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从叙拉古来?”——评深陷“洞穴”中的哲人
2016-03-15孙冠臣
孙冠臣
(1.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甘肃兰州730000;2.兰州大学丝绸之路经济带研究中心,甘肃兰州730000)
“君从叙拉古来?”——评深陷“洞穴”中的哲人
孙冠臣1,2
(1.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甘肃兰州730000;2.兰州大学丝绸之路经济带研究中心,甘肃兰州730000)
通过分析海德格尔对柏拉图“洞穴隐喻”的解读,可以帮助人们理解海德格尔三十年代所谓的政治错误,这里涉及到哲人与政治家的区分,同时意味着走出洞穴与再次回到洞穴中的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过程。柏拉图与海德格尔在讨论“洞穴隐喻”的时候都没有区分上升过程(哲学家)与下降过程(政治家),在笔者看来,这正是哲人遭城邦厌弃、容易陷入政治困境中的现实原因。海德格尔作为一个返回到希腊性层次上的哲人,他的返回步伐在笔者看来一直属于驻留于走出洞穴的上升阶段,如果他是在上升阶段上运思的,那么,当人们热衷于谈论深陷洞穴中的哲人时,恰恰表明我们将哲人泛政治化、泛道德化了,由此而来,我们才是深陷洞穴中的人。
柏拉图;海德格尔;洞穴隐喻;哲人
一、深陷“洞穴”中的海德格尔
1934年当海德格尔辞掉弗莱堡大学校长职务重返教席时,他的同事曾这样讥讽他:“从叙拉古回来了?”这一讥讽既是海德格尔下半生必须面对的政治责难,也是哲学与政治领域的又一桩公案,聚讼纷纭。我们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出发尝试着揭示哲学家与政治的关系。
尽管柏拉图认为,正义城邦的实现,在于哲学家能够成为国王,但无论是柏拉图还是海德格尔都没有以王者自居,对他们自身的现实处境而言,能够成为王者之师,努力成为一个时代精神的引领者、教师就已经是最高追求了。当他们各自在自己的思想道路上准备下降到城邦中去的时候,哲人作为遭城邦厌弃的人的诅咒就已经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
柏拉图三次叙拉古之行,皆以失败告终的结局已经用事实告诉我们“哲人王”政治理念的空想性。理论上,柏拉图在没有真正解决哲人与政治家悖论时,就只身再次回到洞穴中,其遭遇必然不仅是要面对现实的困境,更要直面“哲人王”理论的尴尬。如果国家社会主义就是海德格尔所心仪的要回去的城邦,那么,海德格尔意图将他私人的存在论思想直接摆渡为城邦公众的存在论精神,在其存在论思想与城邦之间建立起一种引领与协同关系,而海德格尔本人则是存在论思想的代言人和城邦的牧师,因此,哲学作为时代的精神,当一种宣扬新命运的哲学碰到要把一个民族带向世界中心的集权政治的蛊惑时,他们之间想不发生暧昧关系都难。于是,海德格尔转身成为所谓纳粹的“帮凶”。
到底是哲学可以成就城邦,还是城邦应该认可哲学?这是一个问题。
1931~1932年,海德格尔在关于柏拉图“洞穴隐喻”的讲座中说:“哲人必然保持孤独,因为他按其本质而存在,……孤独并非其所愿。正是因为这样,他必然一次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存在于此并毫不退让,切不可如此肤浅,把他的孤独误解为对事物的一种退让或任其自然。”[1]接下来当海德格尔通过担任校长的政治参与而重温这个话题的时候,必定切身体会到这种孤独:“孤独属于哲学家的本质,这种孤独根植于他所是的方式以及他在世间中的位置,他陷入完全的孤独中,因为在洞穴中他不能退缩。在孤独状态中呼喊,[哲人]在关键时刻说话,他说话时甘冒的风险便在于,他说出来的东西可能立刻就会走向对立面。”[2]183在1933年,哲人是否看到了返回洞穴的机会?是否意识到只有参与到这种决定德国命运的危机时刻,才能履行其献身真理的使命?对此,海德格尔保持沉默。
尽管海德格尔在面对西方传统哲学时皆采取一种对峙态度,不断抗争的海德格尔的经验教训告诫我们,哲学事业本性上是要打破习俗的、是争辩的、甚至是颠覆性的,哲学家是遭城邦厌弃的人,即使是最伟大的哲学,如果丧失这种抗争,对城邦政治表示哪怕一丝顺从,都是对苏格拉底的背叛,必将深陷洞穴之中,丧失其哲学性。但如果彻底贯彻苏格拉底的精神,只做城邦政治的牛虻,柏拉图又怎么提出哲学家应该为王呢?而且哲学家为王还是正义城邦得以实现的前提条件?在苏格拉底言谈里的正义城邦中,哲学家应该成为国王这一“应当”命题是从哲学家的本质规定性这一“是”命题中推论出来的,这一推论本身就面临近代以来哲学家们从“是”能否可以推出“应当”的理性质疑。
