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身份研究的社会实践转向*
2016-03-15兰良平
◎兰良平
叙事身份研究的社会实践转向*
◎兰良平
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认识自我乃是哲学研究的最高追求,而个人叙事研究为这一追求打开了方便之门。本文在厘清“身份”概念的基础上,论述叙事的真实性问题。针对目前话语分析学界关心的“大故事”和“小故事”研究范式之争,本文倡导叙事研究的社会实践转向,并指出在这种转向下叙事研究应该遵循的基本原则和具体方法。最后,本文指出,要对个人叙事进行深入研究,我们必须回归到叙事研究的哲学根基——哲学解释学,在叙事分析中注重整体和局部的释义循环,关切分析者和叙述者的视野融合。
叙事身份;真实性;大小故事;社会实践转向
1. 前言
哲学研究一直孜孜不倦的追求对自我的理解。哲学家Taylor在他那本宏伟的巨著中探讨了自我的根源,尤其是现代自我的形成过程,从哲学认识论基础上为自我的叙事建构研究扫平了障碍。心理学家Bruner(1986,1990)进而提出了心理学研究应该关注意义的生成,提出了叙事是一种思维方式的深刻洞见,为研究自我打开了方便之门。他还指出,受到文化制约的认知和语言过程引导着我们的叙事活动,可以起到为我们的经历赋予结构,组织我们的记忆,为我们的生活事件注入意义和目的的作用。随之西方叙事自我研究在具体领域得到深化,尤其是诉诸个人叙事话语,探讨身份形成过程的研究层出不穷。这些研究都指向一个共同目的,那就是研究叙事和心灵、文化的关系,将个体和社会纳入到了研究的中心地位。
可是,国内的叙事研究要么过于关注叙事文本本身,要么过于关注意识形态,极少将两者结合起来,将“人”置于研究的中心地位。而且,多数研究偏向文学叙事学,给予口头叙事的关注不够。这和国际上近二十年来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出现的“叙事转向”相比,显得力道明显不足。据此,本文在厘清“身份”基本概念的基础上,评估话语分析研究领域内的身份研究的“大故事”和“小故事”范式之争,进而倡导叙事研究的社会实践转向,并指出叙事研究的基本原则和方法,最后追溯这些原则和方法的哲学基础。
2. 身份概念的变迁
身份就是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通常情况下,我们不大会有身份意识,但在做出人生抉择时,往往不免追问自己,我到底是谁?要实现什么样的人生自我?这时身份就上升到意识层面。其实,学界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身份属性的追问。在我看来,这种探索大致经历了个体身份、集体身份、话语身份三个阶段,而叙事身份隶属第三种,构成本文的重点。
个体身份观崇尚能动的、认知的、内在的自我。起源于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两种哲学思潮。理性主义代表人物笛卡尔认为,“我”是理性和思考的主体,是自由自在自为的。“我”的全部本质就是“思”,“思”超越时间、地点、事件,是对主体的永无休止的追问,是对自我确定性的永恒追求。同样,经验主义代表人物洛克认为身份是由于个体不断反思而形成的。他认为所有知识皆来自于观察,而非先验存在,人脑不断反思的能力将经验和知识积累起来形成自我。而且,这个自我塑造的过程是持续进行的(Taylor, 1989: 159)。以上两种思想中,前者认为身份乃先在,须向内寻觅;后者认为它源于经验,不过仍须在内心积累。弗洛伊德似乎也持有同样观点,认为它包含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无意识的,埋在底层;自我是日常显现的冰山一角;而超我受社会规约。要窥探自我,只有剖析无意识行为,尤其是口误和梦境才能探其真原。以上三种观点总的来说都认为身份是个人的。
集体身份观认为人是群体动物,将关注点转向种族、性别、阶级等群体范畴,假定共享同一范畴标签的个体在语言、思维、性格、行为上等具有相似性。变异社会语言学正是从这一理论假设出发,对不同地区、阶层人们的语言使用状况进行大规模调查,找出共同话语特征。这类研究对于发现同一身份范畴的总体趋势大有益处,但忽略了个体差异性,忽视了人类同时也是情境动物,会不断做出能动选择,协调自己的言说方式以适应环境。
总之,以上两种理论视野要么把身份视为个体的产物(个体身份观),要么视为静态的身份特征(集体身份观)。
