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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经验与内在超越:南宋诗人的老年书写

2016-03-16

关键词:陆游诗人

戴 路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日常经验与内在超越:南宋诗人的老年书写

戴路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诗歌的老年书写包括老年生理体征的描摹、生命感觉的展示和耆老集会的酬唱,它在南宋呈现出有别于中唐和北宋的新特征。首先,南宋诗人对老态病体曲写入微,在身体经验的表达上为宋诗的日常化开辟了新境界。长期的闲居状态提高了诗人自我体察的精细程度,也使他们用疏狂心态消解了身体发肤的庄严感。其次,诗人面对衰老时体现出加紧问学的精进勤勉,在自我更新中重构人生秩序。理学开启的内在超越为他们带来新的生命感觉。第三,在耆老会酬唱中,诗人将序齿称德的交往话语变为人生阅历的真诚诉说,使年龄从文化符号变为情感纽带。乡居环境改变了耆老会的成员结构,也影响了酬唱主题与表达策略。

南宋;老年书写;身体经验;内在超越;耆老会

衰老的体验人皆有之,无论是《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种生命的焦虑,还是陶渊明“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杂诗》)、谢灵运“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晚出西射堂》)这类渐衰的身体感觉,都是古人抒怀时无法回避的内容。但对老年处境进行系统吟咏在中唐杜甫、韩愈、白居易等诗人那里才开始盛行。宋人的老年书写在题材和手法上进一步拓展。时至南宋,文人高龄化的趋势更加明显,正如方回所说:“予尝羡慕近世诗人如曾茶山、陆放翁、赵昌父、滕元秀、刘潜夫皆年八十”①[元]方回:《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12页。,“诗人而寿者,近有数老仙,后有陆放翁,前有曾茶山。亦复有二赵,南塘与章泉。年皆八九十,至今诗集传”②[元]方回:《七十翁吟五言古体十首》,《桐江续集》卷二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96页。。高寿的南宋诗人充实了宋代文学中的老年篇章,其时代特征及成因的彰显,亦是人们认识两宋文化转型的一个窗口。宋元之际类编本诗集《后村先生大全诗集》与《瀛奎律髓》都设有“老”类或“老寿”类,包括衰病描摹、晚景呈现、耆老酬唱三个方面。南宋诗人的“老年书写”,也主要由这三方面构成。

一、老态病体的日常化书写

人生渐老的感受是切己的,咏老之作离不开身体状况的呈现和描述。在传统的文学表达中,鬓发作为年龄的标杆成为文人普遍吟咏的对象,衰鬓苍发引起的人生迟暮之感是咏老文学中的常见主题。但除鬓发之外,描述身体其他部位的老病诗直到中唐才集中出现。如杜甫“君不见夔子之国杜陵翁,牙齿半落左耳聋”(《复阴》)、“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耳聋》),韩愈“我虽未耋老,发秃骨力羸。所余十九齿,飘飖尽浮危”(《寄崔二十六立之》),柳宗元“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觉衰》)等,都是在白发之外,描述了身体其他部位的衰病状况。比杜、柳、韩高寿的白居易在病体的表现上更为丰富,除了在以老病和年岁为题的诗中有所涉及,亦有专门描写各部位的《白发》《齿落辞》《病眼花》《足疾》等作品。老病诗在中唐的兴盛为宋人开启了一种写作传统,诗人以衰变的身体发肤为关注对象,在自我认知与检视的过程中呈现暮年经验和生命感受。宋人对此传统有深刻认同,如王十朋“齿疏方咄柳,牙落遽惊韩”(《齿落》),范成大“栗里归来窗下卧,香山老去病中诗”(《丙午新正书怀十首》其八),楼钥“只有昏花似退之”(《病目初愈张子家有诗次韵》),陆游“乐天悲脱发,退之叹堕齿”(《齿发叹》)、“已兴工部耳聋叹,更和文公齿落诗”(《杂赋》)等,都显示中唐诗人老病书写对后世的影响。但是,由中唐至南宋,书写方式发生了怎样的转换?试以病目诗和病齿诗为例:

花发眼中犹足怪,柳生肘上亦须休。大窠罗绮看才辨,小字文书见便愁。(白居易《病眼花》)

火齐终无颣,泉沙暂有浑。(刘敞《尚叔父病目》)

天公戏人亦薄相,略遣幻翳生明珠。(苏轼《次韵黄鲁直赤目》)

灯迭青红晕,书纷黑白行。(洪咨夔《病目》)

暝鹊惊飞匝,凉蟾瞥露些。(刘克庄《目疾一首》)

白居易叙述了眼花时只辨细物、不识小字的日常感受。这种对老态病体直观描写的方式一直延续到宋初,如李昉“衰病增加我斗谙,头风目眩一般般。纵逢杯酒都无味,任听笙歌亦寡欢”“容颜也道随年改,牙齿谁教斗顿疏”*[宋]李昉:《老病相攻偶成长句寄秘阁侍郎》《昉著灸数朝废吟累日继披佳什莫匪正声亦贡七章补为十首学颦之诮诚所甘心》其一,《全宋诗》第1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73-175页。等便是用浅切平易的方式呈现老病体验。但此后的北宋诗人并不停留在老态病体的现象描述上,而是遗貌取神,或借用审美化的自然景象进行比拟,或关注身体与疾病的文化内涵。如上引刘敞诗句便用火齐珠比喻眸子的光亮,以泉沙形容眼球的清昏。苏轼用明珠进行比拟时,增加了幻翳空花的宗教隐喻,在超越疾病中实现个体解脱。

然而,这种遗貌取神的手法却在南宋发生了转变,诗人更加注重对衰容病态与老年体验的细节呈现,从北宋诗人的审美境界与宗教境界返归日常生活。而和白居易等人相比,南宋诗人在表现琐细的身体经验时更具敏锐的观察力,避免了浅易罗列,注重展示个性感受。如上引洪咨夔诗句便是对视觉体验的细化:青红黑白的淆乱、灯影字迹的昏花。刘克庄亦描述了病目的切身感受,“凉蟾瞥露些”,月亮浑蒙得就像一团露水。刘克庄曾自陈病患曰:“某所患目疾,初谓偶然,今百日转甚,八月间犹仿佛见物”*[宋]刘克庄:《与丞相书》,《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三四,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372页。、“向来隔几重膜”*[宋]刘克庄:《左目痛六言后九首》其八,《刘克庄集笺校》卷三四,第1842页。,隔膜的感觉正是“凉蟾瞥露些”。这种细致的身体经验是中唐与北宋诗人不具备的。

除前引诗句外,这类描写还有陆游“客至难令三握发,佛来仅可小低头”(《老病谢客或者非之戏作》)。“小低头”虽语出佛典,但却直观传达出病人的僵硬体态。在形容齿疾上,刘克庄用“啖面贤于聘上医”(《竹溪痔后齿痛小诗问讯》)折射痛感,曹勋用“岂惟意倦怠,咀啮徒攒眉”(《感齿发之衰作诗自解》)描写咀嚼时的艰难神态。杨万里晚年患淋疾,用“君欲问淋疾,便是法外刑。刲剔备百毒,更以虐焰烹”(《送戴良辅药者归城郛》其一)突出病痛的煎熬。清人吴陈琰评陆游诗云:“自钜至细,无不曲写入微,几于撚断吟髭,而不屑为人所爱,然使人不能不爱,不啻亲履其境,目睹其事,皆人所困难也。”*[清]吴陈琰:《葛庄分体诗钞序》,《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8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4页。此种“曲写入微”的功夫在南宋诗人的老病描写上普遍存在。宋诗在表现琐细事物与日常生活方面的拓展性为人所熟知,但如果将观察外在世界与自我认知进行区分,我们可以发现前者在北宋已取得长足进展,诗歌对鸟兽虫鱼、笔墨纸砚等外在事物的表现力得到提升,而在呈现自我的体貌样态与生理经验方面,南宋诗人实现了新的拓展,为宋诗的日常化开辟了新的境界。

