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学中的桃源意象及其文学史意义
2016-03-15渠红岩
渠红岩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江苏 南京 210044)
古代文学中的桃源意象及其文学史意义
渠红岩*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江苏 南京 210044)
古代文学作品中的桃源意象有两种渊源:一是源自陶渊明《桃花源记》,另一则来自刘义庆《幽明录》;前者常被视为隐逸世界的象征,后者是仙界和男女爱情的象征,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桃源意象的仙境意味在南朝文学中开始显现,而隐逸与避世的意义在唐宋文学中体现得较为突出。桃源意象的男女之情在晚唐五代的婉约词中开始出现,宋词中的桃源意象则集中而突出地体现了文人对于隐逸和仙界的向往。元代社会汉族文人人生失衡,青楼酒肆的生活使作品的桃源意象的情欲色彩浓厚,明、清的传奇和小说等体裁中的桃源意象多表现为对刘晨、阮肇天台山艳遇的情色想象与追求。历代文学中的桃源意象的不同意蕴体现出人们对桃源意象的原型意义的继承与发展,丰富了桃源意象的文学意义。
桃源;隐逸;仙境;爱情;欲望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桃源意象有两个来源:一个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另一个是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中的刘晨、阮肇去天台山采药而偶遇的天台“桃花源”。前者常被人们视为隐逸世界的象征;而后者由于故事的道教性质及其所蕴含的男女之情, 常被后世作品引以为仙界和情色的象征。如果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一种艺术符号,那么,历代文人作品中的“桃花源”就是一种“艺术中使用的符号。”这些作品中的感知、想象、理解、情感等既近似又有差异,从而充实并发展了桃花源意象的原型意蕴。综观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大多是就某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中的桃源意象加以讨论,尚未见有从宏观的角度对桃源意象进行研究的。本文拟抛砖引玉,期待方家指教。
一、桃源意象的仙境意义
陶渊明《桃花源记》产生之后,桃源意象便以特有的魅力进入了南朝诗歌领域,其远离世俗、宁静超逸的自由境界为南朝文人所向往。梁沈君攸《赋得临水》诗云:“开筵临桂水,携手望桃源。花落圆文出,风急细流翻。光浮动岸影,浪息累沙痕。沧波自可恱,濯缨何用论。”[1]2111“桃源”即是诗人翘首遥望的乐园,凌波泛舟、沧浪濯缨,无所不适。徐陵《山斋诗》则将桃源意象的脱俗意蕴直接道出:“桃源惊往客,鹤桥断来宾。复有风云处,萧条无俗人。”
南朝诗歌的桃源意象已经表现出仙化意蕴。陈张正见《神仙篇》这样描写:“玄都府内驾青牛,紫盖山中乘白鹤。浔阳杏花终难朽,武陵桃花未曾落。已见玉女笑投壶,复睹仙童欣六博。同甘玉文枣,俱饮流霞药。”[1]2482“武陵桃花”与“浔阳杏花”、“青牛”、“白鹤”、“玉文枣”、“流霞药”都是古代文学中常见的仙界意象。“武陵”一词最早见于《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第八“武陵郡”[2]所记,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武陵”即指武陵郡。张正见这首诗中的“武陵桃花”显然是化用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武陵渔人发现桃花林而入桃源之事。其实,后代文献或文学作品也是将“武陵”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联系起来的,如明代章潢《图书编》卷六十三“大酉山”条云:“楚之西洞庭之北,有武陵桃花源,即昔人避秦处也。”[3]李贤《古穰集》卷二十四《桃花源》诗中亦有 “武陵桃花源,邈矣隔人世”[4]的描写。在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化史上,道教神仙说曾经给予中国文学和艺术以相当深远的影响。被收入道藏的神仙传说作品如《列仙传》《神仙传》等,都以活泼的散文笔法,描写了光怪迷离的神仙世界。可见,神仙传说在魏晋六朝时期曾经激发了许多诗人的幻想,如曹植、郭璞等人的“游仙诗”就是在这样的宗教背景下产生的。张正见《神仙篇》显然是在这种文学风气影响之下的产物。
