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诗歌的分期及其在诗歌史地位的重新认知
2016-03-15祖秋阳
祖秋阳,木 斋
(1.重庆邮电大学 法学院人文教研部,重庆 400065;2.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曹操诗歌的分期及其在诗歌史地位的重新认知
祖秋阳,木 斋
(1.重庆邮电大学 法学院人文教研部,重庆 400065;2.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曹操现存诗歌有四言、五言和杂言三种体式,这些诗歌内部存在着艺术水准差异较大的特点,这种差异是由东汉末世的消亡和建安时代的开启这一易代之际的时代背景所决定。诗歌发展至建安,出现了与汉代不同的新局面,而建安诗歌的觉醒正是发轫于曹操。这种觉醒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曹操诗歌创作的轨迹体现了由混沌到觉醒的过程,二是曹操开启了五言诗由言志到抒情的转型。从诗歌史发展历程看,曹操应是汉魏五言诗的真正奠基人。
曹操;五言诗;诗歌史
一
关于曹操诗歌史地位,研究者多从两个方面进行概括。一方面,多数学者认为曹操是建安文坛的领袖,为建安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如徐公持先生在《魏晋文学史》中认为:“曹操重视文学事业,他对建安文学的兴盛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一作用首先表现于建安文人集团的形成上。……其次,鼓励文士从事写作。……第三,形成集体性的文学活动,影响很大,起了推动风气的作用。”[1]另一方面,有学者从文学成就角度,将曹操与其同时期的二曹、七子作比较,如逯钦立先生认为:“曹操在建安时代是第一流的文学家。他的写作成就与文学见解在质量上,都不低于‘建安七子’,不下于曹丕、曹植。……实际上超过了建安时代的其他文人。”[2]
学界前辈关于曹操诗歌史地位的观点,高屋建瓴,都具有其合理的意义,然而又存在一些可供深入挖掘的内容。例如在第一种观点中,曹操于建安文学的贡献问题上,研究者常引用曹植《与杨德祖书》中的一则材料:“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3]说明曹操延揽人才的重要性,但曹操于建安文坛的领袖意义似乎不止于此。第二种观点中,曹操与二曹、七子的比较,不是孰高孰低之争,而应该认识到曹操在诗歌创作上寄予二曹、七子的引领以及深刻的影响。
基于上述问题,笔者将曹操诗歌创作分为三个阶段予以解读,阐发曹操诗歌内部创作之嬗变,以期重新认知曹操在诗歌史上的地位。
二
在文学史角度看,曹操(155-220)已进入到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新阶段,与汉代相去已远。但从历史角度看,曹操终其一生都是汉代之人,直到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卒,仍然是汉代的皇帝执政。曹操诗歌创作受到了汉末诗歌的影响,“宦官家庭背景的影响与终其一生所具有的士人情结,构成了曹操其人的两大属性。”[4]因此,沈德潜在《古诗源》中指出:“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一下,纯乎魏响。”[5]103据中华书局整理《曹操集》,曹操现存诗22首,其中四言、五言以及杂言数量相当。张可礼先生《三曹年谱》考证了曹操部分作品的写作时间,木斋先生曾指出:“原典——学术研究的原点和基本方法。”[6]据此本文将从原典出发,将曹操代表性作品按照时间先后加以梳理,并将曹操诗歌创作分为三个阶段:
《对酒》《度关山》为曹操早期的作品*本文中涉及到曹操诗歌写作时间,均参考张可礼《三曹年谱》,下不复赘。张可礼认为《对酒》创作于中平元年(184),是曹操第一首诗。《对酒》全文如下:“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陡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意寿终。恩德广及草木昆虫。”《度关山》:“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陡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封建五爵,井田刑狱。有燔丹书,无普赦赎。皋陶甫侯,何有失职?嗟哉后世,改制易律。劳民为君,役赋其力。舜漆食器,畔者十国,不及唐尧,采椽不斫。世叹伯夷,欲以厉俗,侈恶之大,俭为共德。许由推让,岂有讼曲?兼爱尚同,疏者为戚。”,可视为曹操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阶段。《对酒》和《度关山》有一些共同的特点。首先,从乐府曲类来看,二者皆为相和曲调,无古辞。曹操现存诗歌皆为乐府,首次创作诗歌的曹操,并没有套用既有的乐府曲调,这说明了曹操在刚接触诗歌时,还没有“依前曲,作新歌”的能力,对于章法句式的运用比较稚嫩,在乐府古辞框架下进行填词式的诗歌创作亦或改写都比较困难,因此,这两首作品在曲、辞两方面都没有遵循古辞。