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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司马光的历史盛衰总结

2016-03-15庞天佑

武陵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君主司马光

庞天佑

(岭南师范学院 历史系,广东 湛江 524048)



论司马光的历史盛衰总结

庞天佑

(岭南师范学院 历史系,广东 湛江 524048)

北宋司马光的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乃西汉司马迁的纪传体通史《史记》之后,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又一座丰碑。司马光总结盛衰以“资治”为目的,“通”为其取鉴资治的特点,这一特点体现在取鉴范围的“贯通”、取鉴思维的“通变”、取鉴价值的“求通”三个方面。司马光总结盛衰的重点,在形形色色的“乱世”,总结“乱世”以避免其重演,更能达到“资治”的目的,故对“乱世”形成的原因、对衰败丧亡的教训、对君主行为的过失,着力考察与反思甚多。司马光视治乱兴亡为君主行为所致,历史总结中贯穿探讨“君道”这一核心,强调君主对国家的责任,因为君主之“德”影响天下,君主之“才”关乎兴亡,君主“用人”决定成败。君主应善于发现人才,用人须明察忠奸,做到信赏必罚,不徇私情而至公至明。综观司马光的史学遗产,社会价值与学术价值融为一体,无论对史学研究,还是对治国兴邦,不仅有现实意义,而且有历史意义。

司马光;历史总结;盛衰兴亡;取鉴“资治”

司马光(1019—1086年),字君实,号迂叟,陕州夏县涑水人,北宋中期著名历史学家。他生当华夏文化“造极”的赵宋之世[1],“于物澹然无所好,于学无所不通”[2]10769。史称其七岁时,“凛然如成人,闻讲《左氏春秋》,爱之,退为家人讲,即了其大指”[2]10757。他一生致力史学,于前史“粗尝尽心,自幼至老,嗜之不厌”:除历时近20年,“研精极虑,穷竭所有,日力不足,继之以夜。遍阅旧史,旁采小说,简牍盈积,浩如烟海,抉擿幽隐,校计豪厘”[3],主编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完成这部二百九十四卷的鸿篇巨制以外;另有《通鉴考异》三十卷,《通历》八十卷,《本朝百官公卿表》六卷,《历年图》七卷,《稽古录》二十卷,《涑水记闻》十六卷;还有《翰林词草》三卷,《注古文孝经》一卷,《易说》三卷,《注系辞》二卷,《注老子道德论》二卷,《集注太元经》八卷,《集注杨子》十三卷,文集八十卷等[4]。司马光总结历史,“据旧以鉴新”[5],取鉴以“资治”。在此我对司马光取鉴“资治”的特点、以“乱世”为盛衰考察的关注点、以探讨“君道”为历史总结的核心等,作一点粗浅探讨与论析。

一、取鉴“资治”,特点为“通”

宋英宗命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为编年一书”;宋神宗以其“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6],赐名曰《资治通鉴》。《资治通鉴》之名不仅饱含对司马光治史的期待,而且揭示出他总结历史的目的。考察盛衰以求“资治”之鉴,“通”乃其取鉴“资治”的特点。《说文》:“通,达也。”司马光取鉴以“资治”,“通”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曰取鉴范围的“贯通”:超越前人考察历史的范围,不囿一朝一代,综览上古到北宋,纵贯历史沿革过程,反思历代盛衰成败,把握古往今来的脉络,从中谋求“资治”之鉴。二曰取鉴思维的“通变”:揭示出盛世与衰世、历史灾难与历史进步的彼此联系与相互转化;以人为历史主体,人的行为决定盛衰,无论善恶皆可以为鉴。故不仅称道明君的善政、赞赏忠臣的事功、总结治国兴邦的经验,而且指责昏君的暴政、揭露奸臣的危害、聚焦乱世丧亡的教训。三曰取鉴价值的“求通”:既为本朝君主取鉴“资治”,也重史鉴的普遍意义,服务现实与瞩目未来融为一体,重视对千秋万代的永恒价值。司马光将取鉴与“资治”结合起来,以史为鉴达到了新的高度。

司马光取鉴“资治”的范围,上起远古的伏羲时代,下到北宋神宗在位时期,表现出开阔的视野,显示出宽广的胸怀,此为取鉴范围的“贯通”。司马光认识到,现实是从历史延续而来,并直接影响到未来的发展。总结历史而取鉴“资治”,不应拘泥于一时一事,不可局限于一朝一代,而必须从上古到当今,贯通历代的沿革变迁,考察兴亡成败的轨迹。他称:“由三晋开国,迄于显德之末造,臣既具之于《历年图》。自六合为宋,接乎熙宁之始元,臣又著之于《百官表》。乃若威烈丁丑而上,伏羲书契以来,对越神人,可用龟镜。悉从论纂,皆有凭依。总而成书,名为《稽古录》二十卷。”[5]《历年图》为编年体大事记,所记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下到后周显德六年(959年),每年略举大事,每代皆有评论,为其后来编撰《资治通鉴》的纲要。《百官表》即《本朝百官公卿表》,列出北宋前期百官公卿名录。在《历年图》《百官表》的基础上,司马光又扩展而成《稽古录》,向上追溯到传说中的伏羲,往下伸延至北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而北宋五朝的史事即占其中四卷。《资治通鉴》“纲罗宏富,体大思精,为前古之所未有。而名物训诂,浩博奥衍,亦非浅学所能通”[7]。这部文繁义博的编年体通史巨著,是在《历年图》基础上,广搜史料以辨明史实,深入思考并精心编撰而成。该书根据《历年图》的起止时限,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三家分晋”,下至后周显德六年“征淮南”,记载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资治通鉴》的编撰虽然属于众手修书,刘恕、刘攽、范祖禹等人襄助之功不可没;但作为主编的司马光呕心沥血,耗费了数十年的时间,倾注了极大的精力,制定了撰写纲要,确立了编修体例,其思想作为全书的灵魂一以贯之,故被称为司马光史学的代表作。《涑水记闻》乃记载北宋史事的笔记,从宋太祖到宋神宗,每条都注明为何人所说,所记多为国家的大事,为研究北宋的历史保存了史料。这些说明司马光既博古又通今,“贯穿今古”而视同一体[8]。他贯通数千年的历史沿革,从伏羲时代到北宋神宗时期,超越前人考察盛衰兴亡的视野,审视历代延续演变的轨迹,从中得到“资治”的历史之鉴。我认为,观察司马光取鉴“资治”的范围,不能局限于《资治通鉴》的起止年代,而应根据其一生治史作出判断。

