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报道的嬗变:基于媒介社会学视角下的考察
2016-03-16盛芳
盛 芳
(衡阳师范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典型报道的嬗变:基于媒介社会学视角下的考察
盛 芳
(衡阳师范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典型报道在中国从20世纪40年代发端至今已有70余年,其观念的生产与党和政府的政策及倡导的价值取向相契合,意识形态意味浓厚,作为最常用的宣传、鼓动、激励手段,曾经取得巨大的传播效果,但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逐渐衰微。进入新世纪后,典型报道在经历了高潮与低谷、肯定与质疑后依然强劲,有人称之为“后典型”时代已来临。文章拟从媒介社会学的视角,探讨典型观念的生产、式微与再度强化的内外部原因。
典型报道;媒介社会学;意识形态
荷兰学者佛克马、蚁布思在《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一书中指出:长期以来,经典在宗教、伦理、审美和社会生活的众多方面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它们是提供指导的思想宝库。或者用一种更为时髦的说法就是,经典一直都是解决问题的一门工具,它提供了一个引发可能的问题和可能的答案的发源地。他们认为,“经典的变化可能是由政治形势的变化促成的,但另一方面,经典也可以成为一种政治工具。”[1]37-44
中国的典型报道就是这样一种“工具”,作为新闻实践中的“经典”,它们对政治、经济、文化与社会生活产生了重要作用,首先它体现着重要的国家意识形态,即社会主义中国的政治理想、价值追求和行为规范等精神内涵。其次,榜样的示范鼓舞了老百姓参与经济建设的热情;再次,一些典型人物还成为符号,建构了公众的集体记忆。典型曾深入参与到一代文化思潮的形成与扩散,比如张海迪的报道与自强不息的20世纪80年代的彼此映照,而雷锋及雷锋精神在不同时代的演绎可视为典型参与社会的经典个案。媒介社会学作为一门边缘学科,强调运用社会学理论分析传播过程,研究媒介和社会的相互作用与影响。从媒介社会学视角来看,典型报道本身与一定时期的社会需要联系紧密,典型的生产建构、强化、式微与再度强化不仅仅是新闻界内部的议题。
一、典型的生成与强化
苏联文艺学家季莫菲耶夫曾提出过一种“典型学”,他很具体地给每一种“典型”规定了一种公式:“例如,学者的典型——与生活实践相密切地联系着的创造者和积极分子;工人的典型——发明家和斯达哈诺夫工作者;集体农民的典型——从他们的例子上表现着城乡间本质界限的消灭;艺术家的典型——他们的创作的基础是为人民的利益和需要而服务;爱国战士和英雄的典型;妇女的典型——她们已成了独立的跟男子有同等权利的新生活的建设者。”[2]127-138由此可以看出,典型这种模式化的生产明确、高效,非常便于人们对其内涵的把握。长期以来,中国的主流媒体也塑造了不同领域不同战线的典型形象:公而忘私的党员干部、勤劳苦干的工农群体、舍身报国的军人、无私奉献的知识分子、奋勇拼搏的体育运动员等。
典型报道的意识形态特征非常明显。最早的典型报道是1942年《解放日报》刊发的吴满有先进事迹报道,这也是在毛泽东倡导下推出的头条。在解放区特殊的媒介生态环境中,毛泽东显然有意创造出有别于国统区奉行的资本主义新闻学的另一种本土理论范式与操作手法,媒体报道从内容到形式,从报道对象到价值取向均产生了质的转换,解放区的文艺创作与媒体报道把笔墨对准士兵、农民与工人,崇尚生产劳动,建构神圣的革命话语。在以《解放日报》改版为标志的新闻改革中,中国共产党新闻话语系统得以建立,阶级立场的重要性被强化。典型开路从此成为发动、组织群众,进行革命与社会建设的最常用工作方法。
建国后典型报道更是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完成中典型报道显示出其巨大的指导、鼓舞、示范作用,除了推动经济建设,典型与国家意识形态建构的关系更为密切,从穆青的相关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典型的重要:在谈到雷锋的宣传时,他指出“好的新闻报道,必须在思想上对群众有所启发,精神上有所鼓舞,因此它必然是群众良好的思想教材。”[3]85在《谈谈人物通讯采写中的几个问题》(1979年)一文中,穆青更是指出“能否高瞻远瞩地提炼出能够反映时代特征的主题,并且从这个高度来表现英雄人物的革命精神和思想风貌,就成为决定人物通讯成败、优劣的关键。”[3]151
