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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长江现象”:中国现代新闻理想的历史隐喻

2016-03-15李晓灵

关东学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范长江大公报自由主义

李晓灵

“范长江现象”:中国现代新闻理想的历史隐喻

李晓灵

“范长江现象”以范长江为典型代表,勾画了一代自由主义新闻人共通的职业轨迹和新闻理念图式。从自由主义先驱、政党模式主将,再到新闻理想的回归者,范长江为代表的职业新闻人共同建构了特殊的文化现象。它源自于职业新闻人主体性身份认同和客体性制度压力之间的冲突,显示了中国新闻专业主义的消长和新闻自由主义的历险,并成为中国现代新闻理想的历史隐喻,因而具有强烈的文化反思价值。

范长江;“范长江现象”;专业主义;自由主义

毫不夸张地说,对中国现代职业报人而言,一部中国现代新闻史既是“新闻理想国”恢弘的建造史,也是独立报格曲折的演化史,“范长江现象”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问题的基础和前提是:范长江何其成为一种历史“文化现象”?

范长江是“我国现代新闻史上最杰出的新闻工作者之一”,亦是足可在中国现代新闻事业史上和邹韬奋并肩的“两颗最明亮、最辉煌、最灿烂的星”*蓝鸿文:《学习范长江,研究范长江——纪念范长江90诞辰》,《新闻界》1999年第6期。之一。范长江跨越民国和新中国两大历史阶段,指示了中国现代职业报人具有普遍性的职业“践行史”和新闻“理念图史”。由于无可替代的历史性、少有人及的典型性以及难以比拟的复杂性,范长江不再是以“个体”的“范长江”而历史地存在,而是作为符号性指代,标示着一种超越历史的、群像的社会文化现象——以自由主义和专业主义理念始,中道附归中共政党新闻理论和实践,最终以激烈的抗辩和深刻的反思作结。包括王芸生、徐铸成、陈铭德、邓季惺、储安平、张友鸾等在内的一大批中国现代著名新闻人,与范长江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们跨越民国、新中国两大历史阶段,凸显了一代中国自由主义报人曲折的职业历程和理想追求。其高度的历史指向性展示了中国现代新闻传播史特殊的内核和轨迹,最终沉淀为具有深远影响的历史文化现象。

进而言之,范长江何以能够成为这一现象的代言者?这是由范长江独特的职业经历和社会影响所决定的。首先,范长江是民国新闻自由主义的先驱。在民国,范长江以西北通讯名闻天下,成为时代的高峰和新闻专业主义的典范,是一代新闻人尤其是自由主义新闻人的标志之一;其次,范长江是新闻政党模式的主将。早在解放之前,范长江于1938年就离开《大公报》,1939年加入共产党,逐步走入中共新闻体系,最早开始了新闻专业主义的离弃和对共产党新闻体系的归附,是自由主义报人职业转型的肇始和先锋。建国后,范长江跻身新中国新闻宣传体系的最高层,成为民国自由主义报人中地位最高的人,是最为成功的历史转型者;再次,范长江是理性反思和理想回归的代表。范长江经历并领导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共新闻战线的所有历史运动,及早开始反思,成为新闻历史反思的揭幕者和典型。其后范长江历经批判,最后自杀以明志,是最为惨烈的反抗者。由是观之,范长江在时间、成就、地位和经历方面具有无可替代的代表性,凸显了一代自由主义新闻人共通的心路历程。其深刻的典型性,使得范长江成为民国自由主义报人群体历史命运的代言,指示着一种关乎一代自由主义报人特有的历史现象。

简而言之,所谓“范长江现象”是指以范长江为典型代表,囊括了王芸生、徐铸成、陈铭德、邓季惺、储安平、张友鸾等一批著名中国现代职业报人,共同趋于一致的职业轨迹和新闻图式。尽管这一批中国现代职业报人在各个历史节点和思想维度方面也存在着诸多差异,但他们都以文人论政为天职,从民国到新中国,由自由主义而政党模式,终至深刻的省察,其内在趋同性决定了可以删繁就简,求同存异,做范长江式“文化现象”观。“范长江现象”是以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和研究价值。

