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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认识科学”(十三):科学与性别——大卫·凯里对尹夫林·福克斯·凯勒的访谈

2016-03-16尹夫林福克斯凯勒大卫凯里

关键词:措辞科学基因

尹夫林·福克斯·凯勒, 大卫·凯里



“如何认识科学”(十三):科学与性别
——大卫·凯里对尹夫林·福克斯·凯勒的访谈

尹夫林·福克斯·凯勒,大卫·凯里

摘要: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致力于科学和性别的意识形态以及二者是如何历史地交织在一起的研究。她认为,科学与性别交织在一起,既扭曲了科学也取消了女性的科学家资格,因为它使对自然界的认识变成人类社会关系的一种想象。“科学是男性的,自然是女性的”这一表述,不仅是一种措辞,而且对几个世纪以来如何设想科学和如何做科学起到了一种塑造性的影响。我们总是需要通过语言,用我们确实知道的、我们能够构建的语言,去提供一个认知的框架。她想让科学摆脱性别,设法超越用性别范畴来认识科学的方式。她以生物学家对基因概念的认识和赋予它含义的措辞的变化来阐述她自己的观点,认为基因概念带有太多的负载、太多的不再适合实际情况的假说,变成一个严重误导大众的术语。因为科学从自身利益考虑而将其呈现在公众面前,以便服务于它自身的需要。她认为,科学一直在快速地变化,其术语不得不伴随其变化而改变。

关键词:科学;性别;语言;措辞;基因

肯尼迪:我是保罗·肯尼迪,这是《思想》栏目中的“如何认识科学”节目。

凯勒:我想让科学摆脱性别。我不是指责科学过去是由男人来完成的,而是指责科学过去由男人来完成的被视为一种标准的、理想的科学,它依据在文化上被视为男性优势的措辞被界定。我试图摆脱从人类性别范畴来思考科学的方式。

肯尼迪:依据科学最初从业者的看法,科学是一项男人的事业。弗朗西斯·培根在17世纪初写道:我邀请“知识之子们”穿越“自然的层层藩篱”奔向“自然的内在规律”。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认为,“科学是男性的,自然是女性的”这一表述,不仅仅是一种措辞,而且,它对几个世纪以来如何设想科学和如何做科学,一直具有一种塑造性的影响。

尹夫林·福克斯·凯勒是麻省理工学院科学哲学和科学史的荣誉教授,并且是对决定我们理解的模式和措辞方式的敏锐的观察者。近几年来,她一直明确地批评过分简单的全能基因模型,后者误导公众对遗传学和发展生物学的理解。关于她称之为“基因话题”(gene talk)的建议,与她在20世纪80年代在她的著作《对性别和科学的沉思》中首创的思想是一致的:“改变讨论的措辞”。

今天的《思想》栏目,尹夫林·福克斯·凯勒将与我们分享她的一些故事和有关性别、语言、模型和措辞如何已经粉饰了科学实践的一些思想。这个访谈是我们连续系列节目“如何认识科学”的一部分,它由大卫·凯里执导。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是以一位理论物理学家的身份开始她科学的职业生涯的。在她的一本书中,她回忆了她在着手从事研究工作时所拥有的强烈的、年轻人的理想主义。她写道:“在理论物理学中,凭借纯思想的力量,我看到了在世界最内部的存在处触及世界的希望。”当我于2007年春天在她曾作为一位访问学者的巴黎大学见面时,她告诉我她早期对物理学的精确和抱负的热爱。她说,她对物理学的兴趣是在布兰戴斯(Brandeis)大学读书期间由她的老师训练和培养起来的。之后,她于1957年在哈佛大学开始研究生的学习。

凯勒: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相当奇特的。每个人都看着我,但没有人愿意与我说话。我时常处于被审视的状态。一些人走近我说,哦,你想要成为一名理论物理学家,是不是?他们会说,好啊,时常会有女孩出现并认为她能成为一名理论物理学家,但是她们都没有坚持下来。所以,他们要看我如何表演。我坐在教室里,我的周围是一片空座位的海洋。当我写下这些体验时,来自世界各地的妇女写信给我说,她们曾经有同样的经历——空座位的海洋。人们看着我,但他们不和我说话。而且,最糟糕都是,我得不到与我的教授们的任何真正的预约。后来,我认识到,他们太年轻了,不知道与我如何相处。但是,我也是年轻人啊。当他们真正将我拒之门外时,我很不舒服。所以,那是个孤独、困难的时期,真的很艰难。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对她遭受来自哈佛大学物理学系男性社会的排斥而深感震惊,也不满意于她遭受的另类的科学教育。她说过:“我本想到研究生院去学习的,它是有关空间、时间和物质的知识,实际上我学习了物理学。我得到的不是智慧而是物理学的技能。”最后,她感兴趣于分子生物学,一个后来直到几年前都处于追随DNA结构建模的巨大变动中的领域。她获得的是物理学博士学位;但提交的是遗传学论文,并且后来从事数学生物学方面的工作——生物结构的数学建模。她结了婚并有了孩子。