与前述不同的是,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学者认为身份是动态的社会行为,是在社会互动中形成的话语过程,即话语身份。卡西尔(1985:34)认为,人是符号动物,唯此才能指明人的独特之处。身份是说话者借助话语符号在情景中构建出来的,是相对于他人的、主体之间的构建,是文化实践的产物。Ricoeur(1962:1)认为,“我认为”中的“我”所指称的对象在每次都是不同的,都是相对于他人的,在不同时间点上各不相同。德里达干脆认为,主体是镌刻在语言中的,是语言的功能。同样,阿尔都塞认为主体是社会意识形态质询的产物,福柯认为自我是社会规范的产物,是社会权力和话语斗争的场所(引自De Fina,2003:15-16)。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话语通过人在发声。从说话者的语言使用来看,一方面,人们在不同情景中使用不同的语言风格表演着不同的身份;另一方面,即使是在同一情景中,说话者依然可以显现出不同的身份,Goffman(1981)将说话者解构为“出声者”,“立言者”、“责任者”就是明证。
会话分析学派持有类似的观点,他们认为身份不属于任何个体,而是一种社会关系,在言谈应对中显现出来,同时受制于话语运用和语境规约(Antaki & Widdicombe,1998: 1-6)。我们在社会互动中不断协商着身份,在不同交际场所,针对不同谈话对象,不同的身份或身份的不同方面会显现出来。总之,不是事先给定的身份在支配我们的言说,而是交际参与者借助话语符号中介推断彼此的身份,后又返观自我,求得对自己的完满认识。
既然身份不再是内在的、稳定的、静止的,而是社会的、流动的、情景的、话语的、多重的,那么研究一个人拥有何种身份似乎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看身份是如何显现的、如何变化的、又是如何重构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话语方式起了作用。
而在诸多话语方式中,叙事是构建身份理想的话语语类。叙事被认为模拟了生活,抑或是生活模拟了叙事(Bruner,2002a:63-88)。神经科学家Young & Saver(2001)甚至发现,叙事能力和自我意识之间存在神经生物学基础。叙事在大脑中具有模块性,患叙事障碍的人不仅无法讲述故事,而且无法换位思考,失去了洞察他人心思的能力,因而也导致了自我的丧失。
在笔者看来,虽然学界做了大量的叙事研究,但有两个根本的理论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至少是没有得到系统的阐述,这两个问题是:叙事的内容必须为真实吗?叙事何以能够建构身份?
3. 叙事和身份研究
“叙”通“序”,表顺序,它包含着一先一后两个事件的连续发生,这两个事件不能包含彼此。叙事的原型就是故事。
3.1 叙事的真实性
人们最关心的是个人叙事的真实性。我们承认个人叙事所基于的经历带有一定的真实性,但不应该轻率地认为它就是对“发生事件”的完美再现和真实写照。事实上,无论我们如何努力忠实于自身的记忆,所讲出来的故事都是对过去事件的重新建构,都参杂着我们的主观阐释。这是因为:首先,我们的记忆力是有限的,在回忆过去经历时,尽管可以记住事件的内容,但通常无法牢记语言形式(Neisser & Winograd,1988)。其次,人的意向性,我们的情感、态度、目的往往不经意之间左右故事的内容和叙述方式(Bruner,2002a)。最后,故事讲述离不开语言这个符号中介,而它本身绝不是清澈透明的介质,本身就已经被打上了文化的烙印。因此,我们的思维受到语言的牵制。正如语言学家Slobin(2000:107,转引自Bruner,2002:73)所言,任何话语都渗入了视角,无视角的话语是不存在的,语言绝不是对世界的编码,而是“言说出来的事件”,渗透着文化实践的痕迹。那么,叙述自然也是一种建构,包含着篡改、添加、削减、提炼的过程。
那么,有人不禁会问,“既然叙事带有虚构的成分,岂不是歪曲了叙述者的身份?”可是,歪曲的本身,以及歪曲出现的场合,难道不也同样重要吗?对洞察叙述者的身份不也同样有意义吗?通过前述对身份属性的综述可以知道,那个“不被歪曲”的、内在的、真实的身份是不存在的,或者说,真实的自我只是一种假象,是叙述者建构出来的“连贯的”自觉认同。我们讲故事时当然会漏掉一些“重要细节”。这些遗漏的本身对于叙事者同样重要。
其实,所谓叙事的真实,乃是意义的真实。叙事中的细节可以唤起受述者的情感,叙事的“真”其实是“逼真”,就是在叙述中,叙述者借助多种语言手段如转述语,模仿,声调等,表达鲜活的人生经历,营造出逼真的效果,让受述者身临其境,情感得到共鸣,产生“移情”的效果。而叙事中透露出的观念内涵,伦理倾向,让人感同身受,产生自觉认同。
因此,故事是否“为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叙述者做出了何种话语选择和情节构划。正是由于叙述者做出的选择,让其“选择性”地构建出了持续变化的叙事身份。
针对叙事何以能够建构身份,笔者结合话语分析研究领域内的大小故事范式之争来做出回答。