如果说病痛感受的呈现侧重“亲履其境”的效果,那么身体形貌的描摹则令人“目睹其事”。试以病齿诗为例:

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韩愈《落齿》)

日出暵焦牙,风来动危萚。(苏辙《次远韵齿痛》)

衰发如枯菅,残齿如败屐。(陆游《岁暮杂感四首》其一)

身似漏船难补贴,齿如败屐久凋零。(方岳《春日杂兴》其八)

在病齿的吟咏中,韩愈“豁可耻”属整体性描述,未呈现牙齿的细致形态。苏辙则借用草苗的枯朽情状突出病齿的意态。陆游的“败屐”形象地呈现出座齿的腐蚀与鄙陋状态,方岳沿袭了这种比喻。屐是日常用品,本体与喻体处于同一生活场域,两者的形态也较为契合。“败屐”的意象在陆诗多次出现,如“齿如败屐鬓成丝,七十之年敢自期”(《览镜有感》)、“齿如败屐鬓如霜,计此光景宁久长”(《自伤》)、“我齿如败屐,君发如新霜”(《箜篌谣二首寄季长少卿》其二》)等。值得注意的是,“我齿”与“君发”的句式从韩愈而得,如韩诗有“我齿落且尽,君鬓白几何”(《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我齿豁可鄙,君颜老可憎”(《送侯参谋赴河中幕》)等。但两相对照,“如败屐”比“落且尽”“豁可鄙”更能体现病齿的形态轮廓。南宋诗人类似的比喻还有陆游“馘黄色类栀,面皱纹如靴”(《晨镜》)、范成大“骨枯似枿肤如腊,发织成毡鬓作蓬”(《谢范老问病》)、杨万里“眼添佩环带,腰减采花蜂”(《病起览镜》二首其一)、“试脱中单肌起粟,俄生点隐状如沙”(《疥癣二首》其二)等,用日常事物形象勾勒出身体的外形轮廓,显示出诗人自我认知的精细化。

南宋诗人晚年稳定的乡居生活为他们反观自身、体验自我提供了充分契机。如杨万里“自秘书监将漕江东,年未七十,退休南溪之上,老屋一区,仅庇风雨,长须赤脚,才三四人”*[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3页。,范成大“杂缀园亭,经营草木,乡居琐事,吴俗岁华,亦足以陶写尘襟,流传佳话”*[清]李慈铭:《荀学斋日记》,《越缦堂日记》,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第10904页。,刘宰“隐几觉来,杖藜独往。或从田家瓦盆之饮,或和渔父沧浪之唱,顾盼而花鸟呈技,言笑而川谷传响,宾送日月,从容天壤”*[宋]刘宰:《书印纸后》,《漫堂集》卷二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0册,第613-614页。等。这种疏离政事、退居闲处的状态在南宋士大夫的晚年生活中较为普遍,前述方回列举的高寿诗人,大多拥有长期奉祠家居或致仕退居的经历,这和饱受贬谪迁徙之苦的北宋士大夫尤其是元祐文人的处境是不同的。诗人栖身于日常空间,周遭事物无不形诸笔端,生理经验与身体印象也愈加引发关注。

