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读与中学语文教学
2016-03-16左其福
左其福
(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文本细读与中学语文教学
左其福
(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中学语文教学应当以文本分析为中心,多从写的角度来把握文本的运作规律,避免超越形式直奔主题的错误做法。中学语文教师可以批判性地借鉴英美新批评的文本细读法,认真考量文本构成的多种要素和多元维度,从语言、意义、语境三个点以及修辞、审美、文化三个面来进行文本的分析与解读。
中学语文教学;文本细读;意义与形式
读与写是中学生所应具备的两种基本的语言能力,也是中学语文教学的重点和难点。其实,读、写是密不可分的。一般说来,善写之人必善读,善读之人大体上也能写。当前,中学生写作能力有所下降,与他们自身的阅读习惯和阅读能力有着直接的关联,而究其根源又与中学语文教学长期以来重思想内容轻语言形式的做法脱不了干系。因为会不会读、如何读,不只是阅读者个人的天赋问题,更多的还是教育问题。对多数人而言,只有通过专业教育,才能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阅读程式和方法,进而感知文本的魅力与奥秘。换言之,善读是在一定的方法论和专业知识的引领下开展的有效阅读行为,它指向的不只是阅读者的个人经验,还有文本的运作规律,即写作规律,如语词的使用、篇章的结构以及意义的表达等等。笔者以为,这些规律的获得离不开对文本的分析和研读。如果上升到理论层面,我们可以借用英美新批评的核心术语——“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来概括。但要说明的是,我们不是拘泥于英美新批评的理论预设和学术视野,将文本视为一种封闭性结构,否定文本之外的经验世界和写作者自身的主观因素对文本产生的影响,而是吸收其以文本为中心的研究立场及相关的实践成果,认真考量文本构成的多种要素和多元维度。具体来讲,语言、意义和语境是我们开展文本分析不可或缺的三个点,修辞、审美与文化则是需要考虑的三个面。所谓文本细读当从这三个点、面入手。
一 感受语言之美
我们都知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语言给人带来美的感受。实际上,一切好文章,无论文学还是非文学都是语言的艺术,也都具有一定的审美属性。离开审美和对语言的独特艺术处理,写作就变成了枯燥无味的日常言说,不可能作为文章或文学流传下来,更不可能进入教科书。孔子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中学语文课文大都来自名家之手,并且经历了时间的检验。它们之所以被选入教材,首先就与所选文本的语言特色及其审美属性密切相关。据粗略统计,在中学语文教材的所有课文中,文学类作品如诗歌、小说、散文、剧本等占比超过60%,非文学类作品如说明文、议论文、杂文、科普小品以及新闻报道等大约占40%。文学作品的审美效果不用多言,即便那些非文学作品,也是编选者们挑选出来的语言精品,其文学性和审美性不容置疑。那么,在中学语文教学过程中,我们首先就要面对不同文本的审美特性,追问究竟是语言的何种使用方式赋予了文本的吸引力和感染力。由此,分析语言运用中的美,切实引导学生感受语言美便成了文本细读的首要任务。
不过,我们对语言美的理解不能局限于过去常常提及的形象、生动或者声音、韵律、节奏等表面层次,还应深入到语言的语义结构及修辞领域,进一步发掘语言美的深层内涵。在这一点上,英美新批评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和操作手段,值得我们重视和借鉴。比如瑞恰兹提出的真实陈述和虚假陈述说,燕卜逊的复义说,兰色姆的构架与肌质说,艾伦·退特的张力说,以及布鲁克斯的悖论与反讽说等等。由于新批评理论家们很多就是诗人、作家,他们的理论建构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自身的创作实践,用这些理论来分析文学语言特别是诗歌语言非常有效。台湾学者颜元叔的《析〈春望〉》[1] 218-222一文便是很好的案例。
该文中,作者主要借用布鲁克斯和燕卜逊的相关理论,出色地揭示了杜甫《春望》这首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的审美特色——矛盾性与含混性。比如对诗中首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分析。作者认为,这是一句典型的矛盾语,其中“国破”是情感语,“山河在”是无情语,它表现了自然世界与人生世界的两相脱离,或者说自然对人事的无动于衷。你看国家已“破”,山河却依旧“存在”,而且还自个儿碧绿着,可见山河是多么无情!以“有情”面对“无情”,痛感更显强烈。接下来的“深”字,一方面说明草木长得非常茂盛,另一方面也影射草木因国家破败、无人照料而长得零乱芜秽。一字兼具两义,显示出诗歌语言特有的含混美。这种含混美在诗歌第二句、第三句有更充分的表现。