显而易见的是,“典型报道”决不仅仅是一种新闻体裁。深具中国特色的这一党报工作的优良传统,是新闻报道评价的重要标准,它强调时代语境,偏重于影响受众的认知甚至转变受众的行为方式,其宣传效应和舆论导向目标优先于信息传递。
二、典型报道式微
典型报道的式微始于20世纪90年代,直接的表现是刊发数量减少,机关党报在报业结构中比重下降,新兴报业品种如都市报、财经报版面上难觅典型身影,电视民生新闻栏目也无暇顾及。全国范围内的典型人物出现频率下降,更突出的则是传播效果的弱化。究其成因,除了内部自身问题,更有媒介生态环境的变化。
1.内部因素
事物超过了限度就走向了反面。“典型报道万能论”、捏造典型、乱树典型、拔高、神化典型让典型报道自身陷入困境。
长期以来,《人民日报》、新华社刊发的典型报道起着重要的示范性作用,为新闻界提供了典型报道范式的最高标准,拥有不容置疑的地位。但随着党报党刊的实际影响力下降,典型报道的传播效果弱化,受众主动阅听比率下降,且反向解读者居多。
典型报道的内部问题体现在“典型”生成的自上而下的惯有模式:集中报道、反复宣讲,工具意味过于浓厚。当公众的民主意识、主体意识增强后,这种模式必然遭到质疑与反感。
受众的对抗性解读主要缘于典型报道由来已久的积习:过分强调国家利益和集体主义,违反人伦忽视了个人情感价值。比如运动员为国争光,亲人去世也不回家(有主动为之也有被教练或组织隐瞒的情况),这种看似崇高伟大实则荒唐可笑的行为,为大家牺牲小家的行为屡见不鲜。
自发捍卫集体荣誉固然值得嘉许,但过分的集体主义教育,将个人物化为社会的螺丝钉,甚至广泛推崇有违人伦的“职业操守”,否定了个人情感存在的价值。这样的报道范式在初期或许有感动人心之处,随着社会环境的日益多元及受众需求、心理的变化,只能成为人们嘲讽并热衷解构的对象。
2.典型消解的外部因素
首先是文化价值的冲突。
市场经济体制确立后,带来的是整个社会的转型,文化气候也随之转变。相比20世纪80年代的宏大叙事,90年代可以说是平民时代。发现生活、发现人、发现人性成为时代呼唤的主题,个人化的趣味、偏好有了自由表达的条件。关注人特别是小人物的命运成为90年代文化人的一种共鸣,并且相互影响、激荡。文学领域“新写实主义”盛行,以《一地鸡毛》为代表的作品热衷于书写底层百姓的日常琐事;影视界第六代导演不再拍宏大叙事,而是转向私人话语。物质主义与新媒体技术对人们生活的介入程度越深,世俗化、娱乐化的倾向就越明显。
当典型报道置身于消费文化语境,文化价值上的冲突就不可避免,这主要体现在典型报道对崇高精神的追求与大众文化的世俗平庸之间的矛盾:小时代中的个人情调取代了大时代的宏大叙事,以大众媒介为载体的大众文化追求感性愉悦上的满足,也与典型报道的理性表达产生矛盾。大众文化在中国的迅猛发展不断消解着人们过去对所有崇高的、理想的、严肃的事物的崇拜。后现代主义思潮进一步造成了对传统价值理念的冲击。怀疑主义盛行、批判精神愈长,消解权威和解构传统的呼声日益高涨,在大众文化领域,优美的、崇高的事物常常难以获得大众的接受,而一些庸俗的的东西反而容易获得认同和支持,典型人物报道所推崇的价值观念常常被湮没在强大的网络文化之中,并被消解于无形,“反主流”倾向和“恶搞”经典现象也层出不穷,网友热衷于将英雄人物恶搞成小混混或反面人物,将舍生取义的英勇行为解构为世俗甚至庸俗的举动。
崇高作为一种理念的胜利,容易被意识形态化,崇高在市场经济话语体系中的消解,自然也意味着典型魅力的消退,最终导致典型报道逐步消解。典型样式还在,但影响不再,媒体惯常的编码不变,而受众在解码上各行其是。
其次是典型报道与跨文化传播新诉求的矛盾。
典型观念的政治宣传要义与西方话语体系中的专业准则与普世价值存在矛盾。宣传话语与新闻专业理念,阶级性、意识形态与普世价值,后者无疑更易捕获媒介文化市场。实践证明,在对外传播工作中,当媒介向西方展示中国文化中体现人类普遍价值的内容,特别是关注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实践,展示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态度、生命情调、人生愿望和追求,肯定和张扬人性魅力时往往能收到最好的传播效果。也就是说,当我们找到新闻传播的“共通语言”时,更利于提升文化软实力。相比而言,典型报道中浓烈的政治词汇难以取得实效。
三、典型报道的再度强化