在叙事身份研究中,最近出现了两种迥异的路径:一种是大故事研究,一种是小故事研究。这两种路径无论是从故事类型,互动结构、还是身份构建的方式上皆有不同。
3.2 大故事研究
大故事,也作“自传故事”,是指通过个人访谈获取具有完整叙事结构的言语活动,是叙述者从第一人称出发讲述的过去经历故事,含有出乎意料的事件,并对牵涉其中的事件或人物表达评价(De Fina,2003:14)。这些特点使个人自传成为了建构连贯、稳定身份的理想话语资源。
大故事的显著特点就是时间性。Ricoeur(1984:1)认为,只要叙述者将两个事件放到一起,听者就自然而然的认为它们是按先后顺序发生的,并自然而然地赋予它们因果关系。时间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为本来孤立和分散的事件赋予了生命流程。时间结构和我们的经验结构呈现同构关系,要对将来进行预测和规划,我们通常依据从过去到现在的发展历程而进行推断。
大故事的第二个特点是结构完整性。由于采访这种特定场合赋予了叙述者充分的时间,让其反思自身经历,因此讲出的故事往往具有像社会语言学家Labov(1972:363-370)所发现的叙事结构,包括摘要、定向、矛盾、评价、解决、尾声。语言人类学家Ochs & Capps(2001:173)认为完整的叙事应包含场景、出乎意料的事件、心理或生理反应、对象状态的变化、毫无计划的行为,尝试、后果。这些特征对于构建连贯的身份来说很重要,叙述者从生活经历中理出一些事件,将它们按照时间顺序编排起来,为其赋予“情节构划”(Polkinghorne,1988),这种言说行为同时赋予了秩序,将杂乱无章的“生活世界”转化成了井然有序的“故事世界”,生活历史逃脱了混沌状态,变成了围绕着某些主题发生的有意义行为。
第三个特点是第一人称视角。第一人称叙事给人的印象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就是故事讲述者的化身,代表叙述者在故事中展开活动,受述者往往把故事中的主人公看成是叙述者意识的反映,来自于叙述者的信念、思想、态度。而将主人公过去的经历视为叙述者本人经历过的“真实活动”。
第四个特点是故事中包含着矛盾冲突和解决。从前述叙事结构可以看出,受述者一般期待故事中出现了出乎意料、反常的事件,使其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正是这种乍看出乎意料,但又合乎情理的叙事策略,为身份的叙事构建注入了活力。亚里士多德(1998: 88-90)也反复强调,故事最大的特点就是“突转”,亦即故事中出现了对惯例的颠覆,出现了“破例”的事件。加剧了矛盾冲突。出现了违背常理、违背文化主题的事件之后,故事中主人公就得采取行动应对矛盾。疾风知劲草,乱世识英雄,在矛盾冲突中人物身份便跃然而出。出乎意料的事件将人物置于故事的曲折变化中,产生出栩栩如生的审美效果,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
第五个特点是评价。叙述者要么有意雕琢,要么无意流露出对事件或人物的评价,表达故事的寓意。如果缺少这一成分,听者不禁会问,“这个故事究竟要表明什么观点?”让叙述者陷入尴尬的境地。Labov(1972)将“评价”分为内部评价和外部评价。“外部评价”指叙述人在讲完情节之后,直舒心意,挑明故事的旨趣。“内部评价”则通过散落在故事中的词汇语法手段实现,包含强调、重复、比较、解释等。“评价”这一要素在构建身份中至为关键,它隐含着道德倾向和伦理诉求,透露出叙述者对自我、他人或事件的评判,这也是Ochs & Capps(2001:45-54)所说“道德立场”或Taylor(1985:16-32)所说的“强势评价”。在叙述中表达评价,有助于反观自我,躬身自察,成为有道德的人。
总之,在叙述中创造出主人公,拉开“当下自我”和“叙事自我”之间的距离,“当下自我”是叙述者,“叙事自我”是故事主人公。叙述者化身为主人公行事,借助其眼光观察世界,讲述从过去到现在的经历,直到和叙述者当下的意识融合起来。叙述者就像是皮偶戏的掌控者。受述者将全部故事内容视为出自于叙述者的意图、思想、和信仰,从而形成对叙述者身份的认识。
叙事解读类似于文学读解中“言”、“象”、“意”的纵向思维过程(王汶成,2012: 11)。通过解读文本的言说,故事听者通过想象,产生故事中人物的“形象”,故事讲述的越“逼真”,“形象”就愈鲜明,最后还要悟出深层的“意义”。在对叙事人物形象的读解中,接受者总是利用“完形原则”,填补叙事中不够完整处的空白,将混杂分散的事件串联成完整统一的经验,创造出叙述者身份的形象。
3.3 小故事研究
小故事是日常交往中自然浮现出来的口头故事。所谓“小”,就是规模小,情节少,篇幅不及大故事宏大,情节不及大故事曲折。
