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政党政治框架下的东方犹太人与西方犹太人
2016-03-15王彦敏
王 彦 敏
(德州学院 历史与社会管理学院,山东 德州 253023)
以色列政党政治框架下的东方犹太人与西方犹太人
王 彦 敏
(德州学院 历史与社会管理学院,山东 德州 253023)
东方犹太人与西方犹太人是以色列犹太人的两个不同群体,诸多方面的社会差距和不平等导致两者之间裂痕的出现,继之产生了深深的矛盾。两个群体之间的矛盾伴随以色列政党政治的整个发展历程,在任何一个政治拐点上都留下了双方矛盾的深深印记。两者之间矛盾运动的轨迹反映的是东方犹太人政治日益成熟的过程。
以色列;政党政治;东方犹太人;西方犹太人
一、以色列建国前的东方犹太人与西方犹太人
东方犹太人即非西方犹太人,又称赛法尔迪人(Sephardim)。严格讲,赛法尔迪人是指15世纪末以前生活在西班牙及葡萄牙的犹太人及其后裔。8—13世纪在穆斯林政权统治时期,赛法尔迪人在伊比利亚半岛创造了辉煌灿烂的科学和文化成就。1492年遭西班牙统治者驱逐后,流散到地中海沿岸诸国家。后经数百年的生活变迁,生活在欧洲国家的赛法尔迪人已与阿什肯纳兹人融合;生活在北非西亚等地的赛法尔迪人也与一直生活于此的东方犹太人无几差别。在当今国内外学术界,对非西方犹太人有两种划分:一是赛法尔迪人和东方犹太人;二是赛法尔迪人即东方犹太人。本文采用后种,即赛法尔迪人和东方犹太人指同一群体犹太人。西方犹太人也称阿什肯纳兹人(Ashkenazim),最早指中世纪生活在莱茵河畔及整个日耳曼地区的犹太人及后裔。后来,东、西欧犹太人,包括比较晚移民以色列的美国犹太人都被称为阿什肯纳兹人。两个犹太人群体在生活习俗、宗教礼仪和语言方面具有很大的不同。
述及以色列的东方犹太人和西方犹太人,必回溯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兴起与发展。这场运动是流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回归巴勒斯坦重建民族家园的世俗民族主义运动。客观上讲,虽然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有着共同的血脉和传统文化的维系,但原居国不同的经济发展水平、政治环境和生活方式深深影响了各移民群体,势必导致不同移民群体之间差异的出现,继之会产生日益加深的裂痕,最终导致矛盾的产生。最突出的移民群体之间的差异发生在欧裔犹太人和亚非裔犹太人之间,即西方犹太人和东方犹太人之间。
两大群体主观上彼此认识到相互之间的差异是在1930年代。当时居住于耶路撒冷的赛法尔迪世系的犹太人面对日益增强的欧裔犹太人的存在,高调自称“the eda sephardit”*“eda”是《圣经》用语,意为“社团”、“聚合”。在现代以色列,该词是指有自己独特的习俗、观念的犹太社团。——“赛法尔迪社团”,期望以此唤起全体犹太人对他们历史上卓越功绩的尊重。与此同时,耶路撒冷一个阿什肯纳兹极端正统犹太教群体也用“the eda haredit”——“哈西德社团”给自己命名,以表明自己是犹太人中一个特殊的群体。*Eliezer Ben-Rafael and Yochanan Peres, eds., Is Israel One? Religion, Nationalism, and Multiculturalism Confounded, Leiden & Boston: Koninklijke Brill NV, 2005, p.110.建国前历次移民潮涌入的移民绝大多数是欧裔的,1948年底,在约716700犹太人口中,欧裔犹太人占591400人,亚非裔犹太人只有105000人。*Adam Girfinkle, Politics and Society in Modern Israel: Myths and Realities, New York: M.E.Sharpe, 1997, p.74.是欧裔犹太人开创了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是他们克服艰难险阻建立了伊休夫(Yishuv,巴勒斯坦犹太人社会),故该群体从犹太复国主义早期就处于一种主导地位,理所当然地成为以色列国家建立的决定性力量。东方犹太人则由于人数少、贡献小只能处于一种从属地位。在建国前的移民潮中,也门犹太移民的到来是唯一形成规模的东方犹太移民流。他们向巴勒斯坦地的移民开始于第一次移民潮。1914年约有7400也门人生活在巴勒斯坦。30年后,由于不断的移民和自然增长,也门犹太人口增至40000。