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转型期新写实小说“小叙事”的“隐喻性”的表征
2016-03-15曹金合
曹金合
论转型期新写实小说“小叙事”的“隐喻性”的表征
曹金合
作为唯一跨越两个年代的文学潮流,为了“小叙事”的鲜活生动吸引读者,新写实作家从作品的题名、文本中人物的名字、作品中独特的意象等方面采用了“隐喻化”的艺术手段,以“熟悉的陌生人”为鹄的陌生化技巧,扩展了能指的艺术空间,使得隐喻本体所指的丰富意蕴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取得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蕴藉效果。
转型期;新写实小说;小叙事;隐喻性;连续性
一、“小叙事”的时代语境和“隐喻性”的总体表征
新写实小说在八九十年代转型期文学的审美嬗变中所具有的过渡性和连续性的价值意义是有目共睹的,这种连续性从文学生长的生态环境和自身发展的内外条件的制约方面来看,“从来没有一种文学是自然长成的,肯定是有其血脉相承的‘前身’,并有意无意地受到1980年代的话语陈述方式和那个时代的价值标准的无形控制。”*陈小碧:《面向“1990年代”——重读“新写实”小说兼论九十年代文学的转型》,《文艺争鸣》2010年第4期。也就是说,文学作为审美的有机体所具有的整体性、生机性和融合性,意味着每一种文学思潮、流派和现象的转型都有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采取人为的断裂方式将有内在关联的八九十年代文学的异质性加以放大与提取,隔断前后关联的血脉承续的孤立研究是不能揭示文学发展的本真面貌的。若要真正尊重文学发展的内在规律、还原文学的存在现场、采取客观的辩证的态度,实事求是地研究新写实小说的“中介性”和桥梁作用,“所有被我们称之为90年代文学的新质因素,在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中,几乎都可以找到它的滥觞和端倪”。*於可训:《当代文学:建构与阐释》,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3页。这不仅体现在新写实小说作为一个文学思潮跨越八九十年代的文学所具有的得天独厚的参照意义,在文学的转型中出现的主题意旨、美学风格、形式探索、话语范式等方面的嬗变都可以在它的身上找到变化的依据,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它本身作为文学发展链条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就是八九十年代文学审美嬗变的最好样本。它感应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思潮的脉搏跳动而出现的美学样态就是文学断裂与连续的辩证关系的鲜明体现,“断裂”中的“连续”或者是“连续”中的“断裂”就如量变与质变的关系一样,非常奇妙地融合在新写实小说的发展历程中。九十年代大行其道的世俗化、欲望化、日常化的“小叙事”写作风格的孕育形成,显然与八十年代中后期兴起的新写实小说的价值观念和社会基础的悄然转型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作为唯一跨越两个年代的文学潮流,“其社会基础,无疑就是日益成长壮大起来的市民社会与市民文化。当主流话语的乌托邦许诺和精英知识分子的启蒙话语日益遭到人们冷落与遗弃而无奈地退出文化中心之后,在市民文化消解抽象而走向直观,消解理性而走向官能,消解深度而走向平面的价值重估的社会转型期,新写实小说找到了自己的表演舞台,适时地填补了价值真空,成为了市民文化的承载体。”*赵联成:《后现代意味与新写实小说》,《文史哲》2005年第4期。