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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宇宙》:哲学与诗学的后现代变革

2016-03-16

外国语文 2016年3期
关键词:奥尔森查尔斯后现代主义

尚 婷

(太原师范学院 外语系,山西 太原 030619)



《人类宇宙》:哲学与诗学的后现代变革

尚婷

(太原师范学院 外语系,山西 太原030619)

摘要:查尔斯·奥尔森的《人类宇宙》是一部从哲学层面展开的后现代诗学经典。作者痛感于逻格斯传统带来的文明畸态,主张激活苏美尔、玛雅等远古文化,恢复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的交互关系。具体在诗歌领域,就是要推翻以艾略特为代表的智性写作,拒绝理性与逻辑对艺术创造的侵蚀,凭借即兴的诗歌书写来传递生命感觉、投射宇宙能量。《人类宇宙》为投射诗学的理论建构、黑山诗派的创作实践提供了重要的哲学基石和思想源泉,有力推动了“二战”后美国诗歌向后现代主义的转向。

关键词:《人类宇宙》;查尔斯·奥尔森; 投射诗学; 后现代主义

0引言

1951年6月17日,美国黑山诗派宗师、投射诗学奠基人查尔斯·奥尔森(Charles Olson,1910—1970)给《起源》(Origin)杂志主编锡德·柯尔曼(Cid Corman,1924—2004)寄去一篇题为《人类宇宙》(HumanUniverse)的长文,声称要重新阐释人类与宇宙的繁复关系,探寻人类获取生命活力的途径。文章之后在《起源》1951年第4期发表。奥尔森经历丰富、身份多重,在诗人、教授、政治活动家之外,还是一名出色的考古学家。他自言:“我发现将我命名为诗人或作家是件令人难堪的事……我只是一名清晨的考古学家。”(Olson,1974:40)他的一部诗歌自选集就名为《清晨考古学家》(ArchaeologistofMorning,1970)。奥尔森一生都痴迷于远古文化,对西方现代文明体系之外的玛雅文化、苏美尔文化更是情有独钟。在他看来,这些流失殆尽的遗产实乃沟通历史与现实的重要桥梁,是激活人类自然天性和生命本真的灵丹妙药。他坚信,“战后的美国与遥远的苏美尔文化有着特殊的关联”,以玛雅为代表的尚未遭受逻格斯传统侵蚀的原始文化将为人类认识自我、了解“人类宇宙”提供可能(Maier,1997:169)。正是结合自己的考古经历和独特的文化理想,奥尔森完成了《人类宇宙》这篇极具哲学内蕴的诗学论文。某种意义上,黑山诗派所坚持的投射诗学及相应的创作实践都是以《人类宇宙》为精神根基的。

1逻格斯传统下的文明畸变

《人类宇宙》开篇就创造性地将宇宙划分为“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两部分:人类宇宙是人类作为生物体而自有的宇宙;自然宇宙是作为人类生存环境的宇宙,如地球、行星等。自然宇宙浩瀚无边,想穷其究竟是相当困难的;但与之相较,把握人类宇宙的难度要更大些。人类可以努力去认识它、定义它,但却很难全方位观照它。因为认识、定义等种种行为本身就属于人类宇宙的一部分。面对内在于自我的人类宇宙,人类既是主体、又是客体,虽可躬身自省,却总难看清自己的眼睛和眉毛。其情形很像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设定的悖论:“我们无可避免跟自己保持陌生,我们不明白自己,我们搞不清楚自己,我们的永恒判词是:‘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对于我们自己,我们不是‘知者’……” (尼采,2003:4)

