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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汉诗引用《诗经》的方式及其学术意义*

2016-03-15毛振华

广东社会科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诗经创造力

毛振华



日本汉诗引用《诗经》的方式及其学术意义*

毛振华

[提 要]日本汉诗推崇《诗经》,常用《诗经》的语言和表达形式进行创作,主要表现为对《诗经》中的诗题、诗句、诗词、意象的引用和化用。日本汉诗引用《诗经》形式的多样性显现出,日本汉诗对《诗经》从刻意模拟、融会创新逐渐到适合日本文化审美需要的不断探索。日本汉诗引用《诗经》时不仅重视继承《诗经》所蕴含的文学灵性,而且在内在精神上与“温柔敦厚”的诗教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显现出对《诗经》政治教化功能的继承。这种学中有创的引用《诗经》的方式使得日本汉诗修辞优雅、婉转含蓄,丰富了日本汉诗的表达方式,提升了其表现力和文化内涵,彰显了《诗经》在日本的文化影响力,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日本汉诗 诗经 引用 创造力 学术史意义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日本《左传》学研究”(项目号14YJC751030)、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社科项目攻关计划青年重点项目“日本《左传》学研究”(项目号2013QN047)的阶段性成果。

《诗经》是最早传入日本的中国典籍之一。据《日本书纪》所载,继体天皇7年(513年),百济国王派五经博士段杨尔携带《诗经》等赴日,深受日本贵族阶层推崇。7世纪初圣德太子制定的《宪法十七条》便有援引《诗经·小雅·四牡》“王事靡盬”①等内容。日本《诗经》研究兴盛,江户时期宇野东山的《毛诗国字解》、中井履轩的《诗经彫题略》、皆川淇圆的《诗经绎解》、仁井田好古的《毛诗补传》、龟井昭阳的《毛诗考》,现代以来白静川的《〈诗经〉——中国的古代歌谣》、长泽规矩也的《毛诗注疏》、吉川幸次郎的《诗经国风》等都产生了非常大的学术影响力。在日本汉诗创作中,《诗经》也受到特别的取法与借鉴,主要包括对《诗经》诗题、诗句、诗词、意象的引用和化用,有力地促进了日本汉诗的创作。

一、日本汉诗引用《诗经》的方式②

《诗经》具有鲜明的文化特征和丰厚的文化意蕴,日本汉诗的创作技巧、思想内容等常常受到《诗经》的具体影响。日本汉诗以正面引用《诗经》为主,主要包括以下四种形式:

(一)诗题的引用

日本汉诗善于引用诗题,诗作中所表达的思想内容与所引《诗经》的主旨或主题基本一致。藤原宇合《在常陆赠倭判官留在京序》曰:“义存伐木,道叶采葵。”《伐木》为“燕朋友故旧也……亲亲以睦,友贤不弃”③之诗,作者引用此意比喻朋友间真挚的友谊。刀利宣令《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赋得“稀”字》曰:“相顾鸣鹿爵,相送使人归。”鸣鹿,即《鹿鸣》,《毛诗序》曰:“燕群臣嘉宾也。”④作者引用此意寓意宴会时的和谐欢愉。橘在列《右亲卫源亚将军忝见赐新诗不胜再拜敢献鄙怀》曰:“为君更咏柏舟什,莫使风流俗客闻。”柏舟什是指《邶风·柏舟》篇,是“言仁而不遇”⑤之诗,作者借以表达贤者不遇的感叹。梁田蜕岩《同诸客今泉氏宅赏花得西字》曰:“樽前日日醉如泥,棠棣歌成留客题。”《棠棣》亦作《常棣》,是“燕兄弟之诗”⑥,作者借以表达兄弟情谊的深厚。

