持人。当她来王礼家准备领走雅娜的女儿时,按中国人的习惯,自然受到茶水招待。下面是她品茶时说的一段台词:
啊!多好的中国茶!多香啊!从中国回来之后,我就没有闻到过这样的茶香了,我想。真的没有!我不知你们是从哪里买来的,你们,可是一般说,这儿的茶有点淡而无味…… 大概是出口的原因吧,茶叶失去了香味…… 货舱运输……包装不当…… (104页)
(6)中国人有迷信思想。在香港出生并生活过的克劳福德对王先生的儿子说:“不要在室内撑伞,这是不吉利的!”王礼是在加拿大长大的,没有这种迷信思想,便回答他说:“我不信运气,也不信晦气。”(53页)在第二场戏里,玛丽嬷嬷谈起她在广州的育婴堂时说:“我们在那里有很多事要做,有两百个可怜的孤儿要抚养。这些孩子一般是被父母抛弃的。在那个地方是相当常见的现象。你们知道,这主要归咎于迷信,一个生病的孩子…… 你们理解吗,中国父母不像你们有勇气:他们承受不了抚养一个残疾儿童的考验…… ”(102页)
(7)中国人跟魁北克人一样闭关自守,不容易接受外来文化。那位在香港出生的、卖鞋子的商人克劳福德对王礼说:“你知道,法裔加拿大人是不对外来文化开放的。”在加拿大长大的王礼回答说:“要对外来文化开放的,也许应该是我们吧。”(53页)
作者为了塑造中国人的形象,营造气氛,可以说,把所有具有中国文化特征的元素都搬上了舞台。除了上面提及的麻将牌、茶叶、折扇、毛笔、水盂、水碗,还有太极拳、道家的理论、阴阳学术、灯笼、黄包车、鸦片烟……
魁北克人眼里的中国和中国人,并非都是负面的,也并非都是正面的。在一个世纪的时间里,魁北克从农业社会走进了后工业社会。而在魁北克现代化的进程中,华人移民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管魁北克人怎么看待华人。仅就蒙特利尔与上海在20世纪80年代结成姐妹城市一事来说,华人的牵线搭桥就十分重要。这两个城市联手在蒙特利尔建筑中国花园——“梦湖园”,成了蒙特利尔居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也成了蒙特利尔的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更重要的是,中国花园的存在,大大提高了蒙特利尔作为国际大都会的知名度,也丰富了蒙利尔文化多元开放的形象。中国花园是上海市按照中国江南园林的款式设计的。该园建在蒙特利尔植物园内,1991年落成开园。里面有亭台楼阁、水榭廊桥;假山曲径,洞门花窗;树木环抱的湖泊,古色古香的展厅。每天有人来这里打太极拳,散步。游客中不仅有步履蹒跚的老人,也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不仅有切切私语的情侣,也有奔逐嬉戏的儿童。每年夏季,展厅里都有中国文化的展示,如中国的书法、绘画、摄影、服饰、剪纸、捏面人、中华美食、茶道、花灯、丝绸、盆景、民乐、冰雕……年年翻新,不一而足。这里成了中国文化的一扇流光溢彩的橱窗。许多华人新移民更把这里当作宣泄和抚慰乡愁的最佳去处。
让我们还是从现实生活回到艺术舞台上来吧,再回到《龙之三部曲》上来吧。用中国、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来贯穿长达六小时的马拉松式的现代舞台剧,这不仅在加拿大是绝无仅有的,而且在世界戏剧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该剧1985年在魁北克市和多伦多市演出之后,1987年参加蒙特利尔的美洲戏剧节,获得巨大成功,得到社会公认,并获得戏剧节大奖。在以后二十来年的时间里,该剧曾在欧洲巡回演出,还到过北美洲、大洋洲、亚洲和中东的13座大城市演出。加拿大的华人形象,或者说得更具体一些,魁北克的华人形象,如剧中所表现的那样,呈现在世界观众的面前。华人观众如果不能为华人的形象感到骄傲,但也不必为华人的形象感到悲哀。因为,那是历史。我们应以平常的心态去看待第一代甚至第二代移民留在接纳国人民心中的形象。剧本中所写的一切,不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主要是为了表达人的共性,为了反映文化多元共生、互相融合的加拿大和魁北克,既不是为了丑化中国人,也不是为了美化中国人。剧中酗酒、嗜赌的魁北克理发师和出生香港的英国小伙子,其形象也不比开洗衣作坊的中国老板靓丽多少,甚至还不如呢。
魁北克人民长期寻找自我,并自以为找到了自我,但在1980年全民公决失败之后,陷入了失望和痛苦之中。1985年《龙之三部曲》的横空出世,让魁北克人重新回顾自己的历史,认识到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纯毛的(pure laine),而是多种文化融合的产物。剧本带他们走出省门,走出国门,帮他们摆脱自设的、痛苦的牢笼,让他们看看其他人民是怎么生存和发展的,让他们开阔眼界,打开思路,寻求新的灵感、新的发展策略。到哪里去看?到哪里去找?到太平洋对岸去,到亚洲去,到中国去,因为那里才是当今世界上经济最活跃、发展最迅速的地区。这是剧作家和导演所做的选择。于是,在第三部《白龙》里,观众看到,皮埃尔·拉蒙达涅获得了一份奖学金,准备到中国去学习东方艺术。
在第三部《白龙》的结尾处,在从温哥华飞往香港的班机上,法国航空公司的机长,对乘客讲了一段精彩的、意味深长的迎宾词。我们摘录一段如下: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你们的机长菲利普·冈比耶欢迎你们乘坐法国航空公司的384航班飞往香港。……你们如果从左舷窗向下看,你们可以看到温哥华市中心的唐人街,北美第二大的唐人街,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米米小的光亮的网点。……唐人街的中国人热情好客,其中许多人来自香港。……香港是无数出口商品的转运站,也是国际商界许多大家族的后生——英裔青年的出生地。……太平洋好似一面镜子。一边是香港,一边是温哥华。香港是黑色的,神秘的;温哥华是白色的,明朗的。二者相映成趣。二者又各自为群山环抱,土地面积无法延伸,发展受到限制,而不得不互相效法,向高空伸展。……她们高楼林立,傲然相视。当夜色宁静,从高空鸟瞰下去,可在太平洋冰凉的镜面上,欣赏她们的倒影。倒影相连,互补损益。太阳在温哥华落山之际,正是在香港升起之时,遐想及此,尤感迷人。这两座城市如同孪生姐妹,正是“道”本身的体现:阴阳互动,既成就了宇宙的统一,又统辖着宇宙的统一。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你们通过身边的舷窗再看一看:在我们上面,天空是黑的,但,是晴朗的。再过几个小时,大自然将发生奇迹(他指指他头上的天空):哈雷彗星将划过长空,身后拖着长长的发光的尾巴。(166页)