二、桃源意象的隐逸与避世意义
南朝诗歌中桃源的仙化意蕴在唐代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得到了文人们较为普遍的认同,但是,在初唐文学作品中,仙境并非桃源意象的主流内涵,多数文人将桃源视为出尘超脱之境,表现出对陶渊明“桃花源”思想追求的认同和接受,如陈子良《夏晚寻于政世置酒赋韵》诗即云:“聊从嘉遁所,酌醴共抽簪。以兹山水地,留连风月心。长榆落照尽,高柳暮蝉吟。一返桃源路,别后难追寻。”“桃源”是诗人理想的嘉遁之所。卢照邻《酬杨比部员外暮宿琴堂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闲拂檐尘看,鸣琴候月弹。桃源迷汉姓,松径有秦官。空谷归人少,青山背日寒。羡君栖隐处,遥望在云端。”以“桃源”比喻“琴堂”和“书阁”环境的幽静和超逸。崔湜《奉和幸韦嗣立山庄应制》中的“竹径桃源本出尘,松轩茅栋别惊新”则直接道出了桃源意象的出尘意义。此外,李峤《送司马先生》 “蓬阁桃源两处分,人间海上不相闻”,骆宾王《畴昔篇》“时有桃源客,来访竹林人”等,都表现出对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桃源”意义的认同。
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洞中天地为盛唐人提供了丰富的素材,道教的盛行更刺激了文人的想象,使得桃源成为仙界的洞天景观,如《司马承祯集》中就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之说,“周回七十里,名曰白马玄光天,在朗洲武陵县,属谢真人治之。”[5]桃源意象的仙化现象在文学作品中也多有反映,这明显体现在具有仙风气质的李白的作品中。其《拟古十二首》其十一云:“仙人骑彩凤,昨下阆风岑。海水三清浅,桃源一见寻。遗我绿玉杯,兼之紫琼琴。杯以倾美酒,琴以闲素心。二物非世有,何论珠与金。琴弹松里风,杯劝天上月。风月长相知,世人何倏忽。”仙人彩凤、玉杯琼琴,松风伴奏、明月劝酒,这就是李白盛赞的仙境桃源!他对桃源的追求有着不同于王维的方式,他总是将追寻的名山赞赏为仙境意蕴的桃源,尽情享受山景带来的超脱闲逸,带着诗人飘逸浪漫的个性特征。
唐代社会经济的发展使园林和别业的兴建盛极一时,皇家园林、寺院园林、郊野园林、地宅园林、士人园林和别业大量涌现,“在功用上,不论出处穷达,也不论天南地北,园林都已是士大夫生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没有它,就谈不上他们对人生和宇宙的认识。”[6]117不仅如此,唐代园林的建筑艺术趋于成熟,利用山光水色的冲融营造出和谐的自然山野气息,悠游其间,便可体会如陈子昂《晦日高文学置酒外事并序》所言的“淹留自乐,玩花鸟以忘归;欢赏不疲,对林泉而独得”的生活情调,“表现出一种以前和以后都难见到的超旷豪迈之气”。[6]123在这些园林胜景中,寺观或山居之所的冲淡幽静甚至孤寂的氛围与尘世的喧嚣纷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山人对兴,即是桃花之源;隐士相逢,不异菖蒲之涧”[7],极为契合中、晚唐文人希求隐逸的心理,因而寺观或隐士的山居之所是唐代文人频频造访之处,并且常被视为现实中的“桃源”,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钱起、刘长卿等诗人的作品中。这是因为,“大历之初,绿林狂寇,作祸斯邑,居人万户,冰裂瓦解,暴骸骨于郊野,注膏血于丘壑。桃源化为战地,羽客倏以蓬转。”[8]如钱起《中书王舍人辋川旧居》以“几年家绝壑,满径种芳兰。带石买松贵,通溪涨水宽。诵经连谷响,吹律减云寒。谁谓桃源里,天书问考盘。……片云隔苍翠,春雨半林湍。藤长穿松盖,花繁压药栏”,描写王舍人之旧居,芳兰苍翠,梵呗穿云,真是一派幽寂的桃源!笔调古朴深微,抒发了诗人寄情山水的隐逸情怀。其《寻华山云台观道士》亦云:“秋日西山明,胜趣引孤策。桃源数曲尽,洞口两岸坼。……残阳在翠微,携手更登历。林行拂烟雨,溪望乱金碧。飞鸟下天窗,袅松际云壁。……”残阳暮霭,飞鸟长松,渲染出云台观的世外桃源般的胜趣。再如,刘长卿《过郑山人所居》:“寂寂孤莺啼杏园,寥寥一犬吠桃源。落花芳草无寻处,万壑千峰独闭门”,郑山人所居的寂寂寥寥的杏园,莺啼犬吠,花草自开自落,宁谧而闲适,令诗人欣羡不已,于是誉之为“桃源”。