(二)诗句的化用

日本汉诗化用《诗经》诗句的形式具有多样性。有整句化用入诗的,如久家朗《墨竹幅诗》“譬如伯氏埙,和以仲氏篪”语出《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寓意兄弟二人相应互和。藤田彪《和文天祥正气歌》“武夫尽好仇”语出《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表现了对宏大的天地元气的赞颂。三岛中洲《富岳》“翼然垂拱温如玉,君子国中君子山”语出《秦风·小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言说君子之温和如同玉之纯净光泽。菅原道真《客馆书怀同赋交字寄渤海副使大夫》“珍重孤帆适乐郊”语出《魏风·硕鼠》“逝将去女,适彼乐郊”,表达送别副使时的祝福。尾藤孝肇《读白氏长庆集》“乐天若有知,必不我遐弃”语出《周南·汝坟》“既见君子,不我遐弃”,表达对白居易诗作的喜好。森春涛《春日蓝川即瞩》“杨柳依依谁”语出《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表达对朋友的依依惜别之情。

有略变词语化用入诗的,如大津首《春日于左仆射长王宅宴》“饱德良为醉,传盏莫迟迟”化用《大雅·既醉》“既醉以酒,又饱以德”,表达宴乐之欢和心满意足之意。古贺精里《访桐原拈韵》“伯仲埙篪坐上分”化用《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埙,仲氏吹篪”描写真挚的情感;“江天酿雪正同云”则化用《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纷纷”描摹优美的意境。柴秋村《鱼目》“讵图一块他山石,今日公然称玉来”则反用《小雅·鹤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讽喻以假乱真的社会现象。

有诗旨、句式兼而化用的,如藤原宇合《奉西海道节度使之作》“往岁东山役,今年西海行。行人一生里,几度倦边兵”化用《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东曰归,我心西悲”之句。藤原宇合担任过西海道节度使,深知兵役、徭役给百姓带来的苦痛,诗作写尽了人们厌战的心声,与《东山》所表达的主旨基本一致。

(三)诗词的化用

日本汉诗常常化用《诗经》的词语入诗,丰富了其文化内涵。有直接引用《诗经》诗词意义的,如山田三方《七夕》“窈窕鸣衣玉,玲珑映彩舟”中“窈窕”出自《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窈窕”描绘织女形象,文情并茂,表现出作者高尚的审美情趣。菅原道真《不出门》“万死兢兢跼蹐情”中“兢兢”、“跼蹐”分别出自《小雅·小》“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和《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跼;谓地盖厚,不敢不蹐”,生动地描绘出了作者小心谨慎的神情。佐藤坦《送河合汉年归姬路》“靡盬东西不惮频”中“靡盬”出自《唐风·鸨羽》“王事靡盬,不能艺黍稷”,寓意为了国事,不怕麻烦,频频奔走东西。新井义质《早春感怀》“近求幽谷友,随意弄芳辰”中“幽谷”出自《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表达就近寻求逸居幽谷之友的愿望。此外,橘在列《右亲卫源亚将军忝见赐新诗不胜再拜敢献鄙怀》“泣染箱中绿竹文”中“绿竹”出自《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菅茶山《赴鸭方途中》“知是授衣期已近,村家竹里响棉弓”中“授衣”出自《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榊原篁洲《初冬偶兴》“素食谁无耻,空怀报国心”中“素食”出自《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食兮”;林罗山《江城子》“兆民岩瞻皆敬仰,向殷鉴,鉴无穷”中“殷鉴”出自《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有使用《诗经》诗词引申意义的,如境部王《宴长王宅》“欲知今日赏,咸有不归情”中“不归”出自《小雅·湛露》“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原意为因酒醉不能回家,这里却烘托了宴会时的欢乐和谐的浓烈气氛。野村篁园《惜秋华》“点缀墙阴,浑疑七襄新织”,守屋元泰《独酌得故人书》“坐静忘三伏,篇新夺七襄”中“七襄”出自《小雅·大东》“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本是指织女七次移动位置,但不能织成文彩鲜明的绸子,这里是活用,寓意为织成的美丽绸缎。林春信《春日漫兴》“斯民何蚩蚩,香饭供坏衲”中“蚩蚩”出自《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原指笑嘻嘻的样子,这里寓意其无知愚蠢。