在探究宇宙、观照自我的漫长过程中,人类锻造出高度发达的具有主客二重性的语言系统,“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伽达默尔 2004: 615)。语言首先孕生于内心世界,由理念、情绪、直觉、体验、想象、欲望等多种成分复合而成,是人类生命的重要表征,亦即人类宇宙的有机组成。但与此同时,它还要拥有高效严密的编码程序,以将个体生命状态转换为能为社会成员普遍接受的信息符码,不仅充分发挥传情达意的社会交际功能,还要为人类反观自我、陈述自我提供有效工具。语言的主客属性,在奥尔森的理论体系中对应于两种状态,一是“内生命的”,一是“抽象的”。内在于心时,语言积蕴着强烈的呼喊冲动和自我表达诉求,是感官的、具体的、混沌的;当形诸于外部的声响、线条时,它又需要服从于逻格斯,追求论说的、抽象的、理性的、逻辑的表达效果,“语言包含辨别力(逻格斯)和呼喊(言说)的双重含义”(奥尔森,2005:239)。不过从内心世界转向抽象符号系统,语言原本包蕴的生命体验将被高度压缩,逻格斯法则会严重压制生命的自由呼喊。作为声音符号,语言受口、耳器官限制,须顺沿时间维度,以前后相续、线性逻辑的方式展开;待扩展为文字符号后,更得考虑到书写线条的物理性质。所以符号化的语言,无论是纯粹的声响,还是记音文字,抑或具有一定图示功能的表意文字,都不可避免地对真实的生命状态构成遮蔽。为减少转换过程中生命经验的损耗,最大限度地呈现人类宇宙图景,语言需要时时返归内心世界,而不能一味追求符号系统的辨识力。

但不无遗憾的是,奥尔森发现,古希腊以降,特别经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的一路强化,西方文明过分偏重语言的分析论说功能,试图用外在的“音”“形”和语法规范来规约自由无拘的生命流动,致使现代文明严重偏枯。古希腊哲学最早关注的主要是宇宙之本源、世界之本质等具有终极意义的宏大命题。乃至苏格拉底,他认为这些思考无益于社会现实,故将论题导向了人,开始集中探讨与城邦建设密切相关的问题,比如何为智慧、何为勇敢、何为正义等等,强调人应该通过真理的获取来丰富自己的人性。他将人类从自然宇宙中抽离出来,成为遥望真理的生命主体。苏格拉底开启的“主客二分”的哲学观在柏拉图那里得到发展。柏拉图坚持世界由“理念”和“现实”组成,但只有理念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存在,人类感官所感知到的现实世界不过是理念世界的投影。智者应当穿越物质层面的感官体验,用理智捕捉本质的、恒定的理念。“诸理念永远不可能在空间或物质中出现,而只是自身纯粹地存在,它们只能通过思想而不能通过感觉来把握。”(文德尔班,2014:175) 此后,柏拉图的后继者亚里士多德虽然注意到了现象的丰富性,承认知识源起于感觉,但仍主张以逻辑和分类的手段认知世界,坚持理性和目的就是一切自然过程的指导原理。譬如他把动物视作外在于人类的客观存在,依“属”和“种”将它们划分为有血动物与无血动物,细化出胎生、卵生、软体、甲壳等小类。其分类不可谓不细致,但所揭示的仅是某些表层的物理结构,而未探及生命体之间的非物质联系以及内部的能量运转。语言辨识力的强化,反倒遏制了生命形态的完整呈现。

奥尔森对此深恶痛绝。他认为希腊人开创的逻格斯传统限制了人们对现实生活的参与、对生命体验的关注,创造了一个绝缘于人类宇宙的“论说宇宙”。它把秩序当作本原、将手段视为目的,极度夸大理性和逻辑的作用,进而取消了经验在语言中的合理存在。论说不再服务于生命,而是让生命服从于论说,人类沦为语言符号的囚徒。“逻格斯及其必不可少的分析只是人必须驾驭的阶段性的手段,而不是人们以为的终极戒律。……论说的两大手段,逻辑和分类,源于亚里士多德。它们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的思维习惯,妨碍了,我觉得是严重妨碍了行动。”(240)如果一味拿分析、归纳、概括、定义等手段去解码人类宇宙,最终获得的只能是“格式化”的失真世界,人类本身已被抽空。但这一迷津迟迟没有被意识到。工业革命之后,西方文明更是不断激活苏格拉底一脉的哲学传统,狂热追求科学技术的飞跃、物质财富的膨胀。自以为凌驾万物的人类,事实上被逻格斯所绑架,制造了包括“一战”“二战”在内的一系列几乎毁灭人类的巨大灾难。“人名正言顺地是现象的中心或者上帝是中心而人是上帝的主要反映——加速了人的毁灭”,“科学打破了所有平衡,彻底摧毁了价值——人特有的责任”(244)。