中、晚唐文人笔下的桃源有时是友人的私家亭园,如吕温《道州春游欧阳家林亭》“主人虽朴甚有思,解留满地红桃花。桃花成泥不须扫,明朝更访桃源老”,苗发《寻许山人亭子》也有“桃源若远近,渔子棹轻舟。川路行难尽,人家到渐幽。山禽拂席起,溪水入庭流”的描写;有时是私人书院,如杨发《南溪书院》“茅屋住来久,山深不置门。草生垂井口,花发接篱根。入院将雏鸟,攀萝抱子猿。曾逢异人说,风景似桃源”;有时甚至是自家庭院,如韦庄《庭前桃》“曾向桃源烂漫游,也同渔父泛仙舟。皆言洞里千株好,未胜庭前一树幽”,吴融《山居即事四首》“无邻无里不成村,水曲云重掩石门。何用深求避秦客,吾家便是武陵源”,这些描写都是以现实生活的环境作为具有闲逸、真纯的桃源天地,体现了中、晚唐文人追求超脱境界的思想倾向。
时代因素使宋代士大夫和文人对功业进取产生了厌倦之情,于是,转向了对个体生命的珍视,对情感性灵的体悟和品味。这种思想倾向在行动上体现为向往隐逸和憧憬仙界,在文学作品的意象选择上,脱胎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在南朝时代衍生的隐逸意蕴的“桃源”意象成为这一思想的最佳承载者。
范仲淹《定风波》:“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恍然身入桃源路。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辈无欢绪。”一向以果敢、刚毅风节而著称的范仲淹,在面对衰弱的国势时,将功名得失淡然处之,渴望抛开这些烦恼心事,踏青寻芳,眼前盛开的百花、耳边的莺声燕语,这无异于是天赐美景,一时间,词人感觉仿佛置身仙境“桃源”,一片自在自得的天地!连这位叱咤风云的战将也忍不住“逸豫”一番了。
值得注意的是,“桃源”意象的隐逸意蕴在南宋时期的文学作品中表现较为集中,代表作家为张炎,其《摸鱼子·高爱山隐居》写道:“爱吾庐、傍湖千顷,苍茫一片清润。晴岚暖翠融融处,花影倒窥天镜。沙浦迥。看野水涵波,隔柳横孤艇。眠鸥未醒,甚占得莼乡,都无人见,斜照起春暝。 还重省。岂料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林间即是长生路,一笑元非捷径。深更静,待散发吹箫,跨鹤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从题目即可明显看出“桃源”意象的隐逸意蕴,然而,“岂料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深更静,待散发吹箫,跨鹤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又未免使人觉得张炎笔下的“桃源”意象带着几分渺茫、衰飒和凄凉感。张炎其它作品如《木兰花慢》中的“桃源去尘更远,问当年,何事识鱼郎”“闭门隐几,好林泉。都在卧游边。记得当时旧事,误人却是桃源”“童放鹤、我知鱼。看静里闲中,醒来醉后,乐意偏殊。桃源带春去远,有园林、如此更何如”,《西子妆》“斜阳外,隐约孤村,隔坞闲闭门。渔舟何似莫归来,想桃源、路通人世。危桥静倚。千年事、都消一醉。谩依依,愁落鹃声万里”等,句中的“桃源”则含有孤寂、邈远的意味。
张炎的思想与陶渊明的思想相近,因而,笔下的“桃源”的确是他渴望避世的精神家园,而实际上,他未能像陶渊明那样诗意地栖居在桃花遍布的乐土。这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他的命运与大宋王朝同起伏。宋亡之前,张炎身为贵家子弟,悠游山林,而宋亡后,竟至无家可归,在古寺深林中被动地以山林为友。这就造成了张炎善写隐逸山林之词,而又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隐逸词的现象。元朝的入侵和统治,使他感觉世间已经没有“桃源”[9],因而,造成了他向往“桃源”而又无法安静地栖居于“桃源”的矛盾,所以,作品中的“桃源”意象具有虽然美好,然而孤寂、邈远。南宋萧立之《送友人之常德》反映了这一现象,“忽逢桃花照溪源,请君停篙莫回船。编蓬便结溪上宅,采桃为薪食桃食。山林黄尘三百尺,不用归来说消息”,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这首诗感慨在元人统治下的地方已经没有干净土了,希望真有个陶潜所描写的世外桃源。”[10]5不仅如此,诗歌还寄托了一种“哀怨”[10]290之情,而这“哀怨”也是许多南宋词中“桃源”意象的共同的情感特征。
