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研究·
2016-03-16
·张爱玲研究·
[主持人的话]发表在这里的三篇论文,是对张爱玲的精神境界、文本内涵与叙事方式的又一次探索。之所以用了“探索”二字,是因为三篇论文各有开拓面,且都有所收获。
《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张爱玲“市民叙事”的文学正义阐释》是作者从事“文学正义”研究的系列文章之一,提出的“文学正义”问题属于文学理论与一般正义论相交叉的跨学科研究范畴。就文学与人类正义的关系而言,本就既深且广:深是指文学从诞生的那天起,就与人类正义结缘;广是指文学在各个不同时代,虽然遭遇不同,但总是义无反顾地介入社会生活,高举文学正义之旗,为人类史留下诸多可歌可泣的篇章。那么,张爱玲的创作能否从文学正义角度予以阐释呢?这个因为描写小市民生活而长时间受到庸俗一类指责的作家,为什么弘扬文学正义却得不到公正对待呢?那些指责张爱玲的人自认为代表人类正义,何以在面对文学正义时又无法认同呢?这篇论文试图给出回答。论文认为,张爱玲一开始就走在一条不同于启蒙话语与革命话语的创作道路之上,这使她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城市的市民群体,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证明人性的丰富与复杂,但不是贬抑而是理解与同情的。尤其是论文通过对不同人物形象谱系的分析,引用正义论的基本理论,提出文学正义的弱者优先原则,为张爱玲的市民叙事提供了阐释依据。至于那些无法认同张爱玲的观点,正是因为没有思考文学正义的弱者优先原则所致,这才导致面对弱者时的无感、回避甚至压抑。不可否认,这里既有意识形态的阻隔,也有翻身成为强者以后的身份傲慢。事实上,文学远比其他领域更适合向弱者开放,成为为弱者说话的空间,因而也始终是在为自由呼唤。论文认为张爱玲接受了儒家仁爱思想与基督教思想的双重影响,表明文学创作只有奠基在生命之爱上,它才是正义的。这篇论文提出文学正义的弱者优先原则,不仅适合于阐释张爱玲的市民描写,也完全适合阐释文学中所有弱小者的描写,这些弱小者可以是人类,还可以是自然界的万物,针对自然界时,可形成文学正义的生态命题。论文同时提醒,弱者优先原则是正义论的绝对原则,不可通过不同方式转变成强者优先原则,那样的话,不论是在文学中还是在社会中,围绕强者建立秩序,设计社会制度,都将失去正义性或造成正义减持。
《〈色·戒〉叙事中的隐性进程》的作者一直从事张爱玲的叙事研究,此篇论文引用“显性叙事进程”与“隐性叙事进程”的叙事学观点建立论述框架,可谓理论模型的选择与阐释对象之间的恰当结合。原因在于《色·戒》并非一般的间谍小说,它同时又是一篇极具深度的人性小说。表层的间谍故事与深层里的人物心理与性格等描写纠结在一起,不免让读者有些迷茫——迷于文本的复杂,茫于自己的评判。简单者往往抓住小说中的间谍故事,把王佳芝连带张爱玲骂个狗血喷头,认为她俩是叛徒、卖国贼,不好好抗战。可是,大多数的读者所提供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同情与惋惜是主流,成为人们的谈吐内容。这是为什么呢?少有人提供精彩的分析。这篇论文着力于从“隐性叙事进程”入手,分析小说中“故事下的故事”,从王佳芝的那些在文本中不断闪现却往往被人忽略的心理活动、表情动作、相关意象等描写入手,细心抓取、勾勒、分析文本中的隐性叙事进程,从而展现了另一个不同于显性叙事进程中的王佳芝形象:她虚荣,她缺少真正的爱,她感到被出卖,她陷入了情感漩涡之中,她受到男性权力与意图的笼罩,她成为木偶,她没有自主性。如此一来,我们仿佛豁然开朗,原来王佳芝也是一个悲情的角色。看起来,她有亮丽的外表,演出的成功,爱国的热情,掌握了生死大权,可是,那些隐藏的东西颠覆了这一切。我们对王佳芝不是增加了几份同情,惋惜她的失足吗?