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化与历史书写
——论乔伊斯《死者》的身份构建
2016-03-16张秦
张 秦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大众文化与历史书写
——论乔伊斯《死者》的身份构建
张秦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610000)
摘要:文化身份由两个向量构成,一个是代表传统和延续的同质向量,另一个则是代表差异与断裂的异质向量。如何看待历史是均衡链接两者而成功构建身份的关键。对于爱尔兰而言,身份焦虑始终是其文学书写的张力所在。在爱尔兰文学复兴运动中,叶芝等作家试图通过回归古凯尔特文化来重构爱尔兰身份。与此不同,乔伊斯却始终以现代性的目光在审视历史。本研究将以乔伊斯的《死者》(The Dead)为例,探寻节庆、商品及音乐等大众文化元素如何在乔伊斯笔下参与历史书写,引导爱尔兰身份构建。
关键词:大众文化;历史书写;身份
所谓文化身份,是指隶属于某一族群、部落或民族的标志。按照斯图亚特·霍尔(StuartHall)在《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一文中的定义,文化身份有两层含义:一是指“集体的我们”,即一种潜在的共享文化。它通过共同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码,为变幻的历史经验提供具有连续性的意义框架;其二则是“现在的我们”,它强调身份形成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差异性和断裂性,这种差异与断裂以共同历史的框架为参照,是历史、文化和权力相互“嬉戏”的结果。因此,文化身份既是一种“存在”,也是一种“形成”(斯图亚特·霍尔, 2000: 208-223)。而构建文化身份的关键在于如何面对隐匿的历史,这一点在爱尔兰的民族身份构建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1爱尔兰:历史的断裂与身份的缺失
爱尔兰是个美丽而命运多舛的国度。它曾是银色海洋中的绿宝石,圣徒与智者的宝岛。因为文人圣贤的聚集,文化的传承,早期时更是被称作“北方的希腊”。然而在历经几个世纪的外来入侵,尤其是“英国世俗帝国主义”和“罗马天主教的宗教帝国主义”的双重殖民下(Deane, 1990: 35-41),爱尔兰逐渐“丧失了自己的语言,政治意志被削弱,……文化扭曲变形 ,成了荒谬可笑的模仿”(Pierce,1990:138-139)。
造成爱尔兰身份的缺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信仰的断裂。爱尔兰人原本信奉万物有灵的德鲁伊教。公元432年,圣帕特里克开始了他长达12年的传教,从此基督教逐步进入爱尔兰。教会取代了以往的祭司阶层,国王的地位衰微不如僧侣。通过建立 “具有强烈民族特性的寺院性教会”(柯蒂斯,1974:20),同时保留熟知爱尔兰宗谱历史的知识阶层“菲利”(柯蒂斯,1974:16),天主教在不知不觉中内化成为爱尔兰传统和思维模式的一部分。
1541年亨利八世取缔了凯尔特的教会,甚至连主持凯尔特民众宗教仪式的修道士也一并禁绝,正式将新教势力带入爱尔兰。1603年起,英格兰强迫爱尔兰民众改信英国国教。1641爱尔兰爆发了大规模起义,1643年9月宣布脱离英格兰。1688年光荣革命后,爱尔兰因为支持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遭到威廉三世的血腥镇压,威廉颁布了反天主教的惩治法令,驱逐惩处天主教神职人员。1694年8月克伦威尔率军侵入爱尔兰,开始了历时三年的烧杀掳掠,一半爱尔兰人死于英军刀下,三分之二的土地被占领(柯蒂斯,1974:314-486)。 在宗教信仰断裂的同时,爱尔兰的经济生活也遭受了冲击。由于地缘政治的原因,爱尔兰早在12世纪就成了英国垂涎的目标。对于中世纪的英格兰贵族而言,爱尔兰就意味着富庶的土地。“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没收,整批整批的本地领主被剥夺财产……所有本地地主被褫夺公权,接着便是向这些地区移民英籍的受赐人。就这样,‘没收 ’与‘殖民’分头并进,双管齐下。” (柯蒂斯,1974:327-328)