苏格拉底对哲学家的本质规定具体有三:①哲学家是看见过美、正义和善的真实的人;②哲学家是人世间最富有的人;③哲学家是最不贪恋权利的人。
哲学家“在某种必然的命运”的安排下率先走出“洞穴”,他们是看见了善的形式的人,他们的心灵永远渴望逗留在高处的真实之境,并把对真的追求看作是人生的目标,从而并不把“洞穴”中的名誉、权利以及财富看作是重要的事情。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只会“参与自身心灵的快乐,不去注意肉体的快乐”[3]231。
“这种人肯定是有节制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贪财的;因为,别的人热心追求财富和巨大花费所要达到的那种目的,是不会被他们当作一件重要事情对待的”[3]231,在他们看来,真正的富有是心灵的富足,是对“真实”的拥有。而且,哲学家天生就不是爱权利的人,而是爱智慧的人,在苏格拉底看来,没有什么生活比真正的哲学生活能够有资格轻视政治权利的了。因此,苏格拉底才说:“只有当你能为你们未来的统治者找到一种比统治国家更善的生活时,你才可能有一个管理得好的国家。因为,只有在这种国家里才能有真正富有的人来统治。当然他们不是富有黄金,而是富有幸福所必需的那种善的和智慧的生活。如果未来的统治者是一些个人福利匮乏的穷人,那么,当他们投身公务时,他们想到的就是要从中获取自己的好处,如果国家由这种人统治,就不会有好的管理。因为,当统治权成了争夺的对象时,这种自相残杀的争夺往往同时既毁了国家也毁了统治者自己。”[3]281
哲学家是只求真、不贪恋任何世俗名利尤其是政治权利的人。从这一本质定义出发,我们得出柏拉图哲人王的第一个悖论:真正的哲学家是不愿意做统治者的,所以,哲人为王本身就是一个悖论。然而,哲人的宿命并不在于走出洞穴,还要求再次下降回到洞穴,由此产生了哲人王的第二个悖论:一方面,哲学家必须要回到洞穴中去承担起解放者的角色;另一方面,作为启蒙者和解放者,其结局是死亡。柏拉图首先从哲学家为王的必要性上作出规定,他们必须要回到洞穴里与其他人同住,因为他们是已经看见过美、正义和善的真实的人,所以一旦他们再一次习惯了看模糊影像,他们就会比其他人看得更加清楚,不但能够分辨出各种不同的影像,而且还知道影子所反映的真实,因此,让哲学家来承担城邦的护卫者,不但能够更好地保护城邦公民的利益与主张,而且也是最符合正义的。“事实是:在凡是被定为统治者的人最不热心权利的城邦里,必定有最善最稳定的管理,凡是与此相反的统治者的城邦里,其管理必定是最恶的”[3]280,可见,柏拉图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两个悖论,而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两个悖论。正是因为真正的哲学家从不贪恋权利,才被要求为王;哲学家作为走出洞穴、看到过真实的人,返回洞穴,成为启蒙者和解放者则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再次下降到洞穴中是哲学家必须背负的历史使命。“哲学家应当为王”或许可与中国儒家“内圣外王”的人生理想相对照:在儒家道统中,君子(哲学家)的最高境界是“内圣外王”。如果说,哲学家观照到善的形式是内圣的要求,那么哲学家下降到洞穴中解放其他人,则是外王的应有之义,内圣因此并不是哲学家追求的最高目标,而仅仅是实现外王的必要准备。在柏拉图哲人为王的设想中,虽然在学理上存在着悖论,但是,正是这种规定使得在哲学家统治的国家里,再也不会出现为了权利而争斗的现象;再也不会为了防止因权力滋生的腐败而需要对权利进行监督和制衡。柏拉图对哲学家应该为王的设想除了哲学家是见过真实的人这一基本规定之外,还看到了哲学家拥有权力却不被权力所诅咒的能力,彻底摆脱了“至尊魔戒”的诱惑。孔孟之道在解决“至尊魔戒”的难题(拥有权力的同时又受到权力的诅咒)时,则是诉诸于政治家个人的“道德修行”,这是他们的差别。无论如何,这种设想足以使苏格拉底充满憧憬地说:“我们关于国家和政治制度的那些意见并非全属空想;它的实现虽然困难,但还是可能的,只要路子走得对,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做。只要让真正的哲学家,或多人或一人,掌握这个国家的政权。他们把今人认为的一切光荣的事情都看作是下贱的无价值的,他们最重视正义和由正义而得到的光荣,把正义看作最重要的和最必要的事情,通过促进和推崇正义使自己的城邦走上轨道。”[3]310这样的城邦和所采取的政制将是最善和最正义的。