与知识分子精英的启蒙价值观念的沦落和宏大的主流价值观念的消解相伴而来的是追求个人的世俗欲望满足的市民文化的兴起,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晴雨表当然就要对现实生活中居家过日子的凡俗心态予以表现,新写实小说作为兴起的市民文化的代言者角色更多地表达过去被形而上的价值观念所遮蔽的“沉默的大多数”的共同心声,特别在经济改革遇到挫折、主流价值观念不能引导多样化的世道潮流、世俗欲望的潘多拉魔盒纷纷出笼的时代语境中,新写实小说疏离“高大上”的“小叙事”在八十年代后期应运而生,成为传达现实社会价值观念和生活形态的载体和工具。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现实主义冲击波”思潮兴起之前的五六年间,民众普遍对政治采取比较冷漠的态度,由利他到利己的价值观念的转换、由崇尚理想到认同现实的精神思想的变化、由形而上的彼岸到形而下的此岸的精神寄托的转型、由生活的美好愿景到生存的“活着”的本体论呈现,“人们往往不再关注政治历史的伟大推动者和伟大主题,而只关心生活和身边的‘小型叙事’;人们不再关注哲学文化的形而上终极探寻和未来世界的‘辉煌远景’,转而关注自己、关注当下,关注所谓的‘生活质量’。‘新写实’作家一改对外部世界本质的追寻,对现象背后的本质采取搁置、存而不论的态度,只是把最贴近现实的生活呈现给读者。”*金元浦、陶东风:《阐释中国的焦虑——转型时代的文化解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9年,第17页。可以说,从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新写实小说见证了文学的“写什么”和“怎么写”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转型,没有对新写实小说的“小叙事”发生语境、表现特征、审美变化进行原生态的爬梳整理,就不可能对纠缠不清的八九十年代的文学现场做出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
新写实作家感应市场经济的大潮转换自己创作的角色意识,意味着反映宏大的意识形态的“大叙事”的沦落和表现市民的凡俗生活的“小叙事”的崛起。作家方方曾经说道:“作家的角色似乎已不存在,他们已还原成普通人,谈不上崇高,说不上深刻,整个的一群庸常之辈。与先锋文学高举的贵族旗帜,倡导精英意识相反,新写实作家平静随和地亮出了自己的平民身份,毫不羞赧地敞开了自己的市民意识。我们在‘文学缺乏崇高’的遗憾中是不是应该坦率地承认这确实是一种适合中国国情的写作方式呢?”*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应该说,作为时代生活的神经和手足的新写实作家,确实站到了精打细算的市民文化的浪尖上,为居家过日子的小市民的思想观念和精神追求代言。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客观的现实生活的“原生态的还原”就不需要作家的技巧的凝练和选择,实际上貌似于原生态的生活,也是作家运用艺术技巧对生活的材料进行剪裁的结果。正如池莉的创作体会:“我的作品完全是写实的,写客观的现实,拔高了一个,就代表不了人类。作者的作用只是在技巧上的凝炼,使小说不那么单调、枯燥、冗长和无意义,实际上是生活现象的集中、提炼,是生动细节的组合。”*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3期。因此,为了“小叙事”的鲜活生动吸引读者,新写实作家从作品的题名、文本中人物的名字、作品中独特的意象等方面采用了“隐喻化”的艺术手段,以“熟悉的陌生人”为鹄的的陌生化技巧,扩展了能指的艺术空间,使得隐喻本体所指的丰富意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取得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蕴藉效果。
二、作品题名的“隐喻性”表征
