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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绝望·奇崛:朱山坡小说美学论

2016-03-15梁冬华

贺州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边城山坡故乡

梁冬华

(广西艺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2)

边缘·绝望·奇崛:朱山坡小说美学论

梁冬华

(广西艺术学院,广西南宁530022)

朱山坡的小说创作从故乡粤桂边城出发,建构出一个与粤桂边城有着相同气质的文学乡土世界。在人物形象上,朱山坡主要书写非主流的底层人物,使其小说呈现出有别于主流英雄叙事的边缘之美。在故事情节上,朱山坡重点讲述非常态的极端事件,把环境设置得极为困顿,将人物推向不可挽回的绝境中,使其小说体现出一种绝望之美。在小说结构上,朱山坡通过大转折的情节发展和带有诡异之气的结局,形成极具个人化标签的奇崛美。

朱山坡;小说美学;边缘;绝望;奇崛

朱山坡是当前广西文坛耀眼的作家,被誉为“广西后三剑客”之一。他自2005年以“广西文坛的黑马”(《南方文坛》张燕玲语)之势闯进小说界迄今,已经十年有余。十余年来,朱山坡由最初2015年第6期《花城》杂志“花城出发”栏目、2006年第2期《青年文学》杂志“新人展”栏目等文学刊物隆重推出的新人,到最近于2015年10月召开的“广西后三剑客作品研讨会”中的具有“个性鲜明,叙述十分有劲道”(北京大学陈晓明语)的剑客,已然成为当前文坛颇具分量的作家,尤其在短篇小说领域占据重要席位。笔者一直关注朱山坡的小说创作,分别于2008年、2014年发表评论文章《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论朱山坡小说中的乡土世界》[1]和《书写乡土世界中的尊严和灵魂——再论朱山坡的小说创作》[2],从“游走在粤桂边城的乡村叙事”“关注底层:苦难之重与生命之轻”“创作立场:从暴露乡村苦难到书写个体尊严”“现代文明批判:经济批判到拷问灵魂”等方面评述了朱山坡早期小说与近期小说的特点。本文延续了笔者的持续跟踪与思考,深入朱山坡的艺术世界,探寻其小说与故乡粤桂边城的联系,总结其作品所具有的独特美学面貌——边缘、绝望、奇崛,以求教方家。

一、朱山坡的小说与粤桂边城

故乡,是作家艺术创作的永恒母题。在中国现当代文坛上,众多优秀作家都有难以割舍的故乡情怀,沈从文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的眷恋、莫言所念念不忘的儿时密州等。对于他们而言,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符号,更是一个生命与艺术创作的出发点。他们在故乡呱呱坠地,宛如一张白纸来到人间。正是在故乡,他们完成了从幼年到成年的成长蜕变,建立起对社会和世界的基本认知。此后,即便他们远赴异乡生活,但依然带着自故乡建立起来的人生价值观来审视周遭世界,使其作品呈现出浓郁的故乡风味。

作家朱山坡的故乡,是一个位于粤(广东简称)与桂(广西简称)边界的边远山村——广西北流市那排村。朱山坡在此度过了人生最早的时光——童年和青少年,直到成年进入城市工作后方才离开故乡。如今的朱山坡,在城市待的年头早已远超早年乡村时光,但他却难以忘却曾经的故乡生活,多次提及“农村是我的乡土,是我心灵的故乡”[3]84。故乡对于朱山坡的影响,首先表现为其生命之初的认知成长,而在离开故乡进入城市谋生后,故乡则开启了他的文学创作大门。朱山坡在投身文坛提笔创作伊始,便别有用心地将故乡“朱山坡生产队”这一地名直接转换成其笔名“朱山坡”。他在文章《我的名字就叫故乡》中说道,“‘朱山坡'是那排村的一个生产队,那是我的故乡,现在成了我的笔名。只要别人轻轻叫一声朱山坡,我首先想到的是故乡,然后才是自己。朱山坡现在与我浑然一体了,她就像老无所依的母亲,比我的影子还要亲密,我到了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让她与我风雨同路,相濡以沫”[4]51。“朱山坡”这一名字,成为作家从真实现实世界走向虚拟文学世界的通道。

