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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个体生命的叙事伦理建构

2016-03-15吴珊珊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吴珊珊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生命册》:个体生命的叙事伦理建构

吴珊珊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39)

摘要:李佩甫在《生命册》中通过年过五旬、具有城乡双重生活体验的知识分子“我”的眼睛来审视身边不同人物的命运。在组织叙述这些独特个体生命故事的过程中,通过对他们命运遭际的叙事提出了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在对身体与尊严、名利与底线、传统与现代这些现实伦理关注问题的思考与解构中,完成了对小说人物个体生命的叙事伦理建构,为我们呈现了这部厚重的生命之书。

关键词:《生命册》;个体生命;叙事伦理

《生命册》,顾名思义就是将具有不同生长境遇、具备相当独立性的个体生命的出现、成长与死亡的故事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装订成册。从小说的内容设置上来看,偶数章节在讲述一个个个性鲜明、经历独特的人物故事,奇数章节则通过叙事主人公“我”(吴志鹏)入城之后的生存历程将与乡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城市人”的生存、命运展示在读者面前,“他们的故事或单独成‘册’或相互纠缠,但都和‘我’(吴志鹏)的生命相扭结”,是“‘我’生命之书中一张张的‘册页’”[1],同时也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个体。在对这些独特生命个体的形象塑造过程中,作者李佩甫利用“小说所叙之事,往往是处于特定的伦理关系和道德情景之中的人的‘事’,而这些‘事’里不仅包含着小说中人物的道德反应,也反映着作者的道德态度和道德立场”[2]的特性,在《生命册》中完成了对个体生命的叙事伦理建构。

在这里需要说明,虽然同为伦理学的分支,但“叙事伦理学”与理性伦理学是不同的,它“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3]

在《生命册》中,作家对于小说中个体生命的叙事伦理关照与建构集中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身体与尊严

身体与尊严之间如何选择的难题已困扰人类多时。在历史长河中,既有司马迁甘受宫刑之辱来保全残缺的身体的事例,也不乏文天祥这样为了保全最后的尊严而宁愿舍弃生命的佳话。从马斯洛的人本主义需要层次理论来看,身体与尊严都是人类似本能的合理需要。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当身体与尊严之间产生矛盾冲突时,会出现两种完全不同的选择结果,而在旁观者的思想意识深层会不自觉地将选择尊严视为正确的、高尚的、令人敬佩的,将为了保全身体,弃尊严于不顾的行为归入令人不齿的行列。而小说作为“建立于人类事件相对性与暧昧性之上的世界的表现模式”,[4]是“道德审判被悬置的疆域”,[5]7文学叙事不是对个体生命的选择、经历做出简单明晰的道德判断,而是理解个人的生命、关注个人的灵魂,有着超越是非、善恶、理性伦理道德之上的同情心。怀着叙事而非论事的超越性叙事态度,李佩甫在《生命册》中塑造了虫嫂与春才这两个在身体与尊严的选择上存在巨大差异的形象。

“虫嫂”并不是虫嫂这个小说人物的本名,而是她的绰号。从这个绰号,我们可以看出无梁村村民对于这个外来的小个子女人的小偷小摸行为是蔑视的,读者在看到这个称呼时,内心也会出现鄙夷的情感倾向。虫嫂因一家五口的温饱而“偷”,又因偷而被一次次展览,一次次游街、示众、羞辱、戏耍,做人的尊严被自己、也被别人踩在了脚下。如果以世俗的理性伦理来审视虫嫂的所作所为,没有了脸面的虫嫂早就不该苟活于世了,但是《生命册》对于虫嫂的描写并没有以这样的结局而就此打住。为了解决一家人的基本生存问题,虫嫂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女性的贞操)。“在平原的乡村,一个女人的‘品行’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怕‘三只手’,二怕‘松裤腰’。‘三只手’倒还罢了,说的是小偷小摸;‘松裤腰’说的是作风问题,当年,这是女人的‘大忌’。一个女人若是两样都占了,那就是最让人看不起的女人。”[6]208小说中虽然用的是“在平原的乡村”“当年”这样的字眼来表述时人的价值判断,但是时至今日,中国大多数地区的道德评判又何尝不是那样,为了维持生理性的身体,而出卖精神性的“身体”,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世人所认可、接受。在洞察了“世界的无限多重与道德观的时空性”之后,作家继续以“一种沉稳的、温和的叙述”[7]来呈现虫嫂在“偷”与“卖”之后的命运遭际。虫嫂不仅要承受来自乡村社会的一致唾弃,而且还要默默忍受来自子女的仇恨、诅咒与放逐。当故事发展到虫嫂在大国、二国面前忍气吞声,三个“国”功成名就之后却因为“大月”“小月”而在年关之时将为了他们付出一切、舍弃一切的母亲晾在天寒地冻的门外时,不仅村民对虫嫂评判的伦理道德天平发生了偏移,读者也会对虫嫂的选择有全新评判。