典型报道在经历了一系列的阵痛、转型与变革之后,又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将舆论导向视为己任的官方媒体,不仅没有取消或减少典型人物报道的数量,反而加大报道比重,开辟典型人物报道专栏。2010年4月起,由中央电视台推出的系列人物专栏“身边的感动”每周一到周五在央视一套播出,《人民日报》也开辟了“身边的感动”“时代先锋”等典型人物报道专栏,不定期地刊发于要闻六版。2014年初《人民日报》曾在同一天的第6版、13版、14版开设“人民满意的公务员专栏”“最美基层干部”“100个人的中国梦·传递基层正能量”等人物报道专栏。地方机关党报也与此相似,如《湖南日报》散见于各版的主题人物报道专栏,有时是乡村医生,有时是村官,有时是其他群体。其他报纸也大体如此,仅以2014年1月5日至11日为期一周的《中国青年报》为例,就开设了“走基层”“我的中国梦之奋斗的青春最美丽”“最美青工”“寻找青春榜样”等专栏。各地都市报如《新京报》持续几年的“感动社区人物”、《京华时报》“平凡的良心”等大型评选活动,报道了大批普通百姓,宣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2014年12月,全国新闻战线发起大型主题采访活动“行进中国·精彩故事”,全面展示老百姓的风貌,典型人物报道的感染力大大增强。
于是,典型报道话语在业界与学界各行其是:学术界就典型报道“式微消亡”进行思辨;业界新闻实践中典型人物报道“安然无恙”甚至日益有包围之势。这种反差也表明,典型观念虽然有消解之势,但典型报道依然存在并发挥重要作用,此中原因有三:
1.宣传政策的要求
中共十四大以来党的宣传政策总体上看具有鲜明的政治导向,新闻报道坚持正面为主的方针一以贯之。很显然,要保证意识形态工作的领导权、管理权、话语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有赖于主流媒体的宣传报道,典型报道因其鲜明的核心价值体现成为重要手段。政治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维护国家统一、保证政权稳定和凝聚社会认同的意识形态,而典型报道/典型人物报道通过具体的人和事生动诠释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涵与外延,是这种向心力的最佳载体,国家、政府和党需要这种意识形态的载体,不会任其消亡[4]29。
当前,政治理念依旧是报道主题的“风向标”。无论是“永远的丰碑”“身边的感动”,还是“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中国梦”“大国工匠”都以正面人物报道为主导,宣传党和政府的路线、方针、政策。典型报道作为宣传范式的产物,只要中国新闻事业性质与功能不变,只要我国新闻主导理论范式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就不会真正衰微。目前来看,在以央视、新华社、《人民日报》为代表的主流喉舌媒体中,新闻专业话语并未占据主导地位,宣传话语仍是主流,这应该是典型报道不减反增的重要因素。
典型报道的“顽强”还与地方官员的政绩需求有关。党报具有超越新闻媒体的政治权力功能,各地宣传部门将能在上一级党报上刊登地方政府正面报道看作重要年度任务,其中典型人物报道、典型经验成为宣传部门集合地方媒体着力打造的重中之重,往往提前几个月即着手安排,瞄准上一级党报头版头条。
据笔者在本市新闻奖评审现场了解的情况,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为了本地报道能上省级党报头版头条,从报社抽调精英,多次采访,反复修改,最终得以在教师节这一节点上推出“轮椅上的教师”这一典型,这一做法被称为成功运作的经验。这一现象在全国都很普遍,大家彼此理解并习以为常。
另一方面,新闻教育中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不断强化,部校共建机制在全国范围推行,“马工程”《新闻学概论》教材普遍使用,这一切均旨在提升学生包括教师的政治认同,强化意识形态。
2.公众对真善美的期许
经济的快速发展使得工具理性在与价值理性的博弈中占领上风,道德缺失、诚信缺失、唯利是图等现象让人心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并重新审视人生的价值、生存意义。当网络世界中的暴力、丑闻与负面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受众也会出现审丑疲劳,更多的人希望看到正面积极的新闻报道。几大门户网站纷纷加强正能量的传播,如凤凰网“暖新闻”栏目推出后,收到的网友反馈超乎预期。统计发现,平均每篇的访问量(UV)达百万级,“暖新闻”栏目的累计访问量已经超过1亿人次。(2015年06月19日凤凰资讯:凤凰网“暖新闻”推出两个月 访问量突破1亿人次)
新闻媒体肩负着传播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任,典型宣传无疑是实施良好舆论导向的主要方式。
3.典型报道自身积极谋求变革