*Howard M. Sachar, A History of Israel: from the Rise of Zionism to Our Time,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Inc., 1996, p.397.这些也门犹太移民与欧裔犹太移民同期到达,但双方在伊休夫所处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也门犹太人常常遭遇不公平的、歧视性的待遇。如1912年,世界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巴勒斯坦办事处为了犹太复国主义的目标,积极主动地征召也门犹太人移民巴勒斯坦并安置他们在肯尼来特培训农场劳动。30年代,当大批东欧犹太移民涌入急需土地和生活空间时,为农场建设做出重大贡献的也门犹太人被强迫迁离,*Derek J.Penslar, Israel in History: The Jewish State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7, p.97.已有相当建设基础的肯尼莱特培训农场转而成为欧裔犹太人的生活场所。主导伊休夫的西方犹太人以主人自居,对于经济和文化发展水平明显落后的也门犹太人采取了歧视性的态度。
早在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期,西方犹太人雇主和工人就歧视性地对待也门犹太人,后者虽有怨言,但并没有强烈地抵抗,也没有通过建立政治组织来表达诉求。只是表达了一种意愿,希望与欧裔犹太人关系融洽和平等相处。在英国委任统治时期,伴随犹太移民的不断涌入,伊休夫的政治经济建设得以有序推进。1920年代,巴勒斯坦工人党主导的多党政治格局初步形成,从而为各利益群体政治参与、表达利益诉求提供了平台。政治上日益觉醒的东方犹太人开始组建政治组织参加伊休夫代表大会的选举,这是该群体政党政治的发端。也门人名单和赛法尔迪名单是这个时期东方犹太人建立的两个小的政治组织,它们代表各自群体利益参加伊休夫代表大会的选举。如也门人名单参加了1920年第一届、1925年第二届、1931年第三届伊休夫代表大会的选举,并分别取得12席(占总席位的3.8%)、20席(9.0%)、3席(4.2%)的成绩;赛法尔迪名单参加了第一届、第二届代表大会的选举,分别获得60席(19.1%)、20席(9.0%)。*David M.Zohar, Political Parties in Isreal: The Evolution of Israeli Democracy, New York, Washington, London: Preager Publishiers,1974,p.14.所获席位呈下降趋势,是该群体所占伊休夫犹太人口比例减少的结果。期间,发生了第三(1919—1923年)、第四次(1924—1926年)移民潮,先后到达的近90000犹太人中,90%以上来自东欧国家。对于东方犹太人的政治参与,主导的欧裔犹太人政党表示了容忍和支持,这首先是由于巴勒斯坦地的犹太复国主义大业需要调动所有犹太人的力量。其次,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东方犹太人微不足道的力量是丝毫威胁不到其主导地位的。1932年,犹太人第五次移民潮开启,当年涌入的犹太移民就相当于上一年的三倍。直至1939年,共有247800犹太人移民巴勒斯坦地,并且几乎全部是欧裔犹太人。1940年至1948年以色列建国,尽管英国委任统治政府严格限制犹太人移民巴勒斯坦,仍有118500人移入,*Calvin Goldscheider, Israel’s Changing Society: Population, Ethnicity, and Development, Colorado: Westview Press, 2002, p.48.这些移民仍以欧裔为主。东西方犹太人的这样一种人口格局,致使1944年的伊休夫代表大会的选举中,也门人名单和赛法拉迪名单没有获得一个席位。
总体而言,在以色列建国前的巴勒斯坦犹太人社会,东方犹太人人数甚少且结构简单,除了一直生活在此的东方犹太人,其余几乎都是来自也门的犹太人。虽产生了东、西方犹太人之间的矛盾,但是面对建立民族国家的重大使命,所有群体矛盾都退居次要地位,或呈隐性状态。伴随伊休夫的发展,东方犹太人的政治自觉意识得以提高,参与了政党政治活动,但对巴勒斯坦工人党主导的多党政治格局并没产生什么影响。
二、工党主导时期的东方犹太人与西方犹太人