小故事讲述的场合可以多变,可以出现在任何场所,如课堂中、法庭上、茶馆中,或是饭桌上。叙事时间可以变通,不仅可以叙述过去经历,还可以是当下经历,甚至是虚构的未来的经历(Georgakopoulou,2007)。叙事结构可以灵活,不必具有完整的摘要、定向、矛盾等要素,可以只有一两句话,或是生活事件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另外,由于参与对象发生变化(不局限于采访者和受访者之间),带出了独特的参与结构。它可以出现在任何谈话双方之间,参与者多半是你一言我一语,轮流说话。叙述者在谈话中会主动获取叙述机会,使用包括“你听说过…?”,“让我来讲讲我的遭遇”等开场白,吸引对方的兴趣。有时对方已经事先知悉故事的主题,主动邀请叙述者与之分享。叙述完之后还要从故事世界回到现实世界,将话语权交出。更有甚者,受述者可以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全程介入,打断叙述者发表评论,或者贡献话语,以至于最后谁是叙述者都难于分清。
尽管小故事很小,但构建身份的作用却并不小。首先,借用小故事研究身份,可以更为全面的展示身份构建的过程。小故事研究者不仅关注故事的内容,而且关注故事的语言形式和叙述的参与结构。此时,身份不再是在叙述者的独白中建构,而是叙述交流中共同构建。可以说,小故事中浮现的身份不仅是个人历史记忆的再现,而且是面向听者在特定情景中的即时表演。
其次,小故事研究可以更好的解释身份的流变性。小故事研究注重故事的情景,因此,故事的内容和形式容易受到情景的支配,因说话对象的不同而构建大不相同的身份。而此时构建出来的身份必定更为具体,更为微观。这样此一时,彼一时,自相矛盾之处恐怕不少,正好体现了后现代主义者所持的变动不居的身份观,有别于大故事研究所展示的那种相对稳定、相对连贯的身份。
再次,小故事中浮现出来的身份似乎有更强的“真实性”,因为它展示的是现实交际中“真实使用”的身份。不是为了专门建构身份而建构身份,而是为了其他社会目的而讲述,具有贴近生活的自发性。因此,这时身份可以说是率性而发,较少雕琢的痕迹,较少遮掩在面具之下。相比之下,大故事研究范式中,采访者为了研究受访者的身份认同,表现出极大地耐心,给予其充分时间,让其深思熟虑,经过充分思考的、自觉的、经过更多的意识过滤之后建构出来的“理想身份”,虽然也会对叙述者产生影响,但影响是间接的、含蓄的,甚至是“无用”的。一个明证就是黑手党往往去教堂找牧师倾述个人故事,深刻忏悔自己的罪行,但事后却一如既往的干坏事。
最后,小故事如若反复讲述,自然会凝聚成大故事,构造完整的、连贯的身份。有些研究者甚至认为小故事是身份的源泉(Bamberg, M., & Georgakopoulou,2008:379)。小故事讲得多了,积累出更丰富、更曲折、更逼真的故事情节,故事的寓意也会得到充实,久而久之,形成了“惯习”(Bourdieu,1977:72-87),又反过来引导叙述者的日常行为。所以说,小故事更具包容性。
尽管如此,大故事研究者Freeman(2010,2011)对此进行了反驳,他认为大故事才是身份的源泉。他反驳道,小故事研究者所关注的人群多为青少年,思想尚未定型,一般不会对自己的人生经历进行深度反省,所以小故事被认为是身份的源泉也就不足为怪。通过对自己八十高龄母亲的故事的长期研究,他发现尽管母亲也讲小故事,但皆源于以前所讲的大故事。因此,他下结论说,大故事和小故事何为源泉和被研究人群的年龄有关。
而且,他认为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拥有,而大故事恰好可以帮我们审视生活。充分回顾、深刻审视,让叙述出来的故事更有内容,才充满了“事后的洞见”,才蕴含了“道德立场”和“强势评价”,才能将人引向善念。大故事这种“引人向善”的独特功能,恐怕是小故事所无法企及的。
依笔者看来,要确定孰先孰后,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令人费解。小故事讲的多了,熟能生巧,终能汇成大故事。反过来,一旦大故事成型,构成概念图示,便能无形中影响小故事的讲述。两者相互制约、相互渗透。而且,小故事和大故事何者更有反思性?似乎和叙述者的个人素质有关,有人思维敏捷,小故事未必就没有反思性,而有人反应迟钝,大故事未必就有反思性。
4. 叙事研究的社会实践转向
依笔者看来,无论是大故事还是小故事,都是社会实践。实践指一切由物质中介的、渗透着共享理解的社会活动(Schatzki.,2001:2)。它不仅承认人类活动的价值,而且承认物质中介,尤其是符号中介的作用,还肯定了共享理解的功用。用于叙事研究,首先我们要承认叙事是人类在特定环境下的言语活动,它将人的思维和社会文化连接起来。人在叙述中充当主体和客体的角色。人的叙事活动带有主观性和能动性,部分建构特定的社会现实,但又反映客观现实。其次,叙事是一种符号工具,可以调节人和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最后,人们的在社会实践活动中形成的共同理解和“宏大叙事”,反过来又成为规约主观意义的基础,成为社会实践的基础。