在踏进文学的大门后,朱山坡再次利用故乡这一资源,建构出一个以粤桂边城为原点的文学乡土世界。阅读《我的叔叔于力》《米河水面挂灯笼》《陪夜的女人》《灵魂课》等作品,不难发现当中存在着一个由广西米庄、米河、阙姓乡民、广东高州、贩子等集合而成的文学乡土世界。在这一虚构的乡土世界中,米庄位于广西边境,毗邻广东省的高州市,是一个原始、落后的农村,“米庄古木丛生,这些树没人敢砍,它是用来阻挡四面扑来的邪气的”,“就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路的尽头是高州”[5]56-57。而在现实世界中,“朱山坡其实只是粤桂边上的一块弹丸之地,像贴在山坡上的一张以明清民居为背景的邮票,群山抱绕,竹树茂密,连房子也密密麻麻的,再也容不下别人插足进来”,“朱山坡就一条通往外面的狭窄的泥路,路的尽头是高州”[6]51。对比二者不难发现,小说中虚构的乡土世界实际是作者现实故乡的艺术再现,二者皆有着相似的粤桂边城的地理坐标和风土人情。对于这一文学世界中的故乡原型,朱山坡称其为“写作的根据地”,认为“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的精神故乡,对那里熟悉,有感情,有记忆,有痛感,他每次下笔都自然而然地想到那里,即使他的思绪已经到达浩瀚的宇宙,但最终还会回到那里。这就是他的‘写作的根据地'”[7]112。从这一故乡粤桂边城这一根据地出发,朱山坡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走便是十余年,成功开辟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文学领地。

那么,朱山坡的故乡——粤桂边城——具有怎样的地域风貌,这种独特的边城风貌又将赋予朱山坡小说何样的美学气质?

粤桂边城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风貌,给人以神秘、奇异之感。从地理坐标上看,粤桂边城位于祖国地图的东南部,南面临海,远离政治、文化中心。长期以来,偏于一隅的粤桂边城疏离中心,未受中心文明的驯化,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有自我天性,再加上海洋文化的熏陶,造就了原始自然、性情率真、敢打敢拼的个性,与中心城市的明理守法、规整有序、按部就班形成了巨大差异。就气候地理学而言,粤桂边城属于亚热带气候,天气炎热,四季轮换并不明显,山陵分布密集,雨水充沛,常年潮湿温润。位于北方的中心城市则属于温带气候,四季分明,多为平原地貌,干燥辽阔。因此,对于北方中心城市的人们而言,拥有偏远地理位置和潮热气候特点的粤桂边城是神秘、奇异的。而坐落在粤桂边城的鬼门关及其传闻,更是将这神秘、奇异推向极致。鬼门关又称天门关,《辞海》中的相关解释为,“鬼门关,古关名,在今广西北流县西,界于北流、玉林两县间,双峰对峙,中成关门”。在古代,鬼门关是通往钦、廉、雷(今广东雷州半岛)、琼(海南岛)和交趾(今越南中北部)的交通冲要,也是朝廷流放、贬谪官员至南海、岭南一带的必经关口。许多被贬的朝廷官员,由于不适应潮热的南方气候,再加上处境改变后的抑郁落寞,往往不幸染病身亡客死南方,故将鬼门关视为人间与地狱的分界线,鬼门关以北是人间宜居之地,以南则是百草丛生、瘴气弥漫、鬼怪作乱的蛮地。跨过“鬼门关”就相当于进入了阴森恐怖的阴界,生者难以复还。中唐名相李德裕过鬼门关时吟道:“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宋代被贬文官苏东坡,在获得赦免返乡途中,也以“养奋应知天理数,鬼门出后即为人”的诗句来表达自己重度鬼门关返回人间的喜悦。由此看来,无论是真实地理地貌、气象气候使然,抑或文人骚客的层层渲染,粤桂边城犹如一位戴着面纱的异域女子,神秘莫测,卓然独立于众人之外。

