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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艺术史到亚洲一体论
——对《东洋的理想》的再思考

2016-03-15蔡春华

关东学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东洋天心亚洲

蔡春华

从艺术史到亚洲一体论
——对《东洋的理想》的再思考

蔡春华

冈仓天心的《东洋的理想》是以美术为中心的文化论,东亚艺术史为外在大系统,日本艺术史为内在主系统,从整体结构看有其自在的体系性。《东洋的理想》的写作有着鲜明的个性特色,其构筑的艺术史有四个突出特征。亚洲一体论的生成既以东亚艺术的共通性为基础,也建立于彼时东西方激烈的对立与冲突之上,这一理论在二战时被引申为日本征战亚洲的理论武器,也因有其内在的引申空间。战后日本学者竹内好和丸山真男对冈仓天心的批评,为我们今天重新审视这部作品提供了理性的借鉴且值得反思。

艺术史;文化论;亚洲一体论

就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角度而言,1903年问世于伦敦的《东洋的理想》在东方文化的西传上有其值得肯定的贡献。这一作品于20世纪初叶在欧美的出版,*《东洋的理想》在各国翻译出版的时间分别为:伦敦(1903,后曾多次再版),美国(1904),法国(1917),德国(1922)。日本最早的日译本则出现于昭和十年(1935),收于圣文阁版《冈仓天心全集》中。客观上对宣扬东亚文化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尤其是在宣扬日本文化、塑造日本形象上,与1899年皮埃尔·洛蒂在小说《菊子夫人》中所塑造的充满扭曲与奇幻色彩的日本形象有天壤之别。*在皮埃尔·洛蒂的笔下,日本人常常被描述为带有动物特征的形象,女人被视为玩具娃娃,哪怕是一尘不染的房间里也弥散着一种野兽的臭味,这种显然并不客观的描写往往带着西方的“他者”视角,但也反映了西方对日本的一种认识。与此同时,伴随着日本在19世纪下半叶经由参展万国博览会,以至掀起日本主义风潮,在欧美逐步深化对日本的认识过程中,这一作品的问世起到了恰到好处的阐释作用。*日本1862年第一次正式参展伦敦万国博览会,之后的历届博览会(包括1867年的巴黎、1873年的维也纳、1876年的美国费城、1878年的巴黎、1885年的美国新奥尔良、1893年的美国芝加哥、1900年的巴黎)日本均有参展,在深受好评的同时,也通过出售工艺品获取了价格不菲的外汇收入。

然而,《东洋的理想》问世后所产生的作用及其效应远非上述所言,尽管作者冈仓天心(1862—1913)的确做到了面向西方世界发出属于东亚的声音,并让诗人泰戈尔也由衷地感叹他的伟大。但《东洋的理想》产生的最大效应是在二战期间,以浅野晃为代表的日本浪漫派将冈仓天心在一系列英文作品中(《东洋的理想》《东洋的觉醒》《日本的觉醒》和《茶之书》)阐述的思想转化为日本征战东亚的文化资源,将冈仓天心标榜为日本欲图打造的大东亚文化圈的预言者和先觉者,《东洋的理想》的首句“亚洲是一体的”,作为战时日本国民格言之一而为彼时的日本民众所熟知。也因此,昭和前二十年里,尤其是在1936至1945年间,日本兴起了一波译介、宣扬冈仓天心的作品的高潮。日本战败后,对战争的厌弃、对法西斯的反思,让冈仓天心及其理论遭到了批判与冷遇,预言者和先觉者被蒙上了一层灰尘,弃置于角落里。直到明治百年纪念(1968年),对历史的清理让人们逐渐回归理性,重新审视冈仓天心及其理论的研究也随之而起,冈仓天心于是被重新定位为美的使者与诗人,尽管此中研究仍不乏粉饰色彩,但毕竟已多了历史的沉淀与思考,其中竹内好、丸山真男等人的研究不乏启示意义。