东、西方犹太人两大群体之间的矛盾公开并突出地呈现出来是与建国后亚非国家犹太移民的大规模涌入相伴随的。1948年,来自穆斯林国家的犹太移民占当年移民总数的14%,1949年占47%,1950年占71%,1952年占71%,1953年占75%,1954年占88%,1955年占92%,1956年占87%。1948年,东方犹太人占总犹太人口的25%,1961年则升至45%。*Howard M. Sachar, A History of Israel: from the Rise of Zionism to Our Time,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Inc,1996, p.403.60年代中期,两个群体的人口大致均等,1967年,东方犹太人口开始超过西方犹太人口,占犹太总人口的55%,*Guy Ben-Porat, Yagil Levy, Shlomo Mizrahi, Arye Naor, and Erez Tzfadia, Israel Since 1980,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50.此后这个比例保持了上升的态势直至90年代大批前苏联犹太人的涌入。
东、西方犹太人两大群体的来源国在经济发展水平、政治制度、风俗习惯和社会文化等方面有着明显差别,长期生活于此必带有这些国家深深的印记。故两大群体在移民以色列后,诸多方面的不同随之表现出来。来自欧洲国家的犹太人大多有较高的文化水平、掌握社会所需要的工作技能,他们很快融入到阿什肯纳兹人主导的社会中。而来自阿拉伯国家的东方犹太人则文化水平低,缺少工作技能,生活极度贫困。如1949至1950年在“魔毯行动”中到达的49000也门人,大多数没受过正规教育,大部分农村也门人身体外形瘦弱,成年男性平均体重只有80磅,结核病、性病和血吸虫病是常见病,许多儿童存在严重的营养不良。*Jonathan Adelman, The Rise of Israel: A History of a Revolutionary State,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p.53.巨大的差距,必造成两个群体之间的裂痕。“1950年代的以色列事实上已成为一个分裂的社会,来自阿拉伯国家的犹太人感到自己受到歧视,是种族隔离制度的牺牲品;而欧裔犹太人的多数担心没受过教育的东方犹太人会把以色列变成另一个中东社会。”*Ahron Bregman,A History of Israel,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73.
建国最初的20年,西方犹太人主导的工党政府认识到了两大群体之间裂痕的危险性,故积极推出“熔炉”政策,弥合裂痕。政策的执行确使两个群体在一些方面的差距在缩小,但政府初期吸纳移民的一些政策固化了两大群体基础的不平等,严重制约了双方的融合。如在边远地区建立起的大批发展城镇,其居住人口占全部人口的15%—20%,而其中赛法尔迪人占了75%,即发展城镇容纳了全部东方犹太人口的1/4—1/3。*Asher Arian and Michal Shamir,ed., The Elections in Israel 1999,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1, p.105.剩余的东方犹太人或居住于大中城市的贫困街区,或被安置在建国后建立的莫沙夫等农业社区。这种居住格局应该是阿什肯纳兹执政者有意安排,带有明显的歧视性。东方犹太人居住的发展城镇和村庄主要分布在落后荒凉的南方和北方,其结果必是东方犹太人在文化、教育环境和就业机会上的长期劣势状况。因为这些地区不仅基础设施落后,而且在国家教育文化资源的配置上,在国家经济政策的导向上,很难与欧裔犹太人集中居住的富裕城市相竞争。例如,虽然以色列明确规定初、中等教育实行免费制,学生有自由选择学校接受教育的权利,但居住地的中心与边远和教育资源的丰富与贫乏势必影响两个群体最终受教育程度的高低。针对东方犹太人群体中等教育完成率较低的问题,以色列教育主管部门在上世纪60—70年代推行职业教育政策。这项政策的推行虽提高了东方犹太人的中等教育完成率,但他们却不能通过此获得进入高等院校继续深造所必需的资格证书,严重影响了其高等教育入学率,以至于东方犹太人的高等教育入学率一直稳定在15%左右,而阿什肯纳兹人的高等教育入学率则维持在40%左右,*Moshe Semyonov, Noah Lewin-Epstein Editors, Stratification in Israel: Class Ethnicity and Gender, New Brunswick and London: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4, p.41.接受教育程度的差异势必又造成两个群体在职业选择、收入水平和生活质量方面的不平等。在专业领域和科学技术部门的就职者,阿什肯纳兹人是赛法尔迪人的4倍。