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顼“绝地天通”及其影响

王 庆

颛顼“绝地天通”及其影响

王 庆

颛顼之“绝地天通”是中华文化史上记载的第一次文化整顿事件。颛顼让自己的孙子重祭天，孙子黎祭地，把祭祀天地的权利收为己有，不许民间私自祭祀天地，断绝民间与天地的沟通，此谓“绝地天通”。“绝地天通”使民失去了与神相商的权利，失去了独立自主性，丧失了自我判断力。“绝地天通”使王成为神的代言人，天然高人一等，形成“天-王-民”的等级结构，成为人间不平等秩序的根源，后世专制制度的先声。“绝地天通”也使得王通过代神立言获得了绝对的话语权。在此绝对话语权之下，演绎出顺服权威的话语规则，以及“主文而谲谏”的话语言说方式，使得话语不再是思想的探索和真理的追求，而是围绕着权威而展开的应和。

颛顼；绝地天通；祭祀；话语方式

研究古希腊的法国学者弗朗索瓦·于连说：“你一定会记得雨果的诗句：‘世界诞生，荷马吟唱。’我总是认为，在这些人类思想的最初轮廓中，存在着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一种思想的可能性由此产生，这远比随后被建立和阐述的哲学更加重要。”*杜小真：《远去与归来——希腊与中国的对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3页。当春芽还在土壤中孕动未曾萌芽，当孩子还在咿呀学语未曾学会说话，当中华文明还在襁褓之中如婴儿般混沌，遥远的传说中记载下了颛顼之“绝地天通”。所谓“绝地天通”，就是颛顼规范民间祭祀，将祭祀天地的权利收为自有，不再允许民间随意祭祀。颛顼对祭祀秩序的整顿算得上是有民族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文化事件，它带来什么样的思想？它导致我们的文明怎样的走向？它对于我们的民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对我们的民族性格的形成有怎样的影响？

《左传·成公十三年》载：“刘子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于先民来说，巫术祭祀无疑是最为重要的政治文化生活。近年来我国的考古挖掘也发现远古时代祭祀的遗迹。例如，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距今五六千年左右，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这里发现了一座女神庙、数处积石大冢群，还有面积约为4万平方米的类似城堡或方形广场的石砌围墙遗址，以及女神头像、玉人、玉凤、玉龙以及石饰、陶器等等。发现者认为：“神庙中的女神及其塑像，应是与祖先崇拜有关的偶像。在远离住地专门营修独立的庙宇并围有许多附属建筑物。形成一个规模宏大的祭祀场，这绝非一个氏族甚至一个部落所能拥有的，而是一个更大的文化共同体崇拜共同祖先的圣地。”*王震中：《中国文明起源的比较研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57页。

在原始社会时期，人们的思维还处于混沌之中，如法国社会学家爱弥尔·涂尔干所说：“人类心灵是从不加分别的状态中发展而来。”*[法]爱米尔·涂尔干：《原始分类》，汲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页。法国哲学家列维·布留尔把这种原始思维概括为“互渗律”：“在原始人的思维的集体表象中，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是它们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70页。分不清彼此、分不清主观客观，原始人把周围的对象都给予人格化，打上神灵的烙印，认为它们也是有灵魂的，这就是英国人类学家泰勒所说的“万物有灵论”*[英]泰勒：《原始文化》，转引自胡经之、王岳川主编：《文艺学美学方法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12页。。亦即庄子所说：“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庄子·达生》)山山水水都有神灵，还都有名字，仿佛真的一样。原始人生活在神灵的包围中，诸事问神，发展出巫术、禁忌、图腾、祭祀等等信仰和文化。《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肦、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96页。看来，那时候天庭若市，还热闹得很，日月出入，群巫上下。“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旦有语，夕有语。”(《龚自珍全集·壬癸之际胎观》)*转引自袁珂：《山海经校注》，第403页。一派和谐景象。“按当时人的思想，天地相隔并不太远，可以相通，交通的道路就是靠着‘上插云霄’的高山。”*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北京：科学出版社，1960年，第79页。