凯勒:在数学生物学里,我与一位名叫李·西格尔(Lee Segel)的男人合作写了一系列论文,他两年前刚去世,那些论文事实上成为该领域相当重要的文献。它们在数学生物学领域中是经典文献。回顾过去,我感到好笑,因为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如此的经典,并且,从某种程度上看,也是如此的简单,虽然我当时并不能把它看成简单的事情。当我们在写那些论文时,我在加利福尼亚,而我丈夫在斯坦福度假。当时我有两个孩子,我在家里照顾他们。我们在彼此相隔遥远距离的情况下,撰写那些我们一起工作时引起我极大兴趣的论文。我们在电话中交谈。并且每一周李会变得越来越热心——他在乡间四处漫步,谈论这项工作并获得许多赞誉——而我则坐在厨房里并感到越来越厌烦。我不能理解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生。直到多年以后我都认为,像我坐在厨房里而他在乡间四处漫步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我想,为什么科学正在变成一盘冷饭(cold rice)?并且,同样的事情在我所有的朋友中过去一直在发生。

凯里:这一共有的体验最后促使尹夫林·福克斯·凯勒开始系统地思考女性在科学中的地位问题。她最初的行动之一是试图取得一个统计图。

凯勒:过去每个人都知道,很少有女性从事科学研究活动,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对我来说,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是,那些确实进入过科学领域的女性以令人惊恐的速率退出。1974年,我被邀请到马里兰大学作有关我在数学生物学中研究工作的一系列演讲。于是,我恰好有了讲授我首个女性研究课程的机会。在这一女性研究课程中,我首次对我作为一名研究生的经历进行了反思——它像什么,它涉及什么。我之前还没有真正谈论过它。它过去实在让人心痛。我不知道如何去谈论它。于是,我就做了。我想,我去马里兰,作了在数学生物学中研究工作的五场报告,不能对科学中的女性是怎样的状况只字不提。

于是,我决定,在我最后一次的演讲中作关于女性与科学的报告。我从一组方程式——科学中男性和女性的一个流行病学模型、一个进入与退出的模型——开始我的报告。我写下方程式,然后将我在加利福尼亚搜集到的数据带入。我展现了科学中女性的非常高的退出率。我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是这样的?于是,我的演讲是审视科学中女性遭到反对的所有障碍物,并以建议的方式得出结论:最重要的障碍很可能就是对科学思想固有的男性优势的普遍信念。我问道,这样的信念来自哪里呢?它在科学中是如何起作用的?它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回到我的汽车旅馆,写出我的演讲稿,然后出版了它。我因此而获得报酬。我卖掉了我的第一本书。一年后,我鼓起勇气写出我在哈佛经历的书,该书由我的一位朋友编辑出版。后来,有一天,在我开车去学校的路上,我突然发现,在我演讲末尾所问的那些问题是真正不错的问题。而且,我想我能处理这些问题,我有办法处理这些问题。这就是我关于性别与科学研究工作的开始情况。它通常地被误解为以某种方式思考女性的问题,其实并非如此。它是有关女性如何思考的信念问题。我是一名科学家,我的意思是,我的思考没有什么问题,我能同任何男性一样思考问题。并且我甚至以他们同样的方式思考问题。所以,我感兴趣的是科学和性别的意识形态,以及科学和性别的意识形态是如何历史地交织在一起的。我认为,这显然是一些对女性科学家有极强的负面效果的事情。不仅如此,从某些更为严重的方面看,对于科学本身来说,这具有很强的负面效果。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论辩说,科学与性别交织在一起,扭曲了科学,也取消了女性的科学家资格,因为它使对自然界的认识变成人类社会关系的一种想象。她说,我们在自然中的发现,时常是我们自己放在那里的。

凯勒:我的基本论点是:科学是男性的和自然是女性的这种识别,是从我们的社会体验和很早很早以前的心理体验中所汲取的预期推测。我们寻找自然界的形象,而这些形象反映了我们的社会期待。所以,比如,我们喜欢掌控分子理论(master molecule theories),我们就寻找其分层结构。