(四)意象的引用

《诗经》中丰富的意象给日本诗人以极大的影响,他们时时加以效仿。有悲情意象,如“禾黍”虽泛指庄稼,但却用来比喻亡国的悲伤,典出《王风·黍离序》“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松平康国《咏史》“巨桥之粟鹿台财,身后唯余禾黍哀”借用“禾黍”意象表达对国破家亡百姓的深切同情,同时也为统治者提供了政治上的借鉴。

有爱情意象,如“复关”象征所思恋男子的住地,语出《卫风·氓》“乘彼垝垣,以望复关”,广濑淡窗《读小说》“复关咫尺即千里,怀中锦字凭谁传”借用“复关”意象抒发了对思慕男人的相思之情。“桑中”象征男女的幽会相恋,语出《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广濑淡窗《读小说》“为君更固金兰约,不比桑中契易迁”借用“桑中”意象抒写桑间欢会之情不若君子之约。

有友朋意象,如“棣萼”象征兄弟,语出《小雅·棠棣》“棠棣之华,鄂不鞾鞾”,赖山阳《下筑后河过菊池正观公战处感而有作》“棣萼未肯向北风,殉国剑传自乃父”借用“棣萼”意象表达对兄弟节义精神的钦慕。“同袍”象征朋友,语出《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广濑建《桂林庄杂咏示诸生》“休道他乡多苦辛,同袍有友自相亲”借用“同袍”意象寓意亲密无间的手足亲情。

此外,“多黍”象征丰收,语出《周颂·丰年》“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菅原道真《路遇白头翁》“二天五康衢颂,多黍两岐道路声”借用“多黍”意象,通过丰收场景反衬百姓生活的苦辛,揭露时政的弊病。“鹰扬”象征威武,语出《大雅·大明》“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伊藤长胤《题太公钓渭图》“谁知异日鹰扬者,即是当年鹄发人”借用“鹰扬”意象,抒发对得遇文王而成就一番事业的羡慕。

二、日本汉诗引用《诗经》的特点

日本汉诗引用《诗经》与日本汉诗的发展以及积极学习中国文化等密切相关。日本汉诗引用《诗经》形式的多样性显现出,日本汉诗对《诗经》从刻意模拟、融会创新逐渐到适合日本文化审美需要的不断探索。

(一)引用形式的不断创新

从以上分析可知,日本汉诗引用《诗经》的形式具有多样性,主要有诗题的引用、诗句、诗词的化用以及意象的引用等。大部分的诗作以引用一两处《诗经》为主,也要长篇累牍引用《诗经》的。如佐久间启《泄泄八章》共17句,化用诗句的有8处,在整体句式和结构上几乎完全效仿《诗经》。其中略变词语入诗者5处,“将者泄泄,蛮方孔棘”分别化用《大雅·板》“天之方蹶,无然泄泄”和《小雅·采薇》“岂不日戒,猃狁孔棘”;“匪风飘扬,匪澜澎湃”化用《郐风·匪风》“匪风发兮,匪车偈兮”;“念彼神京,寤叹有忾”化用《曹风·下泉》“忾我寤叹,念彼周京”;“忧思如毁,其谁知之。悲愤如噎,其谁思之”分别化用《周南·汝坟》“鲂鱼赪尾,王室如毁”和《王风·黍离》“行迈靡靡,中心如噎”;“夏夜之短,耿耿如年”化用《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摽擗不寐”化用《邶风·柏舟》“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整句化用入诗者三处,“云如之何”出自《小雅·小弁》“心之忧矣,云如之何”;佐久间启《泄泄八章》“载笑载言”出自《卫风·氓》“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泣涕涟涟”出自《卫风·氓》“不见复关,泣涕涟涟”。程千帆评此诗曰:“偶为四言,彪炳可玩。其中有物,虽多用三百篇成语,亦无害也。”⑦另如大须贺履《野狐婚娶图》字摹句拟,多处摘录《诗经》诗句,“绥绥成队卤篱簇”化用《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曾是结缡经母诲”化用《豳风·东山》“亲结其缡,九十其仪”;“肯以赠芍颇圣戒”化用《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白日青天逾墙走”化用《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这些诗作言之有物,感情充沛,但通观全篇似有堆砌《诗经》典型元素之嫌,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有刻意模仿《诗经》的痕迹。