隐喻的“目的就是把这种领悟和揭示向听话人展开,并召唤他们加入到言谈中来。”*雷淑娟:《文学语言美学修辞》,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年,第4页。这意味着新写实作家以读者为中心的角色转换意识,通过文本的召唤结构唤起读者的参与热情的同时,又能激发主体的思维能力获得隐藏信息的领悟和揭示过程中的愉悦感。所以,要调动起读者在每年数以万计的小说中选择自己喜爱的作品的积极性,就要首先在作品的题目所具有的隐喻性和新奇性上下功夫,这就是新写实小说在市场经济的氛围中,千方百计地起一个意蕴丰富的作品名的很重要的原因。既要满足大众的文化水平、理解能力、审美要求不高的阅读现状,又要在普及的基础上融入新奇的色彩以提高大众的审美能力,这就使得新写实作家在多重矛盾的纠葛中形成了小说题目的隐喻色彩、隐喻程度、隐喻成分各有千秋的局面。
从新写实小说兴起的1986年看,刘恒的《狗日的粮食》(《中国》1986年第9期)和方方的《白梦》(《中国》1986年第8期)的题目就具有比较浓郁的隐喻色彩。用“狗日的”这样的耳熟能详的骂人的话来修饰“粮食”,一方面是受到当时文坛审丑的文学思潮影响形成的粗鄙化、极端化审美风格的展露,另一方面隐喻着对粮食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意味着粮食由满足人类生存的最基本的需求工具上升到压制和控制人的生存状态的本体论的位置,一切围绕着粮食转的行为方式和心理状态赋予了粮食丰富复杂的审美意蕴;《白梦》显然就是白日梦的省略,它隐喻着在电视台这个高层文化人聚集的生活圈子里的虚伪、卑鄙、丑陋和肮脏。无论是电视导演还是编剧、作家的病态人格和私欲之心只不过是机关算尽的白梦而已。方方的《风景》(《当代作家》1987年第5期)和《白驹》(《长江》1989年第1期)的题目显然也是充满隐喻意味和哲理色彩的,《风景》开篇引述的法国十九世纪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的诗句“……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渊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已将“风景”的隐喻意义呈现了出来,它不仅是司空见惯的自然意义上的风景,更是人类繁衍生存的社会学意义和人文意义上的风景,这种风景的粗疏鄙陋带给人的奇异感,无疑隐喻着人自己不敢正视的内心的弱点和邪恶;《白驹》的隐喻涵义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白驹过隙的成语所隐含的时间飞快流逝的浅层涵义,作为小说的题目隐喻着改革大潮中权力寻租、大树底下好乘凉、狗仗人势、裙带关系等沉渣泛起的不正常现象,只不过是改革阵痛中的过眼烟云,一旦改革走向正规的发展渠道,经济与特权的联姻这种钻政策空子的典型怪胎就会很快退出历史舞台;二是《诗经》小雅中本源意义上的白驹,比喻的是社会贤达、饱学之士、淡泊名利的隐士等等,在这里结合文本中刻画的人物和描绘的事件显然具有反讽的色彩,它实际上隐喻了依靠老子的权势混得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金麦子和熟悉社会潜规则混得如鱼得水的小男,只不过是一丘之貉的“伪白驹”。由此可见,“隐喻总是超出其所指物的有限适用范围,因为它置换了本文上的词,而所借用的词则会引入更为广阔的反响共鸣。”*[美]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申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3页。
到了九十年代,新写实小说的作家仍然延续八十年代为作品起一个富有隐喻色彩的响亮名字的策略,以博得在更为严峻的文化贬值的语境中,为作品争得一席之地的卑微目的。池莉延续着关注底层小人物的“烦恼人生”创作的《太阳出世》(1990),名字的隐喻色彩不言而喻。旭日东升的光芒四射不仅驱散了自然界的黑暗和阴霾,而且也隐喻着经历过坎坷曲折的磨难之后,终将会迎来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验之小说,那个叫朝阳的女孩的出世之所以比作是“太阳出世”,是因为她的出生,促使李小兰和赵胜天夫妻二人经过不谙世事的历练,终于发生了脱胎换骨的改变,新的美好的生活旅程因女儿的出世而变得更加精彩。