世纪交替之际的2000年,佐藤道信在《天心研究的现状与意义》一文中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问题,即如今为什么又兴起了冈仓天心研究。佐藤道信同时也做出了回答,即研究热是由现今的时代状况引发的。*佐藤道信:《天心研究的现状和意义》,收入ワタリウム美术馆编选的《ワタリウム美术馆 冈仓天心·研究会》,东京:右文书院,2005年,第42—67页。的确,面对当下日益复杂化、激烈化的中日冲突、东西方冲突,重新审视冈仓天心的艺术史及亚洲一体论仍不乏意义。

一、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艺术史的构造

《东洋的理想》的副标题为“以日本美术为中心”,但综观全书,讨论内容实际上囊括了宗教、文学、社会思潮与风俗变迁等,所以更确切地说,它是以美术为中心的艺术论,从更广义的角度而言,也可谓文化论,此为其一。其二,日本、中国和印度从文化上看是一个统一体,这三者为统一体内的鼎立之三足。其三,统一体内以美术为中心的艺术的继承、保存和发展,只存在于日本,因而日本是统一体内的核心者、代表者与引领者。这就是本书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艺术史的主体思想,亚洲一体论即在这一逻辑上生成。

作为下野的美术行政官员、美术教育家与批评家,冈仓天心选择以美术为讨论的中心是很自然的。不过,也应该注意到日本美术在日本文化中的重要意义。正如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学史序说》里指出的那样,“文学和造型艺术在日本文化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ちくま学艺文库,东京:筑摩书房,1999年,第10页。换言之,要从更广阔的视域而非日本这一单一格局来审视日本文化的独特性,美术应是最佳选择之一。

基于日本美术的生发与成熟是在吸收、融合、借鉴大陆文化的基础上生成的,也基于要讨论统一体的构成就不得不追溯文化的源头,所以《东洋的理想》在章节分布上是围绕着构筑统一体、并以日本为中心的理念来编排的。首尾两节“理想的领域”和“展望”立足于统一体和东西方文化冲突,相互呼应。第二节至第五节追溯源头,分别讨论日本的原始美术、中国南北的儒道思想、佛教与印度美术,清晰呈现统一体内的三大主体,且以日本为追溯之首。而后,分别就飞鸟时代、奈良时代、平安时代、藤原时代、镰仓时代、足利时代、丰臣时代和德川时代初期、德川时代后期、明治时代这九个阶段,逐一讨论不同时期的演变与主要特点,从整体结构看有其自在逻辑与体系性。

在阐述日本艺术发展史时,“日本是亚洲文明的博物馆”“日本艺术史是亚洲诸种理想的历史”“也只有在日本,才能依靠珍藏的范本,对历史进程中富足的亚洲文化逐一进行研究”,*《东洋的理想》,冈仓天心:《冈仓天心全集》(卷一),东京:平凡社,1980年,第16页。这是《东洋的理想》讨论日本艺术史的根基与前提,意即日本艺术史完美保存了中国与印度曾经的理想与精粹,并在自身文化的土壤上孕育出自身的特色。《东洋的理想》宣称印度已在英国殖民者的统治下褪去了理想典范的色彩,中国在历经外族入侵、王朝更替与无数次内乱之后,仅存文献与废墟,唯有日本从未被外来者侵略、征服过,所以足以为讨论亚洲艺术的典范。

一方面,日本民族既善于固守、也善于拿来的双重性,让他们始终以守护传统和摄取自身所需的外来养分为其发展之道。《东洋的理想》标举日本艺术为亚洲典范,也正是基于这一文化特征。在中日古代漫长的文化交流过程中,日本曾虔诚地师事中国,政治、律法、宗教、文学、美术等等皆然,这之中也包括经由中国、朝鲜大陆或者直接摄取的印度宗教与文化等。故而要在日本保存完好的古代艺术中找到影响源的因子并不难,这也是《东洋的理想》得以充分展开讨论的内在缘由。另一方面,作者冈仓天心自身的素养、视野与经验也使得《东洋的理想》作为一部艺术史(文化史)来看,具备鲜明的个性。冈仓天心的中国古代美术素养,从他1890年发表于《国华》的《中国古代的美术》里即可知晓,该文描述了中国美术从古至汉魏六朝的沿革,阐述了他的中国古代美术史观,行文典雅且用典丰富。1893年,冈仓天心在中国进行了历时约一百四十天的实地考察,沿着旧帝都、古都城的古迹探寻美术遗迹,从《东洋的理想》里,可以看到冈仓天心此次中国行的影响。此外,冈仓天心从青年时期起对佛学的关注,1901—1902年的印度之行中对印度各地名胜、古美术遗存的考察与思考,也体现在《东洋的理想》中。因而,姑且不论其结论偏颇与否,《东洋的理想》对日本、中国、印度的艺术史的讨论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其理论与田野考察的根基,这也是不可否认的。

