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民间的奇特风景
——评迟子建的《群山之巅》
2016-03-16周越强
周越强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边地民间的奇特风景
——评迟子建的《群山之巅》
周越强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迟子建新作《群山之巅》描绘了边地民间的奇特风景。之所以称“奇特”,从内容上讲,在于它本身包含的大量因果报应的朴素的民间信仰和宗教逻辑;从人物形象上讲,在于它不仅讲述了众多平凡小人物身上非同寻常的地方,同时也塑造了凝聚作品灵魂的中心人物;从语言和叙事角度上讲,在于它夸张的语言和寓言式的叙事逻辑;从情感上讲,在于作者对小说人物感伤情感的捕捉与精准表达。
迟子建;《群山之巅》;边地民间;因果报应
中外许多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的初阶,因为长期浸漶在故乡水土风物之中,往往有意无意中都会受到文学地理的感召,书写自己记忆中的故乡,而且这故乡渐渐脱离实际意义,因记忆的选择性、过时、失误和变异,以及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便宜而自成一体。迟子建在《群山之巅》中构筑的中国北世界是奇幻诡谲的,当大多数作家寓居城市,直面人、事的时候,这种充斥着式微的边地民间独有的奇特风景在作者笔下显示出坚挺的魅力。
一、以因果报应为基的生活法则
因果报应是一种影响广泛的信仰。《涅槃经》讲:“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1]《太上感应篇》也讲:“祸福无门,唯人所召。”[2]又如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在《群山之巅》中,流传世俗乡间的因果报应理念并不严格等同于佛教的三世因果论,它并没有明确的宗教的旨归,仅仅是如同氧气自然存在于空气当中一般,成为乡民日常生活中形而上的一部分。辛欣来从小被大人娇惯,在龙盏镇上游手好闲,养母王秀满却认为是自己和辛七杂前世欠下的,老的才给小的当奴才。这种观念符合佛教所讲子有四因:一者报恩,二者报怨,三者偿债,四者讨债。但出自王秀满的口,就像是老年痴呆以后的安玉顺会在睡觉前叫一声“阿弥陀佛”一般,更有佛教文化融入民间发酵以后的味道,而非对佛学本身学习的结果。所以就有了绣娘酒后打猎把黑漆漆的木墩当成野猪,一同扫射,看着木墩不倒,还对着木墩说“轮到你转世了,别硬挺着了——”[3]的笑话。六祖惠能曾避身于一群打猎者当中,可见猎人本身并不为佛家所弃,但六祖当年仅吃肉边菜——杀生固不为慈悲之心所容;转世是佛家观念,但杀生是俗世的行为。绣娘这句话将两者混在一起或许是这个笑话真正的包袱所在。
小说中关于因果报应的讲述非常多:辛欣来一直觊觎安雪儿,心里不平于自己的身世和安家的英雄光环之间的落差,在失手用从不沾血的斩马刀杀死养母后,闯进碑房破了安雪儿的身子和她身上的神性传说。对于安雪儿的遭遇,村民们认为是安雪儿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身为法警的父亲安平所招致的冤魂附身辛欣来所为。第十一节专注于讲述辛永库早年的故事,提到了辛永库在儿提时代堕民生涯中,有一次跟随母亲去哭丧,偷吃了上供的馒头,喝光了长明灯的菜籽油。而牟家在发丧之后连遭不幸,婴儿胎死腹中、出门跌断牙齿、一觉醒来两眼全瞎。牟家把这些怪罪于辛永库,最终致使辛永库父母不得不忍痛将儿子卖往远方以逃脱魔爪,其原因在于风俗认为,长明灯在灵前燃起,直至死者入殓是不能熄灭的,它若没了光亮,就意味着死者的后人将陷入漆黑之境!