一、“范长江现象”的历史演化

“范长江现象”以新闻报人为视角,典型地表现了中国现代新闻事业主体性追求和制度性变革的内在张力,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现代新闻业特有的复杂性。它超越了个体和历史,成为中国现代新闻史上令人侧目的历史群像和文化现象,显示出少有的深刻性。

(一)自由主义先驱:自由、独立、中立

“范长江现象”的端起是民国时期新闻专业主义和自由主义新闻理念及实践。

毋容置疑,令范长江声名鹊起的阵地是《大公报》。《大公报》持中立立场,独立于各党派之外,以“不党、不买、不私、不盲”为办报宗旨,是当时民间性中立报纸的典范。范长江毅然投其帐下,之后便开始了他著名的西北之行,并发表了《中国的西北角》《塞上行》《西线风云》等诸多脍炙人口的“西北通讯”,遂使洛阳纸贵,声名大振。《大公报》民间自由主义报纸的特质,是范长江自由主义职业报人身份的根本保证,也是范长江实现其专业主义理想的基本前提。

与范长江相同的是,“范长江们”也都置身于民国的自由主义报系之中。其中,王芸生是《大公报》承上启下式的人物,曾任上海《大公报》编辑部主任,也曾主持渝版《大公报》,以独立、中立的政论新闻纵论天下;徐铸成先后辗转于《大公报》和《文汇报》之间,终而复归《文汇报》,而《文汇报》和《大公报》一样,也都是民间自由主义报纸;陈铭德和邓季惺以“作育新民”为旨要创办《新民报》,几十年始终坚持“不官报化,不传单化”,“传达正确信息,报道事实真相”的民间自由报纸的理念;储安平曾主编重庆《客观》周刊,后创办并主持具有重大影响力的民间同人报刊《观察》。《观察》以观察、独立、无党派为主旨,是民国自由知识分子的代言者;张友鸾不满二十二岁就主掌著名自由报纸《世界日报》总编辑之位,后先后担任《民生报》《新民报》《南京人报》等十四家民间报纸主编或主笔,自由主义新闻人的本色始终不渝。

“范长江现象”本阶段新闻实践的灵魂是范长江和“范长江们”视为生命的自由主义新闻观,是他们不畏权势、不为利诱、不党不私、自由独立的新闻专业主义精神。

范长江在西北行之前聆听了胡政之所谓新闻是国家公器,报刊要不依附政党,不过于商业化的教化,自此逐步树立了具有民主倾向的自由主义新闻思想。他认为“人民没有政权的国家,前途不会是光明的。言论自由,在复杂的国家情形下是让各方面的人民表示其意见的最好方法,许多新闻报纸本身,自然难免各有其背景,然而它的背景,即代表一种社会意见”*于友:《范长江晚年对新闻工作的思考》,《炎黄春秋》2009年第1期。。这与《大公报》的新闻理念别无二致。所以在他的西北通讯里,范长江以无人能及的规模和力度“第一次”(注,此处及以下两处所谓“第一”,除了时间的规定以外,更多地是指报道的规模与力度在当时无人可比,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单纯时间意义上的“第一”之争)客观报道了中国工农红军的存在以及艰苦卓绝的战略转移,“第一个”报道了西安事变,“第一个”进入延安进行采访,客观深入地反映了中共及其军队的基本状况。他抨击国民党官员的强取豪夺,揭示老百姓的痛苦生活,当然也免不了诋毁红军,如人云亦云地说红军杀人放火,抢劫粮食,并称红军为匪、“霉老二”等,讥诮之情显而易见。因之,就有了“纠正了社会上对红军的许多谬传”“表面上看来拥护蒋介石,骨子里却是宣传红军”与“主观动机仍然是对国民党军队的‘恨铁不成钢’”*尹韵公:《为什么不是范长江》,《新闻与传播研究》2003年第2期。等截然相反的评价。一般认为此中缘由其一是范长江“是受当时客观条件的限制”,调查“不够深入、全面,有些讯息是不确切的”;其二是范长江当时还是一个民主主义者,“受其自身思想认识的局限”“受《大公报》报刊性质的羁限和要求”*李安葆:《范长江与长江》,《北京党史》2010年第3期。。但是细细究之,恐怕还是后者即自由主义思想的原因最为重要。