其次,从语言表达来看,这两首作品都比较随意,多口语化叙述,尤其是《对酒》:“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陡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等句,基本采取散文化的方法来写诗,语言没有经过锤炼和加工,毫无词彩可言。再次,从句式特点看,二者皆为杂言。《对酒》为三、四、五、六、七、八字句杂言句式,《度关山》为三、四句杂言句式。作为曹操创作的第一首诗,《对酒》的句式更为随意,百余字的诗歌竟然出现六种杂言句式,呈现出散体化的趋势,这种现象在曹操后期的作品中基本没有出现。频繁变换字数的句式,基本是在运用散文的风格来写作诗歌,体现了诗歌创作技巧上的不成熟。这一时期的作品基本没有符合诗歌审美条件的任何特质,艺术水准较低。
曹操诗歌创作的第二个阶段,以五言诗《薤露》为开端。
惟汉二十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已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薤露》为相和曲,古辞为三、七句*崔豹《古今注》曰:“《薤露》、《蒿里》泣丧歌也。本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滅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于蒿里。至汉武帝时,李延年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谓之挽歌。”《薤露》古辞为:“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在经过《对酒》创作经验的积累后,曹操开始尝试借用乐府旧题来写作五言诗。这首诗完成于初平元年(190),是曹操对五言诗写作的首次尝试。这首诗的取材仍然在班固《咏诗》的传统题材内,没有个人情感抒发的痕迹。就写作技巧来看,是在四言诗的外壳下进行五言诗的创作。这种对四言诗写作技巧的模仿,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将虚词夹杂入四言,使诗歌在外形上具有五言诗的诗体形式。如“惟汉二十世”之助词“惟”,“沐猴而冠带”之“而”,“知小而谋强”之“而”,“白虹为贯日”之“为”,“宗庙以燔丧”之“以”,“号泣而且行”之“而”,“微子为哀伤”之“为”等。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7]572曹操本不喜在诗中使用助词,认为助词大多对诗文无益,而《薤露行》全诗基本为铺陈言志,并无使用虚词的必要,在这种情况下多次出现虚词,实为牵强,这表明曹操五言诗的探索是在四言基础之上完成的。第二,诗歌节奏与四言诗的二拍相同。《薤露》在形式上表现为每句五字,但字数上的变化并未使语意单位有所增加,节奏上仍然没有摆脱四言诗二拍即“二/二”节拍的传统,未能出现新的节奏变化。
《蒿里行》完成于建安三年(198):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伐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省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薤露》是曹操对五言诗的首次尝试,与《薤露》相比,《蒿里行》的写作手法显得相对成熟。二者虽然都在言志诗的范畴内,但较之《薤露》“惟汉二十世,所任诚不良”的空乏议论,《蒿里行》更注重具体场景的描绘,“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运用白描手法,将画面定格在战后遍地白骨、荒凉惨烈的场景之中,悲凉之感直摄人心。范大士《历代诗发》中评价《薤露行》:“笔有扛鼎之力,读去无一闲字。”[8]在语言驾驭的能力上,曹操已能比较自如地掌握五言诗的创作方法,使用虚词的数量已大量减少,语意单位增加,五言诗节奏与内容也基本融合,呈现出“二/一/二”的富于变化的语言结构。
《苦寒行》写于建安十一年(206):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这首诗是建安十一年曹操自邺城北上征讨高干时所作,记录了行军途中的艰苦。在《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之句后,曹操逐渐掌握了对于具体场景描写的方法,在《苦寒行》中,将这种方法发挥到极致。这首作品中曹操将行军太行山过程中的具体场景描绘得极为细致,诗歌的前半部分基本都是对途中景物的描写,曹操五言诗创作技巧有了长足的进步。后半部分两次出现第一人称“我”,如“我心何怫郁”“悠悠使我哀”,将作者主观情感凸显得更加鲜明。王文濡《古诗评注读本》说:“前半言山溪之险,后半言行路之苦,情景历历,格调古朴,开唐五言之端。”[9]“格调古朴”说明这首诗仍未完全摆脱汉诗窠臼,仍属“汉音”如“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颇具汉赋之风。“开唐五言之端”则是对曹操这首五言诗的极大肯定,从外在形式看,虚词减少,语言上体现出经过加工锤炼的痕迹,表现力和感染力大幅提高。从节奏看,这首诗中出现了“二/一/二”和“二/二/一”等富于变化的节奏,语意单位能与节奏融为一体。从内在情感看,这首诗通过景物描写来抒情,而这种抒情不是偶然出现,显然经过作者精心的安排,诗中使用树木、北风、熊罴、虎豹等意象,通过意象描写来营造苦寒之意境,表达“悠悠使我哀”的凄苦之情。钟嵘在《诗品序》中对五言诗进行了界定:“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着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耶?”[10]按照钟嵘对五言诗的标准,曹操《苦寒行》基本具备了“指事造形,穷情写物”的特点,也稍有钟嵘所谓之“滋味”,基本可以视为是较为完整的五言诗。