这些各形各色的信念教条或许来源于教化,但其真正的力量在于民间世世代代因循这些信息生活而形成的风俗。这股力量本身没有善恶之分,在流传过程中与人事结合就容易走向或恶或善的极端。宗教思想长期有形无形地指引乃至迟子建所惯于描绘的北极村的极光——神圣自然的美育——都为这股力量注入底力,在不完善的、永远改变的、甚至腐坏的人间律法之外树立神性的威严和约束力。于是,我们看到,在殡仪馆中,张老太手指上那枚被不孝儿女抢夺却敷上肥皂水也难褪下来的金戒指会自然脱落到前来探望的李老头的手中;一个因为砍死酒后殴打母亲的继父而获罪的年轻人,被枪决后能变成黄鸟一路高歌;临被枪决的女囚被儿时救下的前来报恩的老狼咬断绳子,满足了松绑上路的要求。这些因果定律之力的显现在冷如坚冰的法网之上织就一层道德、人性的却披着神性外衣的更大的网。陈金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实的官场出错了,最后他坏了身子,家族也随之衰落下去。这是法律之外的天地法则对法律不足的补充和超越,以及对荒唐人事的修正。
有因必有果,错了就要受罚。对于这种以因果报应为基的生活法则作出正面的积极追寻的,除了流于集体无意识式地遵从风俗之外,还有道德的显现。因为这种道德,人会诸恶不做,众善奉行;因为这种道德,人会放下屠刀,回头向岸;因为这种道德,人一旦犯下错误便良心难安,在报应到来之前开始悔过,开始赎罪。《群山之巅》讲述了两个这样的关于心灵救赎的故事。一是唐眉,由于嫉妒而在舍友陈媛杯中下毒致其痴傻,毁其一生;二是李素贞,在冬夜里出门与情人安平约会,出门前害怕瘫痪在床的丈夫受冻,在炉子里填了足量的煤,害怕家里招贼,又把家门锁上,使得被煤气毒侵的丈夫打不开门而死在屋里。唐眉犯下的傻事除了一次由她本人告诉安平之外,再无人知晓,法律也许永远不会找上门来,但正如唐眉对安平所言,她打定主意一生照顾陈媛,害怕自己结婚生子会改变主意,做了结扎手术,她已经在自己的生活中树起四面铁栅,永久地生活在牢狱之中。李素贞也因为看到死去的丈夫留在门上的抓痕而良心不安,当法庭判决她两年徒刑,缓期两年执行,无需入狱服刑时,她居然坚持自己有罪,不服一审判决,上诉要求执行实体刑。她不仅断绝了与安平的关系,还把一半工资捐给火葬场,她也在生活中开始服刑。唐眉和李素贞虽然都有幸逃脱了现实法律的惩罚,却逃不脱良心的谴责。道德之网无形而有力,无从挣脱,受其桎梏的人只能慢慢在煎熬中等待心灵的救赎。
二、平凡人物的非同寻常之处和作品的灵魂性人物
《群山之巅》讲述了许多平凡边民的故事,这些小人物各有各的非同寻常之处:辛七杂是取太阳火点烟的屠夫,屠杀的是动物;安平是一名法警,“屠杀”的是人;李素贞是一名理容师,因为尊重死者而爱护双手;安雪儿天生异秉,能预测生死,职业是制碑人;辛欣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砍死了养母,是犯人;林大花父亲被煤矿掩埋,恋人被江水吞没,一会儿怕黑,一会儿怕白,是怪人;陈媛和单夏一个后天所致,一个先天不足,是两个傻人。这些人身边充斥着生死善恶,聚在一起如火石碰撞擦出火花。
绣娘和辛开溜(辛永库因被人怀疑是战场上的逃兵而被称为辛开溜),这两个作者重笔刻画的老人,一个受人尊重,一个被人嘲弄。然而,马背上年轻时的绣娘和马背上年老后的辛开溜,他们都曾在山林间穿梭打猎,他们都熟悉并眷恋着山林。他们在龙盏镇潇洒走过,一个走向新式火葬——第一个用龙盏镇老人最惧怕的方式为一生悲惨画上句号;一个走向鄂伦春族传统风葬——灵魂飘摇在白马背上、月光之中。他们两个是龙盏镇上的逸仙。
唐汉成做官最关心的是其辖下的生态环境,他的理念让人联想到当下的环境保护政策及人们渐次觉醒的生态意识。他为了阻止探矿采矿而做的各种努力,表现出个人、官员在对抗物质经济摧残环境时力量的脆弱和无奈。他两袖清风,是陈金谷落马案唯一未受牵连的官员。