西方现代文明的种种病灶,根源都脱不开逻格斯传统。要想革除它,就必须求助那些“古怪”的东方文化以及远古的、游离于希腊中心的初民文化。“二战”后的许多后现代主义大师都表达了这样的意愿。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他曾为博尔赫斯(J. L. Borges)的一则小说所触动。作品讲到,主人公在图书馆发现一本古老的中国百科全书《天真仁学广临》,其中的动物分类古怪离奇,毫无逻辑可言:A.属皇帝所有的;B.涂过香油的;C.驯良的;D.乳猪;E.塞棱海妖;F.传说中的;G.迷路的野狗;H.本分类法中包括的;I.发疯的;J.多得数不清的;K.用极细的驼毛笔画出来的;L.等条;M.刚打破了水罐子的;N.从远处看像苍蝇的。在福柯看来,东方动物学分类之所以“古怪”,是因为它超出了西方逻格斯的阐释边界,超越了西方文明对同和异的绝对区分,提醒“我们系统的局限性,显出我们全然不可能像那样来思考”(张隆溪,2005: 2)。奥尔森的思考与福柯类似,也希冀在异质文化参照下破除逻格斯的专制统治。不过他首先选择的不是东方文化,而是自己最熟悉的玛雅文化。在完成《人类宇宙》一文前,他曾专程前往玛雅文化的中心地——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Yucatan Peninsula)考察, 不仅接触到了玛雅文字,还了解到玛雅人在现代社会的生活状态。他谈到,现代的玛雅人已经丧失了祖先的大部分习俗,但仍保留着一些重要的民族特征,如对“肉身”的开放与尊重。他们乘坐巴士,丝毫不顾忌彼此间的身体碰撞;他们用裸露的肉身触摸世界,用眼睛与自然对话,“从那个肉身中向外凝视的个人正是他自己,是一只像我一样好奇心很强的四处游走的动物”,“当人的肉身没有紧紧地裹到让人窒息的地步时,人的眼睛是那么有野性;当人的眼睛居住的肉身没有被夸张时,人的眼神是那么有人味,那么有个性”(241-242)。在“落后”的玛雅文化里,生命仍是语言的母体,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平等对话、完美交融。为其启悟,奥尔森为改造逻格斯传统制定了更加详尽的方案。

2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的融通

奥尔森的改造工作从一个现实困惑入手——在惯常的生活及写作中,人们对自己的表现总是不太满意。这一令人不胜其烦的问题,实则隐藏了关乎西方现代文明的重要症结。真正的生活应该包含人类宇宙、自然宇宙以及二者的交互,吸纳有大量非理性、反逻辑的生命体验。但置身西方现代文明语境的人们,却在逻格斯传统牵引下常常遗忘人类宇宙的真实存在。“普通人和作家只满足于从全部内容中选取某一表象、某一层面或某一部分来塑造形象”,“他们在论证、解析、分类,这便中止了事物的发展”。(240)他们所能获取的大多是虚假而浮浅的生活表象,故而很难有出色表现。当务之急就是吸纳异质文化因子,反思、重建西方现代文明,“如何在界定和表达经验时遵从和坚持经验,如何在人类宇宙中生存下来,如何避免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被引入一个分割现实的误区”(241)。要想做到这一点是极其困难的。毕竟建立在逻格斯基础上的分类定级原则已是根深蒂固。就如在接触一个事物时,我们总习惯拿它与另一事物比较,在异同比照中品定优劣。这样获取的异同结果,只是对事物表层图纹的扫描,并未掘取到事物的独有内质。真正的内质并不依傍或参照其他事物来存在,也与“类型”“数量”“质量”“等级”等这些概念化、表层化的表述全无关联,它只在与生命主体发生关系时才以独特的能量形态逐渐显露。因此人们,特别是作家所需做的就是直面“事物本身,以及事物与经历着这一事物的我们的关联”、直面“每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不能为了下定义而妨碍、阻止、干扰乃至终至发现的过程”。(241)