舆论引导是一门艺术,各媒体在政策语境与市场竞争环境中不断探求传播方式的变革,典型报道的外貌与内核也在悄然改变。2015年2月22日央视《新闻联播》集中播放了三个“只为多看你一眼”的故事:疾驰而过的高铁上,妻子手持红丝巾,只为与执勤的丈夫见面6秒;年迈的父母为了与女儿6分30秒的团圆而奔波百余里;8天7夜风雪路,军嫂跨越半个中国,只为陪驻扎军营的新婚丈夫过年,当《无条件为你》的音乐声响起,尽管很多人知道这是主题宣传,但还是被感动。子栏目“百姓自拍”的原生态记录对“新闻联播”而言也是理念及表达上的创新,这些宽泛意义上的人物传播,用纪实故事收获了无数点赞与转发。上述各种突破传统模式、淡化政治符号内涵的多样化报道被称之为“后典型”“非典型”报道。
总体来看,典型报道在报道意图上由单一的政治教化转向社会整合与价值导向,作为制造价值、文化共识的工具,这一价值导向功能一定会继续得到重视。
典型理论是现实主义文艺作品中的一条指导原则,它必然会随着当代人的审美心理发生变化,同理,新闻典型内涵也会不断迁移革新。解构与颠覆的后现代主义不能代表后现代社会的一切,典型的叙事与现代性的思维方式仍是主流,受众仍然需要榜样,需要从他人身上学会经验,需要正面的引导、反面的审视及中间状态的多元。典型理论不是枯燥乏味的代名词,正如典型观本身不带有意识形态的特色一样。不是典型理论过时了,而是我们还没有完全学会如何使用。
新闻实践中,人物报道占据较大的比重,这些报道体裁多样,手法不一,除了以机关党报为代表的主流媒体,通俗类媒体、精英类媒体也在典型人物报道领域有所表现,商业门户网站的人物专题策划与专栏频频获得关注,典型报道走出狭窄的门,日益呈现开放态势。“后典型”也好,“非典型”也好,在新的媒介生态环境中,关键不在于它的概念是什么,而是在于写什么以及怎么写。
[1] 佛克马,蚁布斯.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2] 旷新年.典型概念的变迁[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1).
[3] 穆青.穆青论新闻[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
[4] 倪思洁.典型人物报道的价值导向研究——以《人民日报》“身边的感动”专栏为例[D].广州:暨南大学,2014.
(编校 周远成 实习生 符平平)
On Evolution of Typical Reporting: Based on Perspective of Sociology of Media
SHENGFang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 Hengyang Hunan 421002, China)
The typical reporting which originating from 1940s has spread in China over 70 years. Its concepts have strong sense of the ideology, which fit to the government's policy and the value orientation it advocated. Once the typical reporting has made a huge communication effects as it was commonly used in propaganda and encouragement. But since 1990 it has gradually declined. After entering the new century, the typical reporting experienced highs and lows, but eventually remained strong. Thus, it was called that the “post-typical” time has come. This paper, based on a perspective of sociology of the media, explored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reason of the producing, declining and re-strengthening of the typical concepts.
typical reporting; sociology of the media; ideology
2016-07-18
盛芳(1976—),女,湖南长沙人,副教授,从事新闻史论研究。
G206.2
A
1673-0313(2016)05-01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