司马光精研《易》学,有《温公易说》一书。他运用《周易》的“通变”思维看待一切,认为天下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司马光称:“一阴一阳之谓道,反复变化无所不通”[9]卷五,并将这种“通变”思维用于历史总结中,通过进行多角度的考察,为治国兴邦提供历史的鉴戒。这体现在:一是揭示盛衰之间相互转化。一方面看到,“周、秦、汉、晋、隋、唐皆尝混一九州”,“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一方面指出,“汉室颠覆,三国鼎峙。晋氏失驭,五胡云扰。宋、魏以降,南、北分治”。朱氏代唐以后,天下陷入“四方幅裂”[10]2186-2187。这些言论虽然是针对正统史观而发,但隐含“混一”王朝与“分治”政权,彼此相承而相互转化之意。故曰:“盛衰之相承,治乱之相生,天地之常经,自然之至数也。”[11]历史的传承,从衰到盛,从盛到衰,永无止境。二是认为从王朝建立,到其最后灭亡,由盛逐渐转化为衰,常盛不衰之国是不存在的,盛衰转化中隐含深刻的史鉴。他称:“夫道有失得,故政有治乱;德有高下,故功有小大;才有美恶,故世有兴衰。上自生民之初,下逮天地之末,有国家者,虽变化万端,不外是矣。”[12]180君主因应盛衰互变之势,小心谨慎并防患未然,顺乎民意而防微杜渐,“当国家隆盛之时,则戒惧弥甚”[11],“制治于未乱,保安于未危,兢兢业业,日慎一日。不然,怠惰荒淫,使祸流子孙,既乱且危,然后慎之,其可及乎”[13]?三是“不喜释、老”[2]10769,不道符瑞,不讲灾异,摈弃怪诞,黜虚崇实;重视人的活动,强调人的作用,以人为历史主体,根据人事论成败。如论苻坚之亡,评其治国失道曰:“论者皆以为秦王坚之亡,由不杀慕容垂、姚苌故也,臣独以为不然。许劭谓魏武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使坚治国无失其道,则垂、苌皆秦之能臣也,乌能为乱哉?坚之所以亡,由骤胜而骄故也。魏文侯问李克,吴之所以亡。对曰:‘数战数胜。’文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也,何故亡?’对曰:‘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以骄主御疲民,未有不亡者也。’秦王坚似之也!”[10]3348-3349既引前人之语说明,“能臣”与“奸雄”彼此转化;又据前人之言强调,“以骄主御疲民,未有不亡者也”,秦王苻坚败亡具有必然性。四是评价君主的行为,不是简单的人物褒贬,而是总结经验教训,为后世留下“资治”之鉴。如论汉武帝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曰:“孝武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然秦以之亡,汉以之兴者,孝武能尊先王之道,知所统守,受忠直之言,恶人欺蔽,好贤不倦,诛赏严明,晚而改过,顾讬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乎!”[10]747-748指责汉武的过失,称其“异于秦始皇者无几”;又称其能“免亡秦之祸”,原因在“知所统守”,能够纳谏,“好贤不倦”,“诛赏严明”,“晚而改过”,“顾讬得人”。司马光以通变思维审视历史,强调盛衰兴亡的转化,治理国家须因时而变。

司马光总结历史,固然是为本朝君主治国服务,有着“资治”的现实目的;但也着眼长远而非求一时之用,瞩目未来而重视鉴戒的普遍意义,此乃取鉴价值的“求通”。这体现在:其一,指出君主治国理政,必须铭记历史,不忘以史为鉴。一方面要吸取前人成功的经验,以“善者”为法;一方面要避免前人失败的教训,以“不善者”为戒。他称:“臣闻史者,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以知先,故人主不可以不观史。善者可以为法,不善者可以为戒。自生民以来,帝王之盛者,无如尧舜。《书》称其德,皆曰:稽古。然则治天下者,安可以不师古哉?”[14]司马光称君主“不可以不观史”,更不可以不“师古”。“师古”不是泥古不化,而是从前人那里受到启发。他“每患迁、固以来,文字繁多,自布衣之士,读之不遍,况于人主,日有万机,何暇周览!臣常不自揆,欲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以书。”[3]《资治通鉴》之名准确概括了该书的内容,后世君主以《资治通鉴》为教科书,从中吸取治理国家的经验教训,可以得到永恒的资治之鉴。其二,超越功利目的,不为一时之用,注重立言于后世,谋求垂鉴于未来。司马光虽然对本朝君主满怀信心,上表宋神宗称:“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3];但又认为从兴亡成败中,总结治国安邦之道,对后世君主来说,意义是长久的,价值是永恒的。他指出:“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治乱之道,古今一贯”[12]178。又曰:“治乱之源,古今同体,载在方册,不可不思。”[15]无论是成功的经验,或者是失败的教训,存在古今相同的原因,可以作为永恒之鉴,对千秋万代有普遍意义。如将圣人崇俭朴与唐玄宗尚奢靡相比,圣人“以道德为丽,仁义为乐,故虽茅茨土阶,恶衣菲食,不耻其陋,惟恐奉养之过以劳民伤财”。唐玄宗则“恃其承平,不思后患,殚耳目之玩,穷声技之巧,自谓帝王富贵皆不我如,欲使前莫能及,后无以逾,飞徒娱己,亦以夸人”,“岂知大盗在旁,已有窥窬之心,卒致銮舆播越,生民涂炭”。故曰:“人君崇华靡以示人,适足为大盗之招也。”[10]6994唐玄宗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极尽奢靡享乐之能事,导致了安史之乱的发生,司马光的结论是深刻的,对未来君主治国施政,有着永恒的鉴戒意义。王夫之称:“资治者,非徒知治乱而已也,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也。览往代之治而快然,览往代之乱而愀然,知其有以致治而治,则称说其美;知其有以召乱而乱,则垢厉其恶。”[16]956其三,考察范围极为广泛,对后世做人做事,有着普遍的鉴戒作用。人们总是在前人的基础上,从事各种社会实践活动,无论何人都应该以史为鉴,从历史上吸取智慧与力量,不断开辟自己前进的道路。《资治通鉴》广泛涉及各类人物,注意事件的前因后果,“贤君、令主、忠臣、义士、志士、仁人。兴邦之远略,善俗之良规,匡君之格言,立朝之大节,叩函发帙,靡不毕焉”[17]。从历史上众多人物的行为中,从攸关盛衰的众多事件中,后人能得到多种启示与教益。胡三省认为《通鉴》的内容广泛,对后人有着普遍的鉴戒意义。他指出:“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乃如用兵行师,创法立制,而不知迹古人之所得,鉴古人之所失,则求胜而败,图利而害,此必然者也。”[6]王夫之论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焉,臣节在焉,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16]955大量史料说明,司马光考察盛衰兴亡,固然是为本朝君主治理天下服务,但也注重为后世立言、为未来垂鉴的长远意义,期待后人从他的历史总结中,能够得到为人君、为人臣、为人子之鉴。