小说中更为次要的老魏、葛喜宝、王秀芹、陈金宝等各色人物,也都各有各的堪称奇特的地方。这是小说人物刻画的特点,同时,这种刻画在某种意义上接近了真实的人的特点——树林中找不到两片相同的树叶,人间找不到两个相同的人,每个人正是以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龙盏镇上凡事纷繁,影响小说故事脉络的大事件是如下几个:辛欣来杀死养母;安雪儿被强奸怀孕;唐眉大学毕业带着陈媛回家;安平与李素贞相恋;安大营不满林大花为钱卖身而意外牺牲。此外还有死刑执行方式的转变和殡葬制度的改革等。围绕在这些主要事件周围的人物多如牛毛,但有几个形象脱颖而出:安雪儿、辛开溜、唐汉成、绣娘。这些被列举出来的人物都存在被不同读者倚重的可能:多数年轻的读者大概会倾心于清新脱俗、美貌、具有母性光辉和天赋异禀的安雪儿;一位白须老者则会对辛开溜身上承载的以岁月为支撑的痛苦和辛酸、误解和鄙夷、潇洒和智慧表示理解、怜悯;仕途上兢兢业业的官员应该会把赞许的目光投向平民入仕、为官清廉、一心保护一方环境的唐汉成;那些年老的婆婆们则能从书中看到马背上的女儿时期的绣娘,醉握弓箭的中年绣娘,以及躺在病床上、迟暮的、仔细从一片落叶中端详着整个秋天和四季的山林、怀念着青春和马背上的日子的老年绣娘。人的大脑除习惯逻辑预设之外,永远喜欢接受遇到的第一种逻辑,这就使得人物不同的出场次序显得格外重要。
具体到《群山之巅》,联系第一个上演的辛欣来杀母的片段,最早出场的是辛家的大反派辛欣来。为了使这个大反派反得更加彻底,为了使这个大反派接受与其罪过相等同的惩罚,辛欣来后来被发现是官场腐疽陈金谷的私生子并成为双肾坏死的生父的肾源。紧接着,便是第二节,讲述“制碑人”安雪儿的故事。安雪儿是一个奇人,书中用了大量笔墨描绘她的奇特。从她一出生,生长慢、身材小(侏儒)到智商高、天生异秉,能看卜死期,到以刻碑文为生,又到被强暴以后身体开始迅速生长,无不充满离奇色彩。作家笔下的安雪儿是《北极村童话》中小精灵的延续。安雪儿正是小说中一个精灵般的存在,从女儿时代的过人智慧到怀孕生子以后的母性光辉,作者把美好的事物毫不吝啬地给予她。在小说中,她真正出场的时间有限,但即使隐身文字背后的段落篇章里,也牵动着读者的心。因此,可以说,安雪儿是整部作品众多人物中的核心。
三、夸张的语言和寓言式的叙事逻辑
除了小说人物以外,小说的语言和叙事逻辑颇值得玩味。辛开溜因为放羊人救过他,就对天下的放羊人心存一份感激;在冻饿之中被麻雀指路得以活命,从此习惯于隆冬时节在房前屋后遍撒谷物喂给雀儿吃。这种文字对于刻画人物形象而言是简明直接的,同时也是粗略求快的。第一个章节《斩马刀》讲道,辛七杂因为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逃兵而对自己的血统十分厌恶,不想让这不洁不义的血脉流传,成年以后找对象对媒婆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这个女人不生养。王秀满因为家贫、貌丑、没工作而嫁不出去,听说了辛七杂的要求以后,去医院做了结扎,做了辛七杂的老婆。这一桩戏剧般的婚姻可以说是小说的败笔,王秀满难道不怕辛七杂改变了主意?不怕辛七杂看不上她?不怕辛七杂忽然娶了其他女人?但就是这种因简练而读来令人惊掉下巴的文字彰显了整部小说的语言风格和叙事风格——20万字的篇幅,用以盛装这么多人物的生活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复杂因果,使行文显得仓促的同时,也表现出寓言的性质。而“龙山之翼”的铺路风波、“花老爷洞”的巨蛇传说、辛七杂的“也要吃喝也要睡觉”的屠刀、李素贞手下的死者“花神的微笑”……都为这寓言式的文字增添许多神魔的色彩。