所以范长江在西北之行中,既与国民党高官譬如胡宗南关系甚好,晤谈甚多,又深入延安,与中共高层频频会晤,以示友好。在西北通讯中,范长江既对国民党军队的残暴和国民政府的专制表示愤慨,又对红军不时加以诋毁和讥讽,究其目的还是极欲以客观、平衡、中立的新闻报道,忠实地践行《大公报》式的自由主义新闻理念。

在后来者眼里,这似乎是范长江的局限和不足,但从当时看来,范长江却确是践行新闻专业主义理念的楷模。而且,从新闻专业主义的终极价值观而言,范长江的西北通讯虽有小隙,但它超越了党派的藩篱,企图竭力还原新闻的本质和真实,以凸显新闻作为社会公器和第四种力量的神圣使命,这是范长江西北通讯一直为主流所忽略,甚至抑制的一面,但也恰恰是范长江超越历史、更为恒久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历史证明,如果新闻一旦失去应有的独立,完全蜷伏于特定政治力量的膝下,往往就会沦为附庸和奴才,有时候还会畸变为专制主义张牙舞爪的帮凶,这才是新闻最大的悲哀。

反观之,“范长江们”也莫不如此。王芸生忠实地践行《大公报》“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四不”办报思想,在抗战之初写下了著名的“六寄北方青年”,表达“读书第一”和“学生不党”的主张。抗战时,王芸生发表了《暂别上海读者》和《不投降论》两篇社论,誓不投降,以停刊相对抗。之后,他先坚辞陈诚聘其担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宣传部长的高薪邀请,后退回蒋介石聘他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议的聘书和薪水。他假借拥护国民党修明政治案,抨击国民党官员的腐化堕落,也和国民党抓捕《大公报》记者唐振常的暴行进行坚决斗争。但同时,他也写了《质中共》的社评,要求中共应以“政争”,而不是“兵争”。另外如《为交通着想》等系列文章也对中共进行了严厉的批评。王芸生坚持独特的新闻自由观,他说,“苟根据事实所写的新闻自由发表,自由交换,一任其公开于光天化日之下,则真相毕露,丑恶者无处藏身,也就无从矫造隐瞒,偷天换日”*蔡晓滨:《中国报人》,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139页。。王芸生眼里,新闻记者实现其实际、庄严而神圣的职务途径,“只有‘真’与‘勇’两个字。真实地记出你所见到的事,勇敢地说出你心里的话,可以无愧于一个新闻记者了。敢说、敢做、敢担当,是自由人的风度;敢记、敢言、敢负责,是自由报人的作风。新闻自由应该如此要求,也应该如此用”。他甚至教诲年轻记者,“抓到刑场,揪住小辫儿,钢刀一举,咔嚓一声的时候,小子,你要一声不吭,咬紧牙关顶得住,才算得一条好汉。”王芸生直言“记者不必服膺中国圣人的三讳主义。他们不必‘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也不必‘为贤者讳’,“真正的记者,不是掺假的记者或打了折扣的记者,而是更代表的是‘真理’与‘正义’。加冕即毕,万众欢呼。”*蔡晓滨:《中国报人》,第139-140页。其果敢、深刻和极富激情的新闻专业主义理念始终不渝;徐铸成在《文汇报》力主“民间报”立场即独立,且有一贯主张,而决无私见偏见的新闻立场。他坚决拒绝国民党政府出资以复刊的收买计划,力拒“文胆”陈布雷的劝说,同时也拒绝周恩来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邀请,愿意以民主报人的身份而终其一生,实在是表现了新闻人的铮铮傲骨;陈铭德和邓季惺以绝不官报化、传单化,为社会告者,作为《新民报》的宗旨。他们声称人民喉舌须尊重,我辈头颅须看清,即是新闻专业主义者卓绝勇气的表达;储安平的《观察》可以说是中国现代史上最后的同人刊物,他虽然将《观察》定义为一个发表政论的刊物,但却立志于真正无所偏倚的言论,做自由知识分子的代言者。所以,民主、自由、进步、理性是他和《观察》的核心理念和追求目标。为此,储安平不顾己身安危,将国民党1947年5月24日对《文汇报》《新民晚报》和《联合晚报》等三家报纸的蛮横查封怒斥为希特勒式的作风,其凛然气节令人崇敬;张友鸾一贯主张“超政治”的办报方针,力图打造大众喜闻乐见、通俗易懂的平民报纸,无论在《世界日报》《民生报》,还是《新民报》,都与军阀专制进行机智斗争,其坚守亦诚为不易。