总之,司马光总结历史,取鉴“资治”,其特点为“通”。他不是局限于一朝一代,而是贯通从上古到北宋,洞察数千年沿革而上下求索,把握治乱兴替的演变脉络,拓展了取鉴“资治”的范围;他以“通变”思维总结历史,不信符瑞怪异,不讲天命迷信,以人为历史的主体,关注君主与盛衰的关系,揭示盛衰相承与转化之道,为君主治理天下提供鉴戒;他考察历史不为一时,不为狭隘的功利目的,而是对后世充满期待,谋求永恒的“资治”之鉴。司马光的历史总结,强调取鉴“资治”,超越了先秦以来的以史为鉴,以及唐代杜佑的以史经世,把治史与“资治”紧密结合起来,将史学的学术价值与社会价值融为一体。

二、考察盛衰,重在“乱世”

司马光考察盛衰的重点,则在形形色色的“乱世”。“乱世”相对于“治世”而言,包括割据对立、互不统属的战乱之世;君主荒淫、经济凋弊的衰败之世;动荡不已、生灵涂炭的纷乱之世等。他宣称:“穷探治乱之迹,上助圣明之鉴”[18],即探究沿革之迹,审视前因后果,谋求治国兴邦之道,为君主“资治”提供鉴戒。故其考察历代的盛衰成败,论评前人的是非得失,既推崇圣君明主的伟业,又揭露淫君乱主的劣行;既褒扬忠贞之臣的事功,又指责奸佞之徒的危害;既注意历代治国的经验,又重视前人施政的教训。目的是通过“嘉善矜恶”,后世以“善者”为法,而以“不善者”为戒。然而因为“自古以来,治世至寡,乱世至多”[12]180,“乱世”值得反思之处多,总结“乱世”以避免其重演,更能达到“资治”的目的,所以对“乱世”形成的原因,对衰败丧亡的教训,对君主行为的过失,极为关注并高度重视,着力考察与总结之处甚多。在司马光看来,“乱世”的各种反面教训,对后人更能发挥鉴戒作用,对后世君主更具切实的“资治”意义。

司马光重视天下分裂时期的历史。从《资治通鉴》记事的范围来说,上起战国中期,下迄五代之末,纵贯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虽然其中包括历代史家称道的汉、唐盛世,但天下分裂的时间几乎达到其中一半。从《资治通鉴》记载的内容来说,对分裂之世用力尤多:从晚周三家分晋到秦亡汉兴,虽然有过秦朝十余年的统一,但主要处于分裂战乱之中。司马光关注从晚周到秦实现统一,再到刘邦兴汉的历史演变,注意这两个世纪的治乱兴替。从曹丕代汉到唐建立之初,魏晋南北朝时期近四个世纪,除西晋曾有过短暂统一、隋朝曾有过十余年时间的统一外,大部分时间处于分裂对立状态。司马光重视这绵延数百年的乱世,考察此一时期的动荡纷扰,注意各个政权盛衰兴亡始末。从朱温灭唐到周世宗征淮南,中原有梁、唐、晋、汉、周五代迭兴,南方及山西等地则形成割据,先后出现吴、南唐、吴越等十国。司马光考察这半个多世纪的兴替,总结这一时期各种势力的此消彼长。《资治通鉴》全书共二百九十四卷,记载天下分裂时期的内容,占到全书总分量一半以上,突出对分裂之世的重视。

司马光考察两汉的盛衰转化。西汉建立以后,统治者因时顺势,无为而治,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国力日渐强大,形成文景之治。武帝即位之初,天下一派兴旺景象。然其“喜淫侈,慕神仙,宫室无度,巡游不息,穷兵于四夷,严刑而重赋。迹其行事,视秦皇何远哉”[12]79?此后昭、宣在位,改弦更张,重视农业生产,国势得以中兴。后世之君日渐荒淫,外戚专权,奸佞当道,朝政败坏,天下沦丧:“孝元优游不断,汉业始衰”,“孝成荒于酒色,委政外家”,“孝哀狠愎不明,嬖幸盈朝;陵夷至于孝平,以幼冲嗣位;王莽因之,遂移汉祚”[12]79。西汉由盛世转向乱亡,既有君主自身的原因,与君主荒淫无能相关;更是外戚权势强化,腐败趋势积累所致。王莽代汉,“群雄竞逐,四海鼎沸”[10]1285,战乱不已,民不聊生。刘秀建立东汉,“偃武修文,崇德报功,勤政治,养黎元,兴礼乐,宣教化,表行义,励风俗。继以明、章,守而不失”[12]91。光武、明帝、章帝在位期间,东汉进入兴盛时期。然自“孝和以降,政令浸弛,外戚专权,近习放恣”[12]92。此后从殇帝刘祜到献帝刘协,君主多以年幼承大位,外戚利用权势操持国柄,宦官为非作歹干扰朝政,东汉王朝有如步履蹒跚的病人,在衰亡之路上缓慢前行。司马光称:“成帝不能选任贤俊,委政舅家,可谓暗矣;犹知王立之不材,弃而不用。顺帝援大柄,授之后族,梁冀顽嚚凶暴,著于平昔,而使之继父之位,终于悖逆,荡覆汉室;校于成帝,暗又甚焉!”[10]1691在司马光看来,君主昏暗与外戚干政密切相关,又使外戚权势得以巩固并强化;而外戚干政则与两汉乱亡密切相关,东汉外戚干政较之西汉时期更甚。这些认识建立在大量史料依据基础之上,反映出两汉后期走向衰败乱亡的原因。