*Uzi Rebhun and Chaim I. Waxman Editors, Jews in Israel: Contemporary Social and Cultural Patterns, Hanover and London: Brandeis University Press, 2004, p.40.赛法尔迪人主要从事低技术技能的体力劳动和服务职业,其收入远远低于阿什肯纳兹人。1957年,东方犹太移民的收入仅是欧裔移民的27%,*Howard M. Sachar, A History of Israel: from the Rise of Zionism to Our Time,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Inc,1996, p.420.这种差距长期存在着。不仅如此,两者在政治上的不平等也很明显。建国初期国家及各部门领导权都由西方犹太人把控着,他们在各种资源的配置上具有优势地位。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伴随东方犹太人口的增加,国家现代化的推进,这个群体对自己所处贫困现状和不平等的社会地位日益觉醒并开始发泄心中的怨恨,表达强烈的不满。最初这种不满的表达呈现出局部的、自发的特点,具有暴力色彩,是一种议会外反抗的方式。发生于1959年7月的“瓦蒂萨利骚乱事件”(Wadi Salib)是一典型案例。瓦蒂萨利是海法市的一个贫困街区,一群来自北非的犹太人居住于此。他们日益强烈地感受到自身的极度贫困和在社会中处处遭遇的不平等待遇,于是自发举行示威游行以示抗议。游行中与警察发生了冲突,造成流血事件,结果引发更多赛法尔迪人卷入。最终,政府动用了大批警力才使事件得以平息。事件后,政府指派一个无党派人员组成的调查委员会对事件进行了全面调查,提交的调查报告指出:这批北非犹太人自一踏上以色列的土地,就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切身感受到他们是很难融入较为稳定的以色列社会的。*Ahron Bregman, A History of Israel,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94.这个事件反映的是由于社会群体之间的裂痕而引发的社会矛盾和动荡。该事件给阿什肯纳兹人主导的工党政府敲响了警钟:以色列社会有行将分裂的危险!鉴于此,工党政府开始采取举措在经济上和教育上关注东方犹太人的发展问题。
20世纪70年代,赛法尔迪人的政治自觉意识在提高,他们开始就自身的不平等社会地位有组织地向工党政府发起强有力的抗议,抗议的形式主要有二个,一是议会选举中改变投票方向,重新选择选举对象,二是组织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发生这样的变化,主要是1967年战争的影响。这场战争对于东方犹太人而言意义深远,成为其在以色列社会地位改变及政治觉醒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东方犹太人为战争做出了重大贡献,其英勇的献身精神不仅赢得了国家和犹太民众的认可和尊重,主流社会开始认真思考东方犹太人在以色列社会获得平等权利的合理性问题,而且通过战争洗礼的东方犹太人的自信心得以极大加强,从而产生了要从根本上改变其不平等社会地位的强烈愿望。另外,战后伴随以色列经济的迅速发展,就业机会的增多,生活水平的改善,教育文化水平的提高,人口数量的增加,群体认同意识的增强和对工党政府依赖性的减弱,东方犹太人开始有组织地发出强有力的政治诉求。
“黑豹集团”是这个时期赛法尔迪民众抗议运动的典型代表。20世纪70年代初,当大批苏联和美国犹太人受1967年战争后高涨的民族主义激情影响移民以色列的时候,政府为他们提供了优厚的待遇,与安置东方犹太移民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东方犹太人由此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摩洛哥和伊拉克的犹太移民群体中的年轻人为此组建“黑豹集团”开展各种抗议活动。不同与50年代抗议运动的是“黑豹集团”主要采取了非暴力抵抗的形式,如上街游行、盗取富人家瓶装牛奶并分发给穷人等。“黑豹集团”利用这种反抗形式表达的是对现有不平等社会秩序的强烈不满。在斗争过程中,“黑豹集团”领导者认识到参加选举、进入议会的重要性,于是,1973年参加了第八届议会选举。虽未获得任何席位,却是政治走向成熟的一种体现:开始寻求通过议会、政党机制提出诉求、表达不满。