《观沧海》和《短歌行》等作品可视为曹操诗歌创作的第三阶段。《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观沧海》是第一首完整意义上的山水诗。《苦寒行》可视为曹操山水诗的酝酿阶段,“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等五言山水诗句的尝试,为四言山水诗的产生奠定了基础。曹操在五言诗写作技巧较为成熟后,开始用写作五言诗“穷情写物”的经验来改造四言诗,这首诗中已经完全脱离了空洞的叙事言志,代之以充沛的情感,灌注全篇,这是曹操四言诗与两汉四言诗最本质的区别。曹操四言诗虽化用《诗经》成句,但已经不同于两汉四言诗对于《诗经》的模拟性写作,若钟惺所言:“夫《风》、《雅》后,四言法亡矣。然彼法中有两派:韦孟和,去《三百篇》近,而韦有韦之失;曹公壮,去《三百篇》远,而曹有曹之得。”[11]这不仅体现在情感的抒发上,更重要的是曹操在诗中营造了一种意象,并且将主观情感与客观意象完美的结合,在宏大而壮阔的意境中抒发自己的政治理想。曹操用五言所改造的四言山水抒情诗,对于魏晋诗坛的四言诗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三
从上述对曹操部分作品的分析,可以将曹操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曹操诗歌内部存在着艺术水准差异较大的特点。从上文对曹操创作三个阶段的分析可以发现,曹操诗歌在创作水平上是有差异的,第一阶段的《对酒》基本处于不会作诗的时期,不仅内容上质木无文,在形式上也表现出完全的散文化写法。第二阶段开始了对于五言诗的探索,这一过程是非常艰难的。《薤露》虚词的使用是在竭力满足形式上的五言诗特征,《蒿里行》的逐渐成熟,再到“开唐五言之端”的《苦寒行》,才真正为五言诗成立拉开序幕。第三阶段用五言诗“穷情写物”来改造四言诗,并创造了优秀的四言诗作。那么,在同一个作家的作品中,为何会出现《对酒》与《观沧海》这种艺术上截然不同且创作水平相差巨大的作品呢?是否会与诗人从初次学诗到创作技法逐渐成熟的创作规律有关呢?创作诗歌的过程从稚嫩到成熟固然不错,但是在艺术上是不会有如此大的差异的,如曹丕与曹植的诗歌,不会在创作水平上存在巨大的差异。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由东汉末世的消亡和建安时代的开启这一易代之际的时代背景所决定,政治、思想、文化的嬗变都会对文学创作产生影响,中国诗歌在建安逐渐觉醒,发生了诗的自觉,如刘勰《文心雕龙》所言:“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驰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7]66诗歌呈现出五言的特点,当然不是曹操个人所能完成,与时代有这紧密的联系。同理,曹操早期诗歌所呈现出的空洞无味的特点,并不是曹操个人创作能力有所局限,而是整个时代的局限性,是时代所困。曹操早期的诗歌,创作于汉末,自然无法摆脱空乏言志,质木无文的窠臼。钟嵘在《诗品》中说“曹公古直”,曹操早期五言诗不事雕琢,这种“古直”并不是主观上的刻意,而是客观上的时代的局限性。
其次,建安诗歌的觉醒发轫于曹操。这种觉醒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曹操诗歌创作的轨迹体现了由混沌到觉醒的过程。沈德潜《古诗源》:“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以下,纯乎魏响。”[5]103曹操早期诗歌尚属两汉经术范围下的文学,包括曹操的第一首五言诗《薤露》都带有“汉音”,曹操是在对五言诗探索的过程中,逐渐摆脱空乏言志的汉代五言,将五言诗改造为“穷情写物”“一诗止于一时一事”之新形式,这种探索是自觉的。从曹操现存作品中可以发现,曹操的四言诗是在其五言诗后出现的,而且艺术水准很高,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中说:“汉魏以来,四言自以韦孟《讽谏》为第一,魏武帝《短歌行》《观沧海》《龟虽寿》,曹子建《应昭》《责躬》《朔风》等诗次之,皆在晋、宋人上。”[12]曹操在探索“穷情写物”之五言诗后为何又回归到四言诗的创作呢?笔者认为这也是曹操觉醒的一种表现,如前文所说,曹操所创作的四言诗已经不是传统汉代四言诗的体式,曹操四言诗开拓了山水诗、游宴诗等题材,在对于新题材尝试的过程中,曹操采用了成熟的四言体外形,但却融入了五言诗创作的方法。这种对四言的回归,实际上是在对曹操五言诗探索的过程中所触发的。