与此同时,长期乡居野处会造就一种疏狂心态,它使退居者泯除庄与谐、美与丑的界限。在儒家观念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具有庄严性,同时传统礼仪通过须发鬓髻的造型、衣冠服饰的设定对身体加以规范。但对于久离官场、年事已高的村夫野老来说,外在的礼节规范已显得不那么重要。陆游云:“一笑衰翁乃尔顽”(《病愈看镜》),“昔闻少陵翁,皓首惜堕齿。退之更可怜,至谓豁可耻。放翁独不然,顽顿世无比”(《齿落》),这种“顽顿”就是以无所畏惧、轻松戏谑的心态游离于典型士人形象之外。《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朱熹注云:“曾子以其所保之全示门人,而言其所以保之之难如此,至于将死而后知其得免于毁伤也。”*[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03页。这体现出身体手足的神圣意味。而陆游“纱帽簪花舞”(《自嘲老态》)、刘克庄“戏衫脱了无羁束,纵见三公手懒叉”(《疥癣》)、“乱插乌巾策杖嬉”(《览镜》)则是一副疏野散漫姿态,远离正襟峨冠的礼节威仪。当身体发肤的庄重感被消解,老病衰残的种种情态可以无所顾忌地显露。刘克庄自赞云“极维摩诘之病,屈大夫之悴,壶丘子之怪,哀骀驼之丑”*[宋]刘克庄:《庚戌写真赠徐生》,《刘克庄集笺校》卷一〇六,第4423页。,容貌体躯的缺陷以嘲谑戏咏的方式呈现出来。儒释道各家都存在丑怪病悴的形象,通常蕴含“行相虽恶而心术善”(《荀子·非相》)、“畸于人而侔于天”(《庄子·大宗师》)、维摩示疾显神通等相反相成的逻辑。但对南宋老年诗人而言,此种理论预设消融在插科打诨的游戏境界之中。

二、衰老与精进:生死困境的内在超越

衰老在给人带来身体感受的同时,也造成直接的心理冲击,如何度过余年、实现生命价值是人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在突破生死困境方面,儒家的内在超越、庄子的齐物论、道教的长生术、佛教的空幻观等,为文人追求解脱提供了多种途径,也影响到他们的处老心态。例如,白居易曾通过佛禅寻求对生命的超越*参见谢思炜:《禅宗与中国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02-107页。;苏轼晚年在贬谪生涯中感叹人生的虚空,在洞彻生命本质后追寻精神自由;苏辙退居颍昌后保持了闭门默坐的生活方式,在观空悟道中涵养清净本心,安享残年余生。

对南宋文人而言,尽管佛禅思想仍是他们审视人生的必要资源,但在理学兴盛的时代环境下,衰老并不意味着消逝与虚无,反而催生了人们读书问学的紧迫感和实现内在超越的动力。朱熹面对老态病容时感叹:“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宋]朱熹:《南城吴氏社仓书楼为余写真如此因题其上庆元庚申二月八日沧洲病叟朱熹仲晦父》,《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四部丛刊初编》集部第176册,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15页b-16页a。衰老虽然令人怅惘,但并未带来悲忧,而是促使他抓紧所剩无几的时光著书治学、持续精进。朱熹曾批评杜甫《同谷七歌》的卒章“叹老嗟卑,则志亦陋矣,人可以不闻道哉”*[宋]朱熹:《跋杜工部同谷七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四,《四部丛刊初编》集部第181册,第8页b。,当自己身处老境时,他表现出孜孜不倦的求道热情。在“转向内在”的时代风气中,个体道德心性的完善愈加成为安身立命的根基,尽管问道的程度与方向不尽一致,但由理学开启的内在超越对士人处世心态与生活情趣有着深刻的影响。朱熹式的终身持敬与勤勉精进,整合了传统文化中惜时奋励的成分,内化于南宋士人的精神生活,使他们在生老病死的必然命运中更加积极乐观。这类例子还有:

白日不我待,志士心悲伤。功业一无就,双鬓镜中苍。古人有遗训,日进期无疆。读尽天下书,拄腹复撑肠。(陈自修《白日吟》)

朝来览镜一何衰,发秃容枯半白髭。老态侵寻光景促,着鞭从此勿迟迟。(袁燮《览镜》)

志士伤心髀肉生,寒儒努力在青春。课书恨失囊萤聚,览镜惊呼鬓雪新。岁晚何妨勤秉烛,行迷犹可复通津。余功剩暖丹炉火,莫待幽人唤孔宾。(程公许《览镜鬓间两三点雪》)

昔映仙藜临几桉,今栽甘菊满庭除。不堪立马挥新檄,只合囊萤勘旧书。(刘克庄《晨起览镜》)