从1948年以色列建国至1977年第九届议会选举是工党主导的政党政治时期。多党政治制度是东方犹太人政治参与的重要平台。大规模东方犹太人的涌入和东、西方犹太人口格局的变化,也开始对以色列政党政治产生影响。就东方犹太人自身的政治组织而言,也门人名单、赛法拉迪和东方社团全国联盟、北非犹太人联盟、北非犹太人独立名单、全国赛法拉迪党和东方犹太人共同体纷纷代表东方犹太人各子群体的利益,积极参加议会选举。但直至1973年的第八届议会选举,除也门人名单在1949年获得一个席位外,都以失败而告终。究其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东方犹太人政治经济实力严重不足,社会地位较低,政治力量分散,组织松散,缺少社会影响力;二是主要政党努力寻求这些政治组织领导人(大多为临时性的选举名单)的支持,各组织的民众往往在其领导人的引导下,在选举中成为相应政党的支持者(主要是工党)。在建国后的最初20年,东方犹太人的衣食住行严重依赖工党主导下的相关职能部门,情理之中导致其对工党政治的支持。1967年战争后,东方犹太人不仅在人口数量上开始超过阿什肯纳兹人,而且其政治自觉意识也大大提高了,因而开始就自身所处的社会不平等地位表达强烈的不满,并向工党政府提出批评。尽管如此,1969年第七届议会大选时,仍有一半多的东方犹太人选民支持工党。应该说,东方犹太人的选举支持是这个阶段工党在政治上居于绝对优势的重要因素之一。这之后,东方犹太人对工党的支持率持续下降。
三、两大政党竞争对峙时期的东方犹太人与西方犹太人
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色列社会开始步入一个转型期:从战争向和平的转变;从强调集体原则、国家干预的经济模式缓慢地向强调私有化、减少国家干预和经济自由化的经济模式转变。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社会分层、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了,东、西方犹太人两大群体之间的差距和不平等更加突出了。如1982年中央统计局的一项调查显示:赛法尔迪人城市工资收入者的人均总收入比阿什肯纳兹人低40%,且城市中的贫富差距是持续的并有加大的趋势。*Don Peretz and Gideon Doron, The Government and Politics of Israel, Colorado: Westview Press, A Dvision of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Inc.,1997, p.250.;另一方面,伴随东方犹太人经济、文化水平的提高,其政治自觉意识进一步加强。两方面因素的促动,东方犹太人开始就自身的社会不平等地位发出强有力的抗议。这时的抗议不再是游行示威、盗取牛奶给穷人、建立松散的政治组织,不仅仅是参加或支持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他们利益的政党,而是产生了强烈的组建统一、独立政党的欲望和行动,这是东方犹太人政治成熟的重要标志。东方犹太人作为社会的弱势群体期望组建自己的政党、通过积极的政治参与来表达利益诉求,继而争取和维护自身利益。正如学者彼得·贝耶所说:“全球化可能对社会的贫弱群体产生不利的经济、文化影响,常常使他们通过开展政治独立运动,通过一再地申明他们特殊的社会文化认同来做出反应。”*Edited by Asher Arian and Michal Shamir, The Elections in Israel 1999,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1, p.107.应该说,这个阶段,东方犹太人群体终于有力量去反抗西方犹太人建立并主导的社会秩序了。
1977年,利库德集团开始主政,以色列进入两大集团政党竞争、对峙时期。利库德集团选举获胜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东方犹太人的支持。尽管东方犹太人的实际收入在工党主导时期有了绝对的增长,甚至他们中间也出现了真正的中产阶级,但他们仍能切身感受到与西方犹太人的差距和不平等,很清楚地看到本群体中能从事白领工作的人不及西方犹太人的一半,他们在政府、总工会、政党、军队和大学中所占人数也不及西方犹太人的一半。*Howard M. Sachar,A History of Israel: from the Rise of Zionism to Our Time,New York: Alfred A. Knopf, Inc., 1996, p.835.他们认为这一切的不平等都是由于工党政府的统治政策所导致。因此,他们在议会大选中逐渐地、越来越多地放弃对工党的支持。