与虫嫂的选择完全不同,当身体与尊严之间发生冲突时,春才以惨烈的方式选择了乡土文化所认同的尊严。若以理性伦理规范来看待春才的选择,虽然偷窥苇秀的既成事实并没有因此而发生丁点的改变,但用自我阉割的方式来为所犯的错误赎罪也无可厚非,而如果从人本主义的立场来看,这种决绝的做法是否恰当还有待商榷。春才是无梁村中长相、手艺俱佳的男子,“但如此壮硕的一个男子,却是一个闷葫芦。”[6]354春才的性欲在村里女人们“加了油盐的话”里被启蒙与激发出来。但是生性孤僻、腼腆的他并不懂得如何来控制、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也不敢向爱慕的姑娘蔡苇秀大胆表白。在身体本能的驱使下,春才偷窥了蔡苇秀洗澡,触碰了乡土社会的道德禁地,被人发现后会有失颜面,但还算不上是不可原谅的大错。过度自尊的春才却因为身体的一时失控而让自己陷入负罪的深渊与对性欲的恐惧中无法自拔,为了赎罪、解脱,他选择以自戕身体的方式来保住他最为珍视的尊严。但是现实却是身体被“自我阉割”、被惩罚了,偷窥的事情还是在无梁村变成了“隐在戏谑中的一个暗语。”

在身体与尊严之间,选择后者与选择前者本身虽然是由处于矛盾冲突中的主体来决定的,但是选择之后的伦理评判结果却是不受主体自由支配的,也是主体难以预料的。理性伦理道德的合理性在尊重个体生命价值的叙事伦理面前是受人质疑的。

二、名利与底线

名与利,分别是人类生存与发展所不可或缺的“社会性精神生活资料”和“自然性物质生活资料”。然而不图名利、淡泊名利却经常被当做一种高尚的道德要求而加以提倡。历史的真实面貌却又并非如此,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性、精神性的“名”是很看重,他们内心渴望“赢得生前身后名”来实现生命的不朽,但同时仍不忘将“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论语·里仁》)作为底线。社会发展到市场经济时代之后,金钱与权力(权力是同时包含着物质利益与精神荣誉的载体,并且对名与利具有一定的支配力)成为确立一个人身份地位的决定性因素,同时“取之有道”的原则与底线随着人们欲望的无限膨胀与名、利诱惑的日渐强盛而处于崩溃的边缘。名利与底线之间如何把控的问题成为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在《生命册》中,李佩甫对于此问题的伦理思考主要集中在“骆驼”(本名骆国栋)与范家福的故事中。

骆驼出身贫困、身体残缺,对名与利有着超乎常人的渴望,他急切地需要通过事业的成功来满足内心深处的自尊需求,通过名与利的占有来向世人彰显他的生命价值。凭借着绝顶聪明的脑袋以及超常的情商,骆驼在没有上大学的情况下直接考上了研究生,在被要求退学的绝境中扭转乾坤,不仅留在了学校,还成了校学生会主席,并且成功娶到了中文系系花,毕业后仕途坦荡。骆驼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是他因作风问题而被免职,通过入仕来赢得名望的路被堵上了。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骆驼决定用自己丰富的历史知识编写一套文化经典丛书,试图通过“立言”的方式来为自己赢得名与利,但是在商业气氛笼罩的城市,“立言”的理想被现实击得粉碎。他开始迎合这个“一切向钱看”的时代,卯足了劲地“抢”,抢时间、抢机遇、抢一切可以为他带来物质利益的东西。但正如法国学者让·波德里亚所言:对商品的狂热追求必然导致人与物关系的颠倒,人甚至成了物的奴隶而被物异化。善良、耿直的骆驼也难逃被异化的命运。在疯狂地逐利过程中,骆驼越来越无视“取之有道”的名利底线,甚至一度丢掉做人的底线,蜕变为在伦理道德灼照之下黯然无光的社会“败类”。但是在作家的叙事中,除了写出了骆驼的堕落、异化与无耻,同时还不惜笔墨地写到他对于兄弟的仗义、对于妻子的体贴、对于儿子的关爱,以及为了缩小牵连范围而以决绝的姿态从十八层高楼上纵身跃下的担当,而这些描写无疑是对被社会所鄙弃的骆驼的正面表现,是对人性复杂性的深度开掘与对理性伦理道德片面性的反拨。