如果说东亚艺术史是《东洋的理想》的外在大系统,那么,用十节篇幅绘就的日本艺术发展史就是其内在主系统。“日本的原始艺术”一节如同一篇优美的散文诗,是对处于文化黎明时期的大和民族的礼赞,赞歌的主题是日本的美丽地理风土与朴素的祖先崇拜。本节作为追溯根源之首,也凸显了该著的日本立场。飞鸟时代与奈良时代以佛教艺术为精华,是中国、印度与日本之间密切的文化交流的结晶。前者的显著特征为理想性与纯粹性,且因强烈的宗教情感而又具备神秘性;后者被归结为自由主义与壮丽艺术的时代。平安时代的佛教思想和艺术突出体现了日本人追求物质与精神相互融合的观念,禁欲的苦行与肉体的欢喜崇拜、民间迷信与正统科学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注重现实为其根底,平安美术因而表现出充满活力的现实性。藤原时代是日本文化的第一个相对封闭期,其文化和艺术进入了一个发展自我的阶段。这一时代被称之为女性的时代,文学以女性文学为代表,佛教也带着女性的精神,女性色彩甚至弱化了朝廷的战斗力,以致最终葬送了王朝时代。

镰仓时代的重要性在于它是连接王朝时代与之后的足利、德川时代的过渡期,英雄主义为其时代精神,武士阶层成为时代主角。佛教在这一时期有被简单化的趋势,因果报应说催生出了令人恐惧的地狱图。这是一个对恋爱沉默而英雄叙事诗繁盛的时代,文学带着粗野的质朴,美术则以强力刚健为最。足利艺术被尊奉为日本最高艺术的代表,之后的丰臣和德川时代在艺术上有所下滑,缺乏杰出的表现。丰臣时代和德川初期(1600—1700)因群雄割据、内乱纷争而动荡不已,豪奢为这一时代的主要艺术特征。德川后期(1700—1850)虽然在艺术与风俗上都力图回归足利时代,但严格的社会规制严重伤害了艺术的独创精神,此间,作为民众艺术代表的浮世绘是本时期民众表现自我的突出方式。

足利时代与明治时代*这一阶段的时间,《东洋的理想》标示为“1850—现在”。日本的明治维新正式开始于1868年,但该节着意的是艺术(文化)的演变,所以不标示为1868。“现在”则指冈仓天心写作该著之时。是浓墨重彩的两节,也是全书篇幅最长的两节。足利时代在《东洋的理想》里被尊奉为巨匠的时代,明治时代则意味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在“足利时代”一节里,作者集中阐述了美的理念、作为时代理想的禅宗精神以及最高境界的艺术鉴赏,这三者在阐述中是相辅相成的。“唯有美,才是事物的生命”,而“美是遍布宇宙的生命的原理,闪烁在星光中、或者花的鲜艳的色彩、飘过的云的律动、水的流动中。”*《东洋的理想》,冈仓天心:《冈仓天心全集》(卷一),第89页,第86页。艺术的本质是心灵的交流,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洞察,艺术的最高表现是对事物的灵性、生命的精髓的表现,艺术的最高表现手法是暗示。这种艺术追求与禅宗的精神追求高度契合,因而两者在追求富于个性的、自由强健的精神上也是高度契合的。《东洋的理想》所总结的足利时代的艺术特征,其实也正是冈仓天心的艺术思想观的集中反映,这些观点曾屡屡出现在他的论著、演讲和美术批评中,冈仓天心对足利时代的美术趣味显然情有独钟。