那苍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遥不可及，天庭是从什么开始“高处不胜寒”，“门前冷落车马稀”？从古籍上目前我们能追溯到的是颛顼之“绝地天通”。《大戴礼记·五帝德》云：“孔子曰：‘颛顼，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曰高阳。洪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履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03页。颛顼乃黄帝之孙，出身高贵。“依鬼神以制义”是他“绝地天通”之举措，“絜诚以祭祀”说他集王权与神权于一身。这在古代社会中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弗雷泽在《金枝》中举了很多例子，还谈到了中国：“人们都熟悉这种神职与王权的结合。例如，在曾是一些伟大宗教发源地的小亚细亚，聚居着千千万万受大祭司统治的神奴，这些大祭司就如中世纪的罗马教皇一样，同时掌握着世俗之权与神权，像这样的‘祭司统治’的城市有泽拉和佩希纳斯，又如条顿民族的国王们在古老的信仰异教的时代，其所处地位与所执掌的权力都犹如祭司长；而中国的皇帝们也都主持公共祭典，其礼仪细则是由经书《仪礼》加以规定的。”*[英]弗雷泽:《金枝》(上册)，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第12-13页。

主持公共祀典是古代君王的职责所在，颛顼与众不同的是他整顿了祭祀的秩序。“绝地天通”首见于《尚书·周书·吕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山海经·大荒西经》也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袁珂：《山海经校注》，第402页。《尚书》与《山海经》中的记载都非常简略。好在《国语·楚语》详细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寔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月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禋洁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帛之类、采服之仪、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坛场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国语·楚语下·观射父论绝地天通》)*来可泓：《国语直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97-798页。

据观射父所言，上古之时，“民神不杂”，就已有觋、巫、祝、宗之职，“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这种分工可以看作是文明的曙光，因为巫风盛行的原始社会，首先发展起来的就是祭祀制度，而祭祀制度也是政治制度的雏形。担任祭祀，为民祈福的人，那是氏族之中非常优秀的人。只有智、圣、明、聪的人神灵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成为觋巫；只有“恭敬明神”的人才能祝告祭祀，成为太祝；只有“心帅旧典”的人才能掌管祭祀礼仪，“各司其序，不相乱也”，因此神灵才会降福，“祸灾不至，求用不匮”。

这种祥和有序的祭祀秩序却被社会的发展打乱了。“少皞之衰，九黎乱德”，指的是东部“九黎集团”与西部“炎黄集团”的战争。《盐铁论·结和第四十三》云：“轩辕战涿鹿，杀两皞、蚩尤而为帝。”*[汉]桓宽:《盐铁论》，《诸子集成》(第七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6页。所谓“两皞”，就是太皞、少皞。“少皞”，也就是少昊，是东夷部落的首领，“九黎”是蚩尤的部下。《尚书·吕刑》中说“王曰：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孔安国传曰：“九黎之君，号曰蚩尤。蚩，尺之反；尤，有牛反。马云：少昊之末，九黎君名。”黄帝与蚩尤间的逐鹿之战古书中多有记载，如《逸周书·尝麦篇》云：“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西方。司□□上天未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以甲兵释怒，用大正顺天卑序。纪于大常，用名之曰绝辔之野。乃命少昊清为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释》，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315页。(依注释对原文舛误作改)这是中华民族有记载以来的第一场大战，它奠定了黄帝的正统地位，直到今天，我们还自称炎黄子孙。蚩尤战败之后，又有颛顼与共工之战。《淮南子·天文训》中记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天柱折，地维绝”，战争的惨烈古人用天崩地摧来形容。天倾西北，水注东南，日月星辰偏移变位，沧桑巨变不论是对自然灾难的叙述与附会，还是对战争破坏的想象与夸张，都可以看出战争对人们的心理和思想造成巨大的冲击。从黄帝以来，旷日持久的战争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社会组织和思维方式。“绝地天通”就是“洪渊以有谋”的颛顼在战争的激励下采取的新举措。战争需要明确的部落首领，统一的军事指挥以及上下一致、齐心抗敌的统一思想。然而当时“民神杂糅，不可方物。”人人祭神，家家巫史，一个人去问神给一个说法，一个人去求仙得一个主意。祭祀泛滥的结果不仅是“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而且使得“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神同位则神无威严，神无威严那神就不成其为神了。更为严重的是“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每个家族都以自己问巫卜卦的结果作为依据，不尊重共同的盟约，使得战争联盟没有了强有力的统一指挥。