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写的桃源境界在清代文学中也得到了认同与重现。沈复《浮生六记》卷三:“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11]“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款待殷勤”,这是沈复笔下的华大成,俨然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中人,表现手法明显继承了陶渊明《桃花源记》。《隋唐演义》第三十七回写道:“宇文弼、宇文恺得了旨意,遂行文天下,起人夫,吊钱粮,不管民疲力敝,只一味严刑重法的催督,弄得这些百姓,不但穷的驱逼为盗;就是有身家的,被这些贪官污吏,不是借题逼诈,定是赋税重征,也觉身家难保,要想寻一个避秦的桃源,却又无地可觅。”[12]314“避秦的桃源”是作者对桃源意象的和平意义的认定,这也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的原型意义。《桃花扇》第三十六出《逃难》[前腔]中亦有“桃源洞里无征战”的唱词,明确道出了桃源意象的和平意义。又如《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写道:“ 荆元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13]表现出对桃源避世意义的理解,与苏轼的桃源思想极为相近。
清代文学还从对桃花源景观的接受方面体现出对陶渊明笔下桃源意境的理解。如《梦中缘》第二回:“但见夹堤两岸,俱是杨柳桃杏,红绿相间,如武陵桃源一般”,[14]两岸烂漫的桃花就是桃花源世界的象征。《隋唐演义》第三十四回也有描写:“原来这清修院,四围都是乱石,垒断出路,惟容小舟,委委曲曲,摇得入去。里面许多桃树,仿佛是武陵桃源的光景。二人正赏玩这些幽致,忽见细渠中,飘出几片桃花瓣来。”[12]288也是把桃花盛开、曲径通幽的美景视为武陵桃源,体现出对陶渊明笔下的桃源景观特征的认识与继承。
三、桃源意象的情爱意韵
中、晚唐朝政腐败、社会动乱的现实引发了人们纵情享乐的心理,寓含情色内容的刘晨、阮肇天台遇仙被文人想象为温香软玉的世界,成为这一时期文人无限向往的宣泄情感的“桃花源”,这方面的代表诗人是曹唐,其《游仙诗》即以组诗的形式将刘、阮天台艳遇写入作品,绮艳缠绵中略带惆怅,如《小游仙诗九十八首》云:“玉皇赐妾紫衣裳,教向桃源嫁阮郎。烂煮琼花劝君吃,恐君毛鬓暗成霜。”温柔乡的抚慰使诗人不禁渴望着柔情的永恒。而《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诗曰:“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笙歌冥寞闲深洞,云鹤萧条绝旧邻。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昔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萧条冥寂的桃花洞,笙歌散尽,苔石成尘,让人想起昔日的欢爱和缠绵。
情色内涵的桃源还形成了专门的词牌——《宴桃源》《忆仙姿》,文人用以抒写对男欢女爱的追寻和回味,如白居易《宴桃源》云:“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15]73李存勖《忆仙姿》:“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风。常忆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15]445桃源意象成为男女销魂的象征。
词是文人用以表达内心情感欲望微妙颤动的最佳形式。宋词是宋代文学的精华,最能反映宋代文人和士大夫的幽深细美的内心情感。北宋时杭州虽非都城,然而也引起了世人的关注,柳永的《望海潮》中称杭州为“参差十万人家”的“东南行胜”之地,然而,南宋时的杭州较北宋时期更加繁华,据《梦粱录》卷十九记载:“柳永咏钱塘词曰:‘参差十万家’,此元丰前语也。自高宗车驾自建康幸杭,驻跸几近二百余年,户口蕃息,近百万余家。杭城之外城,东西南北各楼十里,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席骈盛,数日经行不尽,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见杭城繁盛耳。”