可见在“范长江现象”的肇始期,范长江和“范长江们”都秉承西方新闻专业主义理念,疾呼之,亲践之,力行之。他们尊奉新闻自由主义,力主新闻应独立于政府、军阀、政党和经济等力量之外,保持公正、客观、独立、平衡的品质,以第四种力量监督社会,改造社会,最终实现社会公器的独特价值。他们不畏权势,不为私利,为新闻理想而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造就了中国新闻史上的辉煌景观,其价值不仅为当世之楷模,亦足为后世之垂范。

这也是“范长江现象”最为宝贵的财富。

(二)政党模式主将:归附、改造、党性

经历了自由主义高潮之后,“范长江现象”开始进入一个历史转折期。新中国的建立使得共产党所秉承的马列主义政党新闻观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之基石,并对范长江及“范长江们”坚守的自由主义新闻理念造成了彻底冲击。范长江及“范长江们”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面对艰难的历史转折,并最终归附于中国共产党的新闻体系,成为新中国新闻大厦的重要支柱,也成为中国现代新闻史在特殊历史阶段承上启下的中坚。

转变最早的还是范长江。范长江1939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担任新华社和《新华日报》的领导工作。1950年范长江调任人民日报社社长,从此高踞中共新闻战线核心位置,直到1952年。因之,范长江本质上已经完全成为中共新闻系统的核心成员和重要官员,终成新中国新闻体系的奠基者之一。

“范长江们”也先后转型。王芸生任《大公报》社长直至1966年,后与胡乔木等筹备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并任副主席;徐铸成先任1949年在沪副刊的《大公报》主编和社长,又投身新中国新闻教育;陈德铭、邓季惺虽加入全国政协,但不时关注着新中国新闻的发展;储安平在1957年4月1日到6月8日期间出任《光明日报》总编辑,共69天,时间虽短,但影响很大,显示了他对新中国的热切期望;张友鸾应聂绀弩之邀,加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先任古典文学编辑,后任小说组组长,贡献良多。如此,他们都已经跻身于共和国新生政权的新闻架构之中。

在新闻理念方面,范长江在入党到建国以后,完全放弃了《大公报》式的自由主义新闻理念,全面向党性化转变。其实,早在1939年,范长江在《新阶段新闻工作与新闻从业员之团结运动》中就已经开始反对“报纸独立主义”“新闻至上主义”。他说,“超然派首先受到战争的打击,在生死存亡的战争中,抗战与投降之间,不能超然。全国人民要为生存而抗战,他们要主张抗战的报纸,不需要超然的报纸”,因此报纸独立主义实际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最终会危害抗战。对于“新闻至上主义”,范长江认为它“不问政治,‘为新闻而新闻’,自鸣清高”*范长江:《两年来的事业》,《美商现代中国周刊社、战斗的两年》,上海:美商现代中国周刊社,1939年,第116页。,是“违反时代性”的,脱离了“时代政治要求”*范长江:《通讯与论文》,北京:新华出版社,1981年,第215页。。基于此,范长江提出了“报纸是政治的工具”*范长江:《通讯与论文》,第214页。的观点。他说“事实证明了,报纸不但是政治宣传工具,而且是政治组织的工具”*范长江:《两年来的事业》,载《美商现代中国周刊社 战斗的两年》,第115页。。他认为“人民的报纸”是“人民的喉舌”,是“人民进行革命斗争、建设的有力武器。”*范长江:《论人民的报纸——1946年初在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讲话》,《新闻研究资料(总第十一辑)》,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2年,第3页。他还进一步主张:“报纸一定要有明确的阶级性、党性与十分尖锐的政治性,不能有任何含糊。”*范长江:《论人民的报纸——1946年初在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的讲话》,《新闻研究资料(总第十一辑)》,第33页。尽管范长江这些言论针对的是当时中国抗战的特殊情况,并到后来才逐渐演变为一般性的新闻批判,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报纸的阶级性、党性与政治性已经成为范长江新闻思想的核心,这与中共政党新闻思想理论其实已别无二致。范长江历史转型的直接结果是,他极具个人色彩、脍炙人口的新闻报道不见了,而统一口径、组织价值标准的新闻多了起来。主持《人民日报》后,范长江已经完全成为中共主流意识形态的符码,成为无产阶级新闻观的代言者和践行者,因此,政治热情之下,倡导党的新闻价值观而疏离以往的新闻理想,遂成为转型内容之一。