因此，颛顼整顿这种祭祀泛滥的状况：“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硝烟早已沉埋，但现代考古学又把当年的残迹发掘出来，讲述遥远的故事，昭示古人的心迹。苏秉琦先生说：“在五千年前的红山文化、大汶口文化、良渚文化那个阶段上，玉器成了最初的王权象征物……神权由王权垄断，一些玉器又成为通天的神器。”*苏秉琦：《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49页。《周礼·大宗伯》说：“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考古出土的玉器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玉琮。玉琮呈柱状，内圆外方，内圆象天，外方象地，左右分列纹饰。张光直教授认为：“琮是天地贯通的象征，也便是贯通天地的一项手段或法器。”*张光直：《谈“琮”及其在中国古史上的意义》，《中国青铜时代》(二集)，北京：三联书店，1990年，第71页。良渚文化的考古发现，证实了传说中的“绝地天通”已经形成。

“绝地天通”的要害就在于把祭祀天地的大权收归国有，不许民间私自祭祀天地，“无相侵渎”。维科在《新科学》也说：“在最初的族长们身上，智慧、司祭权和王权都结合在一起，而司祭权和王权都是依据智慧，当然不是哲学家们的玄奥智慧而是立法者们的凡俗智慧，所以，从此以后，在一切民族中戴王冠的都是些司祭们。”*[意]维柯:《新科学》(上册)，朱光潜译，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70页。颛顼设置天官和地官，让自己的孙子重管天神的祭祀，孙子黎管人间的秩序。后世沿袭颛顼之制，设天官管通天降神，地官管土地民众；天官发展出祝宗卜史一类职官，地官发展出司徒、司马、司工一类职官。这样人神两分，各得其位，天上人间各有分管，秩序井然。天庭之上从此也肃穆多了，不再是熙熙攘攘，群巫上下，而是只有颛顼以及他任命的重才可以到达天庭，请求神示。

从此之后，上天的旨意只能由帝王及他指定的人来传达，而他所传达的神意也就是王意，因此，民众要听从上天的旨意也就是要听从帝王的旨意。

“绝地天通”，不是天地不通，不是纯然阻绝天上人间的通路，而是不许凡人僭越，只许专人祭天。于是，谁可祭天谁不可祭天，自然而然的就有个分别。“绝地天通”在将祭祀天地的权力收归帝王独有的同时创造出了一个独立的阶层，也就是人与神之间“王”的位置。董仲舒解析“王”字时说：“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春秋繁露·王道通三》)

“王”，三横一竖，贯穿天地人，在天上他是人的代表，在人间他是神的使者。因此，他一方面代表人，祭祀天地，祈求福祉；一方面代表天，传达神意，教化百姓。于是，就形成了“天-王-民”的上下沟通关系，通过“王”使得上旨下达，下情上传。陈梦家先生说：“王者自己虽然是政治领袖，仍为群巫首。”*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1936年第20期。王的作用本来是沟通人神之间的关系，但是，既然王是神的代言人，他也就成为神的化身。弗雷泽说：“当我们指出古代国王通常也是祭司的时候，还远未详尽阐明其官职的宗教方面的内容。在那些年代里，笼罩在国王身上的神性绝非是空洞的决非是空洞的言词，而是一种坚定的信仰。在很多情况下，国王不只是被当成祭司，即作为人与神之间的联系人而受到尊崇，而是被当作为神灵。他能降福给他的臣民和崇拜者，这种赐福通常被认为是凡人所不及的，只有向超人或神灵祈求并贡献祭品才能获得。因而国王们又经常被期望着能赐予国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等。”*[英]弗雷泽《金枝》，第13页。王本来是“人与神之间的联系人”，但渐渐地就搞混了，“被当作为神灵”，享受着人们对神的供奉，也担负着人们对神的期望。