刘震云的《一地鸡毛》(1991)也是与池莉的描绘对象相类似的作品,是关注小人物的吃喝拉撒睡等形而下的生理需求对形而上的精神和人格的改塑的典型“小叙事”,命名的风格也与池莉相类似。只不过《太阳出世》隐喻的是世俗生活更加美好的积极乐观的一面,而《一地鸡毛》隐喻的是生活中的阴暗、琐碎、庸俗、无聊的灰色调的一面。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1997) 的题目也具有他八十年代的《伏羲伏羲》《白涡》的原欲主义的隐喻色彩,只不过表现张大民的最本能的生存欲望的时候,更多地运用了黑色幽默的手法。不过,从张大民的利用话语权力(贫嘴)来消解难以忍受的生活困境而表现出“幸福生活”的表象的时候,其实质上隐喻的小人物在种种生活的磨难和打击下“含泪的笑”,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审美意味。方方在世纪末的新写实小说《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大家》1999年第3期)的题目仍然具有八十年代小说比较浓郁的哲学和隐喻意味,开始与结束的循环往复不仅是自然界中周而复始、万象更新的嬗变规律,而且也隐喻着现实人生的复杂况味。小说中的黄苏子的生活方式分裂为具有天壤之别的白领丽人和下等级女,最后作为妓女的化名的“虞兮”的死去能换回高贵尊严的“黄苏子”健全人格的重生吗?其中的隐喻意味不言而喻。
三、人物名字的“隐喻性”表征
这种隐喻性不仅表现在新写实小说的题目上,而且对小说中的人物命名的煞费苦心同样可以见出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隐喻色彩。在八九十年代的新写实小说中,某些命名的规则一直在不同的作家和作品中得以贯彻。作家在命名时的同类现象实际上是由时代环境和隐喻的特征所决定的。从时代的大环境来说,八十年代中后期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末,作家一直关注的是作为“类”的芸芸众生的思想习性和生活表征,因此难免出现撞车现象;从隐喻的本体特征和认识功能来说,“正是由于喻体借助于自身与本体的同构关系反映事物的本质特征,从而在思维中取得与概念相对等的认知功能。”*雷淑娟:《文学语言美学修辞》,第264页。所以,作家借助人物的名字所具有的隐喻性也可以让读者在反复咀嚼之余,获得认识功能和审美兴味。在这方面最具有代表性的当属刘恒,他的《伏羲伏羲》(《北京文学》1988年第3期)中杨天宽的六个孩子的名字:“大儿子唤做大谷,下边一溜儿四个女儿,是大豆、小豆、红豆、绿豆,煞尾的又是儿子,叫个二谷,两谷夹四豆”,实际上是在粮食的阴影遮蔽下“无名”的生存状态的隐喻,这绝不是民间生存的草民不值得认真起个好名字的流俗在偏远地区的本真表现,而是在突出“民以食为天”的粮食的本体地位对人的主体性的扭曲和压制,所以男女都化作粮食的“无名”状态的隐喻更加突出原欲力量的强大。这种比较偷懒的命名方式在他的1997年发表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得到了贯彻和延续,只按照排行命名的张大民、张二民、张三民、张四民、张五民实际上也是处于“无名”的状态,不分性别和特点的大众化的名字事实上也隐喻了市民阶层的同质化,为了生存而四处奔波的生活状态尽管有层次上的差距,但却没有本质的区别,所以张大民众兄弟姊妹的生活方式也就是九十年代普通市民阶层的缩影,也就没有必要绞尽脑汁地为笔下人物一一命名。