从粤桂边城生长起来的作家及其小说,有着与这座边城相似的独特气质。中国有句俗语“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揭示了生存环境与人的气质禀赋二者的密切联系。法国理论家泰纳的三因素说,将生存环境与人的联系进一步推进到了人的创造活动及其产物——文艺创作和作品上。他认为文艺创作是由种族、环境和时代三种因素决定的。这些理论观点对应到实践领域,合理地解释了为何一些作家的作品带有其生长地的气质。就如同迟子建的作品,总能让读者从中感受到其出生地漠河北极村的纯净、成长地大兴安岭的厚重等性情。从粤桂边城走出去的作家林白、朱山坡等人,也将生长地的神秘、奇异气质投射到其文学作品中。林白在早期创作阶段,多次写到故乡粤桂边城的鬼门关和河流。她在自传体小说《一个人的战争》中写道:“出生在鬼门关的女孩,与生俱来就有许多关于鬼的奇思异想……关于鬼魂的传说还来自一条河,这条流经B镇的河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圭'。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想到,‘圭'与‘鬼'同音……圭河在别的县份不叫圭河,而且一直向东流得很顺利,到了B镇却突然拐弯向北流,过了B镇再拐回去,这真是一件只有鬼才知道的事情。”另一作品《致命的飞翔》也有相同的表述:“在我的家乡如果要寻找地狱的入口处,一定是那条向北流动的河流……传说这条河就是地狱的入口处,凡是自动走进去的人经过地狱的熔炼会再次返回人间从而获得顺逐心愿的来世。”这充满灵异气息的鬼门关和河流,在多部作品中反复出现,如同文眼般点明了作品的整体倾向。与林白直接使用粤桂边城的事物点题不同,朱山坡则在小说的技法艺术上下功夫,通过书写非主流的人物、非常态的事件、令人意外的结构等方面,使其小说呈现出与边城一致的边缘、绝望、奇崛美学特征。

二、边缘美:非主流的人物

按照阶层来划分,人类社会由顶层的领袖和英雄、中层的中产阶级、底层的平民百姓三部分构成。处于顶层的领袖和英雄,拥有伟岸的人格魅力、惊天动地的壮举、标榜史册的人生意义,故成为众多作家书写的首选对象,由此形成英雄叙事的文学主流。在粤桂边城长大的朱山坡,并未盲目从众书写陌生的英雄和领袖,而是着眼于身边的底层民众,将最熟悉的生活人物转化为文学人物,立志“为民间野生人物立传”[8]110,从而使其小说体现出一种有别于主流叙事的边缘之美。朱山坡小说中的非主流人物角色大致可划分为两大类型:

(一)占据小说人物角色主体的农村乡民

朱山坡的小说在最初亮相文坛时,就以成功塑造一系列边缘、卑微的农民而引起人们的关注。最早发表的小说《我的叔叔于力》,主人公于力是一个勉强挣扎于温饱线之上的边城米庄农民。他与常人一样有着最基本的传宗接代、情感和归属的需求,渴望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庭生活。起初,于力试图通过合法的方式实现这一理想,遂将自家种的芭蕉卖给广东贩子以转回老婆本。但由于市场价格波动买卖未成交,于力的如意算盘落得一场空。之后,他在路上遇到一个疯女人,在不清楚其来历身份的情况下将之捡回家,如愿过上梦寐以求但不被法律认可的民间夫妻生活,还孕育了自己的孩子。初尝家庭甜蜜滋味的于力,萌生出更高的需求——希望能够治好“妻子”的精神病,“真正过上相互恩爱的令村里人嫉妒的夫妻生活”。为此,于力甚至干起了抬棺材和尸体的苦差以给“妻子”筹钱看病。但事与愿违,“妻子”康复病愈后恢复记忆,与法律上的丈夫返回属于她的上海,仅余下于力及残缺破碎没有女主人的“家”。读罢小说,于力的不幸遭遇令人动容,他手无寸铁,无辜而善良,但窘迫的底层乡村生存环境妨碍了其对幸福的追求,不断地遭受到来自城市的阻拦——市场经济打破了他的卖蕉挣钱梦、城市上海带走疯女人击碎了他的家庭梦。于力可谓诸多生活在底层乡村的苦难农民的缩影。