陈自修的“日进”、袁燮的“着鞭”、程公许的“秉烛”、刘克庄的“囊萤”,和朱熹“且将余日付残编”一样,都是面对苍鬓衰颜时表达出岁不我予、奋起直追的心情。镜中衰颜与其说是自然的判决,毋宁说是生命的召唤,它使士大夫在知识更新与境界提升中超越生理机能的新陈代谢。刘克庄晚年常常以刘向校书的事迹自励,即使年老体衰仍要“仰观星宿俯观书”、“烛下残书尚覆翻”(《晨起览镜》),“贪校新抄数板书”、“蝇头尚可就灯抄”(《夜坐二首》),保持了勤勉的治学态度,也找到抵御衰颓的良方。刘曰“惟诗尚有新新意,匹似幽花晚更妍”(《晨起览镜》),正可移评他晚年读书撰文、追求精进的整体状态,“新新”为凋零的生命注入活力。

理学的内在超越塑造了南宋士大夫的生命品质、处老心态与生活情趣,这一点在陆游身上可以得到集中体现。陆游曾请朱熹为其“老学斋”作铭,朱熹虽未写成,但前述朱诗“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正可作为“老学”的注脚。《瓯北诗话》在介绍陆游与朱熹的关系后指出:“是虽不以道学名,而未尝不得力于道学也。其集中亦有以道学入诗者,如《冬夜读书》云:‘六经万世眼,守此可以老,多闻竟何为?绮语期一扫。’又有云:‘虽叹吾何适,犹当尊所闻,从今倘未死,一目亦当勤。’《平昔》云:‘皎皎初心质天地,兢兢晩节蹈渊冰。’《书怀》云:‘平生学六经,白首颇自信,所觊未死间,犹有分寸进。’《示儿》云:‘闻义贵能徙,见贤思与齐。’又云:‘易经独不遭秦火,字字皆如见圣人,汝始弱龄吾已耄,要当致力各终身。’可见其晚年有得,非随声附和,以道学为名高者矣。”*[清]赵翼:《瓯北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93页。钱锺书论及上述材料时对陆游的理学造诣表示质疑*钱锺书:《谈艺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84-385页。,但客观地讲,“履薄临深”的持敬与“老而学”的勤勉对陆游的晚年生活影响颇深。在持敬方面,除上引“所觊未死间,犹有分寸进”“兢兢晩节蹈渊冰”外,“兢兢死方已,宁论迫期颐”(《自儆》)、“亹亹循天理,兢兢到死时”、“道远余生趣,常忧日影移”(《衰叹》)等均可为证。这种内省精神为其“老学”提供了不竭动力。清《柳亭诗话》卷三十“读书癖”评陆游云:“流离僵仆之余,未尝一日释卷,年已耄而志不衰,仅于此老见之。”*[清]宋长白:《柳亭诗话》,上海:上海杂志公司,1936年,第683页。在陆游诗作中,年老激发的读书热情处处可见,如“残年唯有读书癖,尽发家藏三万签”(《次韵范参政书怀十首》其六)、“病卧极知趋死近,老勤犹欲与书鏖”(《冬夜读书》)、“暮年于书更多味,眼底明明见莘渭”(《五更读书示子》)、“穷犹可勉圣贤事,老岂遽忘铅椠劳”(《岁晚》)等。这种勤勉奋励有助于生命气质的重塑。梁启超《读陆放翁集》云:“叹老嗟卑却未曾,转因贫病气崚嶒。英雄学道当如此,笑尔儒冠怨杜陵。”自注云:“放翁集中,只有夸老颂卑,未尝一叹嗟,诚不愧其言也。”*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四十五下,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页。梁启超对陆游的赞誉令人想到朱熹对杜甫的批评。所谓“不闻道”之“道”,通过内省与勤勉的路径,为陆游带来“气崚嶒”的健硕生命力。持续的自我充实与提升能够抵消光阴流逝引起的压抑感,建立新的生命秩序。“穷冬短景苦匆忙,老学庵中日自长”(《老学庵》),“千茎白发年华速,一点青灯夜漏徂”(《题北窗》),与自然节奏相伴的正是自我超越的速率。总之,理学的超越精神为南宋士大夫提供了老而愈勤的心理依据,这体现出宋人生死观念在“转向内在”过程中发生的显著变化,让我们看到这一时期老年生命中充分的现世感。