柏拉图听从哲人历史使命的召唤三次进入叙拉古,期望通过对僭主狄奥尼修斯一世、二世的教化和影响,实现其建立正义城邦的理想,虽然都以失败告终,但这并不能构成柏拉图的人生污点。相较而言,海德格尔的政治错误实在是算不了什么,1933年做了弗莱堡大学校长10个月,顺带加入纳粹党,现在整理出来的黑色笔记本内容中仿佛也有足够的证据显示其在“二战”期间有反犹言论,这些似乎都顽强地构成了海德格尔的人生污点,并直接影响了人们对其人品的评价,但这种由政治正确裁决一切的做法普遍忽略了一点:作为启蒙者、牧师、教师与政治家、统治者是有巨大差别的。
二、海德格尔对柏拉图“洞穴隐喻”的解读
海德格尔对柏拉图“洞穴隐喻”的兴趣主要集中于1930~1940年代,这期间连续开设了《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喻和〈泰阿泰德〉讲疏》(1931/32冬季学期)、《存在与真理》(1933/34冬季学期)等课程,并著有《柏拉图的真理学说》(1931/32)(收录于《路标》)的重要论文。海德格尔在解读柏拉图的“洞穴”时,虽然突出了“真理”概念与“存在”概念的本质联系,但1930年代的海德格尔带有明显的政治“情怀”,除了热烈欢呼一个“伟大的破晓”之外,即使在阐释柏拉图的“真理”概念时,也没有忘记其政治使命,因此他在阐释柏拉图的“洞穴隐喻”时,不仅突出强调了走出洞穴的过程就是获得真理的过程,而且还故意将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划分为四个阶段,并突出强调了第四个阶段,即下降到洞穴中的阶段,带有明显的政治意图。海德格尔对“洞穴”四个阶段的重新构建与解读,带有浓郁的政治立场导向。但是,海德格尔没有清晰地认识到回到洞穴的过程不是哲学活动而是政治活动,因此,他与柏拉图一样最终都深陷“洞穴”之中。
海德格尔在阐释柏拉图“洞穴隐喻”时主张,走出洞穴的过程也是发现真理与获得自由的过程,发现真理与获得自由在这里是一回事,而且获得自由与自我解放也是一回事。海德格尔将人类走出洞穴亦即真理的发生细化为四个阶段[2]127-185:
(1)人在地下洞穴中的处境(514a-515c)。
在第一阶段,柏拉图描述了人在地下洞穴中的处境:有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个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被锁链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洞穴的后壁,在他们的身后洞穴外高地上,有一堆火,火光恰好投射到后壁上,在这些人与火光之间的洞口处,有一条通道,沿着路边已筑有一道矮墙,这种设置和处境使得在这条通道上发生的事或出现的物,它们的影子都将被火光投射到洞穴中的后壁上。因此,洞穴中的人只能看到这些影子,而洞穴外所发出的声音,他们也认为就是这些影子发出来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就是影子,也不认为那就是影子,他们认为通过后壁所看到的就是真实的,所认识的知识就是真理。
由于洞穴中的人并不能认识到或建立起影子、火光与洞穴外移动着的物之间的关系,这种处境导致他们只能看到显象和外观,而不能把握事物本身和整体。事实上,这种处境也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普遍处境。
(2)洞穴中人的解放(515c-e)。
在第二阶段,某种事情发生了,历史发生了。其中有一个人被解除了锁链,被迫站立起来,转头环视,走动,抬头看望火光。由于他的眼睛并不适应明亮的火光,他并不适应新的处境,这会给他带来痛苦,他本能的反应是回到他原先熟悉的处境中,因此,仅仅解除锁链是不够的,他会抵制这样的自由。由于锁链是突然被解除的,他并不能认识到他早先的所有认识仅仅是影子,相反,解除了锁链的他会极端反感现在的认识,因为现在的认识给他带来了混乱。所以,解除锁链并不是真正的解放,它只是一种外在的解放;解除锁链并没有改变他内在的条件,没有改变他的意志,他的意志要求他退回到熟悉的状况下。