第二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过去很多语文教师总是将其作为普通的拟人手法来分析,讲起来淡乎寡味,诗意全无。而在作者看来,这一句的最大特色是省略,即主语的缺失。由于缺少主语,整个句子的含义变得极为丰富。它既可以是诗人“感时”,诗人“恨别”,主词是诗人,也可以是花感时而溅泪,鸟恨别而心惊,“花”“鸟”各为主词,同时还可以是花感时诗人因之溅泪,鸟恨别而诗人因之惊心。作者强调,这不是故意玩弄语言游戏,而是很好地烘托出了一种物我合一的审美境界,说明在当时特定的情境中,人与花、鸟在感时恨别中,已经混为一体,分不开来了。同样,对于第三句“烽火连三月”中的“三月”,作者也作了独特的解释,它既可以是 “三个月”或时间很久,也可以是暮春三月,而按后者来理解效果可能更佳。如果“烽火”烧毁了暮春的景色,摧残了自然的生命,那就更能说明战争的残酷性和荒凉感。
这种通过字斟句酌的方式来品味和感受文本语言的美,是英美新批评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其实也是中国古代文学鉴赏如诗歌评点、小说评点的优良传统,它对引领我们进入文学创作语境,把握文学语言内在的审美规律很有帮助,中学语文教学应当充分发挥这一优势,切实培养学生的语感能力。
二 探寻文本之意
意义是文本构成的核心要素,历来也是中学语文教学的重要内容,在某些语文教师那里甚至成了课堂教学的主要内容。老师们以为只要抓住了文意,让学生了解文意,就顺利完成了语文教学的任务。正是这种观念长期制约了中学语文教学的改革和实践,使得我们的学生可以在文章的道理、寓意方面滔滔不绝,而面对文章的写作规律却缚手无策。中学生只读不写,或者根本不知如何去写的现象大概可以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我们不否定意义在中学语文教学中的地位,但是我们应当明确,意义是在文本中生成的,不是由谁来给定的。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认为,内容是由形式创造出来的,不是内容决定形式,而是形式决定内容。的确,读一首诗,看一部小说,我们不可能只问其思想主题,而不顾其语言形式,只肯定其思想价值,而否定其艺术价值。著名作家汪曾祺在《小说的思想和语言》一文中指出:“我认为小说本来就是语言的艺术,就像绘画,是线条和色彩的艺术。音乐,是旋律和节奏的艺术。有人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点,我认为这话是不能成立的。就好像说这幅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这个曲子还可以,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种话不能成立一样。我认为,语言不好,这个小说肯定不好。”[2]43汪先生虽然只讲到了语言,但他着眼的还是文本的整体形式,强调的是文本内容、意义和文本形式之间的紧密联系。如果抛开语言形式,我们对文本的理解就会出现偏差,至少是不全面、不深刻的。
朱自清的《背影》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散文名篇,20世纪30年代便选入中学语文教材,至今还是中学语文教学的重点课文。关于这篇散文的意义和主题,师生们已经形成了大体一致的看法,那就是父子之情、父子之爱。这样理解,当然不会有错。问题在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父爱?它和我们平常的父爱有何区别?一部表现父爱的作品为什么会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流传下来?简言之,它所表现出来的父爱独特性在哪里?这是问题的关键。只有抓住这个关键,我们才能真正进入文本内部,打量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领会其中每一段文字甚至每一句话的含义。否则,本篇课文的教学很可能迷失方向,跌入大谈特谈父爱多么动人、父子之情如何重要的陷阱,从而将语文课变成思想道德课。我们认为,正确的做法应当是抛开现成的结论,仔细阅读文本,在文本的语言表达、材料选择以及细节刻画等多个方面把握父爱的独特性。这样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笔下的深情父爱其实并不和谐,而是存在着矛盾与冲突的。也就是说,《背影》表现的不是一般的爱,而是一种“隔膜的爱”。这种爱隐含在文章的字里行间,需要我们去细读和品味。比如,父亲在已托茶房的情况下还是决定自己送行,表现出对儿子独立行动能力的怀疑,文中写道:“其实我那时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父亲跟脚夫讲价钱,儿子被取消说话的权力和机会,文中写道:“总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父亲嘱托茶房照看儿子,再次表现出对儿子的不信任,文中写道:“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最后,儿子争着去买橘子,父亲又坚定地表示拒绝,并且以命令的口吻说:“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这些具有对抗性的细节和心理活动表明,“我”并不认同父亲的行为,“我”的自信、自尊在父亲的保守谨慎而又我行我素面前受到了伤害。除此之外,有的研究者还在文本之外找到了作者朱自清父子不睦的现实依据,比如朱自清对父亲在自身经济问题上表现出来的专制式家长作风的不满,以及朱自清本人对“五四”个性解放思潮的认同与接纳等等。[3]18-36当然,这些并不重要,文本自身的言说才是最有说服力的。