凯里:掌控分子在生物学中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比喻说法。DNA——遗传学的掌控分子,不是唯一的最著名的例子。对于尹夫林·福克斯·凯勒来说,掌控分子是一个显示设计于自然中的统治和服从的概念如何社会地产生的图像。在她的观点中,在没有掌控分子的情况下,自然完全可能合理地被想象。事实上,当她和李·西格尔制造出被称为“黏菌聚合”(slime mould aggregation)——正常独居的变形虫在大规模多细胞菌落的挤压下凝结在一起成块状——程序的数学模型时,她证明了这种可能性。

凯勒:我和李一起在没有掌控分子的情况下开发了一个黏菌聚合的模型。它是最早一批模型中的一个,也是生物学中最初层创进化(emergence)和自组织故事中的一个。过去人们在理解它时遇到许多困难。不过,我的意思是,那里有生成细胞,他们过去一直想弄明白它。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过去就确信,我们说话的方式对我们如何看和如何探寻是有影响的。不过,她的那些科学家同事是很难被说服的。许多人问,当事实是所计算的时候,它有怎样的名称呢?这是一个她一直保持倾听的反对意见。

凯勒:记得我有一次去辛辛那提,我被邀请去做女性研究的报告,演讲被安排在物理系。会场很拥挤,屋里挤满了物理学家。有三到四个研究女性问题的女性坐在前排,其他的都是男的。后来,那些男的说,噢耶,你仅仅是在谈论语言,你没有谈论科学家实际在做什么。正是在那之后,我想,是的,你知道的,我认为语言是重要的,但它确实应该被呈现出来。在我职业生涯中,那是一个真正的转折点,一个将我带入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的转折点。

凯里:多年以来,这一转折点对有关语言如何塑造科学家所做的方面产生了许多研究成果。比如,尹夫林·福克斯·凯勒最近出版的书叫《制造生命之官能:用模型、隐喻和机械解释生物学的发展》(Making Sense of Life: Explaining Biological Development with Model, Metaphors and Machines),在该书中,除了其他方面外,她论辩说,这仅仅是遗传学借以获得一致性和可理解性的某些关键表达式,即使对于其自身的实践者来说也是如此。

凯勒:我们思考遗传学、细胞和生物体的方式,是如此地深陷于对某种非常独特结构的预期之中。这可追溯到遗传学的早期。事实上,我在《制造生命之官能》中论证说:建构遗传学及其发展解释的主要工具是语言——比如基因作用的语言。早期经典遗传学家不得不表达一些有关遗传学与生物体之间是什么关系的问题。否则,遗传学感兴趣的是什么呢?他们的回答是基因作用。如果你想要理解生物的发展——斯特蒂文特(Sturtevant)图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你不得不查看将你从受精卵带到成年生物体的基因作用的路径。并且,你不得不分析将你从基因带到性状的作用与反作用的链条。后来,一旦我们知道或者认为我们知道一个基因是什么——我们就不再这样做——即,为一连串的核苷酸排序以便为蛋白质指定遗传密码;我们不能再谈论任何基因作用,因为一个核酸序列所做的事就是采取行动,它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所以,我们需要一种新的隐喻,某种我们还没有理解遗传学及其发展之间的关系而能抓住它是什么的东西。并且,新术语是一个遗传程序。不过,现在遗传程序概念再一次几乎破产了。所以,我们现在正在寻找一种新的隐喻。但无论如何,我们总是需要通过语言,去捕获和表现我们现在还不了解的事物的真相;我们总是需要通过语言,用我们确实知道的、我们能够构建的语言,去提供一个认知的框架。

凯里:根据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观点,那些关键的有组织的主题之一一直是性别。从弗朗西斯·培根时代开始的男性科学家,就已经把自然当作有时被吸引和诱惑、有时被欺负和主宰的女性来加以描述。17世纪的科学家想要渗透进自然的内在规律。20世纪的遗传学家指望揭开自然的秘密或者解决自然的谜题;并且,明确地声称制造原子弹的科学家与自然联姻,而这一新武器就是他们的孩子。依照尹夫林·福克斯·凯勒的观点,这种表述并非是无可指责的。把原子弹看做一个孩子的说法养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把自然看做一位神秘的卖弄风情的女子,是自然明显地给予科学的求婚者引诱的戏剧化说法。不过,尽管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谴责了把科学男性化和自然女性化的象征说法,但是她从未为女性化的科学辩护过。她说,她想做的就是努力摆脱她所称之为的性别/科学体系。