自于力始,朱山坡的妙笔描绘了众多性格鲜明、血肉丰满的边远乡民形象。其中,有为改善生存状况而用尽一切手段的乡民,如《感谢何其大》中的何唐山及其妻子程银香为实现户口“农转非”付出了多方努力,《观风》中的未满二十岁的观风因贪恋钱财嫁给了六十多岁的万元户王老董,《空中的眼睛》中的麻丽冰以自己的肉体换来饱腹的米饭和肉;有一心逃离乡村融入城市生活却不被接纳的进城务工者,如《灵魂课》中的城市建筑工阙小安、《推销员》中的房地产推销员卢远志,《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中因拒绝洗浴中心嫖客调戏而摔断腿的表妹及其身边躺着的连续加班过劳死的男人;还有的则是身处困境却舍弃个人利益而无私帮助他人的乡民,如《陪夜的女人》中陪护将死老人的陪夜妇人,《爸爸,我们去哪里》中多次帮助跛脚女人的爸爸,《美差》中用母鸡救回流产妇人性命的鬼村乡亲,《丢失国旗的孩子》中用自己珍藏的国旗挽救全村人不被批斗的张国宝老人,《天色已晚》中贱价卖肉给少年圆其电影梦和吃肉梦的屠夫老宋,等等。这一个个生活在边远乡村的底层乡民,置身于穷困、破落的生存环境中,遭遇苦难却不忘善之初心,散发着温暖的人性之光。

(二)非农身份的城市人

朱山坡的小说,除了刻画农村乡民形象外,还书写了政府官员、知识分子、下岗工人等不同职业和身份的城市人。《逃亡路上的坏天气》写了一个因落入别人设计的受贿圈套担心被判刑而出逃的副市长,在逃亡路上与蛇头、杀人犯结伴而行,一路状况不断险象环生。最终真相浮出水面,受贿圈套的幕后主使——另一个图谋铲除仕途竞争对手的副市长被定罪,副市长因祸得福荣升市长官职。而《信徒》《驴打滚》《天堂散》描写的,则是大学教师、作家等高级知识分子群体。《信徒》中的大学副教授郭敬业,既有体面的社会地位(拥有哲学博士头衔的大学教师),亦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从哲学转向风水学并四处走穴赚大钱),却一直遭受妻子的奚落和辱骂,最终奋起反抗杀死了妻子。《驴打滚》的主角是大学教师鹿小茸及其几位同事好友。鹿小茸就职中文系,爱好诗歌,有着诗人特有的率性、冲动、疯癫,因诗歌与同事马朵朵结怨、出走阿富汗、冲击诺贝尔文学奖等等,最后在与他人的纠纷和袭击中过度精神紧张而精神失常,由文学意义上的诗人疯子成为医学意义上的神经病疯子。《天堂散》的父亲是一名才气不高的作家,虽历经大半生的辛勤耕耘,却未写出引起众人关注的作品,自然也就没有获得读者的赏识和追捧。然而,一篇尚在构思中的小说《天堂散》改变了父亲不被人关注的局面,成功吸引一位来自石榴村的女人唐浩美成为其粉丝。最终,父亲与其一生中唯一的知音——唐浩美——私奔到人间天堂杭州,合作完成了小说《天堂散》,发表后引起众人轰动大获成功。另外,《中国银行》和《大喊一声》则聚焦下岗工人群体,以近乎残酷的笔法写出了冯雪花、胡四等代表的众多下岗工人被时代的改革巨轮碾压而过的悲惨人生。

朱山坡小说中的人物,无论农村乡民抑或城市平民均有着共同的特点——利益被损害的一方。即便小说主人公是高居副市长职位的政府官员,也没有写他官架子十足受人拥戴光鲜亮丽的一面,而是选取了其作为被人陷害的犯罪嫌疑人落荒而逃的狼狈一面。至于那些本来就已经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城市下岗工人和乡村农民,其处境更是被毫无遮拦地裸现出来,让人读了倍感心酸、同情和怜悯。这些人物形象作为利益被损害的群体,处于权利和话语的边缘,弱势而受人欺凌,具有一种边缘性。这一人物形象的边缘性,使朱山坡的小说具有别样的美学面貌,从而区别于同是写底层民众的京派作家作品。京派作家老舍的《茶馆》,所塑造的常四爷、王利发掌柜等京城百姓形象,虽然最末也走向了毁灭的人生道路,但他们始终有着一种皇城根下的优越、自满心态,具体表现为对国家时局的密切关注、个人的宏大报国抱负等。总的来说,朱山坡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以其独特的边缘美学特征,丰富了当代乡土文学的人物长廊。