司马光注意历朝后期的社会动乱。在中国古代社会里,王朝后期君主通常暴虐荒淫,崇尚奢靡而穷极享乐,人祸与天灾交织一起,各类矛盾空前激化。广大农民无法正常生活,被逼上绝路而奋起反抗。社会动乱周期性的爆发,使统治秩序遭到破坏,改朝换代成为历史的常态。因为总结盛衰旨在取鉴,为后代君主治理天下服务;所以考察历朝后期的社会动乱,对君主有着重要的警戒作用。司马光认为秦统一以后,横征暴敛,严法峻刑,“暴虐百姓”。陈胜、吴广“因天下之愁怨”,于大泽乡“杀将尉”[10]254,“诸郡县苦秦法,争杀长吏以应涉”[10]256,盛极一时的秦王朝,轰然倒塌走向崩溃,西汉王朝应时而兴。司马光指出王莽代汉以后,“法令烦苛,民摇手触禁,不得耕桑,徭役烦剧,而枯旱、蝗虫相因,狱讼不决。吏用苛暴立威,旁缘莽禁,侵刻小民,富者不能自别,贫者无以自存,于是并起为盗贼,依阻山泽,吏不能禽而覆蔽之,浸淫日广”[10]1214,“四方皆以饥寒穷愁起为盗贼”[10]1227。在天下分崩、纷扰喧嚣的环境中,刘秀因应人心思汉之势,创建了东汉王朝。司马光看到东汉中后期,君主荒淫无能,宠信外戚宦官,朝政日益黑暗。汉灵帝竟称:“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宦官有恃无恐,为非作歹,“无所惮畏,并起第宅,拟则宫室”[10]1867。又引侍中张让上书语,称:“张角所以能兴兵作乱,万民所以乐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101867-1868[10]5656;“由是盗贼遍海内,陷没郡县”[10]5715,隋朝随之而亡,唐朝顺势而起。司马光虽然因为时代与社会的局限,尚未揭示历朝后期形成动乱,进而走向灭亡的历史必然性;但从兴替成败中隐约地意识到,君主恣意妄为而倒行逆施,荒淫腐朽而穷奢极欲,与王朝崩溃有着直接的因果联系。君主治理天下,不可竭泽而渔,必须以此为鉴。

司马光反思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唐、宋时间接近,唐对宋影响较大。《资治通鉴》记载唐朝的历史,二百九十年共八十卷:从高祖兴唐到玄宗天宝年间,前期一百三十年为三十卷,约四年多时间为一卷;从安史之乱爆发到朱温灭唐,中后期一百六十年为五十卷,约三年多时间为一卷。这说明其对唐朝盛衰兴亡的反思,不仅重视前期的贞观之治及开元盛世,而且更注意中后期的衰败乱亡。总结唐朝衰败乱亡的历史教训,既能为宋朝统治者提供鉴戒,又对后世君主治国有长远价值。司马光高屋建瓴地纵观唐朝,认为其衰败乱亡的转折点,即在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唐玄宗虽然“能断有谋,再清内难。开元之初,忧勤庶政,好贤乐善,爱民利物,海内富庶,四夷宾服,浸淫于贞观之风矣”,但其“天宝以降,自以为功成治定,无复后艰,志欲既满,侈心乃生。忠直浸疏,谗谀并进。以娱游为良谋,以声色为急务,以李林甫、杨国忠为周、召,以安禄山、哥舒翰为方、虎。痈疽结于心腹而不悟,豺狼游于藩篱而不知。一旦变生所忽,兵起边隅,庙堂执檄而心醉,猛将望尘而束手。腥膻污于伊、洛,流血染于河、潼,乘舆播荡,生民涂地,祸乱并兴,不可救药。使数百年之间,干戈烂漫而不息,嗟夫!‘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安之不可恃,治之不可保,如此夫”[12]157-158!司马光感叹:“明皇之始欲为治”,“能自刻厉节俭”;“晚节犹以奢败。甚哉!奢靡之易以溺人也!”[10]6702其反思唐由盛转衰、由治而乱分为四层,逐步推进:首先是指出唐玄宗开元年间,“忧勤庶政”,励精图治,这是形成一代盛世的原因;其次是认为天宝以后,“志欲既满”,“侈心乃生”,贪图享乐,导致安史之乱的发生;再次是强调安史之乱为唐朝由盛而衰转折点,此后“祸乱并兴,不可救药”,“数百年间,干戈烂漫而不息”,一步一步走向乱亡;最后是确认唐玄宗治理天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使国家倾颓衰败。唐朝由盛转衰的深刻教训说明,君主处天下至尊之位,专断并主宰国家的一切,“守要道以御万机之本”[10]4934,其行为关系到国家的兴亡,须谨记“安之不可恃,治之不可保”的道理,注意善始慎终,切不可骄奢淫逸。

司马光聚焦唐朝后期的黄巢之乱。这场声势浩大的社会动乱,敲响了唐王朝灭亡的丧钟。司马光记载黄巢之乱,反映出其爆发原因、整个过程及其结果,既为后人保存了大量史料,更为后代统治者提供了史鉴:一方面,揭示这场动乱乃百姓为求生所迫。他称唐“懿宗骄奢无度,贼虐不忌;辅弼之任,委于宠嬖;四海之财,竭于淫乐;民怨不知,神怒不恤”,“及僖、昭嗣位,天禄已去,民心已离,盗贼遍寰区,蓬蒿塞于城阙”[12]159。又引翰林学士卢携上书之语,述大灾之年的百姓,无以为生的悲惨景况:“关东去年旱灾,自虢至海,麦才半收,秋稼几无,冬菜至少,贫者硙蓬实为面,蓄槐叶为齑;或更衰羸,亦难收拾。常年不稔,则散之邻镜;今所在皆饥,无所投依,坐守乡闾,待尽沟壑。其蠲免余税,实无可征;而州县以有上供及三司钱,督趣甚急,动加捶挞,虽撤屋伐木,雇妻鬻子,止可供所由酒食之费,未得至于府库也。或租税之外,更有他徭;朝廷傥不抚存,百姓实无生计。乞敕州县,应所欠残税,并一切停征,以俟蚕麦;仍发所在义仓,亟加赈给。至深春之后,有菜叶木牙,继以桑椹,渐有可食;在今数月之间,尤为窘急,行之不可稽缓。”唐僖宗虽然“敕从其言”,但“有司竟不能行,徒为空文而已”[10]8169。又言唐“自懿宗以来,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关东连年水旱,州县不以实闻,上下相蒙,百姓饿殍,无所控诉,相聚为盗,所在蜂起”[10]8174。连年的天灾与唐朝的横征暴敛,彼此联系并结合一起,使天下民不聊生,人民被推向绝望的深渊。一方面,指出这场动乱表达了民心与民怨。《资治通鉴》称黄巢军队攻占东都洛阳,“留守刘允章帅百官迎谒;巢入城,劳问而已,闾里晏然”[10]8236。黄巢军队前锋攻长安,“金吾大将军张直方帅文武数十人迎巢于灞上。巢金装肩舆,其徒皆披发,约以红缯,衣锦绣,执兵以从,甲骑如流,辎重塞途,千里络绎不绝。民夹道聚观”。黄巢的将领尚让宣谕百姓曰:“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无恐。”黄巢的军队初占长安,“见贫者,往往施与之”;“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10]8240。《资治通鉴》记黄巢之乱,广搜相关史料,反映出动乱的原因:在唐王朝腐朽统治下,天灾人祸交织,百姓生计无着,陷于绝境之中,被逼走上造反之路,酿成了这场全国性的动乱。黄巢之乱宣泄了民怨,表达了民心所向,加速了唐王朝的灭亡,说明了失民心者失天下的道理。其教训极为深刻,后人须以此为戒。