三、老年唱和的表达策略:从公共话语到个性叙事

上述生死问题的思考主要发生在诗人对镜览照、室中夜坐、灯下苦读等独处环境中,创作方式属“独吟”,而人际交往中的耆老酬唱亦是老年书写的组成部分。南宋楼钥《朱季公寄诗有怀真率之集次韵》云:“伊昔羊尹临丹阳,真率之名初滥觞。香山尚齿当会昌,卧云不羡坐岩廊。七人各列官与乡,年德俱高世所臧。丙午同甲遥相望,清谈生风想琅琅。耆英人物尤轩昂,赋诗远追白侍郎。文富归休寿而康,衣冠十二何锵锵”,对耆老会的历史作了简要回顾。白居易洛阳“九老”的集会方式在北宋士大夫中引起热烈反响,“五老”“九老”“同甲”“耆英”“真率”等聚会先后出现*参见张再林:《白居易的“九老会”及其文学史意义——以宋人对“九老会”的仿慕为例》,《广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第129-132页。。宋室南渡以后,耆老会的形式、主题、参与者等有所改变,如周扬波《宋代士绅结社研究》以鄞县为中心,指出了南宋耆老会地方化、乡土化、家族化的趋势。从与会者身份看,北宋主要是地位显赫的名公钜卿,“休官致政老年闲,庙堂尝享着袍冠。调和鼎鼐施霖雨,燮理阴阳佐武桓”(富弼《睢阳五老图》);而南宋耆老会则多由奉祠致仕的乡居士大夫与地方士人或家族成员组成,如危稹“请祠归,筑屋城南嵩源,与乡老七人为真率会”*[宋]陈思:《两宋名贤小集》卷二百六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4册,第153页。,陆游“洛中九老非吾侣,且作山阴十老人”(《庚申元日口号六首》其三)等。在聚会形式发生改变的同时,南宋耆老会诗歌也呈现出更多日常化、个性化的体验。现以周必大的一组“齐年会”诗歌为例。

南宋淳熙九年(1182),周必大用文彦博“同甲会”诗韵寄赠同年出生、同在朝廷执政的王淮、钱良臣,有意模仿文氏盛会。文彦博原诗为:“四人三百十二岁,况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园同赋客,合成商岭采芝仙。清谈亹亹风盈席,素发飘飘雪满肩。此会从来诚未有,洛中应作画图传”*[宋]文彦博:《奉陪伯温中散程伯康朝议司马君从大夫席于所居小园作同甲会》,《潞公文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0册,第640页。,表现出耆老相聚的雍容闲雅,并期待将集会盛况传播出去。周必大的次韵诗为:“文公八十会伊川,盛事于今又百年。岂意苍颜华发叟,亦陪黄阁紫枢仙。府居末至容连栋,班路前瞻愧比肩。丁丙连干支合德,君臣庆会岂虚传。”*[宋]周必大:《文忠烈公居洛有丙午同甲会诗今执政府凡三位枢密使王季海参政钱师魏先在焉前岁夏某忝参预连墙而居适然齐年时号丙午坊次文公韵简公》,《文忠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7册,第88页。一致的甲子、相近的官阶、相同的工作环境构成了周、王、钱之间的特殊纽带,在诗歌酬唱中周必大流露出仕途顺畅的自豪与君臣际会的庆幸,这和北宋耆老会诗歌中吟咏太平、流连光景、安享闲暇的基调并无多大差别。年龄作为公共空间中的交往符号,对每一个交际者实际上只具有普泛抽象的意义,如文彦博“四人三百十二岁”或司马光“合五百一十五岁”等表达,岁数只在聚合中才拥有价值。围绕耆老进行的诗歌酬唱亦侧重老年境遇的整体描述。