这第二个阶段,虽然看起来是一种解放,但结果是失败的。由于解除锁链的人并没有成功地在火光与他们的认识之间建立起联系,更没有认识到真理的本质与人的本质、自由的本质之间的关系。
(3)真正把人解放在光明之下(515e-516c)。
在第三个阶段,洞穴中的人被强行拽出洞穴,置身于洞穴外的阳光之下,在这种状况中,被带出洞穴的人在经历痛苦之后,就有可能经验许多不同的显象、影子、水中的倒影等等,最后则是阳光和太阳。一旦逐渐习惯和适应了洞穴外的环境,他就会明白事情的真相,就会得出结论:“造成四季交替和年岁周期,主宰可见世界一切事物的正是这个太阳,它也就是他们过去通过某种曲折看见的所有那些事物的原因。”[3]274-275
现在,我们还不能匆忙地就得出结论说,把握了事情真相和原因的人就是自由的人和完全解放的人,海德格尔提醒我们,在这里有四个条件需要注意[2]144-145:
第一,洞穴中的人必须被强制带出,解放就是暴力,这种暴力会遭遇到抵制,因为洞穴里的人并不想走出洞穴,改变他已经习惯了的处境,而且被带出来的道路是曲折的,过程也是艰难的。因此,解放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是在公园里散步,不是请客吃饭,是艰苦的斗争过程,需要努力。
第二,对解放成功达到预期目标而言,仅仅解除锁链走出洞穴是不够的。真正的解放,是被带出洞穴的人慢慢地、稳定地对洞穴外环境的习惯和适应。逐渐熟悉外面的世界,意味着对阳光的熟悉,并不是对个别事物的熟悉,这就需要再教育,从与洞穴中相似的影像开始,从夜晚开始,逐渐过渡到真实的事物和阳光下的世界。
第三,只有当他的眼睛完全适应了阳光,看清了阳光下的事物,而且最终领会了光的源泉——太阳,太阳不仅仅是光的源泉(包括洞穴外的火堆),而且还是时间的原因,那么,人就会领悟,时间是通过太阳来测量,太阳规定了时间是什么,这时,所有的一切第一次根据太阳而成为可以理解的,太阳本身就是一切存在的根据。
第四,真正的解放不仅需要暴力,而且需要意志力,长期的勇气是完成以上所有过程的保障,而且勇气可以承受挫折和失败,只有对解放所必须的每一个过程有充分的了解,才能保障解放最终的胜利。
在走出洞穴的第三阶段,对光的再适应就是解放的本真过程,通过这个过程,外面的事物成为可见的。在这里,光与自由的关系,真理、敞开与存在的关系也确立起来了,一个新的世界出现了。如果“洞穴隐喻”的洞内情景所揭示的就是生活在苍穹之下地球上人类的真实处境,那么,洞外这个新的世界就是一个理念/形式的世界。如果说,在“洞穴隐喻”中,真理就是对理念的一种看、一种创造性的看见,那么,真理就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而是一种发生,是对事物本质的一种创造性的筹划,海德格尔认为,这种“看见”本质上是一种自我捆绑,既是与存在者的捆绑,更是与理念/形式的捆绑,这种捆绑就是解放的本质,解放就是走向真理。这样,人就生活在真理中。不过,走出洞穴的第三个阶段并不是解放的完成,我们还需要找到那个解放者,对他进行第二次捆绑。
(4)被解放的人返回到洞穴中(516e3-517a6)。
开始于洞穴中的解放是一种上升过程,上升的过程把洞穴中的人带上来,带到阳光下,一个个体的解放完成了,但人类的解放并没有完成,才刚刚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说,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这个故事所讲的就是人类的历史。因此,解放还有一个下降的过程,被解放的人返回到洞穴中。
已经适应和习惯了洞穴外的世界的那个被解放的人又返回到洞穴里,坐在了他原先的位置上,他将要面对的不是鲜花与掌声,而是嘲笑与死亡。当他从明亮的阳光下回到阴暗的洞穴里时,由于眼睛还没有适应阴暗,他连石壁上的影像都看不清了,必然会遭到嘲笑,而当他一旦适应了阴暗,向大家宣讲他所认识的真理与自由,并打算把大家带到阳光下时,迎接他的将是死亡。“洞穴隐喻”以对死亡的预期而结束,被杀的命运揭示了什么?首先值得我们深思的是谁的死亡,谁的被杀?被杀的人就是那个要把解放洞穴中的人作为自己使命的人,就是我们要寻找的那个解放者,这个解放者,也就是苏格拉底口中的哲学家。