三、绝望美:非常态的事件

朱山坡曾说,“在写小说的时候,我认为世界本质上是冷酷的,特别是表现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冷酷是常态”[9]。从这一冷酷文学观出发,朱山坡在进行小说创作时,着重讲述极端、惨烈的事件,把故事环境设定得极为贫瘠、落后、困顿,将人物推向不可挽回的绝境中,使其小说呈现出绝望之美。

绝望之美作为一种美学范畴,是人处在困境中呈现出来的一种审美精神。朱山坡的小说,描写了人因遭受苦难而展现的绝望。《空中的眼睛》中的麻丽冰,为了能吃上白花花的米饭,丧夫后立即委身嫁给了碾米机房的阙富;为了能吃上使脸白胖、皮肤细嫩的猪肉,将自己的身体当作交易筹码给了肉行的屠夫;为了讨好新来的镇长,不仅赔上了身体、名声还差点把儿子的性命给搭上了;为了生存,在撵出谷镇后不得不靠捡垃圾为生,但最后还是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类似还有《米河水面挂灯笼》中的阕大胖一家,或被淹死、或被车撞死,或因故意杀人而被判死刑,随处可见死神的足迹。小说中描写的人的绝望,是人处在困境中的心理状态,具体表现为个体愿望在苦难环境中的逐一破灭、个体置身于一无所有的处境中的无望和对未来的不可预见等心理感受。

假如说,《空中的眼睛》和《米河水面挂灯笼》主要表达的是个体的绝望,那么,小说《捕鳝记》所写的绝望则超出了个体而属于整个年代。小说以“我”为叙述视角,讲述了饥荒年代中父子俩的捕鳝经历。父子高举火把沿河蜿蜒而行,没有发现任何能吃的东西,包括树皮草根和鳝鱼、蛇。待走到河尽头,看见的却是妈妈与众人的一具具白骨。腹中无一物的父子俩,很快也饿死化成了白骨。此外,长篇小说《懦夫传》通过主人翁马达的经历,反衬出其所处年代的荒诞和绝望。马达出生在民国时期,自幼胆小怕事受尽欺凌,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成人后的马达,在偶然的机遇下参加了李宗仁的部队,在军阀混战和抗日战争年代沐浴战火洗礼,一扫幼年的懦夫形象而成长为英勇骁战的孤胆英雄,率领“上津军团”所向披靡横扫各大战场,战功显赫。但就是这么一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无所畏惧的英雄,在建国后初期的政治运动年代,却遭到各种政治口号、批斗的逼迫,再次退回到幼时的懦夫状态,谨小慎微,逆来顺受,竟被活活吓死结束了其曲折多难的一生。马达最后的人生境遇,与其说是胆小如鼠的性格使然,不如说是让人绝望的政治年代所导致的。从个体到年代的绝望,朱山坡逐一揭开了人类生存境况的脆弱、困顿、无助。

在书写这些绝望时,朱山坡使用了荒诞、扭曲的笔法。他说道:“或许将正常的世界扭曲给人看,实际上是一种荒诞。有些东西在扭曲、变形的情况下往往比正常状态下看的更清楚、透彻,更逼迫真实,也更有力量。”[9]换言之,朱山坡通过扭曲和变形,将不合情理、甚至不可能的情节使用一种细致而真实的幻觉写出,引领读者进入一个虽不合情理却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在这一绝望的困境中,朱山坡并没有给予我们希望,但他给予了其他更高贵的东西——一种神奇的、黑色的美。就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美是当人不再有希望的时候最后可能得到的胜利。艺术中的美就是从未被人说过的东西突然闪耀出的光芒。这一照亮伟大小说的光芒,时间是无法使它黯淡的,因为,人类的存在总是被人遗忘,小说家的发现,不管多么古老,永远也不会停止使我们感到震撼。”[10]67或许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得以读懂朱山坡那晦暗没有光亮的人类困境,才能够领悟和感受那没有希望的绝望之美,从而发掘其小说真正价值。