与落入“利”的圈套之中而迷途难返的骆驼不同,“戴草帽的省长”范家富则因对“名”的执迷而卷入权力的漩涡,沦落为双规的对象。但是与一般意义上的贪官不同,范家福贪的不是权、不是利,而是认可,是名望。范家福对于“羽毛”的极度爱惜和他幼年的生活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幼年丧父,由寡母独自带大。在农村,寡妇门前从来就是非多,可想而知,生长于孤儿寡母家庭的范家福对于来自他人的评价是多么敏感。没有背景,缺少依靠的范家福通过读书这条路而成为十里八村的“传说”,被奉为农家子弟学习的楷模,可以说“知识”“文化”是扭转他生命轨迹的关键,是为他赢得关注、肯定的重要载体。拥有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农学与经济学双博士学位的范家福在出仕之后,仍将科研与实绩作为工作的重点,并且保持端方的人格,将清廉视为为官的最高标准,梦想着通过社会伦理道德所推崇的方式来实现将生命价值最大化的目标。但是身居要位的范家福“不幸”成为了骆驼拉下水的对象,当暗藏玄机的专题片《戴草帽的省长》改名为《博士与玉米五号》时,范家福内心深处的“羽毛心理”便开始发挥它的巨大影响力,一切原则、底线在对“名”的无限渴望中慢慢崩塌,最终在“名”编织的泡沫世界里走向理想自我的反面,在逐名的路上反而将自己已积聚的“名”毁于一旦。

其实,绝对化的不图名利是不合人性的,所以作为人类特有的理性伦理道德便退而求其次,为追求名利的人类划定了底线,但是所谓的底线却因界定的模糊性而一再地遭人忽视。而一旦作为社会伦理道德代理人的国家机器对追名逐利的行为作出反应,社会舆论便会出现一边倒的情况,人性的复杂性,尤其是被道德批判之人的人性之善在绝对化的道德评判中彻底的被湮没了。

三、传统与现代

《生命册》以主人公“我”(吴志鹏)贯穿整部作品,展现了从乡村“移栽”进城市、兼具城乡双重身份的“我”50年的人生历程,通过“我”在传统文化的载体乡村中的记忆与作为现代文明象征的城市中的摸爬滚打的生活经验为依托来回望乡村,审视城市。通过叙事者“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经所历对城与乡、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进行重新思考。

“我”过去50多年的人生以进城工作为界,分为乡村与城市两个阶段。在生命的第一个阶段,“我”是无梁村的一个孤儿,是百家饭给喂大的,也是由无梁村人齐心协力送进大学的;在人生的第二阶段,“我”是作为一个在城市没有任何根基的农裔知识分子而涉足其中的,是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过程。而这种转变“不仅是人的实际生存的转变,更是人的生存标尺的转变。”[8]进城之后的“我”,因为“新来的”身份而受到歧视,产生身份认同的焦虑,“我”急切地需要在城市找到位置,确立身份。“我是一匹狼。我心里藏有‘狼性’。”“我混进了城市,可我在城里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出‘羊’的姿态。”[5]8