夸张的语言在小说中信手拈来。如在第四节《两双手》中,讲述身为法警的安平和身为理容师的李素贞的相识、相知,两双被冷落惯了的手,“一经相握,如遇知音,彼此不愿撒手”[3]。这种语言的夸张将两人的职业特性、平素受到区别对待的辛酸和两个人的惺惺相惜描述得生动传神、入木三分。又如热恋的李素贞听从情人安平的建议,将自己的蓝色招牌漆成绿色以后,北风呼啸的时令,这三个绿字,就成了青山县不凋的绿叶,鲜润夺目,麻雀都爱往这飞。这段描写通过夸张的语言刻画出二人相恋的情状。在第六节《生长的声音》中,作者描写安雪儿在怀孕后身体开始生长,胃口大开,“只要看见吃食,她就流口水。夜里躺在床上,万籁俱寂时,她能听见身体生长的声音。她周身的关节嘁哩咔嚓地响,像是在举行着生命的大合唱;她的肚腹好像蒸腾着沸水,噗噗直叫;她的指甲嫌疆域不够辽阔,哗哗地拓展着势力范围;她的头发成了拔节的麦子,唰唰地疯长着”[3]。这里的“嘁哩咔嚓”“噗噗”“哗哗”和“唰唰”这些拟声词和叠词所演绎的声名大合唱都是对安雪儿生长的夸张表述。此外,作者还通过让单四嫂在见了安雪儿以后“惊叫一声,怀抱的煎饼掉在地上了”[3]来突出安雪儿身体的生长变化之惊人。又如在该节中,安雪儿把猪心送给单四嫂,单四嫂听说这猪心是辛七杂送的,便立刻灰了脸,安雪儿不懂得单四嫂对辛七杂的心思,把猪心与人心对比时,单四嫂红了脸,不再纠缠这颗心,她吆喝正在刷驴的单夏停下来,说是再洗刷下去,黑驴就成白驴了。不管怎么洗,黑驴都变不成白驴,单四嫂这句夸张的话不过是在转变话题,借以掩饰自己对辛七杂的想法。
另外,“黑”和“白”在小说中成为两种相对立而此消彼长的底色,具有浓厚的寓言色彩。“白”在小说中是白色的白、白昼的白,是北疆人家燃烧木柈子时家家户户冒出的烟的白,如晴朗的云朵,轻盈雪白,洋溢着淡淡的草木灰香气;是银鬃银尾的白马的白,奔跑起来,就像一道闪电划过大地,月光似的尾巴如扫帚将侵入心灵的黑暗一扫而空;是松山地区多姿多彩的白云的白,有的像花朵,有的像老鹰,有的像牛羊,有的像房屋,有的像锅碗瓢盆。“黑”在小说中是黑色的黑、黑夜的黑,是煤在燃烧时冒出的黑烟的黑,气味难闻,污染空气;是辛开溜发现的青山底下无烟煤的黑,一旦开采,将染黑一方青山绿水;是畏惧光明的巨蛇匿身的“花老爷洞”中的黑,藏污纳垢,隐藏罪恶。跟“白”和“黑”的表现密切相关的一个人物角色是林大花。死了男人的烟婆带着七十多岁的娘和女儿林大花逃离煤尘弥漫的矿区,来到青山绿水的龙盏镇。林大花先是怕黑:“不知是来自煤矿的缘故,还是父亲的死,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了”[3],惧怕一切与黑相关的事物。她“天一黑就不敢出门。从不吃黑木耳黑芝麻,连黑鞋黑袜都不穿。一见着黑狗黑马黑鸭子,她就像撞见了鬼,吓得掉头就跑。烟婆给她的零用钱,她都买了各色美白霜,涂了脸了。她住屋的窗帘是白色的,像是病室。夏天无论阴晴,她总是打伞出门,冬天北风呼啸时,她怕吹黑了脸,用围巾把脸包住,只露一双眼睛”[3]。当安大营因为她而死在了格罗江的白水当中以后,林大花转而害怕白色:“白天时她蒙头大睡,夜色漆黑时,她则像夜游的动物,眼睛亮起来。”“穿着一袭黑衣,屋里不开灯。”[3]当单尔东为安大营的事前来探望采访时,林大花在沉默之后忽然抽泣着说:“我不想看见脸!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脸!”[2]这种表述引起了单尔东的同感,不过单尔东之所以希望龙盏镇没有黎明,永远黑暗,是因为害怕看清龙盏镇人们鄙夷他抛妻弃子的眼神,而林大花则是因为自己导致安大营的死而悔恨。说到底,无论是怕黑还是怕白,都是怕死,怕身边的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被黑或白吞没。