四、奇崛美:令人意外的小说结构

一篇小说佳作,以结构取胜。小说结构犹如其肌理,直接决定了小说整体面貌。在创作上,小说结构遵循起承转合的章法。清代文论家刘熙载在《艺概》中总结道:“起、承、转、合四字,起着,起下也,连合亦起在内;合者,合上也,连起亦在内;中间用承用转、皆顾兼趣合也。”朱山坡写小说,善于在结构上下功夫,尤其讲究起承转合的合理运用。其最为擅长的短篇小说,更是尽显结构布局之力,读来不禁让人击掌叫绝。朱山坡认为:“短篇小说不仅要讲故事,还必须尽最大努力把故事讲清楚、讲精彩。”[11]21这里的“讲清楚”,指的是故事脉络上的清晰,要求故事有头有尾、人物关系交代明白,需要作者着力结构章法中的起和合部分。而“讲精彩”则指故事叙述的曲折,要求故事发展一波三折,需要作者着力结构章法中的承和转部分。正是出于对“讲精彩”的追求,朱山坡的小说结构往往超出常理之外,形成一种独特不凡的奇崛美。

朱山坡小说中的奇崛美,主要表现为结构情节的大转折。小说《等待一个将死的人》具有精心安排的起承转合结构。篇首的一段文字,言简意赅。“春天刚过,突然来了一场洪水,把米河上的石拱桥冲垮了,还来不及修复,便传来阙越要回来的消息,村子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大人不让孩子们乱跑,严令他们呆在屋里。正在搭桥的人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中午时分,懒散地躲到山坡上的树荫下,等待一个将死的人通过他们草草搭起的浮桥。”当中,洪水冲垮米河上的石拱桥、一个将死的人阙越要通过草草搭起的浮桥,这几个词语和句子暗藏丰富的信息量,不仅交代清楚故事的缘由和主旨——为什么(水冲垮桥)、做何事(将死的人要过桥),而且通过“来不及”“严令”“不知所措”等形容词的使用渲染了紧张、慌乱的气氛,为故事进一步展开造势。可以说,这段篇首文字作为整部小说的“起”部分,非常出彩,预示着后面精彩的故事情节,成功吸引读者的眼球和好奇心。在接下来的“承”和“转”部分,作者承接篇首引出的事件,铺设了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得了癌症的阙越返村回家等死,另一条却是哥哥出村到镇上为患病母亲购买救命的药。这两个线索,一条回村(往死),一条出村(往生),看似相互分离互不相干,但因二者都要趟过米河上的桥而发生交织、缠绕,推动故事情节向着出乎意外的方向发展。在众人的帮助下,将死的阙越历经艰险渡过浮桥,如愿回到家中静养等死,但没想到夺去其生命的并非病魔,而是其儿子忍受不了父亲对母亲的辱骂后的枪杀。与此同时,哥哥出村到镇上抓药,发现药铺少了一味药,放弃配药无功返回村子,因与搭桥的人发生口角而不得渡河,便沿着河岸往南走,直到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小说的最后,两条线索并行浮现——阙越死后其妻儿被一个身材魁梧的外乡汉子接走、母亲等不到哥哥及其救命药的回来而奄奄一息,再次应和篇首桥断和人将死的主旨。显然,桥与人均带有深刻的寓意。桥是米庄人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桥断,通道断,意味着阙越、妈妈等米庄人生命的终止,而阙越妻儿被外乡人接走又似乎预示着新的人生的开始。这一关于生命的深刻理解,镶嵌在其小说结构中,出乎意料且耐人寻味。