《人类宇宙》用极大篇幅批判古希腊哲学和逻格斯传统的霸权地位,着力突显人类宇宙特有的组织结构和运行机制。这容易给人造成印象,人类宇宙是对抗或绝缘于自然宇宙的。但事实上,奥尔森的真实意图是,反对将认知自然宇宙的方法完全套用在人类宇宙上来。在全面清算形而上学主义、逻格斯传统后,他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修复两个宇宙的密切关系。他指出,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相对独立,二者间有一道由人类感官构筑起来的墙体。两个世界因此在气候、地貌、景观等方面都有很大差别,但这面墙有很强的渗透性。自然宇宙的能量可渗过墙体,为人类宇宙的成型与演变提供动力。人类感官一方面隔绝外部世界以保证人类宇宙的自立,另一方面又借用渗透特性从自然宇宙汲取能量。“皮肤表面发生的事情与皮肤以下发生的事情与其说是不同还不如说是相像。”(245)

经由感官获取能量后,人类宇宙再以特殊程序处理感觉信号,让它在脑海“成像”,形成立体多彩的绚丽画景。成像过程的精微复杂,远非理念和逻辑所能承担,也超出了象征主义者、智性派艺术家、符号生产者的想象。不过人类宇宙的成像功能依然离不了自然宇宙的能量供给,“成像的过程离开了它所作用的物质就无法理解了”(245)。在此意义上,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都建基于能量之上,绝非泾渭分明、水火不容。当能量在二者间自由高速传导时,人与万物也就失去了明确的主客界限。天地一切都置身于无边无垠的能量交换场域,伴随能量流转而不断调整、显露自己的状态。其形象始终处于建构过程中,不拘于任一定义、概念、原理赋型。奥尔森的论述极具解构色彩。须知,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亚士里多德以后,人类就被长期赋予真理追求者的特殊身份。但到了奥尔森,能量取代真理而成为人类宇宙的运行动力,人的本质性存在在能量流转中彻底消解。这对西方世界产生的文化冲击、精神震荡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奥尔森颠覆西方正统的主要意图,并非要在哲学体系上破旧立新,其着眼点还是借哲学意识的变革推动诗学观念的更新,具体来讲就是用投射诗学取代以艾略特为代表的智性写作。

3宇宙能量统摄下的投射诗学

《人类宇宙》虽然开篇就设定了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两个分立概念,但最终还是主张以能量统摄双方,重建和谐关系,“为了人的目的,他们最好被视作一体”(245)。诗人创作时既不能静态反映外部生活,也不能完全沉湎于个人内心世界,当然更不能满足于空泛的理念阐述,而须全然感应充塞天地的能量涌动,及时记录能量作用自身时所产生的节奏。在此过程中,诗人要忠实于瞬间感觉,在快速写作中及时完成能量投射,减少酝酿和加工环节。像奥尔森就宣称他从不修改自己的诗作。显然,投射诗学对长期盘踞欧美诗坛中心的艾略特诗学构成巨大挑战。

艾略特最具代表性的理论宣言是,“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脱离;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艾略特,1994:11)。他对智性的强调,确曾有效反拔了浮泛矫作的维多利亚诗风,但又矫枉过正走向另外一极。诗歌与生命的同构关系遭解除,写作的任务被限定为:承续文学传统、恪守精繁技艺、探寻名理玄思。借用诗人洛厄尔的话说,就是“致力于严格训练,披戴往昔的全部盔甲,要使诗成为承载一个人的全部重量以及智力、激情和敏感的东西”(Lowell,1987:42-43)。奥尔森清醒意识道,真正促使艾略持提出智性写作,并拥有诗坛霸主地位的,正是延绵数千年的逻格斯传统。在诗歌创作过程中,能够与之抗衡的或许只有“感觉的快速传递”。“感觉”是生命主体对于能量冲击产生的感官体验,是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进行能量交换的重要方式。它很难在理性范畴或价值体系内得到解释。但在现代文明语境中,理性比非理性拥有更为强大的思维优势与道德优越感。感觉的传递一旦放缓或中止,理性意识就有可能控制语言与生命的对话场域,诗歌写作也将沦为理念的填充物、技艺的操练场。