一组数字足以说明1977年大选中东方犹太人对利库德集团击败工党联盟的关键性作用:亚非出生的犹太选民在1969年有32%支持利库德(或加哈尔),51%支持工党联盟;1973年支持前者的比率上升至43%,支持后者的比率下降为39%;1977年支持前者的比率进一步上升达46%,支持后者的比率继续下降仅为32%。亚非犹太人的第二代选民(父辈出生于亚非国家)投票选举利库德集团和工党联盟两大政党的比率分布相应是:1969年为37%和49%; 1973年为47%和40%;1977年则为65%和23%。*Don Peretz and Gideon Doron, The Government and Politics of Israel, Colorado: Westview Press,1997, p.248.在纯粹代表东方犹太群体利益的政党成立之前,越来越多的东方犹太人选举支持利库德集团。另外,促使东方犹太人选民选举快速转向的一个更为直接的诱发因素是赛法尔迪人伊扎克·纳冯的总统提名被否决问题。*Ahron Bregman, A History of Israel,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178.1973年,伊扎克·纳冯被提名任总统职,这是第一次东方犹太人被提名。或是出于党内政治斗争的考虑(纳冯曾参加了本-古里安领导的拉菲党),工党领袖果尔达·梅厄否决了纳冯的总统提名。这一事件加深了东方犹太民众对工党的怨恨,从而导致东方犹太选民对工党选举支持的大幅下跌。
东方犹太人抛弃工党转而支持利库德,表达的并不是对利库德价值理念和执政方针的了解和支持,而是对现有的工党主导的不平等社会秩序的强烈不满。*王彦敏:《以色列政党政治》,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68页。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东方犹太人的选举取向开始强有力地影响以色列政党政治和议会政治。利库德集团执政后,为回报东方犹太选民,确为改善社会不平等问题做了很多工作,但全球化进程、私有化进程等不可抗因素使得两个群体之间在许多方面的不平等不仅得以维持,而且在某些方面还有所扩大。所以,1992年大选时,许多在上届选举中支持利库德的东方犹太选民转而支持工党,理由是工党在经济政策方面更强调社会公平。正是这些转向的选票构成了工党胜出的一个重要因素。
进入80年代后,东方犹太人群体建立独立、成熟的政党成为常态,这既是其政治最终成熟的反映,也是以色列政治民主化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摩洛哥裔犹太人阿哈伦·阿布-哈兹埃拉由于不满国家宗教党阿什肯纳兹领导层长期对东方犹太人的歧视性政策,1981年退出国家宗教党另立“泰米党”。该党在当年的第十届议会选举中即获3个议席。至今活跃的“沙斯党”,由赛法尔迪大拉比奥维迪亚·约瑟夫领导建立。该党的建立是有感于长期以来在正教党内部和宗教教育机构中居主导地位的西方犹太人对东方犹太人需求的漠视和不公正态度。在1983年的耶路撒冷和比奈卜拉克的地方选举中,约瑟夫拉比和他的同伴提交了冠名“ the Hebrew Sephardi Torah Guardians”(简称“ Shas”) 的选举名单并取得惊人的成功,*最初提交的名单的冠名是“Sephardi Haredim”,遭选举委员会拒绝后,改为“Shas”。沙斯党由此诞生。第二年,沙斯党第一次参加议会大选即成功地获得4个席位,在1988年、1992年连续两届的大选中稳定发展,各获6个席位。成立于1995年6月的“盖舍尔”(“Gesher”意为“National Social Movement”)是摩洛哥犹太人戴维·利维不满于西方犹太人对东方犹太人的轻视和不公正政治安排而从利库德中分离出来建立的。从党的名称看,利维似乎是要致力于一场社会运动,是对以色列社会中东、西方犹太人之间的不平等现状做出的强有力的回应。泰米党、沙斯党等是代表东方犹太人利益的政党,他们的选举支持主要来自于发展城镇的东方犹太人。
四、政党政治格局碎裂化时期的东方犹太人与西方犹太人
自1996年内塔尼亚胡上台至今,大部分时间处于利库德领导的政府的统治之下,其倡导的经济自由化、私有化的思想和政策得以更广泛、更深入的推广和实施。减少政府对经济生活的干预、国有企业私有化、市场机制的有效运转及高科技产业的发展成为这个时期经济发展的核心内容,极大促进了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和经济的发展,但与之相伴随的是贫富差距的拉大。在这个过程中,对东方犹太人而言,一方面是较之过去,其经济实力、受教育程度及政治地位得到了相应的提高,这是更充分表达利益诉求的前提;另一方面与西方犹太人的差距依然存在:东、西方犹太群体中拥有大学学位的人口比例是1∶3或1∶4,这必导致两者在职业、收入、生活水平和居住环境各方面的不平等,在专业和科技主导的职业部门就职的人员两者的比例是1∶4。*Uzi Rebhun and Chaim I.Waxman, eds., Jews in Israel: Contemporary Social and Cultural Patterns, Hanover and London: Brandeis University Press, 2004, p.60.可以说,除了政界和军界,几乎所有生活领域的精英都是西方犹太人。