总之,司马光关注“乱世”的历史,总结“乱世”的教训:诸如战国后期,秦亡汉兴,两汉之际,东汉中后期,魏晋南北朝,隋朝之末,唐中后期等。这些“乱世”或四海分崩,分裂对立;或纷扰喧嚣,战乱不已;或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乱世”使纲常伦理荡然无存,国家制度遭到破坏,统治秩序走向崩塌,天下呈现衰败没落景象;其形成与君主荒淫暴虐、政治黑暗、奸佞当道、天灾人祸等密切相关。司马光重视“乱世”,不仅是因为“治世至寡”,“乱世至多”,而且在历代“乱世”中,后人应吸取的教训多,须引为鉴戒之处多。他从天下“得之甚难,失之甚易”的认识出发[12]180,强调“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12]181,反思“乱世”并总结其教训,为后人提供“资治”之鉴,以避免“乱世”的悲剧重演。司马光的盛衰考察以“乱世”为重点,蕴涵对历史的批判,充满对现实的忧患,寄托对未来的期待,包含诸多独到的见解,值得认真地加以总结。

三、总结历史,探讨“君道”

探讨“君道”为司马光历史总结的核心。“君道”即为君之道,包括君主的行为举措、施政理念、治国方法,如率先垂范、选贤任能、明察忠奸、信赏必罚等。孟子最早提出“君道”这一概念。他称:“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19]荀子撰《君道》一文,从理论上论为君之道,指出君主应表率天下。他称:“君者仪也,仪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又曰:“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故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亲爱己,不可得也。民不亲不爱,而求其为己用,为己死,不可得也。”[20]唐初贞观君臣以史为鉴,反复切磋人君之道,在吴竞的《贞观政要》中,以《论君道》为全书之首,记载了对于君道的探讨。唐太宗铭记史鉴,励精图治,拨乱反正,虚怀纳谏,轻徭薄赋,创建一代盛世,完善了君道理论。司马光考察历代君主治国理政,以儒家思想评判其是非得失,贯穿着探讨“君道”这一核心。把握司马光历史总结的这一核心,有助于理解其取鉴“资治”的意蕴。

司马光强调君主对国家的责任。他称:“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枝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枝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10]2又曰:“民者,国之堂基也;礼法者,柱石也;公卿者,栋梁也;百吏者,茨盖也;将帅者,垣墉也。”国家机构如同一座大厦,君主为大厦的守护者,“凡守太平之业者,其术无它,如守巨室而已”,必须“实其堂基,壮其柱石,强其栋梁,厚其茨盖,高其垣墉,严其关键。既成,又择子孙之贤良者,使谨守之,日省而月视,欹者扶之,弊者补之。如是,则虽亘千万年,无颓坏也”[11]。君主应该高瞻远瞩,总揽天下大局,担当国家责任,不负历史使命。司马光将实“堂基”、壮“柱石”、强“栋梁”、厚“茨盖”、高“垣墉”、严“关键”,视为君主的职责;君主遵循儒家思想治理天下,把“仁”“孝”“礼”“义”等伦理原则,与施政、用刑、求贤、审官、纳谏、治兵等结合起来。他指出:“夫安国家,利百姓,仁之实也;保基绪,传子孙,孝之实也;辨贵贱,立纲纪,礼之实也;和上下,亲远迩,乐之实也;决是非,明好恶,政之实也;诘奸邪,禁暴乱,刑之实也;察言行,试政事,求贤之实也;量材能,课功状,审官之实也;询安危,访治乱,纳谏之实也;选勇果,习战斗,治兵之实也。实之不存,虽文之盛美,无益也。”[21]又言:“昔周之兴也,以礼为本,以仁为源。自后稷已来,至于文、武、成、康,其讲礼也备矣,其施仁也深矣。民习耳目,浃于骨髓”,“此其所以享国长久之道也”[12]59-60。又曰:“人主之于其国,譬犹一身。视远如视迩,在境如在庭。举贤才以任百官,修政事以利百姓,则封域之内无不得其所矣。”[10]4338如果君主“任官以才,立政以礼,怀民以仁,交邻以信”,就能“官得其人,政得其节,百姓怀其德,四邻亲其义”[10]231。这些论述说明,司马光审视君主与国家的关系,强调君主应该担当的责任。君主为天下之人瞩目与景仰,“动静举措不可不慎,发于中必形于外,天下无不知之”[10]723,盛衰兴亡与君主行为紧密联系在一起。君主行仁、孝、礼、义,体恤民瘼,黜奢崇俭,求贤纳谏,则天下蒸蒸日上,风清气正,国泰民安;君主穷极奢靡,专横暴虐,荒于酒色,则朝政黑暗,国势衰败,社稷必将覆亡。我认为,司马光的这些认识,不仅充满对赵宋王朝国泰民安的热切期盼,而且隐含对未来君主的深切告诫。