“范长江们”也都大同小异,他们归依于新生政权后,都主动加入或被整合入全新的新闻架构体系,逐渐疏离甚至背逆了初始的所谓资产阶级新闻理想,成为旧报人党性化改造的典范。王芸生写下了《英敛之时期的旧〈大公报〉》和《1926年至1949年的旧〈大公报〉》两篇长文,上纲上线。后者虽不足1500字,但其中“《大公报》是属于资产阶级的报纸”字样,竟然重复出现“15遍之多”。*王芝琛:《一代报人王芸生》,《书摘》2005年4期。同时,王芸生对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等用词也极为尖刻,几近讨伐;其他如徐铸成、张友鸾、陈铭德、邓季惺也都保留性地认同了新中国的政党新闻模式。

这个阶段是“范长江现象”的转折期,范长江和“范长江们”都归依于新生政权,或登高位,或从他职,都象征性地保留着主流地位,并成为社会历史转向的成果,显示着新中国巨大的文化包容力和空前的生命力。但是始料未及的是,对原初新闻理想的弃绝,是他们职业生涯中最为痛苦、也是最为晦涩的一页。

(三)扣问现实的回归者:质疑、反思、边缘

范长江和“范长江们”极为热情地归附了新生政权,但是他们还是无可避免地面临着隐隐的历史阵痛。盖因其初时奉为神明的自由主义理念和其后嵌入的马列政党新闻理念之间存在着系统性的机理排异,致使他们最终并无法进入琴瑟相和、水乳交融的理想境界。但是,新生政权的熠熠光辉之下,仍然闪现着这些职业报人的质疑和反思。这是他们短暂迷失后的灵光再现,也是他们职业理性的回归。于是,追思历史,扣问现实成为必然。

最为典型的还是范长江。范长江在1950年代末开始对舆论一律的新闻政策有所质疑。在1959年为纪念邹韬奋逝世15周年的文章《为真理而斗争》里,范长江反思道,“我们的时代也有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在各项革命和建设中,永远有正确和错误,先进和落后的斗争……所以,在我们的社会中也要提倡敢想、敢说的共产主义风格,要反对贾桂的奴才思想,要提倡说真话!”*范长江:《为真理而奋斗——纪念韬奋同志逝世十五周年》,《通讯与论文》,第308页。1961年的《记者工作随想》中,范长江进一步说“我们必须认清面临的问题,认真地总结过去的经验,从中找出一条路子来,改进我们的工作!”“领导也有糊涂的时候!领导糊涂的时候,群众是清楚的!如果和群众有密切联系,你就心中有底,不至于像赌钱一样,跟别人押宝,别人输了,你也跟着输了!”*于友:《范长江晚年对新闻工作的思考》,《炎黄春秋》2009年第1期。这些都清楚地表达了范长江晚年对新闻客观真实属性和新闻社会监督职能的重新倡导,对新闻唯领袖意志趋向的反省和对群众路线的重新坚持。它深切地体现了一代报界精英尤为可贵的思辨精神。