因为神是来源于天的，人们在观念中创造出来的先验的高于人的等级，所以作为“神的化身”的王在人间的社会中是天然高于其它一切人的。这样，“神-王-民”的沟通关系实质上成为了一种等级秩序。

这个等级秩序是一切不平等的根源。如果家家通神，家家有事都可以和神商量，都可以自己占卜做决定，那就可能发展出不同的思想和意见。他们都持有“神旨”的尚方宝剑，那各执一词，不相上下，“神狎民则”，确实是一副乱象。但是，人类的才智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混乱中孕育出民主。因为每个人都有与神相商的权力，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个体，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与分配也就只好在相互谈判和妥协中获得平衡。例如，古雅典就走上了这样一条路。维柯在《新科学》中说：“梭伦(Solon)一定是一位凡俗智慧的哲人，是雅典贵族整体的最初的平民党的一位领袖。希腊历史确实保存了这一事实，它叙述说，雅典起初是由贵族党统治的。……英雄们或贵族们凭他们自信起源于神的某种本性，就不得不说，诸天神是属于他们的，因而天神的占卜权也是属于他们的。凭这种占卜权，他们也把英雄城市中一切公私制度都掌握在本阶层手里。对于平民们，他们认为这些人来源于野兽，因而是些没有天神的人，因而没有占卜权，只准他们运用自然的自由权。梭伦却告诫平民们要自己进行反思，要认识到自己和贵族们具有同样的人性，所以在民权方面应和贵族平等。——说实在的，除非梭伦就是雅典平民们自己的一种诗性人物性格，而这种人物性格是被看成认识自己，为自己要求权利的。”*[意]维柯：《新科学》，第243-244页。雅典最初也是贵族统治，雅典的贵族也同样宣告“天神的占卜权也是属于他们的”，这和颛顼的“绝地天通”是差不多的意思。独占了天神的占卜权，就独占了与神相商的权利，也就独占了天神的话语。贵族就可以把自己的话语包装成天神的话语。但是，梭伦对平民的告诫却让雅典的“绝地天通”流产了。因此，梭伦“被看成‘认识你自己’那句名言的作者。……就由于‘认识你自己’这种反思，在雅典就产生了一切形成一种民主政体的制度和法律。”*[意]维柯：《新科学》，第244页。“认识你自己”，当每个平民都进行独立的反思，认识到“自己在民权方面应和贵族平等”的时候，贵族就难以独占“天神的占卜权”，在各自的讨价还价中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种协商似的制度——民主。

当雅典人在“认识你自己”中觉醒，获得独立性的时候，我们匍匐在颛顼的脚下，聆听他带来的神的声音，把自己交给神，其实也就是交给了颛顼，交给了王，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没有独立性，没有自主权，何来平等，何来民主？颛顼顺利地通过“绝天地通”独占了“天神的占卜权”，而且传诸于后世。观射父说：“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当宣王时，失其官守，而为司马氏。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寔上天，黎寔下地。’遭世之乱，而莫之能御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变，何比之有？”(《国语·楚语下·观射父论绝地天通》)颛顼的“绝地天通”传承下去，“神-王-民”的等级关系也就传承下去，而有了等级划分就不可能有民主。