广赖旭庄认为:“邦人之才,巧于模仿……至文章经义尤甚。”⑧日本汉诗作家普遍浸润《诗》学风尚,其《诗》学修养日臻成熟,以上所举不仅有佐久间启《泄泄八章》、大须贺履《野狐婚娶图》等直接大篇幅抄录《诗经》篇章入诗的,而且还有大量直接截取《诗经》相应句子入诗的,这些都是直接袭用《诗经》篇制、句式等手法,显现出刻意学习和模拟《诗经》的痕迹,但这些并不是汉诗作家学习《诗经》的最终目的。郭绍虞先生说:“实则昔人拟古,乃古人用功之法,是入门途径,而非最后归宿。”⑨广赖旭庄所言“巧于模仿”即是巧妙的化用,或化用《诗经》的体裁、风格和艺术手法创作诗篇,或化用相应诗题、诗句、诗词、意象等入诗,根据自己创作的需要对《诗经》篇章、句式等进行能动性的改造、化用和发挥,从而达到一种创新的境界。日本汉诗通过对《诗经》诗题的引用、诗句、诗词的化用、意象的引用等形式上的有机整合,使得《诗经》成为日本汉诗和日本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日本汉诗引用《诗经》形式的多样性显现了汉诗作家对《诗经》的熟悉程度,他们已不再是对《诗经》的简单模仿或移植,而是广泛地吸取和借鉴了《诗经》元素进行创造性创作,言己之志,抒己之情,显示出日本汉诗创作从刻意模拟到融会创新,日臻达到浑融自然,逐渐适合日本文化审美需要的不断探索。这种艺术形式和艺术技巧上的不断创新,为日本汉诗创作积累了一定的艺术经验,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日本文化。

(二)注重对《诗经》的文学灵性和政治教化功能的继承

《诗经》传入日本伊始,便被日本天皇纳入其“德治”、“仁政”等治国理念之中,人文伦理色彩浓郁。《宪法十七条》中的第十二条“国非二君,民无二主。率土兆民,以王为主”即有模拟《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痕迹。大化革新后,《诗经》等成了为日本儒学教育的主要内容,“立教施政者,必不可不读《诗》”⑩成为治国理念。

从日本汉诗的发展史来看,王朝时代是日本汉诗的发展期,皇室贵族、高官是汉诗创作的主体;五山时代是日本汉诗的嬗变期,僧人是创作主体;江户时代是日本汉诗的成熟期,诗坛的主人主要是儒者;而明治时期实现“文明开化”,也是汉诗的日渐衰落期。作为汉诗创作最繁荣的江户时期是“儒者的文学”,朱子学一度占据统治地位,友野霞舟说:“国初诸老,大抵专意于经学,不屑绘章琢句,故所得不多。间有所得,亦多鄙言累句,固不足传焉。”儒士多专意于《诗集传》,受其影响,诗歌中道德教化意味浓郁。而以伊藤仁斋为代表的古义学派、以荻生徂徕为代表的萱园派等竭力摆脱宋学束缚,尊崇人情,重视性情抒发。伊藤仁斋认为:“《诗》以道性情。”“人情尽于《诗》。”荻生徂徕认为:“其(《诗经》)言主人情。”《诗经》“性情说”深刻影响着日本文化及汉诗创作,使得汉诗作家积极融合《诗经》性情元素入诗。俞樾《东瀛诗选·序》曰:“其始犹沿袭宋季之派,其后物徂徕出,提倡古学,慨然以复古为教……传之既久,而梁星岩、大洼天民诸君出,则又变而抒写性灵,流连景物。”