由于命名的讨巧和方便,所以不独刘恒,方方在她的成名作《风景》(1987)中对住在棚户区的一家人采取的也是“无名”的命名方式,男孩从大哥到七哥再加上死去的小八子,实际上是按照长幼的伦理顺序排列的称谓,女孩为大香和小香,实际上也是按照年龄的关系再加上一个表示女孩的“香”字,考虑到在如此粗鄙的生活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兄弟姊妹之间亲情关系的异化,这种“无名”的隐喻意图也就昭然若揭。正如方方所认为的人“本来都有正常和美好的生存方式,只不过有些后天的因素改变了人,这些因素既包括外界的原因,比如生活环境,也包括人自己的弱点将人的生存方式变得近乎冷漠和残酷……改变人的因素其实就是两方面。”*方方:《为自己的内心写作》,《小说评论》2002年第1期。这样,作家采取共性的取名方式,实际上隐喻了作家对内外因的综合因素改变人性的机制有一种了然于胸的同情和关怀。这种通过名字的隐喻性对生存的本相和人物的性格进行形而上探索的企图一直贯穿在方方九十年代的创作之中,她在小说《桃花灿烂》(《长江文艺》1991年第8期)中为聪明而又有才华的男主人公起名为陆粞,其隐喻意味非常耐人咀嚼。从表面上看,是指表面上多才多艺、精明乖巧的陆粞本质上就如“粞”指涉的饲料一样,具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性质,实际上通过作者在陆粞患癌症死去之后借助他的女朋友星子的思想发出的叩问生命弱点的天问:“在此之前,又是谁一口一口地吃着他呢?是生活本身?还是他自己?或是他们相互联手?再不,是人类这一生命未曾进化得完美而自保的弱点一直在细细地咀嚼着他?”就对陆粞的名字所隐喻的表层涵义扩展到人类的深层蕴涵上。此外,她对未婚女作家起名居然是家伙(《白梦》1986)、青年工人的名字叫小男(《白驹》1989),非人的不分性别的称谓(家伙)和卑下(小男与大丈夫相对)的蕴涵都隐喻了她对人渣的厌恶之情。由小男的限定语“小”寻踪新写实作家无意识命名中所凸显的叙事观念的转型同样具有明显的隐喻性,从小八子(《风景》1987)、小秋(《纸床》(1988)、小林《单位》(1989)到李小兰《太阳出世》(1990)、小林《一地鸡毛》(1991)、小乜《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1991),名字中的“小”实际隐喻着转型期文学关注小人物的生存状况和生活欲求的“小叙事”时代真正到来。
四、审美意象的“隐喻性”表征
名字包含的隐喻性毕竟受到人物的身份特征、行为方式、情感蕴涵和性格气质的制约而包含的意蕴丰富性有限,新写实小说家充分利用“隐喻通过给出一个符号,既揭示某物又隐藏某物”*[美]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第29页。的审美特征,通过含蓄蕴藉的意象或反复出现的主体性色彩比较明显的意象,表达思想价值观念的隐喻意味。特别是在转型时代民众不喜欢耳提面命的教化宣传色彩的直白意象的情况之下,选择大众喜闻乐见的日常生活中频频出现的意象赋予潜隐的主观色彩,形成的意味无穷的审美意象,既尊重了读者的主体性的参与意识和挑战提升自己的欲望,又与隐喻对物象的揭示与隐藏的变形方式形成的意蕴增值的审美空间有机地联系了起来。所以,世俗化、大众化的审美意象就成为新写实作家提升文学品味的一个比较重要的法宝。这当然与意象的丰富内涵有关系:我国著名的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认为“意象”是“一种理性观念的最完美的感性形象”“一种暗示超感性境界的示意图”。*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第52页。也就是说,意象是理性与感性、主体与客体、抽象与具象、观念与形象的完美融合,异质性的审美因子的相互摩擦交融本身就具有了超出能指内涵的隐喻色彩。这对富有创新性的新写实小说家来说,在时代氛围、文学思潮、读者需求的夹缝中,如何将习见的物象化腐朽为神奇,成为含英咀华的意象确实具有挑战性。
纵观转型期新写实小说的发展历程,将老百姓喜闻乐见甚至是熟视无睹的形象转变为具有比较浓郁的隐喻色彩的意象始终是作家们的不懈追求。所以采取逆推的方式不仅可以窥视到作家选择物象的良苦用心,而且对富有创造性的意象的价值蕴涵的阐释分析,也可看到在客观冷静的叙事语调中隐喻的伦理立场和价值判断。