民主这个概念是从西方引进的。引进之初，国人对照中国传统之民本精神，曾深有感慨。梁启超说：“美林肯之言政治也，标三介词以括之曰: Of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By the people，译言政为民政，政以为民，政由民出也。我国学说，于Of，For之义，盖详哉言之，独于By义则概乎未之有闻。申言之，则国为人民公共之国，为人民共同利益故乃有政治。此二义者，我先民见之甚明，信之甚笃。惟一切政治当由人民施行，则我先民非惟未尝研究其方法，抑似并未承认此理论，夫徒言民为邦本，政在养民，而政之所从出，其权利乃在人民以外。此种无参政权的民本主义，为效几何?我国政治论之最大缺点，毋乃在是。”*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5页。梁启超之意，是中国有民本(Of the people)、有民生(For the people)，但没有民主(By the people)，并认为这是“我国政治论之最大缺点”。为什么我们没有民主，因为没有平等。“认识你自己”让雅典人站起来了，“绝地天通”让中国人跪下去了。自颛顼“绝地天通”开始，我们已经不知道平等为何物，焉能知民主为何物？在不平等的社会结构中，权力自然向上层集中，形成专制。

雅典这个健壮的儿童，被西方的中世纪遗忘了近一千年。他们被上帝的福音所笼罩，匍匐在上帝的脚下。但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他们都是上帝的子民，相互之间是平等的。也就是说，天上人间虽然有绝对的不平等，但人间却没有绝对的等级秩序。中西社会的等级结构可以如图所示：

上帝 天(神)

王(天子)

基督徒 民

因此，西方人跪拜上帝，但不跪拜人间的王，而中国人把人间的王当作天上的神——“天子”来叩拜。新教改革之后，西方人通过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建立了新型的现代国家，而中国人却难以从传统文化中找到支持人人拥有平等权利的理论资源。颛顼通过独霸神权建立起绝对权威以泯灭其他人的声音，而凸显出他一个人的声音。从此后天庭里众巫绝迹，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空旷而威严，寂寞而冷清。神的权威建立起来了，王的权威也建立起来了，专制的种子也种下了。此后的帝王，如商汤、盘庚等自称为“予一人”，亦是天地间独此一人独此一极之表述。如《尚书·汤诰》：“王曰：‘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孔传：“天子自称曰‘予一人’。”到秦始皇，“天子自称曰‘朕’”(《史记·秦始皇本纪》)，干脆独用一个“朕”字以显示其独一无二的地位。

“绝地天通”之后，王权偷换了神权，天逐渐退化成一种威慑力量，而不是心灵的净化与提升。帝王以天命驱使百姓，大臣以天灾警示帝王，天人关系成为政治筹码，在人世沉沦，与天国无关。神的代言人传来苍天的雷霆之怒，人为制造的恐惧弥漫人间。无比威严的王通过制造恐惧控制住了人们的思想情感。人们在战栗恐惧中，哪有尊严可言，哪有人格可言？匍匐在帝王之前，虔诚求告，奉献出他们的所有，甚至于生命和人格。在“天-王-民”的三层结构中，“王”站起来了，“民”跪下去了。那几乎就是——所有的人，都没有独立自主的人格和权利。

“绝地天通”一方面建立了新的社会秩序，也就是在天人之间独立出“王”之一极，在天地之间形成“天-王-民”的三层结构。以神权为倚仗的王权获得了绝对的合法性，同时在人间制造出不同的等级，开创了专制的先声。民主的社会方式是平衡，而专制的社会方式是稳定。两者似乎类似，但决然不同。平衡如天平上的托盘，各方力量在相互牵制中达到平衡。古希腊人甚至发明了“陶片放逐法”*陶片放逐法是古希腊雅典等城邦实施的一项政治制度，于公元前510年左右由雅典政治家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创立，约公元前487年左右陶片放逐法才首次付诸实施。雅典公民在陶片上写上那些不受欢迎人的名字，并通过投票表决将企图威胁雅典民主制度的政治人物予以政治放逐。，如果谁的力量太过强大，有可能威胁到这个平衡，就有可能被全体公民投票放逐。专制天生就不平等也不平衡，因为君王拥有绝对的权力，下民是无法也无力与之对抗的。专制类似金字塔结构，它需要的是一个庞大的基座，支撑上层的金字塔尖以达到稳定。因此，我们看到中国的君王有“视民如伤”“爱民如子”的举措与言辞。因为如果上层的君王太过暴戾，给下层民众施加太大的压力，带来太多的困苦，引起他们的反抗，那这个金字塔尖的位子就坐不稳，就要改朝换代。古希腊人用陶片能解决的问题，我们要用农民起义来解决，谁的代价大呢？而且，这个金字塔推翻了，另一个建立起来，没有实质的进步与改善。只要这种金字塔式的政权模式继续下去，那不管是谁做皇帝，都没有多大区别。