与范长江极其相似,虽然“范长江们”都囿于当时左倾的新闻导向,放弃或是背离了起初的新闻理念,但他们并没有完全停止追思和扣问的步伐,一有时机,各种反思便喷涌而出。徐铸成在1957年上海宣传工作会议中直言,党员与党外人士要在有共同语言的基础上,互相尊重,以实现“拆墙”即消除党群隔阂问题,在宣传工作中更应如此,不应因此被划为右派;陈铭德倡导办报必须走群众路线,群众所需要所喜爱的,就应予以满足。他还批评说,对党的新闻事业来说,非党的报纸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报纸应该成为百花齐放的园地和百家争鸣的讲坛。邓季惺更是直接,在鸣放中主张多办一些同人报纸,和党报竞争,以减少报道中的主观片面性。此外,她也对党报和非党报之间的不同待遇提出了批评。储安平主政《光明日报》短短69天中,意欲将《光明日报》办成民主党派和高级知识分子的讲坛,强调民主党派要发挥民主监督作用,报纸于此更应发挥政治监督作用,储安平还在题为《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的发言中,异常尖锐地提出了中共“党天下”的政治弊端。张友鸾虽遁身人民出版社,但还是壮心不已,1957年5月28日,《光明日报》发表了他在北京新闻界大鸣大放座谈会上的讲稿《是蜜蜂,不是苍蝇》。在文中,他揭示了新闻工作常常遇到阻力,而不是支持的现状,批评新闻工作中的特权思想。他进一步提出了非常精辟的观点,“新闻记者在今天,应该不是苍蝇,而是蜜蜂。……蜜蜂不仅为人类酿造蜜和蜡,而且在百花齐放之时,还要它传花授粉。用讨厌苍蝇的态度来讨厌蜜蜂,我们应该怜悯这些人的无知。……他们之讨厌蜜蜂,并非不知道蜜蜂有哪些好处,只是因为蜜蜂有刺”*蔡晓滨:《中国报人》,第273页。。藉此,张友鸾提出要让那些主观主义者、官僚主义者、宗派主义者正视新闻工作应有的社会地位,对新闻工作者给予必要的尊重和信任。这在当时实在是震耳发聩之言。被打成右派以后,张友鸾虽抱帚清扫,但蓄须以示抗议,表现了不屈的意志;王芸生迫于领袖意志,写了对《大公报》“自我讨伐”的文章,但一直为此心有不安,惴惴不已。

范长江和“范长江们”的反思是出于对新生政权的热切期望,本质上是较为纯正的专业评判,也是专业理性和政治意识互为平衡的努力,但是“文革”的爆发却使这理性的专业思辨上升为阶级矛盾和政治冲突的层面,并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范长江因《中国的西北角》被划为“阶级异己分子”,不堪凌辱而自杀,范长江由此成为建国后自杀级别最高的新闻人。储安平被打成右派,受尽折磨,离家出走,无果而终。此外,王芸生虽未被打成右派,但依然受到很大冲击,其他如陈铭德、邓季惺、张友鸾等都被打成右派,惩罚劳动,备受摧残。放逐或自我放逐成了一代自由主义新闻人悲剧命运的典型写照,虽然不尽完美,但是他们还是用自己的行为实现了殉道者的志愿。

“文革”结束后,摆脱桎梏的“范长江们”虽历史性地退出中心,成为边缘,但还是继续了未竟的反思和实践。王芸生一直沉浸在对张季鸾和《大公报》的追悔之中,临终要寄一张白纸给业已作古的张季鸾,作为他的“白卷”。这与其说是他对张季鸾和《大公报》的追悔,不如说是对自己离弃职业理想的痛心。徐铸成从七十多岁平反到八十多岁逝世,笔耕不辍,写了四百多万字的文字、回忆和传记,出版了十九本独具特色的书籍,通过回忆表达了对初始新闻理想的重温。张友鸾则在香港《文汇报》“燕山新话”、香港《新晚报》“掀髯谈”专栏以及《新民晚报》《南京日报》《新闻研究资料》等报刊继续撰写文章。在他因身体原因不能提笔的时候,他的愿望是他虽不能与《新民报》长相随,但愿做到有始有终,愿意为《新民报》写下一生中最后一个字。其情可感,令人叹惋。