因此,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就是那个已经爬出洞穴、并习惯了外面的阳光然后又爬回洞穴承担起解放洞穴中囚徒的启蒙者。作为解放者的哲学家将把自己置身于死亡的境地中,他的死就掌握在那些在洞穴中制定真理标准拥有权力的居民手中。尽管如此,哲学家还是返回到洞穴里,回去不是为了与洞穴中人进行一场真理大辩论,而是为了解放他们。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这个结局与人类解放的历史联系起来。
尽管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在这里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哲学家返回到洞穴里如何解放他们,但这个故事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搞清楚的事实是:哲学家作为看到事情真相的人,他所看到的东西与洞穴中人所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他知道什么是光照,什么是影像,什么是真正的实在,什么是模仿,他知道洞穴中人所看到的存在是什么样的实在,他知道他们并不能把影像看作影像。总之,虽然他又回到了洞穴中,但他与洞穴中的居民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因此,哲人王并不是一个统治者,而是一个启蒙者或解放者。如果把哲人王看作是纯粹的统治者,必然导致波普尔所指责的智慧统治——种族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就是牧羊人与羊群的关系。而如果把哲学王看作是一个解放者,他就是一个引路人、教师……
三、哲学家与政治家的区分
如果说深陷洞穴中的柏拉图有“三部曲”(《泰阿泰德》《智者》《政治家》)以及《第七封信》留给我们;那么同样深陷洞穴中的海德格尔留给我们什么呢?针对他1930年代的政治作为,他说有《尼采》为证,然后就是永远的沉默。也许这种沉默并不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是死不认罪的顽固,而是已无话可说,该说的早已在《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中说了。
海德格尔显然并没有吸取柏拉图深陷洞穴的教训。哲人必须下降到洞穴中,不仅是为了拯救城邦,更是为了在可理解的理念光明中花费了些时间之后,理解政治领域的特殊性,或者说,返回洞穴不仅是为了布道、教化、启蒙,更是为了理解经验世界的真实。
当哲人刚下到洞穴中时,由于他无法适应在幽暗中观看,所以他在洞穴外所获得的真实并不能帮助他领会城邦里的政治。他需要花些时间来理解哲学(洞外)和政治(洞内)两个领域的差异,还要学些城邦内的经验技巧,通过反复地上升和下降,才有可能胜任城邦中的政治生活。海德格尔在解读柏拉图的“洞喻”时,完全忽略了这一点,只是简单地将哲人归为启蒙者,可能被民众杀死,而流露出对民众的不信任。在此立场上,我们说,海德格尔的政治幼稚并不是反映在与国家社会主义短暂的媾和,倒不如说是他一贯的精英主义立场和对普泛大众的轻视。
因此,笔者主张将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划分为两个阶段,一是上升阶段(哲学阶段),一是下降阶段(政治启蒙阶段),并由此尝试着向前推进柏拉图与海德格尔对“洞喻”的经验。与柏拉图的“洞喻”相对照,他们二人所陷入的“政治困境”,就在于没有区分上升与下降是两个性质与方向完全不同的过程,上升与下降方向是反的,上升属于哲学求真范畴,下降属于政治解放运动范畴,而不是他们眼中的水到渠成的同一过程的不同阶段。上行而求其贯通为“道”,下行而求其落实为“术”。上则达于“道”,下则落于“术”。上升为求“是”求“真”,下降则是为了落实“用”,为了“应当”。从“是”推不出“应当”,虽然治大国如烹小鲜,但谁也不会认为一个高级厨师就一定能把国家治理好,哲学家亦是如此,虽然哲学家窥探到了一些真实,进而发现真理,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将其很好地践行和落实,落实/实施“真”更不意味着就必定给人民带来“善”。