与上述的艺术思想一脉相承,明治时代里被推崇的美术是活跃于东京美术学校和日本美术院的美术家们的创作,冈仓天心即为这一美术学派的领导者。他总结了这一学派的三个基本特征:一,强调艺术创作的自由与个性;第二,重视古代亚洲艺术,强调艺术理念、艺术理想与暗示在艺术中的重要作用;第三,艺术也是一种宗教。可以看出,除了时代赋予这一时期的美术以新的时代信息与内涵之外,冈仓天心所推崇的这一学派的美术在艺术精神上是向足利时代靠近的,并力图以此为基础,博采古今中外之所长。写作者也是置身其中的参与者、亲历者,这也使得《东洋的理想》的写作呈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

与此同时,比之于前几个时代的阐述,“明治时代”一节对日本在这一时期所经历的巨大时代波澜与变迁有更深入的政治、历史、思想与国民性方面的探讨,其中清晰可见冈仓天心的历史观。该节总结明治维新的发生原因有三:第一,中国明朝学者创造的新儒教对日本学界的影响,考据学的兴盛同时也促成了神道的复兴;第二,西洋对亚洲大陆的侵略,令日本有国家独立受威胁的危机感;第三,南方诸大名的奋力推进维新,其指导精神即为忠于“带着神性光环的天皇”的爱国心,《东洋的理想》对此充满赞誉,换言之,冈仓天心本人也是臣服于这一神统的。因而他非常自豪地宣称:“日本国民宗教中的核心要素,往往存在于作为神之子孙的天皇的人格中。因此,所谓神道复兴,必定意味着爱国的自我意识的昂扬。”*《东洋的理想》,冈仓天心:《冈仓天心全集》(卷一),第107页。作为明治时代的日本人,冈仓天心既无法超越他的出身,也无法超越他的时代,对神统与皇统的尊崇既反映了那一时代的精神指向,也为战时他的理论的“被阐释”“被延伸”提供了空间。

总体而言,《东洋的理想》构筑的艺术史(文化史)有以下四个突出特征:第一,它是从文化的相互交融与影响的角度来看待文化的,具有开阔的世界性视野;第二,它是从发展的角度来看待文化与艺术的;第三,它是以综合体的形态来认识亚洲的艺术与文化的;第四,他对东亚艺术史的阐释是以一种诗意的笔调,而非严整的学术表述完成的,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

二、“亚洲一体论”的生发与再思考

“亚洲是一体的”是《东洋的理想》的开首句,也被称之为20世纪初的惊天一喝,其影响历时久远,直到今天仍不乏启示意义。

在《东洋的理想》里,“亚洲是一体的”是建筑在以美术为中心、以宗教和思想为底蕴的文化论的基础上的,这从上文对该著的结构与内容的梳理上也可以看出。该一体论首先是基于冈仓天心从美术的角度出发所得出的结论,它既有理论探讨,也有田野作业为其实践根基。围绕着日本美术发展史,该著对日本各时期艺术发展的追溯,总是伴随着对中国和印度的相关艺术与宗教思想的发展动向的阐述,其中最突出的表现是佛教在整个东亚的传播与变迁始终与对艺术发展的论述紧密相连,这与冈仓天心视艺术为一种宗教的理念息息相关,也符合东亚艺术在体现佛教思想上所呈现的共通性与紧密联系性。

其次,所谓“亚洲是一体的”是建立在彼时东西方激烈对立与冲突的基础上的。在携钢枪烈炮无情地瓜分吞噬亚洲的欧美列强之前,在被欺凌、被殖民(以及可能面临这种境况)之前,亚洲也是一体的。这种认识应来源于冈仓天心的实际生活体验,最直接也最强烈的现实刺激,即来自他1901—1902年的印度之行。尽管对于这期间的印度生活,冈仓天心未有太多记录,但从学者们的研究上看,*我妻和男:《天心和泰戈尔》,收入《ワタリウム美术馆 冈仓天心·研究会》,东京:右文书院,2005年,第240—266页。彼时冈仓天心与印度的独立运动志士们过从甚密,其中,他与诗人泰戈尔的侄子斯廉德拉纳特·泰戈尔所缔结的亲密关系,可能远甚于他与泰戈尔的关系。面对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印度悲惨现状、面对独立运动志士们的革命激情,亚洲应团结为一体来对抗殖民者的认识的生发便是自然的。虽然冈仓天心在很多场合里也被称之为“诗人”或“美的使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与政治毫无干涉,相反,实际上冈仓天心对于政治形势的认识与判断是敏锐的,他对印度社会的审度是冷峻客观的,他对亚洲(尤其是日本)所面临的困境与危机的认识同时也是深刻的。他尖锐地指出,印度的沦落对日本而言是一种惨痛的教训,那么,印度因何失去独立?原因即在于国民对政治漠不关心,缺乏组织,印度人之间因嫉妒、利害关系而互相倾轧。这让日本痛感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都必须要统一,但日本若既无谋又无装备,挑战西夷必有危险,故而才选择开国与西洋的交流之道。冈仓天心对时势的关注与敏锐判断从中可见。此外,1893年的中国之行,中国社会的衰颓景象对他的刺激应也是非常深刻的,这种对邻国境况的亲身体验,让冈仓天心不能不对日本的未来充满危机感。