[16]又据《都城纪胜》“井市”条记载:“自大内和宁门外,新路南北,早间珠玉珍异及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奇器,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以至朝天门、清河坊、中瓦前、灞头、官巷口、棚心、众安桥,食物店铺,人烟浩穰。其夜市除大内前外,诸处亦然,惟中瓦前最胜。扑卖奇巧器皿百色物件,与日间无异。……不可胜纪。”[17]这段文字反映了当时都城杭州市井的热闹和繁华。士大夫就是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流连于青楼酒肆、柳巷花街,化解精神生活的压力。当文人把这种生活感受写入词中的时候,“桃源”就成了表达这一理想情感的最贴切的意象。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家园”是理想的情感乐园,所以,使“桃源”如同隔着缥缈的云雾,美丽却难以企及,这也许就是“桃源”的魅力。宋代文人通过对桃源意象的抒写,艺术性地表现了对隐逸、神仙、情爱境界的美妙幻想,精神上的追寻和生理上的需求都得到了婉约曲折、情致缠绵的充分展现。因而,宋词中的桃源意象是我们了解宋代文人庄重外表之下丰富生命底蕴的有效形式。
晏殊《红窗听》:“记得香闺临别语,彼此有、万重心诉。澹云轻霭知多少,隔桃源无处。梦觉相思天欲曙,依前是、银屛画烛,宵长岁暮。此时何计,托鸳鸯飞去。”香闺一别,昔日的缱绻缠绵令词人彻夜无眠,只有那隔着渺渺云霭的“桃源”是情感的归宿,显然,词人赋予了“桃源”意象以温馨的爱情世界的意蕴。晏几道《风入松》:“心心念念忆相逢,别恨谁浓。就中懊恼难拼处,是擘钗、分钿匆匆。却是桃源路失,落花空记前踪”,也是将朝夕期盼的相逢想象为找寻“桃源”的历程。秦观《鼓笛慢》:“……好梦随春远,从前事,不堪思想。念香闺正杳,佳欢未偶,难留恋、空惆怅。……苦恨东流水,桃源路、欲回双桨”,昔日曾经携手并肩的爱恋,如今已如眼前的春色,渐渐消逝,而那份感情却愈久愈浓,以致词人不辞辛苦,逆流而上,找寻美好的“桃源”。陈师道《菩萨蛮》:“晓来误入桃源洞,恰见佳人春睡重。玉腕枕香腮,荷花藕上开。一扇俄惊起,敛黛凝秋水。笑倩整金衣,问郎来几时。”词中的“桃源”为“佳人”所居之处,而“笑倩整金衣,问郎来几时”以明白如口语的句子告诉我们,“桃源”便是词人所要找寻的与心爱的女子欢爱之处。
北宋文人寻寻觅觅的“桃源”是男女情爱的乐园,是情感的归宿之地,那么,在所谓“雅词”盛行的南宋,文人是否在作品中表达着对这种意义上的“桃源”境界的向往呢?向子諲《水龙吟》:“华灯明月光中,绮罗弦管春风路。龙如骏马,车如流水,软红成雾。太一池边,葆真宫里,玉楼珠树。见飞琼伴侣,霓裳缥缈,星回眼、莲微步。 笑入彩云深处。更冥冥、一帘花雨。金钿半落,宝钗斜坠,乗鸾归去。醉失桃源,梦回蓬岛,满身风露。到而今江上,愁山万叠,鬓丝千缕。”词在“桃源”意象的取意上具有明显的仙境色彩,“绮罗弦管”“霓裳缥缈”“玉楼珠树”,女仙如星之眼,如莲之步,使词人如痴如醉,这样的“桃源”越是美好,就越是觉得现实龌龊不堪,以致于使人“愁山万迭,鬓丝千缕”。此外,周邦彦《芳草渡·别恨》“昨夜里,又再宿桃源,醉邀仙侣”等例句中的“桃源”意象都是词人所向往的情感的“家园”。
于“桃源”处挥洒风情,这不是宋代文人的颓废,而是当时社会生活丰富、市井文化繁荣的产物。
四、桃源意象的情色意义
刘晨、阮肇天台桃源故事衍生出桃源意象的情色意味,这一意味在元代文学中表现得更加鲜明、直接,尤其是在元曲中体现得较为普遍。在异族统治的元代社会中,汉族文人人生失衡,“更多的元代文人甚至缺乏可以遁世归隐的山林田园,……不得不栖身于农舍、田间,浪迹于长街、陋巷,掩埋于书会、勾栏,……流连于行院、妓馆、舞榭、青楼之间,”[18]在青楼、酒肆中的放浪形骸,使文人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如马致远[四块玉]即云:“彩扇歌,青楼饮,自是知音惜知音。”这种依红偎翠的生活使元代杂剧具有浓重的情色成分,桃源意象即是这种追求情色的思想载体之一。
翻开元人杂剧和散曲,我们便极易看到,出自刘晨、阮肇天台山遇仙故事的“桃源”意象的情爱欲望,在元代文人笔下赤裸裸地出现了,如吴昌龄《张天师断风花雪月》第一折[油葫芦]:“俺和您回首瑶台隔几重,早来到书院中,怕甚么人间天上路难通。……(正旦唱)想当日那天孙和董永曾把琼梭弄,(桃花仙云)可再有何人?(正旦唱)想巫娥和宋玉曾做阳台梦。……他若肯早近傍,我也肯紧过从。拼着个刘晨笑入桃源洞。”大胆真率的语言,点明了桃源洞即是男女相爱的风月场地。李好古《沙门岛张生煮海》第一折[青歌儿]亦唱道:“甜话儿将人、将人摩弄,笑脸儿把咱、把咱陪奉。你则看八月冰轮出海东,那其间、雾敛晴空,风透帘拢,云雨和同;……对对双双,喜喜欢欢,我与你笑相从,再休提误入桃源洞。”贾仲明《铁拐李度金童玉女》第一折[寄生草]“(铁拐云)贫道昨日蕊珠宫醉倒,今日却在这里。(正末笑科)(唱)你昨霄个夜沉沉醉卧蕊珠宫,今日暖融融误入桃源洞。”桃源意象的情色意蕴极为明显。元代散曲中的桃源意象亦不乏情色的热烈追求,如于伯渊套数[仙吕]点绛唇[幺]:“情尤重,意转浓,恰相逢似晋刘晨误入桃源洞,乍相逢似楚巫娥暂赴阳台梦,害相思似庾兰成愁赋香奁咏。你这般玉精神花模样赛过玉天仙,我待要锦缠头珠络索盖下一座花胡同。”