曹操晚年所做《气出唱》《精列》等游仙诗又回归到杂言体的诗歌形式,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曹操对于诗歌的探索过程是艰难的,这种艰难最主要的原因是汉代没有可供参考借鉴的成熟五言诗,文学理论的总结也不成熟,完全是依靠曹操孤寂的摸索,曹操作为第一位突破者,虽然在文学创作上有所觉醒,但这种觉醒是孤军奋战,还没有形成群体的参与,这势必会对创作产生影响。如有研究者所认为:“建安十六年以前,是建安文学的开拓期,以曹操的个人自觉为代表。”[13]第二,曹操开启了五言诗由言志到抒情的转型。沈约说“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三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14]这种有别于两汉文学的“以情纬文”显然始于曹操,曹操之前或有极少数表达个人情感的作品,姑且不论其作者与产生时代是否可靠,单就作品而言,多数是偶然为之,曹操则是第一个有意识地将个人生命意识融入五言诗创作的诗人。《蒿里行》悲叹军阀混战给社会造成的重创,《苦寒行》亲历行军路途之艰难,《观沧海》展露诗人开阔之胸怀,《短歌行》渴望施展抱负的复杂心绪等,无不渗透着作者主观情感和强烈的个人生命意识。
再次,曹操是汉魏五言诗的真正奠基人。诗歌发展至汉代出现了五言诗体的新形式*木斋先生认为:并非每句五个字即为五言,五言诗乃是钟嵘《诗品》所总结出“为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其中的本质特征,正是“穷情写物”四字。因此不能以诗骚时代就有的五个字的所谓“五言诗”为例证。,如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指出:“到东汉方渐渐有作纯粹五言诗的诗人。”[15]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大致收录汉代五言诗70首左右,这其中部分作品的写作时间是有争议的,如逯钦立先生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班婕妤《怨诗》下按语“此诗盖魏代伶人所作”*其一“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员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以下注释中所引诗歌皆摘自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又如学界长期有争论的十九首、苏李诗、秦嘉诗等作品。如果先将这些作品搁置,从其余作品的艺术水准来看,汉代还处于五言诗成立之前的酝酿阶段。郦炎诗*“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脩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舒吾陵霄羽,奋此千里足。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贤愚岂常类,禀性在清浊。富贵有人籍,贫贱无人录。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其二“灵芝生河洲,动摇因洪波。兰荣一何晚,严霜瘁其柯。哀哉二芳草,不植太山阿。文质道所贵,遭时用有嘉。降灌临衡宰,谓谊崇浮华。贤才抑不用,远投荆南沙。抱玉乘龙骥,不逢乐与和。”、赵壹诗《秦客诗》*“河清不可佚,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脏倚门边。”《鲁生歌》*“势家多所宜,欬吐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的真实性争议比较少,基本可以认为是东汉之作,然而“(郦炎、赵壹)两人的诗都质木无文,之所以被收入显然只是为了凑数而已”[16]。大多空乏言志。汉代五言诗中少数将个人生命史信息融入作品之中的是蔡琰的五言《悲愤诗》,然而学界对于其真伪也争论不休,其真实性仍然有待考证。如果将上述作品排除在外,那么汉代诗坛的五言诗可谓寥若晨星。如木斋先生所言:“两汉之际,直到孔融之前,都还是五言诗的发生期而非成立期。”[17]孔融现存五言诗为《临终诗》*“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逯钦立先生将五言《杂诗》二首录于李陵诗下。,其中“生存多所虑”句,有抒发个人情感的倾向,但其余诗句基本采取散文体的写作方式,如胡应麟所言:“孔融懿名,高列诸子,观《临终》诸诗,大类箴铭语耳。”[18]尽管孔融五言诗是散文体五字诗,但他已经开始有意写作五言诗,从“生存多所虑”句看,也有抒发个人情感之趋势,尽管这种抒发是无意识的。因此,孔融五言诗可以视为曹操五言诗的先声,从孔融开始,五言诗的写作已经处于酝酿和准备的阶段,而真正对五言诗进行的探索的应该是曹操。