然而,“亚洲是一体的”是在日本已然奔驰在脱亚入欧之途上发出的,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矛盾的,但从《东洋的理想》的内在逻辑、冈仓天心的艺术思想以及他的人生历程上看,却又是不矛盾的。

《东洋的理想》开章明义地提出,亚洲人民的具有终极普遍意义的博大的爱是全体亚洲民族共同的思想遗产,亚洲因这种博大的爱而连成一体。综观全书,亚洲古代文明中追求和谐而非对抗、温厚而非欺凌、人情而非物欲、谦让而非强掳的文化特征被高度褒扬,用以对抗欧洲世界因科技高度发达、物质水平高度发展而带来的人性无度的贪婪,以及因此而催发的侵略与殖民。冈仓天心不是一个顽固的保守主义者,他从小即学习汉语和英语,成长在文明开化的维新时代,是日本维新后第一批知识精英,曾师从于美国学者费诺罗萨,曾为创建东京美术学校而到欧洲各国考察过,在日本美术的近代化转型中也力倡吸收欧洲美术之所长,正如夏目漱石等人一样,他们反对欧化即在于反对盲目的、对欧洲发展的弊病一无所知、一无所防的欧化。在“明治维新”一节里,冈仓天心也尖锐地指出,明治维新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顺应历史时势,另一方面却也存在唯西方马首是瞻的盲从。他援引欧洲15、16世纪的文艺复兴为例,认为只有科学与文化齐头并进发展才会有真正的时代的进步。《东洋的理想》写道:

“日本之所以具备能从现代欧洲文明的杂多来源中,圆熟地选取自身必需要素的判断力,得益于东洋文化的本能的折中主义。日清战争明示了我国在东洋水域的支配权,而且也使两国之间有更近一层的紧密友好关系,实际上它可谓日本历经一个半世纪的对外探索努力而产生的新的国民活力的自然成果。这既为当时的老政治家们的慧眼所识穿,日本作为新的亚洲强国所要面对的巨大问题和责任也让我们奋起。不只是回归自身过去的理想,感受古老亚洲的统一的沉睡着的生命,让她恢复活力,如今成了我们的使命。西洋社会能见的可悲之事,正向我们的印度的宗教、中国的伦理寻求更好的解决之道。即便在欧洲自身,最近也出现了追求德国哲学、俄罗斯灵性等趋近东方的倾向,成为一种更微妙、高贵的复归人生的手段,也让德国或俄罗斯自身在忘却物质的夜晚更接近夜空中的星星。”*《东洋的理想》,冈仓天心:《冈仓天心全集》(卷一),第113页。

上述引文可以看到《东洋的理想》在写作上的诗意笔法,它同时也为冈仓天心在这样的时代大势里却仍然倡导一体论提供了答案,即欧洲文明也有它自身的弊病,其解决之道恰好正是印度的宗教、中国的伦理所意味的上述亚洲文化精髓。在欧美列强驰骋亚洲战场时,发出如此的东洋文化优越论,一方面有益于伸张亚洲的美好、提升亚洲的自信、激发亚洲的自省与奋起;另一方面,当冈仓天心高呼“当前亚洲所要面对的事业,就是重新恢复并守护属于自己的亚细亚的生活。为了完成这一事业,亚洲自身必须首先确立并大力发展自我意识”时,*《东洋的理想》,冈仓天心:《冈仓天心全集》(卷一),第121页。他其实也是在对自己的人生做出回应,此时他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但实际上正如竹内好明确指出的,他的下野(被迫主动辞去东京美术校长一职)非“绯闻”所致,而是文明开化与国粹之争的尘埃落定,体制的安定也为他的事业打下了休止符。*竹内好:《冈仓天心》,收于《日本和亚洲》,ちくま文库,东京:筑摩书房,1979年,第396—411页。尽管竹内好曾说道,如果详读冈仓天心在海外的著书,可以读出他当时的失意,但从《东洋的理想》看,冈仓天心对这样的文明抉择依然是明确且坚定的。