为了融进城市,成长为真正的城里人,“我”用心学习城市生活的各种技巧,努力提升职业素养,勇敢追求城市姑娘梅村。然而就在“我”潜心蜕变的过程中,来自家乡的各种求助电话接踵而至,“我”无法拒绝,但也无力一一解决。在偿还人情债的过程中,“我”不堪重负,最终只能选择以逃离的方式,挣脱源自传统伦理的种种束缚。从高校辞职之后,“我”义无反顾地扑向现代文明的怀抱,北上捉刀,南下炒股。在经过一番奋斗打拼后,“我”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市场经济时代的精英,获得了所谓的“城市人”身份。然而在一步步迈向现代文明内陆的途中,“我”发现“我是带有黄土标记的。我已无法融入任何一座城市。在城市里,我只是一个流浪者。并且,永远是一个流浪者。”[6]149城市在带给“我”无尽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慢慢销蚀着“我”的内心世界,“我”感到心“荒”,“‘荒’不是慌,是‘空’。”[6]336迷失在欲望都市中的“我”,在经历了骆驼的自杀,以及意外车祸之后,开始关注那个在“我”背后的人,“这个‘人’不仅仅是3600亩土地,3000双眼睛,更是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道德”,是将“我”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拽回的力量。“我”自以为寻到了重建失落已久的精神家园的现实依据,但是当“我”“打开记忆之门,细数那些故乡的人和事的时候,这些人和事,连同那些古老的乡俗却散发出更多的悲哀、苍凉的气息,对故乡之爱变成了一种对故乡风俗文化的冷静反思,和对个体生命悲剧的深沉哀叹。故乡不仅无法被提升为那种纯正浪漫主义的精神家园,反而牵连着具体的历史、政治背景,展现出一幅苦难、辛酸的画面,活跃着一个个充满悲情的人物。”[9]乡村远非想象中那么完美,传统与现代一样,同时裹挟着精华与糟粕,回归传统未必是最理想的选择,更何况在急速变动的时代,完全意义上的传统已不复存在。

其实,“乡村和城市对人而言并没有地域和天堂之分,这只不过是现代性编织的一个虚伪梦境。”[10]在城市与乡村间徘徊的“我”,最终也无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做出明确的价值评判,漂泊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无根状态是“我”最真实的生命样态。

“一般来说,着眼于社会秩序的思想家往往过于重视人在社会中的关系即人与人的等级定位与调试合作,而不太重视个体存在状态的自由与真实,用一句不太确切的话来说,他们习惯于以‘共性’为不言而喻的前提,而不习惯于以‘个性’为不容置疑的依据。”[11]181而小说家则不然,他们关注的是个体生命的真实状态与人性的复杂性,看到的是“世界的无限多重与道德观的时空性。”[6]232所以《生命册》中出现的人物,没有纯粹的坏人,也没有一尘不染的完人,他们不是善或恶的样板,而只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着独特生命体验的个体。李佩甫在讲述一个个生命故事的过程中,通过对他们命运遭际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将个体生命的生存“背景”置于小说重要地位,营构了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在对小说人物个体生命的叙事伦理建构中,为我们呈现了这部厚重的生命之书——《生命册》。

参考文献:

[1]黄轶.批判下的抟塑——李佩甫“平原三部曲”论[J].当代作家评论,2012(5):112-119.

[2]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31.

[3]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3.

[4]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18.

[5]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6]李佩甫.生命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7]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232.

[8]马克斯·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M].罗悌伦,译.上海:三联书店,1997:7.

[9]王学谦,汪大贺.焦虑的心灵,破碎的土地——李佩甫长篇小说《生命册》的情感世界与价值指向[J].华夏文化论坛,2013(1):240-246.

[10]李文.谈李佩甫<生命册>中城乡互照关系的书写[J].重庆工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4(1):73-77.

[11]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181.

(责任编辑:倪向阳)

The Book of Life: Narrative Ethics Construction of Individual Life

WU Shansh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Key words:TheBookofLife; Individual life; Narrative ethics

Abstract:InTheBookofLife, Li Peifu examined different characters’ destinies resorting to the narrator’s eyes, a 50-year-old intellectual with urban and rural life experiences. During the process of organizing those unique individual life stories, he put forward the issue about life sense. Thinking and deconstruction about body and dignity, fame and the bottom line, the tradition and the modern promoted narrative ethics construction of individual lives, and presented this famous book:TheBookofLife.

收稿日期:2016-03-24;

修订日期:2016-04-20

作者简介:吴珊珊(1992— ),女,山西翼城人,安徽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4476(2016)06-006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