差距依然存在,矛盾冲突时有发生。2007年在约旦河西岸伊曼纽尔定居点的一所女子中学里发生了一起“种族隔离”事件:阿什肯纳兹学生的家长反对阿什肯纳兹与赛法尔迪学生同堂上课,要求分开教学,当要求遭到拒绝后,阿什肯纳兹学生的家长则在教室、操场筑起隔离墙。赛法尔迪学生家长则将他们告上法庭。以色列最高法院裁定,该校两族群的学生应在一起上课。但阿什肯纳兹学生家长却拒不让女儿上学。2010年6月,最高法院裁定,这些家长要么将女儿送往学校,要么自动到耶路撒冷警察局坐牢两周。*搜狐新闻:《宗教冲突撕裂以色列,最高法院裁决遭10万人抗议》,2010年6月22日,见http://news.sohu.com/20100622/n272988371.shtml这个事件反映了两个群体之间难以消弭的裂痕和矛盾。再如,埃塞俄比亚裔犹太人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移居以色列的东方犹太人,文化、经济上的巨大差异使他们很难融入以色列社会,成为一个特殊群体,经常遭到警察局、移民局等部门的歧视性待遇。2015年4月底5月初,针对一起警察的暴力行为,上千名埃塞俄比亚裔犹太人在耶路撒冷举行抗议集会和游行并和维持秩序的警察发生冲突,最终导致3名警察和12名示威者受伤的惨痛事件。*http://www.guancha.cn/WangJin/2015_05_06_318480.shtml该事件显然严重影响了以色列社会的和谐与安定。
在这个阶段,东方犹太人更自觉地通过多种途径表达欲求、争取和维护群体利益。1996年,由9名东方犹太人社会精英酝酿成立了一个名为“东方犹太人民主彩虹”的政治和社会组织,1997年3月,该组织召开了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有学者、商人、教师、艺术家、工人、大学生和一些文化和社会组织的代表共300人参加。会议倡导要开展一场新的东方犹太人的社会运动,揭露日益加深的经济差距和东方犹太人所受的文化压制,认为改善东方犹太人的社会、文化和经济地位有利于实现地区稳定。具体的斗争内容是争取住房和资源分配的平等,斗争手段是法律许可范围内的非暴力斗争。*As’ad Ghanem, Ethnic Politics in Israel: The margins and the Ashkenazi center,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pp.76-77.该运动在为贫困者争取住房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功。
1996年以色列政党政治格局进入碎裂化发展时期,大党势衰和小党势增的政治生态有力地促进了小党的发展。最突出的是代表东方犹太人利益的沙斯党的发展。1996年大选中,更多的东方犹太人选民把手中的选票投给了沙斯党,使其一举获得10个议会席位,1999年大选,沙斯党更获得17个议席,成为议会第三大党;2003年、2006年、2009年分别获11席、12席、11席,一直保持议会第三第四大党的地位。2013年和2015年的大选得票率虽有下降,也分别获得11席、7席。
沙斯党的快速发展与东方犹太人群体认同意识的进一步增强密切相关。这个时期是经济自由化、私有化进程加快和国家干预经济手段减弱的时代,是个体意识、利益群体膨胀发展的时期。面对拉大的贫富差距,面对政治、社会和教育许多领域的不公平,他们通过独立行使选举权利来表达他们对现状的强烈不满。1996年大选中,曾经先后支持过利库德和工党的选民转而支持沙斯党,在这个不断转向的选民群体中,65%是妇女,85%是东方犹太人,70%是低收入者,大部分住在南部发展城镇。*Asher Arian and Michal Shamir, eds., The Elections in Israel 1996,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9, p.77.1999年大选中,有1/3的亚裔犹太选民和1/2的北非犹太选民支持沙斯党。*Uzi Rebhun and Chaim I. Waxman, eds., Jews in Israel: Contemporary Social and Cultural Patterns, Hanover and London: Brandeis University Press, 2004, p.63.越来越多的东方犹太人选民支持沙斯党有两方面的反映:第一,沙斯党是真正代表和维护这个群体利益的政党;第二,东方犹太对沙斯党的支持表达的是对阿什肯纳兹人领导的社会秩序的不满和抗议,是民主诉求的一种表达。纵观沙斯党的崛起和发展历程,它有效动员了东方犹太民众的政治参与,有力地推动了以色列的政治民主化进程。