这不是世界经济分工合作,东西方文化融合互补的一种隐喻,一种诗意的表述,一种富于哲理的思考吗?
2006年,罗贝尔·勒巴吉——《龙之三部曲》造就了这位魁北克大导演的国际名声,觉得意犹未尽,在她的女友玛丽·密淑(Marie Michaud)的协助下,共同编出了龙系列的第四部《兰龙》。故事的背景搬到了上海。主人翁就是来中国学习东方艺术的皮埃尔·拉蒙达涅——弗朗索瓦兹的儿子。他在上海开了一间画廊,专门展览现代艺术作品。他有一位美术学院的女同学,叫克莱尔·福雷,来上海寻找发展机会。他们在上海偶然邂逅,两人久别重逢,迅速堕入爱河。可是一位在皮埃尔画廊里展出自己作品的中国青年女艺术家萧玲,横亘在他们之间。于是,一场爱的三角使三位当事人都陷入了痛苦抉择的尴尬境地。在这极平常的爱情故事里,观众不仅看到了一个热火朝天进行着现代化建设的大上海,一个现代与传统、贫穷与富裕、东方与西方形成强大反差的上海,而且也看到了体现在新一代中国青年艺术家身上的追求、期望和敢于创新和竞争的个性,彻底颠覆了中国人在魁北克人心目中的形象*我们至今没有看到该剧本正式出版。这里的介绍是根据网络上的资料编写的。2008年8月该剧本曾由两位加拿大英语作家在上海的一家酒吧里用英语朗诵过片断。。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经济发达,人民逐渐富裕起来,国家开始强大起来。华人,不论来自台湾、香港、澳门,抑或大陆,成了加拿大和魁北克省移民的重要资源。魁北克省每年都要吸收数千华人移民和自费留学生。华人给魁北克带来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是无法估量的。现在中国移民像法国移民一样,在魁北克变成了受欢迎的香饽饽。中国移民家庭重视子女教育,为了子女成材,不惜投入大量人力和财力。华人子女在小学和中学里,学习成绩一般都很优秀。小学老师在新学年开学时,如果看到班上有很多华裔或亚裔的孩子,便会非常高兴。教师们认为,中国孩子或者亚裔孩子智商高,学习成绩好,又不调皮捣蛋,教起来不吃力,教学效果也好。中国移民保持了吃苦耐劳、安分守己的传统。在20世纪90年代办公室电脑化大发展的时期,魁北克的许多机构,不管是私人企业还是政府部门,都很乐意雇用华人程序设计人员。他们认为华人“有耐心,坐得住”。魁北克人对华人的看法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生活中的华人新形象,我们相信,有一天也会在魁北克作家的笔下,成为艺术形象的。
(责任编辑:曾庆江)
The Chinese Image in the Mind of Quebecois—From Real Life to Artistic Fabrication
ZHANG Yu-he (Canada)
(DepartmentofHistoryandPolitics,BrockUniversity,Quebec,Canada)
Quebec in Canada is an area largely inhabited by the ethnic Chinese, and the image of Chinese immigrants has undergone a process of development and transformation from real life to artistic fabrication in the mind of Quebecois who have come to identify the real life image of the ethnic Chinese through relevant local newspapers and periodicals likeTheBanditas well as the portrayal in related writings by missionaries. With the passage of time, more images of the ethnic Chinese have come to appear in relevant literary works. 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up, the ethnic Chinese have become the major source of immigrants in Quebec, and the new image of the Chinese in life will also become the artistic image in works by Quebec writers.
Quebec; the image of ethnic Chinese; real life; artistic fabrication
2016-03-22
张裕禾,男,加拿大拉瓦尔大学社会学博士,资深翻译家,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的三栖学者。先执教于上海外国语学院,后执教于魁北克舍布鲁克大学历史和政治系。
I109
A
1674-5310(2016)-09-007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