伊丽莎白时期,英国第一次将整个爱尔兰岛全面置于自己直接统治之下。从此,英国地主、商人和各类殖民者蜂拥而入,拉开了英国对爱尔兰新一轮殖民的大幕(Ohlmeyer,1998:132)。16—18世纪,宗教斗争如火如荼之时,也是英国经济的崛起的时期。通过增加税收等一系列限制爱尔兰商业、工业发展的经济法令,爱尔兰沦为了英国廉价的原材料生产地和商品倾销地。在这一过程中,英国商人把持着爱尔兰的生产及进出口贸易,从中谋取高额利润。正如英国史学家希尔所说:“与被当作奴隶贩卖的黑人一样,爱尔兰是保证大不列颠取得世界霸权的那个体制的最大受害者。” (布罗代尔,1993:426)从社会—经济进程来看,这一时期的爱尔兰,由于殖民的外力,迅速从农业经济向城市化商业化经济转变。经济模式的扭曲构成了爱尔兰身份焦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在经济和信仰异质张力的共同作用之下,爱尔兰文化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撕裂,身份认同由此成为这个民族最迫切的需要。
自19世纪以降,各种旨在重建爱尔兰身份的运动层出不穷。早期的芬尼亚兄弟会力图以武力威胁摆脱殖民,19世纪80年代开始的爱尔兰地方自治运动则希望通过法案重建秩序。19世纪末,以叶芝、格里高利夫人等为代表的文化复兴派开始倡导文化回归,期望借“悲壮且浪漫的过去的呼唤来修复破碎的民族记忆”(郭军, 2010: 141)。无论怒斥否定过去,抑或回眸寄情于从前,这些民族运动都难逃失败的命运。究其原因在于割裂了历史,忽视了历史的流动性和复杂性。
在伊格尔顿看来,任何民族主义本身都是一种反讽,因为民族的主体性不可能离开对立者而存在,从某种角度讲它甚至是与敌对者共谋的结果。所以,启蒙运动式的革命在要求普遍权利扩展的同时也在剥夺其他群体的权利,而浪漫主义对本土感性特殊性的固守,只会使“抽象的唯心主义在具体实在的岩石上粉身碎骨”(Eagleton, 1990: 31-32)。
2乔伊斯:历史书写与现代视角
对于狂热的民族主义,乔伊斯一直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在他看来,身份的构建离不开对历史的正确书写。历史既不应该是否定的对象也不是形而上,而是延续的存在。唯有直面现实,以“世界性现代主义的全部技巧和力量才能再造爱尔兰”(Eagleton, 1990: 36)。为此,他在作品中大量采用大众文化元素,如聚会、节庆、音乐、商品等。伊格尔顿甚至将他的小说称之为“大众文化小说”(Eagleton, 2005:283)。这些大众文化元素链接着爱尔兰的过去与现在,也因此成为构建文化身份的最佳选择。对此,伊格尔顿曾这样评价道:“如果说民族主义者1916年的复活节起义将爱尔兰(作为独立的国家)绘上了世界地图,乔伊斯的作品也在同一时刻完成了重任。”(Eagleton, 2005:291)
《都柏林人》是乔伊斯唯一的短篇小说集,描绘的是都柏林普通人的现代生活。他/她们既是生活在同一文化环境中的不同“个体”,也是“一种民族类型”(Bowen,1984:201) 。小说集由15个故事构成,虽然每篇都有独立的情节和主题结构,但从总体上看,这些故事体现了一个从童年、青年到成熟的成长历程,由个人推及社会,组成一个类似于长篇小说结构的艺术有机整体。小说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而是将历史浓缩于大众文化,以点及面,建立起爱尔兰民族文化身份的知识谱系。
《死者》是《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也是点睛之作。《都柏林人》代表着乔伊斯对其文化身份的思考,《死者》就是历经风雨后一份成熟的答卷。通过主显节、威士忌及音乐三种不同的大众意象,乔伊斯从身份的焦虑入手,逐步揭示出爱尔兰文化身份与宗教、殖民经济间复杂的关系,指出身份构建的关键在于反思历史,摆脱精神的殖民。
2.1 主显节:身份的诘问
乔伊斯以主显节前夕莫坎家一年一度的舞会拉开了故事的序幕,从一开始就设定了身份追寻的基调。主显节是为了纪念耶稣基督显灵的节日(希腊文:επιφνεια,英文:Epiphany,有出现或显示之意;俗称为洗礼节)。它是基督教的重要节日,标志着耶稣乃至基督教身份确立(麦格拉思,2013)。公元1世纪,基督教逐渐从犹太教中分离出来,形成了独立的宗教。它与犹太教最大的不同在于信奉耶稣为救世的弥赛亚(Messiah),这也是基督教形成之初颇受质疑的一点。要确立基督教的地位,则必须建立耶稣基督身份的合法性。在《圣经》中,耶稣被记录下来的身份共有260多个:他是“大卫的子孙”,是“亚伯拉罕的后裔”,是“那一个种子”,是“大卫里面的那个苗”,是“嫩枝”,是“拿撒勒人”,是“上帝的儿子”等等(KingJames’Bible, 1985)。但这些都不足以证明耶稣基督是救世主。虽然圣诞节彰显了耶稣出生时的神性,但他身份的真正确立却是通过耶稣显灵(贤士来朝、耶稣受洗、变水为酒)。随着主显节的出现,基督教完成了从他者向权威的身份转变。所以,主显节本身就充分体现了身份的焦虑,乔伊斯将故事设定在这样的背景下无疑为表现爱尔兰的主体性诉求做了最好的铺垫。