司马光认为君主之“德”,攸关国家兴亡。在君主制度之下,以一人专制天下,一朝天子一朝臣。君主治理国家,为人治而非法治。人治涉及两个层面:一是以君主的意志为转移,与君主本人的行为直接相关;二是与君主宠信及重用的人,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前者乃君权至上的主要表现,彰显君主之“德”,决定国家的兴亡;后者为君主专制的外在形式,反映君主之“德”,贯穿于国家治理中。君主作为天下人的表率,其“德”影响群臣:“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化忠为佞;君乐闻直言,则化佞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影随矣。”[10]6029司马光把君主之“德”,概括为“仁”“明”“武”三个方面。他称:“仁者,非妪煦姑息之谓也。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然后可以为仁。”“明者,非巧谲苛察之谓也。知道义,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然后可以为明。”“武者,非强亢暴戾之谓也。惟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然后可以为武。”如果“仁而不明,犹有良田而不能耕也;明而不武,犹视苗之秽而不能耘也;武而不仁,犹知获而不知种也”。君主须“三者皆备,则国治强。阙一则衰,阙二则危,皆无一焉则亡”。故“国之治乱,尽在人君”[12]179。君主有“德”,天下则兴;君主无“德”,天下则乱。历史上极少出现的“治世”,为有道明君励精图治的成果,与其圣明之“德”联系在一起;而为数甚多的各类“乱世”,乃淫君乱主倒行逆施所致,与其无“德”密不可分。他认为:“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10]4-5;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周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君臣之礼既坏”,“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10]6。这是深刻的历史教训,故作为《资治通鉴》开卷之首,给未来君主以震撼与警戒。因为君主之“德”,关乎“国之治乱”;所以君主应完善自我,做到三“德”兼备,为天下树立典范。我认为,司马光言君主之“德”,内涵极为广泛,涉及君主的道德、气质及行为,包括个人品德、心理素质、施政理念等。司马光认为君主之“德”,攸关国家兴亡,虽然存在着偏颇与片面之处,但对君主治国兴邦,仍有警示与鉴戒意义。

司马光将君主之“才”,分为五种类型。一是“创业”之君,为王朝创建者。在“王者经纶之初,土无定所,民无定分,英雄相与角逐而争之。才相偶则为二,相参则为三,愈多则愈分,故非智勇冠一时,莫能一天下也”。这类君主有卓越的见识与非凡的智慧,能敏锐洞察并把握时势,多谋善断并荡灭群雄,平定天下而立于一尊,故为“智勇冠一时”者。二是“守成”之君,为社稷传承者。因“王者动作云为,得之近而多利远,失之微而所害大,故必兢兢业业,以奉祖考之法度。弊则补之,倾则扶之,不使耆老有叹息之音,以为不如昔日之乐,然后可以谓之能守成矣”。这类君主上承前代基业,遵奉本朝法度,兢兢业业,谨慎小心,因循守旧,补弊扶倾,将社稷传给后代,故为“中才能自修者”。三是“陵夷”之君,为陷国家于衰败者。因“习于宴安,乐于怠惰,人之忠邪,混而不分,事之得失,置而不察,苟取目前之佚,不思永远之患。日复一日,使祖考之业,如丘陵之势,稍颓靡而就下,曾不自知,故谓之陵夷也”。这类君主见识短浅,不辨“忠邪”,不察“得失”,贪图安逸享乐,沉溺荒淫生活,在浑然不觉之中,“祖考之业”江河日下,故为“中才不自修者”。四是“中兴”之君,为复兴国家者。其“虽以帝王之子孙,而能知小人之艰难,尽群下之情伪,其才能固已过人矣。又能勤身克意,尊贤求道,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如是,则虽乱必治,虽危必安,虽衰必复兴矣”。这类君主知民情冷暖,“勤身”于谋国,能振作图强,注意重用贤才,从善并能改过,故挽狂澜于既倒,为“才过人而善自强者”。五是“乱亡”之君,为致王朝灭亡者。其“心不入德义,性不受法则,舍道以趋恶,弃礼以纵欲,谗谄者用,正直者诛,荒淫无厌,刑杀无度,神怒不顾,民怨不知。如是,而有敌国,则敌国丧之;无敌国,则下民叛之。祸不外来,必自内兴矣”。这类君主穷奢极欲,宠信奸佞,恣意妄为,刑杀无度,不思考内忧外患,不关心国家兴亡,故为“下愚不可移者”[12]179-180。汉高祖荡平天下,为创业之君;文、景“勿扰而已”,为守成之君;昭帝“天资之明”,宣帝“信赏必罚”[12]79,为中兴之君;元、成穷极荒淫,忠奸不分,为陵夷之君;哀、平昏暗不明,为乱亡之君。司马光又称:“衰世之君,率多柔懦,凡愚之佐,唯知姑息,是以权幸之臣有罪不坐,豪滑之民犯法不诛。仁恩所施,止于目前;奸宄得志,纪纲不立。”[10]1725我认为,司马光言君主之“才”,涉及治国才能、政治智慧与施政能力等,通过君主个人行为与兴趣爱好,甚至生活习惯反映出来,影响天下治理及历史定位。司马光据“才”而分君主为五种类型,只是大体上作出的概括,实际情况是纷繁复杂的。盛衰运演存在自身固有的内在逻辑,有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必然性;然在国家的专制制度下,君主之“才”确实与天下兴亡相关。司马光指出两者之间的关系,有警戒未来君主铭记史鉴的作用,为考察历史盛衰提供了新视角。

司马光视人君之道,为用人之道。他称:“人君之道有一。”“何谓人君之道有一?曰:用人是也。”意即“人君之道”,可以概括为“用人”[12]178。又言:“为治之要,莫先于用人。”[10]2329司马光所言“用人”,有着特定的含义:即广纳各类人才,根据人才的主观条件,结合具体的客观环境,任用于合适岗位上,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为君主的事业效力。司马光纵览历代盛衰,用人得当与否,关系到事业成败;吸引并凝聚人才,对君主至关重要。首先,夺取天下必须网罗人才,得人才者可以得天下:“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吴得伍员而克强楚,汉得陈平而诛项籍,魏得许攸而破袁绍。”即使那些敌方的“材臣”,君主招揽并“为己用”,亦为“进取之良资”[10]3229,甚至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司马光考察楚汉战争中,项羽因为“才高者见疑,功大者被绌”,所以离心离德,走向众叛亲离,最后土崩瓦解;刘邦则广泛招纳人才,或出自社会下层,或来自项羽手下,形成布衣将相之局,其“奋布衣,提三尺剑,八年而成帝业,其收功之速如是,何哉?惟其知人善任使而已”[12]79。又引刘邦之语,称其重用“人杰”,得以力克强楚,取天下而建汉朝:“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所禽也。”[10]357其次,治理天下更须综揽人才,重用人才可以成伟业。他以汉武帝之语称:“何世无才,患人不能识之耳。苟能识之,何患无人!夫所谓才者,犹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尽用,与无才同。”[10]638汉武帝慧眼识才,据才而委以重任;在位期间人才辈出,文有董仲舒、司马迁等,武有卫青、霍去病等。这些人才各得其所,为国效力并建功立业,宛如交相辉映的璀璨群星,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司马光赞叹:“武帝好四夷之功,而勇锐轻死之士充满朝廷,辟土广地,无不如意。及后息民重农,而赵过之俦教民耕耘,民亦被其利。”[10]742唐太宗贞观年间,广纳人才并任贤用能,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魏征、李靖等,形成庞大的人才群体,各建其功而开创一代盛世。司马光引唐太宗语称,治理天下必“择天下贤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10]6080。君主任用人才的前提,不在于天下有无人才,而在于能否发现人才。即使是“蕞尔之国,必有正直忠信之士焉,必有聪明勇果之士焉。正直忠信之谓贤,聪明勇果之谓能,彼贤能者,众民之所服从也。犹草木之有根柢也,得其根柢,则其枝叶安适哉?故圣王所以能兼制兆民,包举宇内,而无不听从者,此也”[12]178。君主应有宽广的胸怀,有洞察全局的眼光,顺应天下大势,善于发现人才,尊重并任用人才,为人才提供广阔的舞台。这不仅关系人才作用的发挥,而且决定君主事业的成败。