4.1 叙事的社会实践转向的研究基本原则
从实践角度研究叙事,在Bamberg(2011:101-102)和De Fina & Georgakopoulou(2007)的研究中也有体现,总结起来,至少包含以下五点:
(1)叙述活动的目的性。叙述不是发生在真空之中的,而是为了特定社会目的而进行的讲述。叙述者回顾的虽然是过去发生的事件,但却是在当下交流中讲述出来的,因此故事内容或寓意必定服务于当下话语交流的总主题,体现出各种现实目的,如娱乐、批评、说教、辩护、抱怨等。
(2)叙事文本的开放性。叙述总是嵌入当下交流情景之中,而当下交流又镶嵌于更大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因此,叙事的意义不仅植根于叙事文本本身,而且要朝着文本的创造者和接受者开放,朝着作为意义根源的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开放。
(3)叙事类型的多样性。故事语类不局限于经典叙事结构(如摘要、定向、矛盾、解决、评价、尾声),而且随着语境变迁呈现多种结构形态。叙述的主题内容、叙述者、人称、对象、结构、地点等皆可以发生改变,各种类型的、非经典的“小故事”都可以被包容进来。这时关键问题不再是故事的内容是什么?而是所发现的故事语类是如何形成的?和语境有什么联系?通过剖析使得叙事成为可能的情景因素,可以对所发现的叙事语类特征做出阐释。
(4)叙事研究的历时性。探究叙事文本是如何在历史维度上产生变化的,确定该文本和其它文本的互文关系。最好的举措是研究一个“实践共同体”内的叙事,这样就可以实现相互参照。历时研究一方面指的是个人故事内容或结构的历时变化,另一方面指的是研究者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回到同一个故事,对其进行再次分析和解读,揭示蕴含的深层意义。
(5)叙事分析的循环性。指的是分析时注重整体和局部之间的共生关系。一方面,从叙事文本出发自下而上,关注叙述交际的细节,这意味着对口头叙事细致转录,关注交际话题的切换、话轮的分配、话语序列的结构、话轮的设计、词汇的选择等。另一方面还要结合叙事文本产生的情景语境,叙述者的个人背景,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进行自上而下的解读,从宏观上获取对叙事全面、深刻的理解。二方面交替进行,有助于加深分析的深度。
以上除了第一和第二是叙事的本体论之外,其它的三点是方法论,叙事分析使用对比方法,在横向和纵向、局部和整体之间不断对比,类似于扎根理论的“反复对比法”做法。在社会实践这面大旗之下,小故事和大故事同属社会实践,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统一的理论框架,用于研究叙事身份的构建。
4.2 社会实践转向的叙事分析方法
根据以上原则,笔者将口头叙事的具体分析方法做一个总结,以便更有可能进行研究,如果遵循严格的步骤,有助于保证结论的可靠性和研究的深度。
(1)对收集到的叙事进行文字转录,(a)根据叙事的基本标准,如叙事基本结构找出最符合条件的大叙事或经典叙事,这时的基本语言标志如过去时态、叙事的摘要,出现的矛盾冲突、矛盾解决,评价等语言特征;(b)根据参与者倾向,只要参与者视其为叙事的都可以纳入该范畴,这可以帮助我们找到不符合经典叙事结构的小故事。
(2)对转录出来的叙事进行主题分析,然后进行归类比较,超出共同点和不同点。
(3)对故事的语言形式进行分析,这时研究者要从叙事参与者的角度进行换位思考,解释语言形式所起的语言功能。
(4)对故事的互动层面进行分析,看故事是如何在交际中被导入的,参与者是如何围绕着故事进行协商和交流的。故事的完整性如何,交际者的协商是如何制约故事进展的。
(5)看同一个群体的故事的异同,以及同一个人的故事的历史变化如何。
(6)看这个故事是如何为群体的身份构建服务的,构建了什么角色。
(7)将故事的主题内容、语言形式和叙述者所处的社会文化结合起来,进一步解释故事的深层意义,看是否和所处的文化群体的普遍价值观、态度、信念保持一致,如果不一致,原因为何。
以上(1)到(5)多属于从宏观到微观的分析,(6)到(7)则是从微观到宏观的分析,体现了阐释学的“释义循环”的原则,亦即,要理解整体意义,须对看局部是如何为整体服务的;反过来,要理解局部语词的意义,须视其在整体中的位置。这样往返回复、互相印证,有助于促成深层理解。而且,从参与者角度进行分析,解读叙事话语和身份建构,不仅是将叙述者和受述者视野融合的过程,还是将研究者的视野融合进来的过程。
4.3 社会科学领域内的实践转向