以能量代替理念,以感觉传递代替修辞技艺,奥尔森与艾略特形成尖锐对立,但也并非全无交合之处。譬如奥尔森同样反对诗人向作品灌注太多的个人情感,“如果我们要在‘投射诗’中寻找突然,灵魂一动(也许意外)的抒情段落的话,那就错了。相反,我们应当注意的是,诗中讲话的节奏、呼吸的诗人、那种诗的诗感”(皮特·琼斯,1989: 304)。只是奥尔森限制抒情的目的,是以源自生命内里的“感觉”来置换已被理性意识规训的日常情感,最终立足于感性与经验,而艾略特的“以理抑情”则固守于理念与逻辑。在诗学立场、哲学根基上,二者终归有着根本性差异。

《人类宇宙》用诗性语言写就,有较强的主观色彩和个人化风格。奥尔森也承认,“我的叙述很难避免主观主义”(242)。但这并没有破坏诗学论文的学理性。恰恰相反,文章对于科学前沿的吸纳、运用能力是相当惊人的。如其反复强调的“瞬间感觉”,就深受沃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的启悟。海森堡是1932年诺贝尔物理奖的获得者,其重要的理论贡献“测不准定理”认为,我们不可能同时准确地测量一个微观粒子的动量和位置。在同一测量中,一个量越精确,另一量的误差就越大。奥尔森对此观点做了进一步阐述:“只能在随意假定一个物体的运动停在某一时刻的情况下才能测量该物体的质量,只能在测量的那一刻忽视它的质量才能测量其运动。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你都无法得到你追求的结果。”(246)

既然客观事物都无法以整一状态精准呈现,那么人类宇宙的面目就更难辨识了。在能量推动下,历史、现实与未来的界限都变得异常模糊。宇宙变幻远远超出人类的认知能力。人类所面对、所理解的只是宇宙的一小部分。以人类宇宙为主要体察对象的诗人,所能做的就是从不同侧面、不同层次、不同角度抓拍雾团一般的模糊影像。为此奥尔森大力倡导即兴写作。而高举投射诗学旗帜的黑山诗派也以丰富的文本践行了这一主张。他们在创作中很少深思熟虑、字斟句酌,而仅凭感觉去推动文字。作为奥尔森亲密诗友的罗伯特·克里利(Robert Creeley,1926-2005)就曾以开车来类比,“开车时,道路仿佛是临时创造了自己,出现在司机的视野里,在车前被看到;写作时素材仿佛临时成形,出现在诗人的意识里,被诗人所注意。开车时,司机要边开边注意路况;写作时,诗人也要边写边捕捉进入到他意识里的事物”(Creeley,1989:493)。诗人不再依据理念去寻找、剪辑特定图景,而只摄入那些不期而遇、瞬间突入的生命景观,将携载能量的真实感觉传递给读者。写作重心由此从题材、主题、韵律、建行等转向内心感觉的捕捉上来。