司马光引前秦符融之语,称“治本在得人”[10]3260。所谓“得人”,指君主发现人才,重用人才,发挥人才的作用。司马光概括了四个原则:一为“采之欲博”,即广泛取才原则。所谓“采之博者”,不仅指君主高瞻远瞩,视野广阔,深谋远虑,放眼天下,不可拘泥于偏狭的范围,而在宽广天地内选拔人才;而且指人才的类别不同,层次也不一样,选人用人要不拘一格,不能局限于一种类型人才。君主尤其要认识到,世无足赤之金,人无完全之人,不以无过为贤,而以改过为美,不能因噫废食,不可求全责备,“无求备于一人也”;只有看其大处,“收其所长,弃其所短”,才能发现人才,广泛招揽人才,“天下无不可用之人也”。二为“辨之欲精”,即循名察实原则。所谓“辨之精者”,既指选人用人,要明辨真假善恶,不被饰伪邀誉之徒所骗,不为盗名欺世之人所惑;又指冷静观察,听其言而观其行,务其实而不务其名,把握其能力大小,了解其长处与短处,不以主观好恶用人,“勿使名眩实,伪冒真也,必察其行,授其任,必考其功”,“则群臣无所匿其情矣”。三为“使之欲适”,即量材授任原则。所谓“使之适者”,指区分人才的类别,根据人才的能力,任用于最适合的岗位。大才小用必压抑人才,不能发挥其积极性,对君主的事业造成损失;小才大用则难当大任,甚至导致灾难性后果,必然贻误君主的事业。君主必须知人善任,用而不违其才,“仁者使守,明者使治,智者使谋,勇者使断”,发挥人才的作用,“则百职无不举也”。四为“任之欲专”,即用人不疑原则。所谓“任之专者”,指君主对于人才,必当用之不疑,尊重并信任他们,“勿使邪愚之人败之也,苟知其贤,虽愚者日非之而不顾,苟知其正,虽邪者日毁之而不听,则大功无不成矣”。君主为人才提供发挥作用的条件,不可主观随意地猜忌他们,既“为之高爵厚禄以劝其勤”,又“为之严刑重诛以惩其慢。”“赏不私于好恶,刑不迁于喜怒”,“则下之人怀其德而畏其威,乐为用而不敢欺”[12]178-179。他又说:“审求天下之大贤,而亟用之,专信之,举社稷百姓而委属之。虽有至亲不能夺也,虽有至贵不敢争也,虽有谗巧不能间也。”[22]如果“知其不忠,则勿任而已矣。任以大柄,又从而猜之,鲜有不召乱者也”[10]3147。这些原则的排列显示出严谨的逻辑性:前两者为后两者的前提与基础,后两者则为前两者的必然要求。这些原则虽然都不是司马光首创,前代哲人提出过类似的主张;但他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总结历代的盛衰兴亡,概括君主“得人”的经验教训,进而将其条理化与系统化,对君主选人用人极有指导意义。这些原则中渗透人才乃国家栋梁的理念,贯穿唯真唯实的思想,蕴涵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隐含对天命史观的否定与批判,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司马光指出君主用人,必明察忠奸。纵观上古以来的历史,忠臣作为国家栋梁,敢于犯颜直谏,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而奸佞则心怀鬼胎,阿附曲从于君主,以虚伪狡诈手段,掩饰其权谋与野心。司马光指出:“忠臣忧公如家,见危致命,君有过则强谏力争,国败亡则竭节致死。”奸佞“国存则依违拱默,窃位素餐;国亡则图存苟免,迎谒劝进”[10]9512。故“明主不恶逆耳之言,以察治乱之原;忠臣不避灭身之祸,以论安危之本”[23]。重用忠臣贤才,必然兴国利民,大大推动事业进展;宠信奸佞之徒,必定祸国殃民,甚至导致社稷覆亡。每当国泰民安的盛世,总是众正盈朝,天下欣欣向荣;而于国家衰败的乱世,通常奸佞当道,朝政黑暗腐败。在君主权力至高无上的体制下,权力崇拜与奴才心理,驱使众多的奸佞之徒,想方设法迎合君主心意,极尽奴颜婢膝之能事,打压甚至构陷忠良之士,以实现其图谋不轨的野心。君主必须明察忠奸,重用忠贞贤良之才,远离巧伪奸佞之徒,树立并弘扬天下的正气,引领国家走向兴旺。故君主“察美恶,辨是非,赏以劝善,罚以惩奸,所以为治也”[10]916。如果用人失察,宠信奸佞之徒,必致严重后果,甚至堕入灾难的深渊。司马光称:“始皇得胡亥以为子,李斯以为臣,不旋踵而亡矣,天下后世之言恶者必归焉。武帝得昭帝以为子,霍光以为臣,国家乂宁,后世称之以为明君。”[9]卷二东汉中后期,外戚干政,宦官专权,奸佞横行,群魔乱舞,国家暗无天日,王朝分崩离析。司马光认为这是君主昏庸、用人失察的后果。他批评汉章帝明知窦宪欺罔,而竟然不治其罪,指出:“夫人主之于臣下,患在不知其奸。苟或知之而复赦之,则不若不知之为愈也。何以言之?彼或为奸而上不之知,犹有所畏;既知而不能讨,彼知其不足畏也,则放纵而无所顾矣!”“是故知善而不能用,知恶而不能去,人主之深戒也。”[10]1494又曰:“明王之政,谨择忠贤而任之”,而“孝灵之世,刺史、二千石贪如豺虎,暴殄烝民”,“岂不适足为笑而深可为戒哉”[10]1837!又以诸葛亮语称:“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10]2234对“贤臣”与“小人”的态度不同,决定“先汉”与“后汉”的盛衰不同,司马光是认同诸葛亮的这个观点的。