在战后诸多关于冈仓天心的讨论中,竹内好与丸山真男的批评是可供借鉴与反思的。竹内好在《冈仓天心》一文中肯定了在近代与西洋的对抗中,冈仓天心在近代思想史上的意义,同时也为冈仓天心的亚洲一体论在战时被浅野晃等“日本浪漫派”作家引申为征战亚洲的理论武器和文化资源提供了解释,即冈仓天心是一位危险的思想家,他的思想“具有不断发散的反射能,稍一触碰,就有可能被灼伤”,*竹内好:《冈仓天心》,《日本和亚洲》,第396页。其最大反射能即在战争时期。如本文的上节对《东洋的理想》所做的梳理,冈仓天心在赞誉日本美术的同时,还伴随着对日本神统、皇统的高度尊崇,这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冈仓天心作为那一时代的日本知识精英的民族自豪感的体现,但也正是这种思想所包含的“发射能”的膨胀,使得其发射的火焰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烧灼了日本在亚洲的近邻,给近邻们带来了毁灭性灾难。今天,当我们重读冈仓天心的这一著作时,虽然不能对其理论在战时的被“被阐释”“被延伸”而对写作该著时的冈仓天心横加指责,但对类似这种民族主义在不同历史条件下的非理性膨胀及其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不能不有所警惕。

竹内好注意到了冈仓天心对中国南北差异、对中国比日本更接近西洋的阐述与亚洲一体的矛盾,但这种矛盾在《东洋的理想》一文中并未得到深入的阐发,相反,《东洋的理想》力图伸张的恰恰是它的反面,即亚洲给予的博大宽厚的包含伟大宗教情怀的爱的普适价值。因此,竹内好说:泰戈尔与冈仓天心同为“美的使徒”。的确,在那一历史时期,泰戈尔与冈仓天心对此乃心有戚戚焉,冈仓天心在《东洋的理想》里对亚洲古老传统与生活所发出的赞美与眷恋,与泰戈尔在书写印度时的温情诗意笔调何其相似。在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面前,泰戈尔与冈仓天心同样希翼能用博爱的人道主义来抵挡甚至救赎猎食者,这自然也代表了人类的一种美好希望和理想,但直到今天,这种抵挡和救赎依然不见效果,弱肉强食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却有益演益烈的趋势,我们要说泰戈尔与冈仓天心过于天真,还是政治的藩篱、人性的贪婪与残暴永无止境?泰戈尔是复杂的,冈仓天心同样是复杂的,泰戈尔赞美了冈仓天心对亚洲大爱的礼赞,但他没有读到冈仓天心在《东洋的觉醒》里的“剑的挥舞”,那是冈仓天心的另一面,这一面隐藏在《东洋的理想》里对平安贵族将军注重脂粉而穿不上铠甲、上不了战马的嘲笑中,隐藏在对镰仓武士的强力的倾心赞歌中。所以,当侵华战争爆发,泰戈尔在怒斥日本对邻国人民的屠杀时,不无温情地回忆起了冈仓天心,他在《致日本诗人野口的信》中写道:“在完全受西方精神鼓动的日本军国主义势力面前,巍然屹立的中国显示着多多大于日本的高尚的道德精神。心胸宽广的日本思想家冈仓为什么那样热情地对我说道‘中国伟大’,其原委,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泰戈尔:《致日本诗人野口的信》,《俄罗斯书简》,董友枕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3页。泰戈尔此刻所回忆到的冈仓天心,是投射在《东洋的理想》中的冈仓天心,而非投射在《东洋的觉醒》中的冈仓天心,更非日俄战争中在前往美国的航船上发表热情洋溢的祝贺日本胜利时的冈仓天心。换言之,冈仓天心所意味的“发射能”,不仅在于他的思想的难以定位及其发射能,也在于他的身上所折射的、寄寓了漫长武士传统的显在或隐在的、彼时的日本精神中的狂野的征战性格。竹内好曾说道,仅就冈仓天心后期的三部著作、离开他前期的美术运动来谈论冈仓天心是不当的,同样,离开冈仓天心的四部英文著作与他的一生生活历程、以及“亚洲是一体的”这一理论衍生出的历史波澜来谈论《东洋的理想》所标举的亚洲的博大的爱与人道主义,也是不当的。