对于莫坎一家,身份也是困扰他们的主要问题。曾经的显赫让他们无法接受现实卑微的地位。一年一度的舞会于是成为他们缅怀过去,保持尊严的唯一方式。然而,舞会这一不变的传统却无力重现过往的荣光。正相反,高朋满座,喧嚣嘈杂背后不时透出的却是无法掩饰的没落:“自从帕特去世,凯特和朱莉娅就从斯托尼巴特那栋房子里搬出来”,租住到都柏林西部的工业区“这幢幽暗,冷落的房子里……她们从楼下做粮食生意的富勒姆先生手里租下了楼上一层,已经有足足30个年头了”(乔伊斯,1984: 205)。虽然宴会上凯特和朱莉娅极力标榜自己生活的品位,而实际上她们的生活不过是依靠玛丽教授音乐课勉强度日。而所谓的宾客大多是些不断发出“粗俗的磕碰声”的乌合之众。通过莫坎家族的舞会,乔伊斯将文化身份这一抽象问题,以一种更为直接朴实的方式呈现出来。
莫坎一家通过传统的复制来重建身份。然而,传统本不是一种超越时间地域的先验存在,而是文化力量不断调试的结果。这一点通过主显节再次得到证明。罗马教会于公元4世纪确立12月25日为圣诞节,1月6日为主显节。而之所以选定1月6日是因为这一天恰是外教信奉的“时间之神”的生日。通过标定这一天为主显节,罗马教会旨在将其他的民俗宗教节庆纳入自己麾下,实现最初的本位化。所以,主显节本身并不是纯粹的基督教产物。通过开篇引出节庆这一大众文化的元素,乔伊斯不仅预制了身份的主题,也将身份与传统相关联,指出了身份是有源头、有历史的,但“和一切有历史的事物一样,它们也经历了不断的变化”(斯图亚特·霍尔, 2000: 211)。
2.2 威士忌:身份的隐喻
在乔伊斯作品中,威士忌是一个标出性的文化意象。从《姐妹》中“没完没了的关于蒸馏的故事”,《悲痛的往事》中能望见废弃的酒厂的达菲先生,再到《死者》中喝着威士忌的布朗先生。威士忌成为一个贯穿始终的元素,它代表着传统也代表着现代,几乎见证了爱尔兰身份沦丧的每一步。
爱尔兰威士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纪以前,早在英王亨利二世远征时,就有关于威士忌的记录,当时称为“生命之水”。然而,如同爱尔兰身份一样,威士忌本身也带有舶来的成分,其中不乏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威士忌蒸馏技术最早是由僧人从地中海地区传入。直到15世纪晚期,这种制酒方法只是限于天主教的修道院,用作御寒消毒和麻醉。16世纪,来自英格兰的新教徒毁掉了几乎所有的修道院。威士忌酿造的传统技艺也因此遭受了宗教的清洗(McGuire,1973:48, 98)。
与此同时,威士忌生产也经历了英国殖民经济的挟制。1644年,英国政府开始对威士忌征税,高额税收导致了非法蒸馏和走私。为了确保英国对威士忌生产的控制,1779年,英国政府进一步出台法案,对每个蒸馏器征税。征税的恶性循环使爱尔兰威士忌行业受到了巨大冲击,而且这种政策的直接后果就是威士忌酿造向少数厂家集中。到18世纪末,爱尔兰留存的酿酒厂已不足15%。到了19世纪,整个威士忌行业都操控在ArthurGuinness(1759)、JohnJameson(1780)、JohnPower(1791)和BurtonPersse(1840)等几个新教酿酒大亨手中。(McGuire,1973: 158-208)。
到了19世纪末,随着欧洲消费市场的建立,尤其是威士忌在英国成为一种时尚潮流后,爱尔兰逐渐沦为了英国的生产基地。亚瑟·克拉利曾这样描述当时的爱尔兰“除了威士忌是新教徒生产,天主教徒销售外”,所有的产业都是由新教徒所控制(Clery, 1919: 46)。由此可见,威士忌如同爱尔兰一样,是宗教和经济共同殖民的产物,蕴涵着复杂的历史杂糅。
在《死者》中,唯一以英国姓氏称呼的人物——布朗先生成为这一过程的最佳代言人。在他身上宗教殖民和经济殖民的特点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是舞会上唯一的新教徒,“他的宗教信仰跟您的不同”(228),也是唯一畅饮威士忌的人物。
布朗先生对修道院表现出的热忱,实际上是当时英国新教摧毁天主教修道院的影射。这也赋予了布朗这个泛指的姓氏以明确的所指,即亨利八世时期的布朗大主教(ArchbishopGeorgeBrowne)。布朗大主教是殖民时期一名虔诚的新教徒。在爱尔兰大肆推行王权,疯狂地破坏天主教的修道院。在掠取财产的同时,也达到了摧毁爱尔兰的宗教精神文化的目的。根据爱德华的记载,在布朗大主教涉足都柏林的3年中(1556-1559),帕尔、沃蒙特乃至南部主要城镇的所有宗教场所都受到了镇压,以至于英属地区的天主教活动完全陷于停滞(McGuire,1973: 92)。