由此可以看出,寻找文本意义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深入剖析文本形式的过程。文本的形式越复杂,其意义越丰富;文本的形式越独特,其意义往往也更新颖。这里的形式既包括文本的语言、选材和结构,也包括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细节和场面。明末清初,我国著名的小说评点家金圣叹从《水浒传》的人物出场次序中,敏锐地发现了小说的主题内涵。他认为,作者全书开篇即写高俅,不写梁山好汉,是“乱自上作”的体现,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和警示性。相反,如果先写梁山好汉,后写高俅,则会造成“乱自下生”的反面效果,意义便会彻底翻转。[4]54总之,我们最好不轻易放过文本形式的每一个要素,特别要防止越过形式直奔主题的错误做法。那样既会造成文本意义的扭曲,也不利于对文本形式规律的把握,更不利于学生的写作实践。笔者以为,中学语文教学,多从 “写”的角度来思考文本的意义是比较理想的选择。
三 深入文化之境
从本质上讲,文学就是文化,文章也是文化,因为它们都植根于文化,也彰显了文化。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历史时期,文学或文章之所以具有不同的面貌和特色,与其所关联的文化背景、文化语境以及文化心理结构是密不可分的。比如,西方文化强调二元对立,悲剧艺术比较发达,中国文化强调和谐,悲剧作品相对缺乏;西方文化求“真”,艺术的写实色彩突出,中国文化重“情”,艺术的抒情意味浓厚;西方文化讲个体,表情达意明快而直接,中国文化重集体,艺术表现委婉而含蓄等等。因此,文本细读除了语言形式分析、意义分析之外,还应深入下去,引导学生进入文本的文化层面。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文学或文章的内涵,并理解其艺术风格。
以韩愈的散文《马说》为例。笔者曾在观摩某中学语文教学的公开课时,发现有教师将此文的主旨理解为“要做自己的伯乐”!这一观点听起来很新鲜、很现代。但细细想来,这种结论其实是误读,它既不符合文本原意,也背离了作者自身的人生经历,同时还与中国传统的文化观念存在冲突。我们知道,《马说》是一篇具有寓言色彩的政论文。文章表面说马,实则说人,是对封建统治者扼杀人才的讽刺和批判,全文形成一个整体的隐喻结构。文章立论很清楚:“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言下之意,人才需要具有慧眼之人来发现和培养,人才的发掘比人才的数量更重要。如果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那就是要善于发现人、培养人,建立好的人才培养机制。这在韩愈那个时代当然不可能实现,所以才有作者对“伯乐不常有”的感叹,特别是对那些骑马找马还大言不惭地说“天下无马”的统治者表示极端愤慨。
那么我们究竟可不可以引申到“要做自己的伯乐”这一观念上来呢?这就得看文本生成的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了。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富有文才,但因性格耿直,仕途并不顺利,还屡遭贬谪,甚至差点因劝谏宪宗皇帝迎取佛骨一事而丢了性命。试想,一个连自身命运都掌控在封建统治者手中的文人,他能做到陶渊明那样“不为五斗米折腰”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可能去高调宣扬做自己的伯乐呢?它的现实意义和可能性在哪里?我们不要将当今时代青年们的自主创业、依靠自我奋斗实现人生价值等口号穿越时空放置到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历史中去。