丸山真男对冈仓天心的讨论,是放在日本近代化的矛盾性中进行的。*丸山真男:《福泽、内村、天心——欧化与近代日本的知识分子》,《日本的思想》,区建英、刘岳兵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出版社,2009年,第120—136页。他指出,冈仓天心自身思想的矛盾性也正是日本矛盾性的体现,因为存在矛盾,所以具备价值。在批评日本维新后的开化的肤浅性,揭示开国后的危机感与民族独立生存的悲壮意识,包括日本对于自身及亚洲承担的使命感上,作为明治维新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冈仓天心的思想是有代表性的。同时,丸山真男也尖锐地指出了冈仓天心的理论的致命弱点:第一,掩盖了阶级统治,对社会的停滞现象作不恰当的美化;第二,显著缺乏对体制的批评;第三,否认了亚洲内部事实上存在的对立;第四,将亚洲与欧洲的关系,理解为艺术与科学范畴的对立关系。

亚洲内部事实上存在的对立,从文化上可以理解为对亚洲之内的以中国、印度、阿拉伯为代表的三种文化的差异的体现。从历史时间进程看,既包括历史上朝鲜对日本入侵的反抗,也包括《东洋的理想》写作之前的甲午之战以及之后的日俄战争所意味的中日对立。《东洋的理想》在涉及甲午之战(即日清战争)时谈到:“日清战争明示了我国在东洋水域的支配权,而且也使两国之间有更近一层的紧密友好关系,实际上它可谓日本历经一个半世纪的对外探索努力而产生的新的国民活力的自然成果。”(前文已有摘引)这里包含了三层意思:第一,甲午之战为日本确立了在东洋水域的支配地位;第二,甲午之战对中国及其人民没有伤害;第三,这是日本值得骄傲的维新后国民活力的“成果”。印度被殖民,冈仓天心耳闻目睹,发出感同身受的呐喊,这让泰戈尔及其国人分外感动,但纵观冈仓天心的文字,除却《茶之书》中的“当日本热衷于和平的艺术时,西洋人认为它是野蛮的国家;但当日本开始在满洲的战场上大肆杀戮后,他们却称日本为文明的国家”外,*冈仓天心:《茶之书》,冈仓天心:《冈仓天心全集》(卷一),第267页。鲜见冈仓天心发出相似的感叹。这就是冈仓天心的矛盾性的一种体现,这种矛盾性也是彼时日本在近代化过程中既脱亚入欧又仿欧返亚的历史进程的一种折射。泰戈尔所怀旧的冈仓天心对中国伟大的感叹,应只在于历史过往中的中国传统美术与儒释道思想,而不包括彼时置身于列强猎食场中的现实里的中国。而要探析冈仓天心对亚洲内部事实上存在的对立的盲视,仅仅从《东洋的理想》来解读,也是不够的。

历史往往是一种借鉴,历史也往往也是一种当下。当历经了一段沸沸扬扬的全球化之后,我们不得不尴尬地面对20世纪开初即已问世的“亚洲一体化”的理想正离我们越发遥远的残酷现实。可以肯定的是,泰戈尔和冈仓天心提倡的亚洲博大的“爱”并没有真正将科技日益发达的所谓“西洋”拥入怀中,亚洲今天所面临的局势,就是对这种“爱”的寓言式的回答。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冈仓天心研究:东西方文化冲突下的亚洲言说”(08CWW012)。

蔡春华(1973-),女,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福州 35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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