作为“范长江现象”的终结,范长江和“范长江们”的结局无疑是带有悲剧性色彩,但是透过历史的阴影,“范长江们”又一次在精神世界回归了最初的新闻理想。

二、“范长江现象”的文化省察

“范长江现象”是中国特殊历史阶段标志性的文化符号之一,具有强烈的历史价值和特殊的文化内涵。

(一)内在复杂性:冲突与纠结

“范长江现象”共通的特征是其作为文化现象的根本所在,但是其内部亦有强烈的差异和冲突,它展示了这种文化现象的内在复杂性。

首先,范长江和“范长江们”对待政党和政党新闻模式的态度有着不同的历史演化。范长江《大公报》时期是“不党”理想的践行者,而在1939年加入中共之后即自主转向新闻的党派意识和党性工具性,解放时,范长江已经成为中共新闻体系坚定的代言者和执行者。而“范长江们”则不同,他们在解放前一直都是“不党”的拥趸者,直到解放后才被纳入中共领导的社会主义新闻体制之中,逐步放弃了“不党”。虽如此,但他们幻想犹存,储安平试图将《光明日报》办成民主党派报纸就是证明。故此,范长江是自发转变,主动加入,直至坚决拥护,身体力行,为之代言,而“范长江们”则是被动纳入,心存疑虑,谨慎合作。甚至于,范长江在人民日报社激烈的新闻变革和在人民大学的“三反”“五反”运动中,也出现了与中共此时的政治风潮相近的偏激性。

其次,范长江和“范长江们”的身份变化也有着显著差异。范长江在建国前即已担任新华社南京分社社长、《新华日报》华中版社长、上海市军管会文委会副主任兼解放日报社社长、总编辑等领导工作,建国后,又任中央人民政府新闻总署副署长、人民日报社社长等要职,是中共新闻界名副其实的高级官员。由于这种特殊身份,建国前后,范长江是以中共政治体制的代表身份参与了对非党媒体和自由报人的接管和改造,换句话说,“范长江们”和范长江在以前是自由主义报界的战友,而此时却是范长江接管和改造的对象。范长江具有政治身份的主体性,而“范长江们”则无奈地居于客体位置,只不过,后来政治形势的陡转,使得他们再一次陷入同样被怀疑、被批斗的运命。

再次,范长江和“范长江们”后期的文化反思和具体行为也有所不同。范长江的反省仅止于新闻监督、反对唯领导意志和舆论一律等方面较为具体的问题,多属于新闻实践中的技术性层面,是体制内部为维护中共既有新闻体制而进行的工作改进,本质是主流的自我完善。而“范长江们”因为没有实质性的主流身份,没有范长江式的身份限制,其反省多立足于非主流式的外部督促,所以更为多维和深入。如邓季惺的同人报纸和党报竞争,储安平“党天下”的告诫,徐铸成的“拆墙论”,张友鸾的“蜜蜂”论等等,都在倡导技术改进的同时,更多地触及到了新闻制度的问题,呼求多元化新闻机制,可谓苦心孤诣。而在面对批评和迫害时,范长江和“范长江们”的具体行为亦不同,范长江选择自杀以明志,张友鸾蓄发抱帚以抗议,储安平无果而终,徐铸成苦心隐忍,而王芸生则委曲求全。选择虽不同,然悲剧性的命运却都是殊途同归。

范长江和“范长江们”的差异和冲突,如此真实地呈现了“范长江现象”的内在复杂性,反映了一代报人冲突和纠结相伴的命运悲剧,也更为深刻地展现了中国现代新闻传播历程的艰巨性。

(二)中国新闻专业主义:历史性建构与消解

反观新闻史,不难发现,新闻史从某种角度说其实都是一部关乎新闻专业主义的历史,所以,“我们不仅可以肯定:新闻教育以及与之密切关联的新闻学研究是和报刊职业化或新闻专业主义的追求相伴而生,甚至新闻学思想以及研究实际上就是新闻实践的职业化或专业主义的反映”*黄旦:《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与消解》,《新闻与传播研究》2002年第2期。。在中国,近代的王韬到康梁的中国第一代报人以文人论政的传统开启了中国新闻专业主义的大门。20世纪,随着中国现代大学的发展,威廉士将美国密苏里新闻教育模式与观念植入中国大学新闻教育,其后中国现代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的发展终于催生了具有强大生命力、西化的中国现代新闻专业主义理念及实践。《大公报》的“四不”办报方针及其新闻实践,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所以,1941年《大公报》因其评论“无畏而深刻”、政策“自由而进步”*李金铨主编:《文人论政——知识分子与报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7页。,获得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外国报纸奖章,这也或可看作是西方对《大公报》专业主义精神的认可。