叙事研究的社会实践转向和社会科学领域的实践转向遥相呼应。社会科学领域内对人和社会的认识发生了改变,不再简单地认为社会结构决定着人的命运,或人的主动性可以改变社会结构。而是强调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即通过人的实践活动将个体和社会连接起来,实现辩证的统一。Marx(1978:595)就指出,“我们人类创造了历史,但是不能在自己选择的条件下任意行事,而是在给定的、过去的历史下进行创造,死去的那一代的传统就像是噩梦一样,在活着的人们的脑中挥之不去”。类似于Berger & Luckmann(1966:61)所说的“社会是人类的产物,社会是客观现实,人是社会产物”这一社会建构主义的观点。Giddens(1978:57,68,83)的“结构化理论”也可以解释这一点,人们的行为能力是社会所赋予的,可以强化和重组社会结构,但又受到社会的制约。同样,Bourdieu(1977)的“惯习”概念告诉我们,个体所拥有的一套性情倾向和习惯不仅受到社会结构的塑造,而且可以让个体产生行为或表征,进而复制或转化社会结构。
运用于叙事研究,现存的社会结构“宏大叙事”早就存在,势必规范着个体的叙述活动。个人叙述如果遵守已有规范则带来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复制和传承;如果叙述时集体不遵守规则,众口铄金,形成布鲁纳所称的“叙事积累”(Bruner,2002b:58),可以构成新的宏大叙事,带来新的社会结构。
5. 结语
总之,对身份的研究,无论是大故事还是小故事范式,都是将人的叙述活动置于社会实践的场域中加以审视。审视身份是如何从叙述活动中浮现出来的,是如何被使用的,以及如何在实践中转化的。
叙述者在故事世界中,叙事交流互动中,叙述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构建身份。这三者的参照融通便是叙述研究的实践走向的旨归。其方法论基础是哲学解释学传统,是研究者和叙事参与者的视野融合,叙事整体和局部的释义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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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Towards a Social Practice Turn
Lan Liang-ping,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Understanding the self is the highest pursuit of all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and personal narratives provide a vehicle for such investigation. In response to the recent debate around big stories and small stories, this paper aims to propose a social practice turn in the narrative study after clarification of relevant basic concepts, in which the principles and research methods are suggested following such a perspective. Finally, the paper suggest that we should go back to the philosophical root of hermeneutics in order to delve into personal narratives, in which narrative sense making can be studied with reference to the global and the local meaning of narrative text, and the fusion of perceptive among analyst and participants among narrative in interaction.
personal oral narratives, identity, social practice turn, hermeneutics
兰良平,男,湖北宜昌人,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会话分析、叙事分析。
兰良平 联系地址:浙江省金华市(321004)迎宾大道688号,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电子邮件:liangpinglan@zjn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