柏拉图在为其老师苏格拉底辩护的过程中,已经阐明真正的哲学家是遭城邦厌弃的人,而且真正的哲学家是不过问政治的,就像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其一生的使命是教育人民向善、求真,过正义的生活。柏拉图给哲学家的定义实在苛刻,仅仅从这一定义出发,世间仅有一个苏格拉底。但同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又给我们提供了何为哲学家的榜样,哲学家总是要过政治生活,与政治纠缠不清。苏格拉底的死、柏拉图的叙拉古之行、海德格尔的自信等都告诉我们,真正的哲学家一方面用第三只眼睛看世界(第三只眼睛:看过真实者都拥有这只眼睛),总是以第三者的立场对现世政治制度持批评态度。苏格拉底曾把自己比喻为城邦的牛虻,不时地对其叮咬,目的是为了让城邦处于不断的思考和反省中,因此,哲学家是遭城邦厌弃的人。由此可见,柏拉图提出哲学家为王,其深意并不是主张哲学家必然成为城邦的统治者,而是要告诉我们,正如一个正义的人的灵魂必定是由灵魂的最高部分——理性所统治一样,一个正义的城邦,也必定由最高智慧所统治才是可能的。从这一立场出发,“哲人王”严格说来只是一个隐喻,就像“洞穴隐喻”一样。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的隐喻:“洞穴隐喻”“太阳隐喻”“线喻”,接下来我们建议,将哲人王也称为“哲人王隐喻”,如此可化解后人单纯从各自的政治立场出发对柏拉图“哲人王喻”的各种批判和攻击。
柏拉图不但是一个热衷于政治生活的哲学家,而且是第一个系统论述如何在理想城邦中安排生活的人,他不可能不为他的哲人王喻尝试着提供一个解决方案。首先,在柏拉图看来,城邦就像一个人的身体,在理想状态下,每一个部分都完美地合作,协调一致。就像由理性部分统摄灵魂的人是一个正义的人一样,作为一个完美城邦的统治者,必须拥有真正的知识,即拥有关于“善的形式”(the Form of Good)的知识,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掌握统治的艺术(the art of ruling)。统治的艺术就像航海技术一样,是可以学习的,这又回到了《理想国》的一个主题——教育,哲人苏格拉底的唯一身份就是教导青年人向善,只有经过审慎考察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其次,走出洞穴和再次下降回到洞穴区分为两个过程,亦即将哲学家和政治家区分开来是重要的,柏拉图在“洞喻”中提供了这种区分,而且,如果我们按照隐喻模式阅读柏拉图的话,正如雅可比·克莱恩所主张的柏拉图的“三部曲”一样,《泰阿泰德》《智者》《政治家》作为三部曲的结构告诉我们,柏拉图也尝试着解决了哲人王的悖论问题,隐晦地暗示了哲学家如何转变为政治家,为再次下降到洞穴中做好准备。
柏拉图的三部曲《泰阿泰德》《智者》《政治家》讲述了发生在两天中的三个对话、三个场景、三个故事,但主角只有两个人:一个智者、一个哲人。在这里,柏拉图暗示我们,在从哲学家向政治家转变的过程中,作为一个中介、一个过渡,智者正是我们要找的人。从哲学家的定义出发,哲学家是不可能成为政治家的,但理想城邦的道义要求哲学家必须转变为政治家,即哲人为王,那么,哲学家蜕变为智者,然后再蜕变为政治家,就不仅仅是一种权宜之计,而是一条必须要走的道路。而且,在柏拉图的《第七封信》中,老年柏拉图反思了自己的三次叙拉古之行。对哲人而言,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内研究世界的“无限”和万物的始基“一”,而政治生活则是“有限”的“杂多”,由各种各样的形态、样式混合而成。当哲人从理念、形式的“天国”下降到世间生活的洞穴中,用见过真实的眼光透视千姿百态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时,其言辞是否能说中政治生活的真谛,其话语民众是否可以听得懂、听得进去,那的确是值得商榷的。智者们早就用他们的行为和书写表明,哲人始终囿于自己的认知与洞穴来塑形和开拓城邦的政治生活,民众的困惑和反抗理所当然。