此外,朱山坡小说中带有诡异之气的结局,亦不失为一种极具个人化标签的奇崛美。小说《陪夜中的女人》的结尾,陪夜的女人按照当地风俗,将垂死的老人背到堂屋。老人的离世标志着女人陪夜工作的结束。这个名字和身份均未明的女人,如同第一次驾船来到村里般,也是自己开船离开村子的,“就在转眼间,船消失得无踪无影,只剩下浩瀚的江水和四向逃逸的雾气”。同样以“消失”作为结局的,还有小说《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当表妹最终意识到之前在车上躺在其身边蒙头大睡的男人是一具尸体时,顿时陷入无法自控的癫狂状态,“表妹满脸惊恐,猝地扔掉双拐,双手拼命插头发,歇斯底里地往车站门外狂奔,但由于身体失去平衡,几次摔了跟头,甚至嘴巴啃了泥土,脸也摔破了,但她仍狂躁不堪,爬起来又跑。……只有一条腿的表妹像折翅的鸟,最后重重地摔倒在一道狭窄的臭水沟里,假如是夏天将会惊起一堆苍蝇”。而在车上一直蒙骗表妹的小男人,则忙于指挥人们抬其表哥的尸体回家,“小男人肥大的西服披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十分夸张、滑稽,寒风将他的头发吹成了鸡窝。尽管他的左腿有点瘸,但他走得很快,一会便随抬担架的人连同担架上的男尸一起消失在小巷尽头”。这些小说文字,生动地为读者呈现了谜一样的主人公消失隐去的情景,极富镜头画面感,为小说增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气息,奇崛而不落俗套。

综上所述,朱山坡的小说创作从故乡粤桂边城出发,建构出一个与粤桂边城有着相同气质的文学乡土世界。在这个乡土世界中,朱山坡通过塑造非主流的底层人物形象,构架大转折的结构和诡异的结局,书写无望的生存困境呈现极具个人化特色的“边缘、奇崛、绝望”的美学特征。它与广西人文地理风貌紧密相连,成为朱山坡小说区别于其他作家小说的个人风格标志。如评论家邱华栋所称,“朱山坡发展了一种关注于和专属于广西的南方的小说文体,那纯粹就是一种南方的小说。这种南方,不同于江南,是偏西南的瘴疠之地广西的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怪异的小说”[12]8。但愿朱山坡循着这条独特的小说美学之路,愈走愈远!

[1] 梁冬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论朱山坡小说中的乡土世界[J].南方文坛,2008(3).

[2] 梁冬华.书写乡土世界中的尊严和灵魂——再论朱山坡的小说创作[J].广西文学,2014(1).

[3] 孤云,朱山坡.访谈:不是美丽和忧伤,而是苦难与哀怨[J].花城,2005(6).

[4] 朱山坡.我的名字就叫故乡[J].广西文学,2009(8).

[5] 朱山坡.我的叔叔于力[J].花城,2005(6).

[6] 朱山坡.我的名字就叫故乡[J].广西文学,2009(8).

[7] 唐诗人,朱山坡.成为一个有情怀的作家——朱山坡访谈[J].创作与评论,2015(22).

[8] 李遇春.为民间野生人物立传的叙事探索——朱山坡小说创作论[J].南方文坛,2015(2).

[9] 橙子,朱山坡.从不同视角观察新乡土[N].南宁日报,2006-06-16.

[10]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11]朱山坡.短篇小说没有问题[J].广西文学,2015(2).

[12]邱华栋.螺蛳粉与黄皮果——谈朱山坡的小说[N].文学报,2016-01-17.

Marginality·Desperation·Strangeness:On Shanpo Zhu's Fiction Aesthetics

LIANG Dong-hua
(Guangxi Arts University,Nanning Guangxi 530022)

The novels of Shanpo Zhu start from the frontier towns along the boundary between Guangdong province and Guangxi Zhuang Autonomous Region,and the stories create a literary local world sending forth the same odor of the towns.Most of the Zhu's characters are at the bottom stratum of the non-mainstream culture,and they render the novels a beauty of marginality different from the mainstream epic stories.In plotting,Zhu mainly depicts the extreme incidents,traps the characters up in extremely hard situations and tangles them in desperate hazards,and all these render the novels a beauty of desperation.In structure,Zhu's novels are characterized by their unexpected shifts and singular endings,which render them a peculiar beauty of strangeness.

Shanpo Zhu;fiction aesthetics;marginality;desperation;strangeness

I207.42

A

1673—8861(2016)02—0074—06

[责任编辑]肖晶

2016-03-29

梁冬华(1980-),女,广西玉林人,广西艺术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美学、文艺批评。

广西高等学校优秀中青年骨干教师培育工程(第二期)资助项目(桂教人[2014]39号)、2015年度广西艺术学院校级高等教育教学改革工程项目(2015JGY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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