布朗先生不仅代表着宗教斗争的残酷,也透着经济掠夺的贪婪。当马林斯太太提到梅勒里山修道院的慷慨时,布朗先生显得异常兴奋:“你们的意思是不是说一个家伙可以上那儿去,当旅馆似地住下来,大吃大喝一场,然后一钱不付就走掉吗?”(235)他似乎总能从威士忌中获得无限的享受“他给自己满满儿斟了杯威士忌……他干瘪的面庞上展出一幅开朗的笑容”。(213)“布朗先生又一次欢笑得满脸皱纹,给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216)事实上,布朗对威士忌的喜欢并不难理解,因为威士忌生产销售的暴利为它在欧洲赢得了“液体黄金”之称。威士忌在古爱尔兰盖尔语中意味着“生命之水”,而在英国人眼中却是闪闪发光的黄金。当英国殖民者开怀畅饮时,爱尔兰的生命之水正在走向枯竭。
由此可见,乔伊斯眼中的威士忌不仅是一种简单的商品,它更是对爱尔兰身份的文化隐喻。通过威士忌与布朗之间的互动,爱尔兰身份丧失的过程得到了真实的历史还原。
2.3 音乐:身份的探求
当传统的神话被消解,历史的真相被还原,接下来更重要的就是唤醒麻痹的民众,赋予爱尔兰复兴以新的视角。音乐于是成为最好的媒介。在莫坎家一年一度的盛会上,音乐自然不可或缺。
在这场向传统致敬的舞会上,我们听到的却是反讽背叛的声音。朱莉娅姑姑演唱的不是爱尔兰民族歌曲,而是意大利音乐家贝利尼的歌剧《清教徒》中的一个片断——《打扮新娘》。而这正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皇最喜欢的歌剧唱段。当论及爱尔兰歌剧院团及男高音时,整个讨论过程中竟没有提及一个爱尔兰本土的歌唱家。弗雷迪认为他“听到过的最好的男高音之一”是一个黑人歌手(233),在凯特姑姑看来“只有一个男高音”能让她满意,那就是帕金森——“一个美丽,纯净,甜蜜而又圆润的英格兰男高音”(234)。而作为都柏林本地唯一的男高音巴特尔·达西推崇的竟是伦敦、巴黎和米兰的歌剧。事实上,这正是乔伊斯时代爱尔兰现实的写照:一方面急于彰显爱尔兰的民族性,另一方面却无法摆脱,或者说是耽溺于宗主文化中而不自知。正是这种麻痹才让布朗之流得以自由行走在这场关乎传统与身份的聚会上。
在乔伊斯看来,要获得爱尔兰独立的身份,反抗英国的殖民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摆脱宗教的统治。“如果罗马暴政 (天主教)统治了灵魂的殿堂,还奢谈什么抗击英国暴政。” (Joyce, 1959: 173)
因此,乔伊斯要做的首先是唤醒启迪民众。在《死者》中,乔伊斯借加布里埃尔的觉悟昭示了这一观点。加布里埃尔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他的套鞋让他成为众人的笑柄,对此他只能“神经质地笑着,接着好像要让自己自己安心似地拍拍领结”(210);他的好意让莉莉很不自在;面对艾弗丝小姐的指责,他“不知道怎样对付”;他渴望亲密的关系,“急于想从灵魂深处对她发出呼喊,急于把他的身体紧紧搂抱着自己的怀里” (255),但实际上却什么也没做。身份的焦虑让他始终生活在虚幻之中,沉溺于对爱情的憧憬和幻想,在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中寻求慰藉。但最后远远飘来的歌声,最终让他走出了精神的麻痹。他痛彻地认识到,他并不是妻子心里珍藏的那个情人,也第一次真切地看清了自己。 “泪水大量地涌进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自己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那样的感情,然而他知道,这种感情一定是爱。”(262)
这首让加布里埃尔幡然醒悟的民歌,也是乔伊斯为爱尔兰人开出的一剂良药。它成为《死者》乃至整本《都柏林人》的最强音,几乎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奥格里姆的姑娘” (TheLassofAughrim),这首用爱尔兰古调唱出来的歌代表着爱尔兰民族最本真的诉求。歌中凄苦的奥格里姆姑娘犹如饱受蹂躏的爱尔兰:
哦,雨点打着我浓密的头发
露珠儿沾湿我的皮肤
我的婴儿寒冷地躺着……
(乔伊斯, 1984: 247)
表面上这是一首悲情的歌,透过奥格里姆姑娘的孤苦伶仃,孩子生命的消逝,让人仿佛看到了爱尔兰的苦难。然而有趣的是,歌声到此却戛然而止,对苦难背后的原因只字不提,仿佛有着难言之隐。那么歌声未尽的部分是什么呢?