到这里,我认为引进叙事进程理论,切实解决了《色·戒》阐释上的一个大问题,即表层故事与深层故事之间的矛盾性。我不知道那些简单的否定者们读到这篇论文以后会是什么反应,但我认为,那些持论客观的读者读完这篇论文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分析得挺有道理的。从“故事下的故事”或者从“隐性叙事进程”的角度,是可以分析张爱玲的多篇文本的,因为这正是张爱玲所擅长的叙事方式,她喜欢用深隐的东西否定表面的东西,用没有直接说出的东西校正所说出的东西,用一个故事去复杂化另一个故事,从而使得自己的文本丰富起来,同时也是更加充分地表现生活本身的复杂性。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张爱玲的文本暧昧,可是,生活本身不是也常常以暧昧的方式呈现吗?一些东西,你无法直接说它是好是坏,就是这种暧昧存在,并且正是这种暧昧使得生活值得咀嚼与思考。如果生活与叙事都如同一张白纸,一览无余,那生活与叙事还有令人叫绝的回味吗?说到这里,也可以回到张爱玲的“哀矜而勿喜”,因为这是重视人生“内情”的描写,即重视人生的复杂与暧昧。探寻张爱玲叙事中的“隐性叙事进程”与探寻张爱玲描写人生的“内情”是一致的。
张爱玲是一个反常之人吧,也许杰出的作家都如此。她常写日常生活中的小市民,所以才形成了内容上的市民叙事。囿于此,张爱玲与当时一般的通俗作家并没有区别。可是,张爱玲上的是教会学校,考的是伦敦大学,读的是香港大学,受的是西洋教育。西洋化,不就是现代化或者代表了现代性吗?所以,张爱玲的反常就在于她有很强的现代感,她写世俗生活,却又贯穿了不世俗的现代设计在内。读张爱玲的市民形象时,会经常碰到不市民的一面,即她塑造了不少“异相女性”形象。张爱玲关心妓女的生活,关心荡妇的存在,关心疯癫女人,关心女人的病态。如何解释这些女性形象的创造动因呢?如果只遵循反映论的方式予以解读,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张爱玲反映了生活中的女性变态现状,对于认识生活,不无帮助。这已经算是积极的评价了。若是负面地去评判,会说张爱玲弄错了评价标准,不能区分生活中的好人与坏人。但这样的解读是无力的。读者在看到张爱玲的“异相女性”时,大都不从社会学的角度予以思索,因为这样思索,与文本带给自己的审美冲击不关联。那么,这类形象的审美价值在哪里呢?《张爱玲的女性主义与“异相”审美》为我们提供了自己的角度与见解,即在张爱玲的女性主义立场之下来解读这一现象,看到了“异相女性”的创造体现了张爱玲的独特意图,她在用这些女性形象来体现自己的人生观与文明观。张爱玲的市民女性形象代表了关于社会人生的描写与表现,指向一般所言的“女人”概念;张爱玲的异相女性形象代表了关于女性本质的描写与表现,指向张爱玲所提出的“女神”概念。比较而言,张爱玲正是用异相女性形象来揭示女性所代表的生命力及其对于文明的可能创造价值。所以,张爱玲作为一位女性主义者,与其说是用市民女性形象还不如说是用异相女性形象来体现自己的女性立场。正是这一点使得张爱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成为一位特异的思考者,具有不同于潮流的开拓性。
总结三篇文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共同点,即它们所体现的核心思考都是从中心向边缘处着力的,从表层向深层处挖掘的,从通常向怪异处取象的,而这恰恰揭示了张爱玲创作的独特性,并由此可以了解到,正是这种独特性使得张爱玲成为当下文学爱好者的阅读理由之一——因为他们自身也在经历着一个奇异的变化,变得更加分化,更加深潜,更加充满了想象力,期望有一种来自原始的基本力量带领自己上升,或者在突破规范的状态下去重新体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