上述思路同样可以用来处理《陋室铭》这篇课文教学存在的疑点。《陋室铭》是一篇比较特殊的文章,其特殊性就在于它是刘禹锡写作的称述作者本人德行的文字。文章篇幅短小,意思也很清楚,大概是说自己的品德如何高尚,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但文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一句并不好理解,提问者甚多,老师们普遍将它理解为“这是简陋的房子,只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品德高尚”,或者“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只是我的品德高尚(就不感到简陋了)”。从字面来看,这些解释似乎没有问题。但是我们必须注意,这篇文章在写作上有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那就是托物言志,间接表意,而且是一贯到底:首先是以名山胜水为喻,接着写屋外盎然生机,再写博学之士和高雅乐曲,最后又以诸葛亮和西汉文学家杨雄居住过的草房类比。这些没有一处是作者直白地赞美自己的,就连文章结尾引用孔子的话也特意隐去了“君子居之”,只保留“何陋之有”这一部分。作者之所以这么写,根本原因就在于这篇文章是对自己的赞美和肯定。在中国传统的文化语境中,自我赞美和批评他人一样都讲究含蓄,避免直露,写文章更是如此,比如屈原以香草美人自比,韩愈以“马”说人。刘禹锡不可能连这些都不懂,而在文中毫无顾忌地赞美自己品德之高尚。惟一合理的解释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中的“吾”,不能直译为“我”,而应当意译为我的铭文。因此,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是,这间房子虽然简陋,但因为有了《陋室铭》这篇铭文就不再显得简陋了。只有这样来理解,文章整体的艺术特色——“托物言志”才讲得通透,文意才讲得清楚,并且符合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实际。
[1] 黄维樑,曹顺庆.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垦拓[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 汪曾祺.晚翠文谈新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3] 闫苹.中学语文名篇的时代解读[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7.
[4] 陈曦钟,侯忠义等.水浒传会评本:上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编校 杨旭明 实习生 符平平)
On Text Close Reading and Chinese Language Teaching in Middle Schools
ZUOQi-fu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 Hengyang Hunan 421002, China)
The Chinese language teaching in middle school should be centered in text analysi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ritten to assure the rules of the text operation and avoid the mistake of out of the form and straight to the theme. The teachers of middle schools may critically learn from British and American new criticism of the method of close reading, seriously consider various elements and multiple dimensions of the text structure, and analysis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text from three points of language, meaning, context and three aspects of rhetoric, aesthetics and culture.
Chinese language teaching in middle school; close reading; meaning and form
2016-08-26
湖南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娱乐化背景下高校文学经典教育的创新研究”(XJK015BGD005);湖南省普通高校2015年教学改革研究课题“应用型人才培养目标下地方高校文学教学改革研究”;湖南省普通高等学校2016年教学改革研究项目“学科研究与中学语文教学”;衡阳市社会科学基金课题“微时代青少年文学教育的转型研究”(2014D072)。
左其福(1974—),男,湖南衡阳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批评及文艺理论研究。
G632.0
A
1673-0313(2016)05-013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