从小说的人物设定上讲,安雪儿就是白的代表,辛欣来就是黑的代表。这时候白就是彩虹,黑就是魑魅魍魉;白是泉水,黑就是邪恶之火。安雪儿被辛欣来强暴并怀上了辛欣来的孩子,则暗示出白与黑明显对立之外更深层的复杂关系。就像在小说第七节安平在大山之中没有追捕到辛欣来,却看见“老鹰追捕上了兔子,蛇吞下了地老鼠,小鸟围歼着虫子,蚂蚁啃噬着松树皮,蜜蜂侵入野花的心房,贪婪地吮吸花粉”[3]时领悟到的:万物之间也有残杀和凌辱,不过这一切都静悄悄地发生着,有的甚至是以美好的名义。黑、白和两者的夹杂交错都是自然地存在着。小说对安雪儿命运的书写,起初是安雪儿因为算命精准而在龙盏镇声名鹊起,被大家奉若神明,而被辛欣来强暴之后则相当于打破了所有神性光环,被拉下神坛。安雪儿在得知自己怀孕之后,认为是神明送给她这个孩子而坦然接受,她以自己的母性光辉重新赢得大家的尊重。而当往事如烟逐渐散去,新的美好明天到来之际,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又让她被单夏强吻。这种起落是命运的反复与轮回,昭示着黑与白永远共存,永远纠缠在一起。
还有一个需要提到的人物是老魏。小说中的老魏是龙盏镇上的一个单身汉,第十五节《花老爷洞》中讲到自由惯了的老魏想娶单四嫂,后来惧怕家庭束缚会失去自由,改变了主意。小说写老魏改变主意的原因是采花,“他采了斑花卓兰,只喜欢了片刻,觉得玉竹花更可爱,便奔向它们。而玉竹花到手后,他嫌它颜色过于寡淡,黄菊花更娇艳,转向它们了。可黄菊花到手后,他又嫌它过于明亮了,正踌躇着,一转身,发现不远处的一只粉色芍药了,芍药花开的蓬勃,香气也蓬勃,可他采到手后,又觉得它的花瓣过于张扬了”[3]。正是这种拿捏不定的想法使得老魏对娶单四嫂成家过日子失去信心。《群山之巅》就是这样,作者笔下的万事万物都有灵性,不仅是花能给人以提示,麻雀能救人性命,狼能在恩人临死前来报恩,哪怕就是天上的月亮、星星乃至一阵风都不遗世独立,而绝对地与人世融合在一起。
四、细密感伤的巧妙捕捉与准确表达
《群山之巅》中捕捉到的小说人物非常真挚深切的感伤情怀表现了迟子建对感情的把握和表现。作家曾在小说《后记》和讨论小说创作的多个场合中屡次强调《群山之巅》创作于知天命之年。大抵人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生活中的许多生死、成败、风波和变故,对生命的痛苦和欢乐都有了更为公正和清醒的认识。在《后记》中作家还提到爱人出意外去世的事,到底作家在作品中掺杂了多少对自己过往泪水的回忆我们难以猜测,但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想作品中的“过往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的无奈、送葬亲人入焚尸炉的哀戚及天人永隔的思念,无一不是作家对生活的体认和解读。正因为如此亲切,在读到年老垂暮的绣娘仔细端详手中的落叶时,我们也仿佛亲眼看见了那山林春天姹紫嫣红的百花,夏天葱葱郁郁的山毛榉,秋天落叶缤纷的银杏,冬天皑皑白雪压低的松枝。正因为如此细密,在听到两鬓沾雪的辛七杂的号啕恸哭时,我们也仿佛亲历了生活的所有种种煎熬,来到了生命落幕的地方回首,惊讶王秀满曾无比怜爱地牵着将来会手刃自己性命的小手,叹息辛七杂为这讨债而来的逆子支付学费、生活费直至焚尸费和骨灰盒费。正因这感怀如此细密,当作品在第十一节末以残烛之年的辛开溜的两行浊泪结束对其悲惨的孩提时代、青春岁月的缅怀时,那一丝连着过往岁月的苦与泪,以及对秋山爱子的思念,一下子穿透文字、穿透故事、穿透书本而上升到人之常情,上升到永恒的人性的高度。
从辛开溜的哭到辛七杂的哭,我们会发现,辛家人是多泪的,这种泪水可以追溯到辛开溜儿时的堕民生涯:
“他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他去四邻八乡,给人哭丧。初始他哭不出来,但看母亲哭得抢天呼地,他担心她会哭死,吓得跟着哇哇哭。等到他大一点,知道母亲是哭不死的。他在葬礼上没泪水的时候,母亲就揪他耳朵,或是扇他巴掌,让他哭出来”[3]。
辛开溜因为喝灯油,得罪了牟家,无法立足,父母被迫把他卖向远方,“辛开溜被人领走时,家人的目光都不在他身上。可当他出了家院,身后骤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家人的哭声无比悲切,泣血似的,他一生都忘不了!”[3]