《狗日的粮食》(1986)中瘿袋抱着孩子不顾脏臭从驮山炮的骡子屁股下接回的“骡粪”,显然是具有隐喻色彩的意象,对“骡粪”的反复淘洗得到的两小把碎的玉米粒儿成为饥荒年代的天宽一家的救命粮,而这救命粮竟然是经过骡子的消化系统排泄后的产物,所以“骡粪”的意象显然隐喻着灾难的岁月人不如牲畜的荒诞现实,同时也透露出作者对还原为动物求生本能的行为所产生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吃的意象触目惊心,同样住的意象也在作家别具匠心的剪裁中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江灏的(《纸床》(1988)中向小米夫妇用分房申请为患白血病死去的女儿小秋叠成的“纸床”也意蕴深厚,无论是作为题目还是小说中反复提到的“纸床”都会成为触动读者心灵的意象,情节结构的铺排和女儿死去之后悲凉情境的渲染无疑使得“纸床”的隐喻性更加突出,一张聊胜于无的轻飘飘的“纸床”隐喻的是不正常的社会风气给被侮辱被损害的民众生活带来的沉重灰暗的色彩。这种不正常的社会风气不仅是上下级之间宏观权力关系的官僚性所决定的,而且彼此在生活和工作中朝夕相处的同事之间仍然受微观权力关系的制约。《单位》(1989) 从分梨始到分梨终构成的环形结构显然突出了“梨”的意象,分“梨”(分离)隐喻的单位中的人在利害关系的算计中分崩离析的结局,触及到了隐藏很深的人性的弱点,也形象地诠释了存在主义哲学“他人就是地狱”的主题。后来刘震云在《一地鸡毛》(1991)中通过对“豆腐”“鸡毛”等意象的刻画延续的仍然是人性异化的主题,开篇不动声色的一句“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凸显出的“馊豆腐”的意象奠定了小说叙事的主题基调,“豆腐”变馊的自然现象,经过作者的刻意点染之后隐喻的是生活环境对富有个性的自我强行改塑之后人性的偏执和变异,失去了精神一维的强有力的制衡之后,形而下的物质欲求的膨胀发展就像变馊的“豆腐”一样发生了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方方的《桃花灿烂》(1991)中的“桃花”也与《一地鸡毛》中的“豆腐”一样,失去了原来“宜室宜家”的美好质地。作为男女主人公情感见证的“桃花”意象再也不是《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审美意蕴,灿烂的“桃花”成为星子接受陆粞的爱情的强有力的障碍。直到小说的最后,在陆粞生命的最后时刻,“如火的桃花在星子的脑海中为一片空白所替代”时,两人灵与肉的完美的结合才能达到瞬间即永恒的幸福境界。在小说中一再出现的“桃花”意象既隐喻着美好纯洁爱情的不可玷污,又意味着真正幸福的爱情不可捉摸、转瞬即逝。当然,作家也可以通过世俗的意象表现市民日常生活中的自得与快乐,不必寻求高雅的品位和精神格调。最典型的是《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1991)中因气温过高而爆炸的“体温表”,作为一个意象被多次重复之后,就成为给市民单调乏味的生活带来莫大的快乐的开心果,它隐喻和折射的是市民的乐感文化对其生活状态的调节和影响。所以,新写实小说家对意象的隐喻功能的深入挖掘对小说审美格调的提升增色不少,也就成为贯穿转型期文学的一个比较突出的审美特征。
由此可见,隐喻“作为一种修辞手段,因为能赋予被描写的对象以生动性,因为能最大限度地调动人的想象力,从而有助于读者更好地把握包含在‘物’中的意味和意义。”*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06页。所以,新写实作品中从题目的选择、人物的命名到意象的提炼都充满了隐喻的意味,使得以读者为中心、以市场为导向的转型期文学思潮中独占鳌头,延续十余年之久。即使是作为一股文学思潮在时代的递嬗演变中被更新的文学潮流所取代,但《奔跑的火光》(2001)、《手机》(2003)、《水与火的缠绵》(2004)、《乱箭穿心》(2007)等一批新写实小说在新世纪文学中取得的强烈反响,都充分地说明了“小叙事”的“隐喻性”所具有的永恒的艺术魅力。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文学的‘历史连续性’研究”(13BZW126)。
曹金合(1973-),男,文学博士,菏泽学院文学与传播系副教授(菏泽 274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