凯勒:我不是指责科学过去是由男性来完成的,而是指责科学过去由男人来完成的被视为一种标准的、理想的科学;这是大男子主义的,并且它形塑了男人和科学。科学依据在文化上被看做男性优势的术语所界定。并且,通过这样的界定,一种女性科学就不是一种科学。如果科学被界定为对男性优势的展示,那么,一种女性的科学就明显地是矛盾的。

现在,一些人确实想要倡导一种女性的科学。你知道,这是一个好主意;但它明显是矛盾的。我想将性别带出科学,我想设法超越我们的性别分类来认识科学。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于1985年出版了她的书《对性别和科学的沉思》。她说,之后,事情在变化;并且,自那以后,事情持续在变化。不过,她确信,她和其他女性主义者对男性科学所提出的批评,还不够多。

凯勒:现在,我不再像那时那样相信:如果你能鉴别问题、你能把问题摆到桌面上,那么,科学家们将会改变,科学将会改变。是的,科学确实在改变,它在所有时间中改变;但是,它没有在回应我对它提出的一种批评的意义上做出改变,而是在回应经济压力和机会所做出的改变。我认为,科学首先是机会的一个领域,科学家们需要做出他们的成绩。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确实认为,通过显露之前曾被遮蔽的领域、暗藏的研究领域,女性主义已经产生一些影响,特别是在生物科学领域里。年轻而急于求成的科学家们看到机会并追逐它。最好的例子是母体效应——受精、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完整领域。直到20年以前,受精完全是按照一个“精—卵”睡美人的活动被刻画的。后来变了,它遭遇了一场革命。在其发展过程的某个地方,有一些年轻的科学家们想到:哎呀,也许卵也是活动的,让我们看看是否有某些机制存在。确实有这样的机制存在。虽然术语没变——卵子还是雌性的而精子还是雄性的,但是,它是一种不同的思考男性和女性的方式,走出了女性主义运动的主张,没有任何明确的倾向性。你没有必要突然以一个女性主义者的身份去看,哎呀,为什么我们不考虑这个?我们之前从来没考虑这个。所以,存在认识方式的改变。但是,我认为,科学并没有因回应女性主义理论的批评而改变。

凯里:在最近的40年间,科学或多或少地一直遭受一种空前的严厉审查。尹夫林·福克斯·凯勒对这种审查带来多少不同持怀疑态度,虽然,毫无疑问的是,我们的时代,科学的文化、社会组织和意识形态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一直被探究。在科学的周围,现在大多数的大学都有科学研究系或科学、技术与社会系。尹夫林·福克斯·凯勒在语言与性别、模型与措辞如何影响科学家做什么和怎么做方面的研究工作,一直是这一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当所谓的“科学战”(science wars)在20世纪90年代爆发时,她是时常被引用的试图削弱公众对科学客观性信任的批评家之一。但是,她完全不如此看待自己。她说,她肯定一直是一个批评家;但她也把自己完全看做一位科学家,而这使得她在科学的社会研究领域中有点异类。

凯勒:很明显,在科学论中,许多人把我看做一个叛徒。我这里的意思是,我写了关于性别与科学的相当激进的书——据我所知,它以某种相当特别的方式被解读,现在,突然间,我好像进入了所有科学领域。例如,我10年前在巴黎做了系列演讲,在演讲结束后的聚会上,主持人问我,尹夫林,你是作为一个科学家还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来说话的?我说我拒绝这样的提问。而他说我不能拒绝这样的问题。并且在场的所有人都说,不,你必须选择。事实是,我不能选择,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必须选择。所以,我拒绝选择以表明我的观点与他们的观点格格不入。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抵制这样的思想:科学家们和那些研究科学的人,构成了对立和相互排斥的阵营。这种抵制表明了她这样的感觉:在科学论中,现在有太多的人对科学持有一种冷嘲热讽的看法。她认为,那些学者,完全聚焦于科学内在的利益角色,即他们倾向于无视科学主张的真理性。她举了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来自她多年来一直在教书的地方:麻省理工学院。

凯勒:麻省理工学院有个学生获得资助并允许他对怀特海(Whitehead)研究院——一个重要的分子遗传学研究中心——制作一部影片。而他制作的影片完全聚焦于厨房。在怀特海研究院里有一个餐厅,为餐厅服务的厨房只雇佣了来自第三世界的人。它是一部很有趣的电影,但这与科学有什么关系呢?这与怀特海研究院过去做过的事有什么关系呢?所以,许多科学论是极为远离于科学家实际正在做的事情的或者是他们一定认为的来自科学家们正在做的事情。在实验室里,过去做了的工作被丢弃了。这就是对许多科学论的一种比喻说法,而科学家们自己认为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并没有被公开。