因于对能量的极度推崇,曾经学步庞德的奥尔森毅然扬弃了意象理论,而将精力转向与呼吸节奏、与能量流转保持同频的诗行变换。他与黑山派诗人频频打破传统文法,任意变幻诗形,唯一服从的就是能量流转产生的节奏,“把握节奏者拥有整个宇宙”(246)。激进的诗学观念、大胆的创作实验令黑山诗派惊愕世人。他们那极端自由的诗体形式更是引发众多争议。在奥尔森的长篇名作《马克西姆斯》(TheMaximusPoems)中,诗行错杂排列,字号大小不一,文字恣意爬行页面,就连括号、引号也不完整。这不免给人戏耍语言的恶劣印象。但实际上,诗人如此安排诗形,只是为了更好地顺应能量运转,忠实记录自己的瞬间感觉,而非无原则拼凑。当人类宇宙的主宰者不再是人为设定的“真理”,而完全交由能量统辖,那么诗歌自然也将伴随哲学根基的更易,在精神指向、艺术形态上发生全方位转换。这正如奥尔森在诗作《信札:27》(Letter27)所写的,“我有这种感觉/我与我的皮肤/合为一体”。人类宇宙当是让“皮肤”感受到的宇宙;诗人的独特天赋和神圣使命,也正是用敏感的“皮肤”去感知这份宇宙空间,接收、发射涌动其间的能量磁波。任何秩序规范都不能背离这一前提。

4结语

每一场诗学革命都须以“诗何以为诗”的古老问题为开端,任一先锋诗派的崛起都是以诗歌观念的更新为先导。要想赋予诗歌以全新定义,牵动诗歌形态的整体转变,诗人不仅要“入乎其内”深入诗歌本体,更要“出乎其外”超越艺术层面,在更大范围内理解诗歌的本质存在,考虑诗歌与世界其他元素的关系。这对诗人的哲学素养构成了极大挑战。某种意义上,哲学幕景的深广度直接规约着诗学变革的力度与空间,幸运的是,有着考古学家身份的奥尔森,在长期的古文化研究中培植起自觉而强烈的哲学意识,常常逾越诗歌边界而对生命本质、宇宙终极做出持续追问。他敏锐察觉到现代文明所确立的逻格斯传统强行将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割裂,使人类不得不听命于外在的理性指令,而无法接收来自宇宙深层、灵魂深处的能量传导。艾略特一脉的智性写作就是这种生命畸态的具体体现。为此奥尔森深入阐述了人类宇宙与自然宇宙的能量交互关系,且将诗歌创作也纳入这一能量流转体系,声称“诗歌既是一座高能结构,还是一个能量发射器”(Olson,1997:16),诗人的任务就是及时感知、完整传递、准确投射流经自身的能量。《人类宇宙》在哲学意识上的巨大突破,为投射诗学提供了强有力的动力支持。在此导引下,奥尔森领导黑山诗派实现了创作姿态、写作方法、艺术形式的全面更新,并与垮掉诗派、自白诗派等先锋诗歌群落合力攻克了艾略特的智性城堡,成功将二战后的美国诗歌导向了后现代主义路向,“许多二战后成名的诗人都以各种方式承认他们受惠于奥尔森,或直接声明,或在作品中间接显露”(Wilson,2010:3)。由是观之,这部偏于哲学论述的《人类宇宙》不仅浓缩了奥尔森个人的生命体验、文化信仰,更标明了人类借助后现代先锋诗学而反思、消解、重建现代文明的努力趋向,实乃当代美国诗歌乃至世界诗歌历史上无以忽略的诗学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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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冯革

中图分类号:I71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414(2016)03-0025-05

收稿日期:2016-01-03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美国后现代诗歌与中国第三代诗歌比较研究”(11CWW004)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尚婷,女,太原师范学院外语系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诗歌研究。

HumanUniverse: A Post-Modern Reform of Philosophy and Poetics

SHANGTing

Abstract:Charles Olson’s Human Universe, developed from the philosophical aspect, is a classic of the post-modern poetics. The author, suffering from the abnormal civilization caused by the Logos, advocates to activate the ancient cultures of Sumerian and Mayan to restore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In the field of poetry, he advocates to overthrow the intellectual writing represented by Eliot, to reject the erosion of reason and logic to artistic creation, and to convey the feeling of life and project universal energy through improvised poetry writing. Human Universe provides a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and source of ideas for the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of the Projective Poetics and the creation practice of the Black Mountain School, pushing the American poetry to post-modernism after the Second World War.

Key words:Human Universe; Charles Olson; the Projective Poetics; post-moder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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