在《政治家》中,柏拉图向我们展示了众人寻求政治家的过程,也就是探讨政治家之所是、之定义。在斯特劳斯学派看来,从政治家经智者到哲学家是一个上升的过程,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从哲学家经智者再到政治家是一个下降的过程呢。从柏拉图的视角审视城邦,一个正义的城邦就像一件艺术品,从对编织技艺的探讨入手,一个健康的城邦自然是由掌握了“统治艺术”的人建设的,只不过真正懂得这门技艺的人是智者还是哲学家,则有很大的分别。为了摆脱智者对王权的窥视,避免将城邦交给那些自称拥有王者技艺的人,柏拉图将政治家的基本统治技艺规定为“立法”,“立法属于王者之技艺”,不过这只是柏拉图向现实的暂时妥协,他并不认为法治是最好的,只有将城邦交给最有智慧的哲人手中,才是最好的。因为法律不能准确理解什么对所有人才是最好的、最正义的,也没有能力给与他们最好的东西,而哲人作为拥有智慧、懂得整体知识的人,则有能力分辨什么对国有利或者不利,能够照顾到不同人的需求和活动,就像织布一样,把不同的人、不同的活动协调、编织在一起,于是,“德性和谐现于其中”。可见,柏拉图的《政治家》与提出哲人王的《理想国》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强调和分析了统治的技艺。《理想国》止步于走出洞穴,《政治家》则开始重视和强调哲人走出洞穴以后重新下降到洞穴中的过程。
因此,从《理想国》到《政治家》,我们清晰地看到了柏拉图政治理念(寻求正义城邦)的发展轨迹,主线则是苏格拉底设定的一个类比:“城邦是放大的个人,个人是缩小的城邦”,个人的正义在于灵魂三部分的和谐统一:理智(智慧)、激情(勇敢)、欲望(节制);城邦的正义在于组成城邦的三个等级之间的和谐统一:统治者(智慧)、护卫者(勇敢)、被统治者(节制)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实现城邦最大的善。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初步回答了何为正义的城邦,提出了哲人王的理念,在《政治家》中开始寻求真正的、好的政治家以及对次好的现实的政治家以及法律的认可。如果说哲人王属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那么向现实世界的回归,就是柏拉图必须要走出的一步,而这一步恰恰在《政治家》中完成了。
如果我们忽略柏拉图在《政治家》中对统治技艺的补充和强调,就很容易陷入波普尔对历史主义批判所构建的一系列困境。波普尔将哲学家柏拉图混同于政治家了,而且他在构建其开放社会的政治主张时,根本就没有思考人类如何“走出洞穴”的哲学问题。海德格尔则总是在强调他的存在发问一直在途中,并告诫人们,只有走上这条追问存在的道路,才能赢得其可能性。因此,如果我们说海德格尔追问存在的道路是走出洞穴的上升之路,那么他的《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的演讲显然是下降到洞穴中对洞内人说的。
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就是追求其本质的原初的、共同的意志。我们将德国大学视为这样的高校,她从科学出发,并通过科学,来教育和培养德意志民族命运的领导者和守护者。追求德国大学的本质的意志,就是追求科学的意志,也就是追求德意志民族的历史精神使命的意志,这个民族是一个在自己的国家中认识自己的民族。科学和德国的命运必须同时在追求这一本质的意志中获得权力。然而,只有,也只有在下面这种情形下,它们才能实现这一点,那就是,我们——教师和学生,一方面让科学直面其最内在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在德国命运极度艰难的时刻担负起它的命运。[4]
海德格尔口中的科学也可以翻译成知识。他主张从科学出发,并通过科学来教育和培养德意志民族的领导者和守护者,这里的科学或知识显然是在柏拉图“理想国”的语境中讲的,也是在传统形而上学意义上讲的,所有的科学都生根于希腊哲学的那个开端,科学就是立于不断自我遮蔽的存在者整体中间,坚持追问。这与他在《形而上学导论》中强调德意志民族是形而上学的民族遥相呼应。海德格尔在这里有意识地将他对存在的发问与德意志民族的历史使命联系起来,“因此,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整体的发问,对存在问题的发问,就是唤醒精神的本质性的基本条件之一,它从而也是历史性此在的原初世界得以成立,防止世界陷入晦暗的危险,承担我们这个身处西方中心的民族之历史使命的本质性的基本条件之一”[5]。抛开他有意识地赋予德意志民族西方中心的地位去承担拯救世界的历史使命这一意识形态,我们将《形而上学导论》中关于传统形而上学对存在的双重遗忘的分析与《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对德意志民族精神的期许联系起来,就会清晰地看到海德格尔显然没有意识到哲学家与政治家的严格区分,或许他是有意将二者身份混同的。