属于正教党系统,但与正教党明显不同的是它不仅仅重视宗教问题,还十分关注社会问题,主张减少乃至消除社会不平等、族群歧视和族群隔离等社会现象。该党不仅争取所有的东方犹太人的支持,后来也把团结贫穷的非东方犹太人作为政治目标。沙斯党不仅在选举宣传中以解决社会问题为选举口号,而且将解决社会问题落实到实际行动上。1988年开始,沙斯党的精神领袖奥维迪·约瑟夫领导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哈玛颜运动”。“哈玛颜”(Hama’ayan)意为“精神”,是沙斯党领导的一场民众运动,主要内容是建立一个提供各种服务的民众网络中心,如有教授托拉经典和实施各种教育文化计划的教育网络,有扶助贫困俱乐部等。约瑟夫领导开展该运动的初衷是希望通过建立一个符合犹太人传统价值观的自治组织来摆脱对政府部门的依赖。该运动的核心是沙斯党教育网络的建立,不同与正教党教育网络的是该教育网络不只征召正统犹太教男孩入学,而且允许每一个犹太男孩入学学习;与官方教育网络不同的是,该网络的学生不仅享有免费用餐和往来车辆接送的待遇,而且享有小班授课的优待。*As’ad Ghanem, Ethnic Politics in Israel: The Margins and the Ashkenazi Center,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p.109.1990年代初,“哈玛颜”教育网络取得了很大成功,获得政府和社会的认可,取得了与正教党教育网络同样的在资金分配和招收学生方面的待遇。显然,“哈玛颜运动”在促进以色列犹太传统价值观发展的同时,也有力地促进了贫弱犹太人教育和生活水平的改善,这成为扩大选民支持的一个重要途径。*王彦敏:《以色列政党政治》,第242页。90年代中后期以来,对社会问题的关注成为沙斯党日程的中心内容。1996年新任沙斯党领袖埃利·依沙伊任劳工社会福利部部长,之后,由沙斯党影响和控制的政府部门扩及卫生、住房建设、信息、工贸、科技、内政等诸多部门。这为沙斯党更有能力、多渠道地去解决社会问题提供了前提。2006年选举中,沙斯党印发了60万份与贫穷斗争的宣传资料,最终获得30万选民的支持。*Asher Arian and Michal Shamir, eds., The Elections in Israel 2006,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8, p.76.毫无疑问,沙斯党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赢得了广大发展城镇和大城市贫穷街区选民的支持。
综上所述,东、西方犹太人之间的矛盾源于两者之间政治、经济、文化差异而产生的裂痕和严重的社会不平等。矛盾发端于建国前的伊休夫,并伴随以色列国家的建立和发展。两者之间矛盾运动的轨迹反映了东方犹太人从组建松散的子群体政治组织向建立统一的全国性大党的转变,“反映了其从议会外反抗模式向议会内反抗模式的转变,还反映了其从支持工党到转而支持利库德再转而支持代表自身利益政党的政治参与历程的转变,而这个轨迹反映的是东方犹太人智力觉醒、政治成熟的过程。”*王彦敏:《以色列政党政治》,第251页。以色列多党政治制度为东西方两大群体之间的矛盾提供了舒缓的通道,但很难消除矛盾。从近些年两大群体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看,裂痕和歧视似乎已根植于以色列社会民间的自发意识中,这是一个危险的事情,是以色列社会未来发展中不得不认真思考并且解决的社会难题。
(责任编辑:冯雅)
2016-09-01
王彦敏(1965-),女,山东德州人,德州学院历史与社会管理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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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6)03-00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