当辛七杂在父亲火化后的骨灰中找到弹片以后,“辛七杂的心颤抖了……他攥着这把弹片,仿佛攥着父亲的灵魂,悲痛欲绝地说:‘爹,你不是逃兵啊,不是逃兵哇——’”[3]
当秋山爱子的俄国孩子季莫廖夫找到辛七杂以后,辛七杂知道了父亲到死未能知道的母亲的消息时“辛七杂的心颤抖了,他撇下季莫廖夫,来到院子。斜阳四射,他取出凹凸镜,想取太阳火点烟,但没有成功……他走到摆着屠刀的松木条前,看着父亲身体里烧出的弹片,无比感伤,号啕大哭”[3]。
辛家人,尤其是辛家男人是多泪的。那骨头里嵌着四枚弹片,把风霜写在脸上,终日骑马穿梭在野兽出没、风雪肆虐的山林里的辛开溜会流下许多泪;那牲畜见着都怕、取太阳火点烟、做了几十年屠夫、身上一股血腥味挥之不去的辛七杂多次号啕大哭。这种哭背后是深入骨髓的悲伤。《群山之巅》中远远不只是他们会哭,绣娘会哭,安雪儿会哭,唐眉会哭,李素贞会哭,安平会哭……作者仿佛故意让眼泪浸湿这部作品,她就是要把龙盏镇上这些人极致的痛苦挖掘出来,她想表现最多的眼泪和最深切的痛感,于是选择了展示一名战士的眼泪和一个屠夫的号啕大哭。
痛哭之后连着的是平静。在《群山之巅》的文字中踱步,眼睛略过奇特的风景,奇特的感受略过心间,手释书卷如一曲终唱,剩下的感动便如余音绕耳,当使三月不知肉味。在《后记》里,作家是以一首诗来结束这趟奇异之旅的。在诗中,作家认可了碰撞和挤压对于山峦的意义,并发出了美好的愿望,愿美好战胜邪恶,人间一片祥和。当我们合上书的时候,不如跟随作家的心愿,姑且忘记这书中的泪与笑,仅留存那一份感动,并把它扩大、扩展到我们的生活中,引领我们追寻人性的美好。
[1]宗文.涅槃经[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
[2]徐业鸿.净空法师《太上感应篇讲记》[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
[3]迟子建.群山之巅[J].收获,2015(1):96-189.
The Unique Scenery of the Folk in the Borderland of North China——OnTheTopoftheMountainsby Chi Zijian
ZHOU Yueqiang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GuangxiNormalUniversity,Guilin541000,China)
Chi Zijian′s new work, "TheTopoftheMountains" depicts the unique scenery of the folk near the edge of the country. It contains the simple folk belief and the religious logic about karma; it finds the unusual place of many ordinary people and shapes the main characters which impart its central message; it tells the story in an exaggerated way like a fable; it creates an emotional climate of warmth and subtle sadness and expresses those feelings precisely.
Chi Zijian;TheTopoftheMountains; folk in borderland; karma
2016-03-14
周越强(1992- ),男,河北邢台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67
A
1674-3318(2016)04-007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