让雨点打在我的黄色发簪上,让露珠打湿我的肌肤
孩子冰冷地躺在我的臂弯,格里高利大人,求你让我进去
我的孩子冰冷地躺在我的臂弯,格里高利大人,求你让我进去
让骨瘦如柴的奥格里姆姑娘和她的孩子进来吧
(Shields, 1990: 64)
原来奥格里姆姑娘的迷失不是因为风雨的寒冷,而是源于格里高利大人的欺骗。这一明确的称谓让人联想到历代罗马天主教教宗的称号,特别是教皇格里高利一世,6世纪时,正是他派出传教士,建立修道院,让基督教传入了爱尔兰。另一个则是伊丽莎白时期的反新教斗士格里高利十三世,为了推翻伊丽莎白的统治,他不惜派兵前往爱尔兰(柯蒂斯,1974)。通过对天主教的暗指,乔伊斯道出了爱尔兰身份重建中的一大障碍——精神的桎梏。
在爱尔兰寻求独立的斗争中,人们更多是看到了英国的殖民统治,却忽视了罗马教廷的隐形统治。在乔伊斯看来,“天主教不仅是信仰体系,也是教育机制和社会体制, 其教义统治着爱尔兰民族的心灵与精神, 其道德规训约束着他们的情感和身体”(郭军,2009:76)。在潜移默化中,天主教已经深入到爱尔兰人认知模式中,从而使与新教的对抗幻化成爱尔兰人自己的民族政治;它甚至操纵着爱尔兰的价值评判,使公众宁可为了狭隘的教义背叛爱尔兰的无冕之王帕内尔。对此,乔伊斯一直不能释怀。于是,在故事的最后雪花掩埋了过去的一切,“它纷纷飘落,厚厚地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 (263)。望着飘落的雪花,觉醒的加布里埃尔不再焦虑,不再耽于过去,他决心开始新的旅程。
透过节庆、商品、音乐等大众文化元素的历史书写,乔伊斯不仅提出了爱尔兰文化身份的命题,也揭示出了身份缺失背后的宗教经济原因,指出身份不是一种永恒不变的存在,民族的涅槃,身份的重建在于抛弃神话,反躬自省。正如霍尔所说,身份是个不断融合构建的过程,“一种生产,它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斯图亚特·霍尔, 2000: 208),恰如盛极一时的古埃及文明, 古爱尔兰已死亡了(Pierce, 1990:141-142)。如今的爱尔兰所需要的是新的诗人,他们流亡归来,他们与传统保持着批判距离,他们能透过他者审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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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路小明
中图分类号:I56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414(2016)03-0030-05
收稿日期:2016-01-03
作者简介:张秦,女,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乔伊斯及19世纪英美文学研究。
Mass Culture and History Writing:Identity Construction inTheDead
ZHANG Qin
Abstract:Cultural identity consists of two dimensions: the dimension of homogeneity and the dimension of rupture and discontinuity, which are integrated with each other through historical narration. Therefore, how to read the history is the key to balancing the two dimensions in identity reconstruction. Unlike Yeats and other activists of the Irish Literary Revival, who attempted to build Irishness on ancient Celtic culture, James Joyce tended to reconstruct Irish identity in the spirit of modernity. This paper thus is intended to examine The Dea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e studies and reveal how such popular culture as festival, commodity and music serves as a historical narration and helps to build up Irish identity.
Key words:popular culture; historical narration; ident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