司马光强调君主必须以国家为重,不可存有私心,应该至公至明。忠良之士为国建功,君主对其进行赏赐,能够产生巨大的激励作用,使臣下竭尽所能为国家效力;有罪之臣贻误国家,君主对其实行惩罚,可以形成极大的震慑效应,使臣下谨遵职守而奉公守法。赏与罚作为驾驭臣下的两种手段,强化君主至高无上的地位,彰显君主专断一切的权力,使臣下对君主常怀敬畏之心。司马光称:“夫爵禄废置,杀生予夺,人君所以驭臣之大柄也。”[10]4409君主按照臣下的功过,“有功则赏,有罪则刑”[10]6080,必须信赏必罚,不能因私情而改变。司马光依据相关史实,批评有的君主偏私,指责赏罚不明的现象,指出信赏必罚的必要性。如汉武帝欲封李广利为侯,又不欲违背“高帝之约”,于是遣其率数万之众,远征大宛而损耗巨大,最终覆没而败降匈奴。司马光不以为然,尖锐地指出:“夫军旅大事,国之安危,民之死生系焉。苟为不择贤愚而授之,欲徼幸咫尺之功,藉以为名而私其所爱,不若无功而侯之为愈也。”[10]700诚哉此言!如汉灵帝在位,赏罚不公,小人当道。司马光称:“凡中外之臣,有功则赏,有罪则诛,无所阿私,法制不烦而天下大治。所以然者何哉?执其本故也。及其衰也,百官之任不能择人,而禁令益多,防闲益密,有功者以阂文不赏,为奸者以巧法免诛,上下劳扰而天下大乱。所以然者何哉?逐其末故也。”[10]1837如晋司隶校尉李憙上书晋武帝,弹劾山涛等人各占官稻田,而晋武帝竟赦山涛而褒李憙。司马光考察此事,称“政之大本,在于刑赏,刑赏不明,政何以成”!他指责晋武帝:“于刑赏两失之。使憙所言为是,则涛不可赦;所言为非,则憙不足褒。褒之使言,言而不用,怨结于下,威玩于上,将安用之”!晋朝在“创业之初而政本不立,将以垂统后世,不亦难乎”[10]2503!如前秦君主苻坚屡赦反者,该受惩罚者竟不被惩罚。司马光称:“夫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尧、舜不能为治,况他人乎?”他批评苻坚,每得反者辄宥之,“使其臣狃于为逆,行险徼幸,虽力屈被擒,犹不忧死,乱何自而息哉”[10]3295?苻坚宥反者,动乱不能平息,政权迅速崩溃。如北周高遵奉使异国,漏泄大谋,此乃国家叛臣。司马光称:“赏有功,诛有罪,此人君之任也。”“周高祖不自行戮,乃以赐谦,使之复怨,失政刑矣!”[10]5365君主秉持公道,赏罚分明,能振奋人心,赢得群臣拥戴,国家得到巩固;君主出于私情,赏罚不公,必混淆是非,致使权威弱化,最终天下崩解。

总之,司马光总结历代盛衰成败,视治乱兴亡为君主行为所致,强调君主对国家的责任,君主之“德”影响天下,君主之“才”关乎兴亡,君主“用人”决定事业成败。君主应善于发现人才,用人须明察忠奸,切实做到信赏必罚,不徇私情而至公至明。这些论述,突破了传统的天命史观的禁锢,隐含着对人的主体作用的重视,因而具有一定的思想价值。司马光虽然因为时代与社会的局限,不可能从经济的角度说明天下的变迁,也不可能揭示盛衰转化的必然性;但他从取鉴“资治”的治史目的出发,以“乱世”为盛衰考察的重点,以探讨“君道”为历史总结的核心,将史学的社会价值与学术价值紧密结合起来。司马光以厚重的历史积淀、严谨的治史方法、崇高的学术风范、卓越的史学成就,在中国史学史上树立了一座丰碑,对后代史学家产生了深远影响。陈寅恪先生称自己“老同涑水迂叟之迂”[24],足见其受司马光史学影响之深。司马光考察历代盛衰,为后人治国兴邦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毛泽东以《资治通鉴》为常读之书,置于床边随时阅读,一生竟读了17遍,不断吸取治国的经验教训!我认为,司马光的史学遗产,无论是对史学研究,还是对治国兴邦,不仅有现实意义,而且有历史意义。

[1]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考序[M]//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277.

[2]脱脱.宋史:卷三百三十六:司马光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M].北京:中华书局,1956:《资治通鉴》卷末附.

[4]苏轼.司马温公行状[M]//苏轼全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8:491-492.

[5]司马光.进稽古录表[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稽古录》卷首附.

[6]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M].北京:中华书局,1956:《资治通鉴》卷首附.

[7]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65:420.

[8]宋神宗.奖谕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56:《资治通鉴》卷末附.

[9]司马光.温公易说[M].四库全书本.

[10]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11]司马光.进五规状:惜时[M]//司马光.传家集:卷二十一.四库全书本.

[12]司马光.稽古录[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

[13]司马光.魏孝武帝西迁[M]//司马光.传家集:卷六十七.四库全书本.

[14]司马光.乞令校定《资治通鉴》所写《稽古录》札子[M]//司马光.传家集:卷五十二.四库全书本.

[15]司马光.进通志表[M]//司马光.传家集:卷十七.四库全书本.

[16]王夫之.读通鉴论:叙论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7]王磐.兴文署新刊资治通鉴序[M].北京:中华书局,1956:《资治通鉴》卷首附.

[18]司马光.谢赐资治通鉴序表[M]//司马光.传家集:卷十七.四库全书本.

[19]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2718.

[20]王先谦.荀子集解: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54:154.

[21]司马光.务实[M]//司马光.传家集:卷二十一.四库全书本.

[22]司马光.功名论[M]//司马光.传家集:卷六十四.四库全书本.

[23]司马光.请建储副或进用宗室第一状[M]//司马光.传家集:卷十九.四库全书本.

[24]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M]//陈寅恪.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168.

(责任编辑:田皓)

庞天佑,男,湖南益阳人,岭南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史学史和历史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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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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