夏传才先生认为,《诗经》等“具有高度的思想和艺术成就与美学价值,反映了人类共通的思想感情,能够引起日本人士心灵的共鸣,许多优秀作品被日本人作为学诗的范本”。日本汉诗所引《诗经》的内容以表达性情和宣扬道德教化为主,以上所引《周南·关雎》、《豳风·东山》、《邶风·柏舟》、《郑风》中的《溱洧》、《将仲子》、《卫风》中的《氓》、《有狐》、《淇奥》等是具有鲜明的感情色彩的诗篇,如服部元乔《明月篇效初唐体》曰:“齐什陈篇歌相见,佳人少妇照可怜。”齐什陈篇是指《诗经·齐风》、《诗经·陈风》中与明月有关的诗篇,表达月夜怀人的相思,作者化用此意借以表现佳人少妇的闺怨情思,使得诗作具有浓郁婉转的情感色彩。而《小雅》中的《哀鸿》、《鹤鸣》、《何人斯》、《正月》、《小》、《大雅·荡》、《秦风·黄鸟》、《唐风·鸨羽》、《魏风·伐檀》、《王风·黍离》等诗篇具有强烈的斗争性和批判精神,如“哀鸿”比喻流离失所的灾民,典出《小雅·哀鸿》“鸿雁于飞,哀呜嗷嗷”,森槐南《台城路》“农夫呜咽暗哭,似哀鸿遍野,闻者酸鼻”借用“哀鸿”意象表达对水灾中流离失所百姓的无限怜悯和对统治者的激烈批判。《小雅》中的《伐木》、《鹿鸣》、《常棣》、《湛露》、《既醉》、《大雅·大明》、《秦风·无衣》、《周南·兔罝》、《卫风·淇奥》等具有维系人伦关系和弘扬道德规范的作用,如息长臣足《春日侍宴》曰:“多幸忆广宴,还悦湛露仁。”安倍首名《春日应诏》曰:“湛露重仁智,流霞轻松筠。”《湛露》为“天子燕诸侯”“示慈惠”之诗,作者借以表达对高尚仁德风范的赞颂。

日本汉诗作家引用《诗经》时积极继承其所蕴含的文学灵性,注重引用的抒情性和审美性,赋予了浓郁强烈的情感色彩,更加凸显诗作的情感特征。与此同时,日本汉诗引用《诗经》时在内在精神上与“温柔敦厚”的诗教具有紧密的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符合经典性和权威性的教化作用”,重视社会伦理、道德伦理和政治伦理功能,注重个人道德的修养,陶冶人格,涵养德性,显现出对《诗经》政治教化功能的积极继承。

三、日本汉诗引用《诗经》的学术意义

(一)丰富了日本汉诗的表达方式

伊藤仁斋认为:“《诗》出于古人吟咏情性之言,而无勉强矜持之态,无润饰雕镂之词,是以见者易入,而闻者易感,故圣人取焉。”从日本汉诗引用《诗经》的史实可知,《诗经》作为典范无论是形式体裁还是语言技巧,都蕴涵着丰富的文化意蕴,成为一种特殊的语言符号系统和表达方式,被日本汉诗作家广泛地学习、模仿。空海《文镜秘府论·南卷》:“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今诗语精妙之处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诗经》等成为日本诗人的囊中之物,是日本汉诗发言立论的重要资料。西方学者在《引用的基本作用》一文中,提出了引用的三种主要作用:一是诉诸权威;二是显示博学;三是修饰。日本汉诗在艺术精神和题材内容上对《诗经》多有取法和借鉴,《诗经》元素已深深渗透到日本文化之中,成了日本汉诗修饰辞令、丰富意涵、阐释事理的重要媒介。千余年来,《诗经》影响了日本汉诗,日本汉诗受容了《诗经》,这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宝贵资料。