东汉中后期、建安时期五言诗之嬗变发端于曹操,黄侃在《诗品讲疏》中说:“魏武诸作,慷慨苍凉,所以收束汉音,振发魏响。”[19]后世多将曹操诗风评价为古朴,实际上,曹操在对五言诗进行探索的过程中已经逐渐开始注意到修辞方法的使用,曹操诗歌中的修辞手法虽然不成熟,但起到了“振发魏响”的作用,这种探索对曹丕“便娟婉约”、曹植“文彩兼备”以及建安诗风影响深远,曹操善用的修辞手法如象征,《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这不仅指曹操被征乌桓路中的艰难,更喻示着曹操完成统一大业过程中所遇到的各种艰辛。又如“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象征着曹操对于人生道路选择上的困惑和追求帝业的复杂心情。“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句中,“熊罴”“虎豹”则象征乱世各据一方的军阀。此外,这句诗已经初具对偶的模式,陆机《赴洛道中作》“虎啸深谷底,孤兽更我前”无疑受到了影响。对偶句模式的句式又如《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冬十月》“鹍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却东西门行》“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等。
综上所述,从曹操诗歌创作的轨迹来看,其对“穷情写物”之五言诗的探索、对四言诗题材的开拓都影响着建安文学的嬗变,曹操应是汉魏五言诗的真正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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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王旭东)
The Stage of Cao Cao’s Poetry and Recognition of Cao Cao’s Positon in the History of Poetry
ZU Qiu-yang1,MU Zhai2
(1.Teaching and Research of Humanities in School of Law,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Posts and Telecommunications, Chongqing 400065, China;2. School of Liberal Art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China)
Three kinds of Cao Cao’s poems exist at present are four-character poetry, five-character poetry, and mixed metric poetry. There are great differences in artistic level among these poems, which are determined by the time background of the ruin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the opening of Jianan period. A new situation of poetry development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Han dynasty awakened in Jianan period, and this new situation should attribute to Cao Cao. This awakening is embodied in two aspects: first, the creative trace of Cao Cao’s poetry reflects his thought process from chaos to awakening; second, Cao Cao switches the theme of poems from aspiration to emoti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poetry history, Cao Cao is the real founder of five-character poetry.
Cao Cao; five-character poetry; the history of poetry
2016-02-23
祖秋阳(1986-),女,黑龙江绥化人,重庆邮电大学法学院人文教研部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诗词史;木斋(1951-),男,北京人,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诗词史、中国古代文学发生史,现于美国普渡大学、休斯敦大学作访问学者。
K236;I207.209
A
1008-6722(2016) 01-0003-06
10.13307/j.issn.1008-6722.2016.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