另一方面，“绝地天通”通过代神立言使帝王取得了绝对的话语权。帝王作为上天的代言人，自然而然地站在百姓之上，形成绝对的权威话语。因此百姓只能顶礼膜拜，不能质疑责问，渐次沉默了下去。沉默中也有民间的声音，但不可能获得和权威话语同等的地位和效力，因而，逐渐形成了权威话语下的言说方式，也就是或听从、或劝谏、或讽怨。无论是哪一种言说方式，都是地位不等的言说方式，即以下向上的进言方式。这实际上也就形成了中国传统的“主文而谲谏”的话语方式。

从现代国家的形态来看，民主与专制，各有优势和弊端。但是，不同的政治形态，不同的宣传，不同的引导，形成不同的价值认可，不同的话语模式，乃至于形成不同的民族性格。民主制度下的话语方式与专制制度下的话语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在平等的基础上，如果你要说服对方，那一定要以理服人。因此我们看到古希腊城邦为真理而辩论，我们听到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在民主的话语方式下表达的是真理，认可的是逻辑；而在专制的话语方式下表达的是顺服，认可的是权威。最为权威的莫过于天子。因为在“绝地天通”之后，只有他才能与天相通，他的话就是神的旨意。因此，才有“桐叶封弟”，君无戏言的故事。圣旨一下，不管是升迁贬黜，甚至是逮捕赐死，那都是“领旨谢恩”。这时候，下跪磕头的臣民哪里还会有真理的追求？因此，没有平等没有民主，当然也就没有真理。

那在专制下的话语方式以什么为核心呢？生存的本能很快让这些臣民意识到一点，最好的话语方式是与权威步调一致。秦代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其实就很生动地演绎了这一点。《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高。”在赵高设置的话语实验中，不是在问所献者究竟是鹿还是马，而是问你的话语是否与我一致？也就是在问：“真理与权力，你服从谁？”悲哀的是真理被权力先奸后杀了：“言鹿者”都被赵高暗算，而言马之阿谀者存！因此，专制之下即使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说也不敢说，要说也只能顺着权威话语的路径来说，或歌颂赞美，或哀怨乞怜，或讽谏暗示，选择曲折的话语路径。

古今中外，灿烂的星空吸引着人们好奇的眼睛，引领着人们探索更为广袤的宇宙。天地从何产生？人类从何而来？为什么会电闪雷鸣？为什么会春夏秋冬？他们创造出各种各样的神灵试图解释这些困惑，他们虔诚的祭祀拜神，一面祈求一面询问一面也在探索在寻找答案。“绝地天通”打住了人们对天的追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止住了人们探索的脚步。你们都不用拜了，有帝王替你们祭祀祈福；你们也不用问了，有天官帮你们问了给你们解释。老百姓于是欢喜，盛情赞美全能的王，久而久之也就产生了依赖性，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以他人之是非为是非。你或许也曾疑惑，但大不敬的罪名担当不起，因此，“绝地天通”下是不许质疑不能乱说的，同时也是不用思考不让思考的。久而久之，话语沉默下去，思想亦暗淡下去。

王庆(1974-),女，文学博士，西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成都 61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