(二)扩大了《诗经》的文化意涵

江村北海《日本诗史》卷四说:“夫诗,汉土声音也。我邦人,不学诗则已。苟学之也,不能不承汉土也。”日本汉诗不满足于简单的模仿,而是把《诗经》作为一个意象符号融会到其诗歌创作之中。金子彦二郎认为日本文化对外来文化具有“摄取醇化”功能,即是“将所有外来文化中优秀的部分赋予日本的生命,以日本国民的血液作为其营养元素,使其生成发展”。如“美人”象征贤人君子,语出《邶风·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木户孝允《逸题》“欲诉忧愁美人远,满城梅雨杜鹃声”;前原一诚《逸题》“一场残醉曲肱睡,不梦周公梦美人”等都是借用“美人”意象表达对维新志士的追慕。又如释五岳《兰图》“鸟迁乔木后,幽谷亦春风”化用《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句,《诗经》此句本是以鸟与鸟的相求,择高枝而居,作者这里却把幽谷和乔木并列在一起,表达远离现实政治,与世无争的豁达心态。以上诗作虽然在用词、意象和象征主义手法上对《诗经》有所借鉴或化用,但在意境上又有所创新,写出了日本汉诗作家的真实情感和现实心声。这种学中有创的方式使得其诗作修辞优雅、婉转含蓄,在日本的文化环境和语言环境中折射出异样的光彩,提升了日本汉诗的表现力和文化内涵,也是日本汉诗的一种重要生产方式。

(三)彰显了《诗经》在日本的文化影响力

日本汉诗屡屡引用《诗经》显现了《诗经》在日本的巨大影响力,是中日文化交流的有力象征。龙草庐《平安城》“文物犹存周礼乐,朝仪久习汉风流”是日本受容中国文化的最好见证和精切概括。在日本诗人心中,《诗经》乃“群德之祖,万福之宗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和作用。长谷允人《客中论诗,偶有怀故人,示儿炗,在天草》“郁郁三百篇,振古难再遇”等表达了对文采斐然的《诗经》的倾慕;广濑建《论诗赠小关长卿、中岛子玉》“诗歌写性情,实随民俗移。风雅非一体,古今固多歧。作家达时变,沿革互有之。苟存敦厚旨,风教可维持……谁明六义要,以起一时衰”则表明了日本汉诗对《诗经》风雅精神、赋比兴传统等的承继。日本汉诗的创作充分发掘了《诗经》中所蕴含的政治资源、思想资源和文化资源,既反映了汉诗作者对《诗经》的熟悉,也反映出《诗经》对日本文化的深刻影响。

此外,日本汉诗所引《诗经》作为游离于《诗经》文本之外的资料存在,是用文学性的语言表达对《诗经》的理解和体悟,显现出不同文化相互尊重汲取的精神,使得《诗经》在日本文化中呈现出一种新的光彩,激活了《诗经》在日本文化中的生命力。同时,日本汉诗引用《诗经》为《诗经》学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史料,为我们重新认识《诗经》在域外的流传和接受情况提供了可资参照的范本,可以客观确认日本《诗经》在《诗经》学史上的地位与意义。

总之,日本汉诗作家积极效仿学习《诗经》,以多样性的形式大量撷取、借用和吸收《诗经》的语言和表达技巧,他们不仅继承《诗经》的抒情传统,而且还传承了《诗经》的社会政治功能和道德教化功能等。日本汉诗引用《诗经》使得其诗作语言精炼,含蓄典雅,有力地提升了其诗作的表达效果和艺术技巧。日本汉诗作家通过引用《诗经》所构筑的独特的《诗经》价值体系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①[日]安井小太郎:《日本儒学史》,东京:富山房,1939年,第12页。

②本文所引汉诗主要参考了俞樾《东瀛诗选》、汲古书院《诗集日本汉诗》、本间洋一《日本汉诗·古代篇》、岩波书店《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程千帆、孙望《日本汉诗选评》、王福祥《日本汉诗撷英》等。

⑦程千帆、孙望选评:《日本汉诗选评》,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31页。

⑧[日]广濑旭庄:《涂说》,东京:凤出版,1971年,第18页。

⑨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91页。

文学博士。杭州 310012

[责任编辑 陶 樱]

作者简介:毛振华,浙江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日本东京大学访问学者。

[中图分类号]I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6)02-016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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