以《大公报》为代表的民间独立报纸的繁盛,展示了中国现代报刊新闻专业主义建构的第一个高潮,而范长江及众多的“范长江们”则是其中的中流砥柱,新闻自由、客观公正、不偏不倚等西方专业主义理念则既是他们的职业理想,也是他们的理论武器。他们创造性地对中国颇具工具理性的“文人论政”传统和西方新闻专业主义的价值理性进行了有效嫁接,共同指向于关怀现实、服务公众和监督政府等社会职能,产生了空前的社会价值。

新中国建立之后,中共“喉舌论”为核心的政党新闻理念体系逐步成形,新生政权高举无产阶级新闻事业的大纛,以资产阶级新闻观的界定,压缩甚至在“文革”期间关闭了专业主义的存在空间。主动或被动纳入中共新闻宣传系统的范长江及“范长江们”,遂逐步放弃甚或悖逆了新闻专业主义理想,从而导致了新闻价值的扭曲和变形。新闻专业主义最终因其超阶级、超党派、超政治主张而成为主流批判的对象,日渐枯死。

但是坚守职业理性的范长江和“范长江们”在短暂的价值迷失之后,开始扣问现实,理性反思,甚至是抗辩,范长江和储安平竟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改革开放后,从文革伤痛中走出的“范长江们”便以深刻的反思和呼唤,加入了对“文革”式政治压力的诉辩,以及对不当行政干涉、商业操控等外力影响的纠偏,中国新闻专业主义遂逐步复苏。

“范长江现象”以主体性力量主导了中国新闻专业主义的历史建构,见证了中国新闻专业主义的时代性消解,亦成为中国新闻专业主义魂兮归来的力量源泉。

三、结论

“范长江现象”作为中国现代新闻史上的特殊文化现象,指示了现代中国新闻专业主义和新闻自由主义的艰难历程,并最终见证了现代中国新闻事业的曲折轨迹。当然,“范长江现象”的历史根源是复杂的,也是特定时代政治、经济、文化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但是,细细究之就会发现,新闻从业者主体性职业追求与主流意识形态体制性约束之间的冲突,职业新闻人自由、客观、公正、平衡、中立派等专业主义理性和自由主义追求,与政府主导的政党新闻体系以及社会责任论之间的矛盾,又是问题的焦点所在。其结果是,新闻专业主义和自由主义理念虽然逐渐浸淫人心,但其发展却总是坎坷异常。建构的结果不是持续的高潮,而是高潮过后不断的解构,一如黄旦教授所言,“从新闻专业主义立场始。最终带来的是对新闻专业主义思想及研究的解构。”*黄旦:《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与消解》,《新闻与传播研究》2002年第2期。这在一定层面反映了现代中国新闻业发展的系统性裂痕。

“范长江现象”从中国现代职业新闻人的主体性想象出发,启发了关于中国现代新闻的历史性制度焦虑和合法性文化思辨。现代职业新闻人的专业理想,寄生于政党新闻和商业利益的双重压力下,显示出它独有的建设性,也表现了极为复杂的分裂与彷徨,主体性身份认同和客体性制度压力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成为他们职业性人格分裂的节点。穿越历史的雾霭,中国新闻理想王国的建构负轭于传统专制文化氛围和多重社会压力,显得如此艰巨而又沉重。对尚未完成历史转型的现代中国而言,这是一个没有句号的进程,分娩的阵痛和理想的光辉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由此,主体理性的臻善,政治体制的改革,传播生态的进化,都将成为历史的必然。

然而正如邹谠先生对自由主义的评判所言,“20世纪的中国从一开始就包含着两个互相冲突的目标,即个人自由与国家制度重建的张力,亦即……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尖锐冲突的奇观。在这种冲突中,自由主义的超前性悲剧恰恰体现出的是历史的悲剧,尤其是思想史和中国现代化史的深刻悲剧”*张育仁:《自由的历险——中国自由主义新闻思想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13页。。藉此,范长江和“范长江们”注定陷入生前身后的历史纠结,成为中国新闻理想建构的特殊隐喻,而“范长江现象”的价值之一,也许就在于深刻地指出了现代中国新闻史与之相似的悲剧宿命,及其还没有完成的、或在继续进行的历史注解。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新闻从业者职业心态研究”(14BXW008);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渊源与化变——延安〈解放日报〉的传播系统及其当代价值之研究”(09XJC860002)。

李晓灵(1971-),男,文学博士,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兰州 730000),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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