然而,十多年后当周必大真正步入耆老行列时,他的集会酬唱诗有了更多个性化书写。每一个年岁都代表一段切身阅历,耆老聚会不再是比肩前人、点缀太平的文化符号,而是参与者个人感受的交流分享。从庆元元年(1195)到六年(1200),周必大每年与欧阳鈇、葛潀举办一次“齐年会”,仍依旧例次韵文彦博诗,但聚会的地点变成家乡庐陵,另两位“齐年”的身份由朝廷重臣变为乡间布衣。从聚会内容看,每年都有一个具体主题,如庆元元年是周氏家居落成,二年是“春华楼前芍药盛开”,三年是“蜀锦堂海棠盛开”,六年是“华隐楼成,其下明农堂新接牡丹亦盛开”,其中葛潀“小圃草木猿鹤悉为赋诗,语新而事的,卷轴盈箧”*[宋]周必大:《葛先生潀墓志铭》,《文忠集》卷七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7册,第768页。。从吟咏特征看,周必大每次都写出不同的人生体验,如《庆元乙卯某与欧阳伯威鈇、葛德源潀俱年七十,适敝居落成,乃往时同试之地,小集圃中,再用潞公韵成鄙句,并录旧诗奉呈》:

结茅近市压平川,围棘争门想少年。鹿记杨侯歌始举,鹤归丁令化飞仙。诗场曾作推敲手,文会今随出入肩。同甲唱酬殊未已,首篇聊记老而传。

周必大新居是乡贡故地,这令他回忆起与老友共同赴试的经历,“诗场曾作推敲手”句下自注:“吾三人皆以诗赋试于此。”周必大后来为二人撰墓志时指出,欧阳鈇“学广才瞻,锐欲拔蝥弧而先登,已乃连战不利,士悼其屈”*[宋]周必大:《欧阳伯威墓志铭》,《文忠集》卷七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7册,第782页。,葛潨“乡评所推”,而乡评“殆与公举相为权衡,然彼犹可幸得,而此不容力致”*[宋]周必大:《葛先生潀墓志铭》,《文忠集》卷七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7册,第767页。,对二人未能中举深表遗憾。对周必大而言,贡院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如其所记:“或曰:‘公昔以布衣举送此地,今官一品而居之,非锦衣昼行乎?’。予谢曰:‘此安阳韩忠献故事,君毋戏我’。”*[宋]周必大:《蜀锦堂记》,《文忠集》卷五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7册,第614页。虽为戏言,但考场故地的里程碑意义却毋庸置疑。从年少的同场竞技到暮年的同席赋诗,从人生的分道扬镳到耆老的殊途同归,世事沧桑的老年体验具体而丰富。又如《丁巳二月甲子,蜀锦堂海棠盛开,适有惠川绣<昼锦堂记>者,招伯威、德源为齐年会次旧韵》:

曾因客梦到西川,万户疏封祇来年。花重锦官思杜老,鹤飞沙苑看徐仙。衰颜尚许任争齿,浅量深惭赐及肩。照眼蜀妆依绣幌,共惊十载谶先传。

周必大于题下自注:“杨子直秘书未相识时,从辟成都,尝梦予使蜀。淳熙己酉春入为宗正簿,谒予相府,退语客云:‘俨然梦中人也。’是时予方自许公徙封益。”因为海棠和川绣,此次集会融入浓重的西蜀元素。周必大虽获封益国公,但并未到过四川,只能与老友一道在海棠花下向往蜀中生活,“客梦”转化为众人的心愿。同时,“共惊十载谶先传”在追踪人生轨迹的过程中饱含对命运的感叹。周必大《二老堂杂志》“记李秀叔梦”载有乾道年间李彦颖向他讲述的梦境,梦中位至参政,后来应验,周必大感叹道:“信乎,官职皆前定也。”*[宋]周必大:《二老堂杂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5页。《二老堂诗话》“记梦”则回忆了自己少时的梦境:梦中来到别家书室,四周被丛竹、古柳、噪鸦包围;后来他到金陵官舍,四周环境惊人相似、恍如梦境。这些追忆都折射出周必大晚年对人生命运的深刻体验。体验的分享与“共惊”,增加了耆老酬唱的厚重感。总之,在这六次耆老聚会中,周必大写出老成人的心路历程,和文彦博的原诗以及他十多年前的次韵诗相比,这一组创作更能展现个性特色。耆老会空间的迁移、创作者身份的变化、参与者关系的转换最终影响到酬唱主题与言说方式。

从文彦博的“同甲会”诗到周必大在朝的“丙午坊”次韵诗,再到周必大晚年的“齐年会”酬唱诗,我们能够以此为线索透视耆老酬唱在两宋的演变过程。南宋士大夫的老年生活大多是地方乡土的生活,他们与乡间处士、家族亲眷的充分接触使原先以同僚为基础的交际圈发生改变,交往关系的转换促成酬唱主题的转移。对官僚士大夫而言,耆老聚会建立在地位相当、身份对等的基础上,耆老意味着仕宦履历的资深,拥有广泛的影响力与一流的精神境界,年龄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而在乡土的耆老互动中,年龄的增长促成交情的笃厚,老者的聚合巩固了一族一地的命运共同体。集会面向个体情愫,为创作者提供了倾诉空间,乡土旧闻、家族事务、人生奇遇、命运感触成为交流重点,耆老唱和的主题更加具体,表达更加个性化。

结 语

以上从身体经验、处老心态、耆老唱和三个方面分析了南宋诗人老年书写的主要特征,从中可以透视南渡以后士人生存方式和审美意识的改变。诗人对身体发肤和疾病体验的描写,将北宋诗人鲜有涉及或不愿关注的琐细面呈现出来,这与其说是写作风格的平熟化,不如说是诗歌表现力的拓展。他们面对衰老时的紧迫感和进取意识,在解决生死焦虑方面比前人涌现出更多的理性精神和实践力量。诗人将老年互动空间中的公共表达转换为个性化叙事、将称颂标举的话语策略变为人生阅历的真诚诉说,使老年酬唱与日常生活紧密结合。在诸多变化背后,我们可以看到理学精神对士人生命感觉的塑造,长期的退居经历对诗歌日常化的促进,以及对人际交往与诗歌酬唱的直接影响,这些也是两宋文学与文化转型的重要推动力。

(责任编辑:王学振)

Daily Experience and Internal Transcendence:The Narration of the Aged by Poets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DAI Lu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The narration of the aged in poetry comprises the description of senior citizens’ physical symptoms, the demonstration of their life feelings, and their responses in the form of poems at their gatherings, which has undergone new changes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different from those of the mid-Tang and northern Song Dynasties. Firstly, the concrete and penetrating description of anility and sickness has explored new areas for the routinization of poetry of the Song Dynasty, because poets have not only enhanced their elaboration in self-observation through long-term leisureliness but also secularized their body via uninhibited behavior. Secondly, poets appear more diligent and aspirant in the face of senility and death in an effort to rearrange life order in self-renewal; while the internal transcendence of Neo-Confucianism has provided fresh life feelings. Thirdly, the sincere presentation of life experiences rather than communicative discourse conducted in order of seniority and saintliness at gatherings of senior citizens has converted age from a cultural symbol into an emotional bond. The homebound environment has not only changed the personnel structure of elders but also influenced the theme and expression strategies of responding poems.

Southern Song Dynasty; narration of the aged; bodily experience; internal transcendence; gatherings of senior citizens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9批面上资助项目“南宋后期四六文与骈体文章学研究”(项目编号:2016M590308)

2016-07-15

戴路(1986-),男,重庆人,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宋代文学研究。

I206.2

A

1674-5310(2016)-09-007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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