凯里:将科学丢弃在科学论之外的做法让尹夫林·福克斯·凯勒很担心,因为在实验室里所发生的事情才真正与她相关。所有各种类型的偏见可能会因其各自的目的而曲解科学——而她与任何人一样同样多地试图揭示那些偏见;但科学对她而言,最终依然是关乎事物真理的。她说,在她1992年被麻省理工学院提升为教授时,就是在被人们所熟知的科学战期间,上述情况以一种强烈的方式向她扑面而来。她认为,那些自我标榜的科学卫道士们当时虚伪地声称:她和其他想用女性科学来取代男性科学。但是,不顾及真相,他们如何保护他们自己呢?

凯勒:当我到了麻省理工学院时,科学战刚爆发。于是,我就科学战组织了一个小型研讨会。我论辩说,我们放弃真理也许有点过于心急,或者至少依据真理进行讨论,因为现在我们还没有任何防御性的东西用来反对那些广泛传播的谎言,而这些谎言以保护科学的名义正在流传。一位来自哈佛的同行站起来说:不,我们不需要说真话(truth-telling);我们只需要好的雄辩。那好的,我确实认为我们需要说真话。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论辩说,没有真理,就没有方向;而缺少方向正是她现在在她的一些同行所进行的科学论研究中所看到的情况。她说,启蒙所带来的习惯,已让他们到处漂泊而不再能相信有可能获得真理。她最近在那些同行中所遇到的对气候变化的态度,就是一个实例。

凯勒:事实上,我曾一直努力恢复科学论中人们在气候变化问题的信心,但是反应极为惊人。他们耗费大量的精力并过多地关注于对科学主张的批评和解构,以至于当他们真正面对如此有根据的某些事情时,不知如何去应对。所以,他们会说,噢,尹夫林,我没有能力参与这一争论,或者我有的是全部这种研究方式。他们不知道如何应对。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我们正处在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预见了的急迫危机。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学术研究的习惯与我视之为恰当的反应之间是彼此干涉的,我认为这是真正的灾难。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一直努力以一个内在于科学的、特别是以她自己的生物学领域内的批评声音来建立自己的形象。这一批评性的、也效忠于科学的姿态,通过她在2000年出版的书《基因百年》得以体现。我与她就这本书做了一些详细的讨论。它是一本继续专注于隐喻和说话方式的书——她认为在这个案例中的基因概念现在正处于退化的边缘;但是,它还是试图将遗传学带进一个更为广泛的公众领域。她说,她写这本书的原因是,她担心大众读者所听到的遗传学知识都是神话和故事之类的东西。

凯勒:依照我的看法,我写这本书的主要动机之一是,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属于掌控分子模型的大众基因观与实验室中分子遗传学家针对实际正在发生的事情进行谈论的方式之间,有持续增长的不同。我认为有一个出自实验室工作的故事,比大众风闻的所有故事都更为有趣。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一个学期,我为发展生物学正在发生的事情深感激动。发展生物学家们宣称他们需要帮助,他们正在探究的东西是如此复杂,以至于他们需要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工程师的帮助——你知道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里有许多天才。因此,他们就发展生物学组织了一系列演讲。生物学家们前赴后继地致力于所有那些他们已经解决的问题。我们现在知道这是怎么起作用的,那又是怎么起作用的。这难道不是很美妙吗?物理学家会现身说,是的,但他们为什么需要帮助?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如此地伟大。我要说,是的,实际上那并非易事。刚才告诉你的那个故事非常片面。到处充满了矛盾。而物理学家会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问了生物学家,但是他们说那些物理学家并不理解,这太复杂了。所以,我致力于努力去讲述故事,使之看起来既接近实验室的实际情况,又贴近实验室之外的民众。我想让普通听众认识到研究的复杂性。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把她的书叫做《基因百年》。她说,她本可以称它为“基因兴衰”的,因为她认为,到20世纪末,遗传学已发展得名不副实;而她的故事开始于21世纪初。科学刚刚重新发现被遗忘的奥地利修道士格雷戈尔·孟德尔在豌豆植物中发现的遗传特征。孟德尔在19世纪60年代的工作奠定了新科学的基础,现在以孟德尔遗传定律而复兴。1906年,威廉·贝特森(William Bateson)杜撰了“遗传学”这个新词。1909年,威廉·约翰森(Wilhelm Johannsen)命名为“基因”(the gene)。他说,这个词“完全不依赖于任何假说”。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说,这意味着,约翰森和他的同事对基因是什么浑然不知,不过,他们知道,如此的一个东西一定是存在的。