无论如何,站在海德格尔的立场上,精神将从存在之思的源头中再次赢得辉煌和宏大,整个西方的历史与本质都凝结在其中。精神也正是由于其源始性而具有力量,因此,“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决非一种文化的上层建筑,同样也不是各种有用知识和价值的武库;相反,它是一种权力,这种权力最深层地保有着这个民族那扎根在大地和流淌在血脉中的力量,这种权力最内在地激起和最深远地震撼着这个民族的此在。惟有一个精神世界向这个民族保证了伟大。因为它迫使我们在追求伟大的意志和听任堕落之间不断做出决断,并让这种决断成为我们征程中的步伐的法则,我们的民族已经踏上了这一征程去开启它的未来”[4]。将民族精神的内在规定性推向存在之思,将精神面向存在之本质的、原初的被规定的认知的决断,看作是在最深处保护民族的鲜血与土地的强力,是激起和震撼这个民族的实存的强力。于是乎,传统形而上学对存在的遗忘与世界的沉沦、精神的没落同步,同样,对存在的追问也将与民族精神的救赎统一起来,这就是深陷洞穴中的海德格尔的哲学、政治主张。
当我们把哲人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放在一起讨论时,笔者主张,一定要区分“上升”与“下降”两个过程,一定要区分政治上的海德格尔与思想上的海德格尔,“毕竟不是海德格尔支配了第三帝国,毕竟不是海德格尔制定了种族主义的纲领,不是海德格尔实行了种族主义清洗。”[6]我们的立场是,海德格尔作为一个返回到希腊性层次上的哲人,他的返回步伐在笔者看来一直属于驻留于走出洞穴的上升阶段,如果他是在上升阶段上运思的,那么,当人们热衷于谈论深陷洞穴中的哲人时,喋喋不休于海德格尔与纳粹的关系时,这种无聊的闲谈、猎奇,即使以当代严谨的学术论文的形式出现,也只是表明我们没有理解和把握住海德格尔“思的事情”,当我们故意或不经意热衷于将哲人泛政治化、泛道德化的时候,也只是再次证明了我们才是深陷洞穴中的人。
[1] 海德格尔.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喻和《泰阿泰德》讲疏[M].赵卫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8:83.
[2] 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Warheit[M].Vic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2001.
[3] 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4] 海德格尔.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EB/OL][2016-05-04].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 3526093/.
[5]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M].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55.
[6] 陈春文.关于海德格尔与纳粹[C]//《国学论衡》第三辑——甘肃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会学术论文集, 2004.
[责任编辑 彭国庆]
B5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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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699(2016)05-0465-07
2016-06-29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15LZUJBWZX019).
孙冠臣,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现代西方哲学、德国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