桃源意象的情色意蕴在明、清时期的传奇、小说等文学体裁中依然有所表现,如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二十九卷《宿香亭张浩遇莺莺》这样描写二人相爱:“莺笑倚浩怀,娇羞不语。浩遂与解带脱衣,入鸳帏共寝。但见:宝炬摇红,麝烟吐翠。金缕绣屏深掩,绀纱斗帐低垂。并连鸳枕,如双双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对对春蚕作茧。向人尤殢春情事,一搦纤腰怯未禁。须臾,香汗流酥,相偎微喘,虽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皆不能比。少顷,莺告浩曰:‘夜色已阑,妾且归去。’浩亦不敢相留,遂各整衣而起。”[19]“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皆不能比”即以否定的方式点明了桃源意象的情色意义。明代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九十一回《阎罗王寄书国师》云:“阎罗王相赠五将 孟沂拿着玻璃盏在手里,口占一律,说道:‘路入桃源小洞天,知红飞去遇蝉娟。襄王误作高唐梦,不是阳台云雨仙。’”[20]语言虽较为雅致,然而,桃源的情爱意义也是明确的。
在清代文学中,桃源意象还呈现出两种意义“合流”的现象,如《聊斋志异》卷十:“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罹。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21]“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即结合了桃源意象的两种内涵,突出了毛大的十恶不赦的品质。《玉梨魂》第二十四章有“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的句子,其中的“桃源”意象则融合了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桃源”和《幽明录》中的刘、阮“桃源”,表现出桃源爱情的美好却难以追寻的怅惘。
综合全文论述可知,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桃源”和刘义庆《幽明录》中的“桃源”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桃源意象的原型,它们具有隐逸和仙境两种共同的内涵,二者具有共同的精神旨向,即远离世俗、超脱现实。后世的文人由于经历和所处的时代等原因,对桃源意象的感知、想象、理解、情感等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从而丰富了桃源意象的文学意蕴,交使之成为中国古代文人心中的精神家园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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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迦文]
渠红岩,文学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阅江学刊》副主编,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学,意象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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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6924(2016)12-05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