凯勒:他们在物理学上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作为一个物理实体,但他们知道它不得不做什么。它是一个占位符;它对于生物学所起的作用,就像原子对于物理学或化学做起的作用一样。它将是生物学的基本单位;它将用来解释遗传特征、不变性(permanence)和不朽的特征——像哈布斯堡唇(Hapsburg lip,即突出的下唇)。它也用来解释你是如何从一个受精卵即孕囊(fertilized egg)的发展而成一个有机体的。所以,它一定是小巧和统一的——像物理学中原子一样的遗传粒子。它必须具有能量作用或者被称为基因作用的东西,以便用来解释生物体的发展。并且,它不得不是永恒的——不变量——以便用来解释具有共同表型一类的有机物及其特征的不变性……

凯里:……具有共同表型一类的有机物?

凯勒:……机体……一种特定类型的鼻子是如何通过代继遗传的。但是,所有这些都不过是那些拥有基因实际上是什么的想法的人的假定。什么类型的物理实体能拥有所有那些性质呢?

凯里:多年来,基因持续以一个纯粹的概念实体的地位呈现。1933年,杰出的基因学家T.H.摩尔根陈述说:“在基因学家中,对基因是什么——不论它们是真的还是纯粹的虚构——至今还没有一致的观点。”但是,在20世纪中叶,随着DNA模型的建立——它似乎与对基因已有的说明完全一致,所有这一切都将改变。

凯勒:它那时很特别,是个分子,被认为是非常稳定的——DNA在代继之间是不变的,并且,这种稳定性最初被认为是来自DNA两个链条的结合。它像一个程序,像个图灵带。所以,它能以一台计算机中的一个程序引导一个计算的同样方式引导生物体的发展。这就是当时的情况。

凯里:20世纪50年代DNA的物理模型,以及随后10年的所谓遗传密码的解密,把生物学家引到一个兴高采烈的时期。当马克斯·德尔布吕克因其在分子生物学方面的工作于1969年获得诺贝尔奖时宣称:“生命之谜已被解开。”冈瑟·斯腾特(Gunter Stent)在1968年《科学》杂志上以《这就是分子生物学的现状》为题发表署名文章断言,所有剩下的问题就是“解决细节”。但是,根据尹夫林·福克斯·凯勒看法,从20世纪60年以来,真正发生的是:用一个简单的、稳定的基因物质来书写我们命运的故事,越来越不能达到了。它举DNA的稳定性为例子。

凯勒:DNA的稳定性,即以它的被重复为保真度,结果被证明并不是DNA的性质,而是细胞的成就。它是通过一套持续用于校正、编码和修复DNA的非常复杂的分子发动机装置来维持的。至于发展,我们对它了解得越多,其进程就越具有活力。细胞的不同成分参与了将被合成的部分DNA的激发和指定的行为,即它们是如何被合成或转化的行为。贯穿从DNA到RNA再到蛋白质直至我们的这一简洁思想正趋于瓦解。

凯里:鉴于尹夫林·福克斯·凯勒上面提到的一些技术细节大家并不熟悉,让我就她所说的在20世纪末基因学趋于瓦解给出基本的叙述。我们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都包含我们完整的生命蓝图。它被存储在分成不同种类的被称为基因的片段和序列的DNA的链条上。一个基因含有一个蛋白质组建的指令,而蛋白质是细胞的基本建筑材料。RNA是将DNA上的信息传递给蛋白质的信使或中介物。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说,整个过程的发生,越来越像一幅漫画:我们细胞内所发生的全部复杂性被揭示。结果是,DNA与其细胞环境之间以非常多的方式相互作用;她断定,正是相互区别的基因的思想过去一直在误导我们。它的一个新纪元,是2000年所谓的人类基因组草图的公布。“基因组”一词指的是我们全部的或系列基因。

凯勒:我们所获知的是,基因序列并不告诉你是谁。首先让人吃惊的是,2000年人类基因组草图的公布并发现仅仅有3000个基因存在。怎么会是这样的?事实上,在老鼠或者果蝇体内有那么多的基因。但是,我们甚至不再知道一个基因的情况。在20世纪中叶,我们是有答案的。基因做什么?它制造蛋白质。但是,到20世纪末,我们认识到,一个基因可以制造许多不同的蛋白质。这完全依赖于你把什么叫做一个基因。我的意思是,人们在谈论基因的方式上有真正的不一致。

凯里:基因一词被杜撰出来以便指派给一个能产生某种明确作用的确切事物;它就是赋予你大耳朵或蓝眼睛的东西。但是,现在,每个基因受许多因素的支配并做着许多不同的事,以至于它的边界正在严重地变得模糊不清。尹夫林·福克斯·凯勒不是唯一注意到这种不断增加的不一致的人。遗传学领域里的其他人也开始注意到,现在要给出基因术语任何形式的界定都是极为困难的。

凯勒:几年前,《自然》杂志报道了一个大约有25位生物信息学家开的会议,他们试图就基因的定义达成一致。报道就在我的面前,但我没必要把它读给你们听;不过它是这样的一类东西:基因在某种方式上是与功能有关的DNA的一个序列或序列组……我的意思是,它完全是模糊的和不确切的,但这已经是他们竭尽全力所能做的了。

凯里: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说,在基因学家中,“基因”一词变得越来越不精确了。但是,与此同时,该词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媒体中、每天的谈话中、分子遗传学家们的演讲中,他们继续以一种方便的速记形式去寻找它,以便向大众传递他们的成就。这一广泛的、尹夫林·福克斯·凯勒称为“基因话题”,仍然会激发有关基因的过时思想,其中基因就是作为一个明确的、用来命令事物如何发展的粒子。

凯勒:简单化的基因话题最有问题的暗示是因果关系,其起作用的所有方式都可以追溯到基因作用的思想。但是,在这个体系中,我们现在理解的因果关系处于什么位置呢?它是一种分散式的因果关系,我们又回到了先有鸡或蛋的问题上。它完全是一个动力系统,我们需要谈论它的新方式。事实上,我现在的计划之一是发展一种新的语言。在我们有一种新的谈论方式之前,我们不可能停止谈论基因。我认为那没有用。事实上,我认为那得不偿失。

凯里:当生物学家芭芭拉·麦克林托克(Barbara McClintock)因她在遗传学方面的工作于1983年获得诺贝尔奖时,她把基因组描述为“细胞的一个高敏感器官”。尹夫林·福克斯·凯勒已经写了芭芭拉·麦克林托克的传记,而麦克林托克的评论非常好地概括了尹夫林·福克斯·凯勒恰好一直在说的观点。按照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观点,所谓的“基因预设”,在我们细胞的范围内,正在以不再有任何意义的、作为自主代理者去谈论基因的许多方式中,被支持、修正、解读和更改。事实上,她走得很远,以至于说,它从一开始就错了。

凯勒:我认为,我们现在回到仍然没有恢复其原貌的20世纪末的思想是个错误。就此,我正在写一本小书。错误的思想是指:你可以用19世纪的术语从后天中分出先天,用20世纪的术语从环境中分出遗传性。这种思想——它们是可分离的量——是一种新思想。我还不能发现其单一的先驱。人们就先天和后天谈论了很多,但是,先天和后天总是相互缠绕的。后天这个词就意味着后天的先天。所以,我认为,在先天和后天之间有间隔的思想来自那些早期的有关不起眼的基因——通过自身发挥作用——的原始见解。

凯里:从一开始,基因概念就体现一定的假设。有关键的两点:首先,每个事物都有一个简单的基本原因;第二,机体可以按一部机器的样式来塑造。从那些假说开始,基因就是一个原因,然后形成基因保持远离细胞的思想,并在代继间完整地传递。这变成了有时被称为“新达尔文主义”的核心教条。当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写他的书《自私的基因》时,他给出一个更为极端的构想:人类像“被盲目地设计了程序以便维护被称为基因的自私分子的机器人装置”。基因过去被认为是强大的,它并不受其主人的摆布,而仅仅为偶然、随机的突变所改变,其过程表现为,在这场生存竞争的博弈中,获胜的是处于优势的幸运者。但是,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说,这个理论也破烂不堪,因为它现在显现突变是服从于各种各样的规则的。所谓的表观遗传因子,即完全外在于基因组的因素能在基因组内部影响突变的速率和特征。并且它对我们人类的演化图景是意味深长的,因为它似乎是说,进化的变化可能并不是曾设想的那样是随机的和没有方向性的。

凯勒:我是个进化论者,但并不相信新达尔文主义理论对于理解进化是一个合适的框架。进化不仅仅是在DNA中的随机变化,它也在DNA中促进变化。表观遗传变化可能使突变的可能性更大。所以,突变的速率将变化,即将在压力之下加速进化。突变可能在基因组的特殊部分被激发。之前人们说,DNA是自发的,同样地,突变也是自发的和随机的。它们并不是这样的,是有规律的。突变率是有规律的。我们已经说过,使得DNA如此忠实地从一代遗传到下一代的,是做纠错工作的整套装置。但是,装置会发生故障,或者会跳过,或者会被修改。所以,突变率是对环境和环境信号的回应。我认为,我们正在开始理解遗传变异可能被环境、环境力量所激发的方式。因此进化变成一个更加复杂的过程。

凯里:大约一百年前,经典物理学世界溃败,不能再分的原子被设想为事物的建筑材料,我们世界的稳固根基开始拓展进入一个似乎看来是无限和无穷尽的复杂性的全新王国。分子生物学现在似乎处于一个类似革命的阵痛之中。但是,在尹夫林·福克斯·凯勒的观点里,分子生物学的语言还没有与其发现同步。这一差距很重要,因为她所称的“基因话题”现在到处都有,廉价的DNA测序技术不久将使得基因扫描像CAT扫描一样可以支付得起。所以,我们似乎是说,基因依然是遗传的坚硬原子,而科学正在重新界定作为在复杂的和相互依赖的多细胞环境中动力学因素的基因组。这对尹夫林·福克斯·凯勒而言意味着,与其全部职业生涯所坚持的“语言是至关重要的”保持一致,我们需要一种新的谈话方式。对她而言,基因概念带有太多的负重,太多的不再适合情况的假说。它变成一个她认为严重地误导了没有科学知识的大众的术语。但是,她说,在《基因百年》这本没有得到一些评论家好评的书中,她试图为该术语写墓志铭以示纪念。

凯勒:我被《自然》杂志指控为反对基因而发动一场“圣战”的人。我深感吃惊,因为我认为它是我写过的第一本真正不会引起争论的书。我向许多生物学家询问了这一充满敌意的反应,他们所有人都说同样的事情:钱。现在,我完全不能用钱来“购买“这一答案,但它确实还是有些名堂的。对基因的大肆宣传是出于对生物技术工业的极大兴趣——出于对生物技术工业的巨大利益;它也对正在追逐资金的人有极大的兴趣。所以,科学不仅是非常强大的,而且也是非常贫穷的,它为获得资源而竞争着。因此,科学从自身利益考虑而将其呈现在公众面前,以便服务于它自身的需要。

凯里:当威廉·约翰森创造基因这个术语时,他称它为“一个相当合用的小词”。因此,它将继续作为一个有价值的偶像为生物学服务,并作为一个有价值的产品为生物技术服务。但是,尹夫林·福克斯·凯勒最后说,科学一直在快速地变化,最终,它的术语将不得不伴随其变化而改变——虽然这要经历很长时间。

凯勒:显然,一种新生物学正在出现,这是没有疑问的。对于这一新的生物学,我们以一种无所不包的术语来谈论系统生物学。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它是一把保护伞,一把用来保护许多不同发展途径的保护伞。我们不知道它看起来将像什么,但我认为,采用所有那些不同的路径,我们将最终获得某些不同的东西。

(淮阴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王荣江译校,标题、摘要和关键词为译者所加。)

责任编辑:王荣江

How to Think about Science (XIV): Science and Gender

Evelyn Fox Keller, David Cayley

Abstract:Evelyn Fox Keller devotes herself to the researches on ideologies of science and gender, and how these two ideologies had gotten historically interwoven. She thinks that the interweaving of science and gender not only distorts science, but also disqualifies women from scientist. It is because that this interweaving turns the natural world into an image of human social relationship. "Science is male, nature is female." This is no mere a kind of wording. For centuries, it had a formative influence on how science was imagined and how it was done. We always need language which we can know how to construct to provide a cognitive framework. She wants to get science out of gender and tries to realize science by the way beyond the limit of category of gender. As a biologist, she expresses her own opinions with the understanding of genes and the change of wording about its meaning. She thinks that the concept of the gene carries too much baggage, and too many assumptions which are on longer fit the reality. It has become a term which seriously misleads the public. Science is presented to the public by the way considered its own interest for meeting its own needs. She thinks that terminology about science will have to repeatedly change in order to be suitable for the fast-changing science.

作者简介:尹夫林·福克斯·凯勒(Evelyn Fox Keller),生物学家,麻省理工学院科学哲学和科学史教授,《对性别和科学的沉思》(Reflection on Gender and Science)和《基因百年》(The Century of the Gene)的作者。

基金项目:201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4BZX023);2013年度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13ZXB003)。

中图分类号:N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8444(2016)01-0053-08

收稿日期:2015-12-06

【科学哲学·如何认识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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