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宁静的雨

刘源源

草长莺飞，细雨蒙蒙，六月的校园里充满了丁香的香气。宁静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风轻扬起她的裙摆，淡淡飘过她的忧伤。

“小静，”好友桃子隔着草坪跟她招手，欢快地跳到她的身旁，小脸因兴奋而红扑扑的，如同熟透的蜜桃一般，“知道吗，我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真的？”宁静的话语中却没有一丝疑惑，桃子家境殷实，父母在商界和官场都有涉足，这样的家世自然不愁找工作，意料之中的事，她自然没什么惊讶的。

“嗯，去邻省的教育局工作。我爸说我刚刚毕业，要脚踏实地，所以从基层做起。”

宁静微微一笑，这样的工作对于桃子来说是信手拈来，而对于自己……

“对了，小静，”桃子突然停下看着自己，“你的工作解决了吗？”

宁静握着简历的手突然紧了紧，略摇摇头，“还没，我不打算先就业，我想读研。”

“读研？以前没听你有这个计划啊！你不是一直摩拳擦掌地准备出校门去历练吗？”

宁静看着眼前的桃子，想想自己这些天拿着简历东奔西走吃了那么多的闭门羹，想着流连在学校招聘的企业中却无法找到如意的工作，完全没经历过挫折的她又怎么会理解自己的无奈。

宁静摇摇头说：“趁着年轻多充实一下自己不好吗？我觉得自己欠缺的太多了，没办法在社会上立足。”没有说出真相，也许是为了保留自己那点可悲又可怜的自尊心吧。

刚上大学的时候，宁静也很清高，她不屑于在学生会里谋个一官半职，也对那些巴结导员的学生嗤之以鼻。她想着完成四年的学业，然后在社会上大展宏图。可是大学毕业将至，现实却是她不屑一顾的同学有些顺利留校了，有些也在导员的介绍下找到了很不错的工作，而有些同学根本不需要自己担心，工作自然而然就在那里等着了，而她，只能拿着自己的简历一次又一次地在人才市场里东奔西走，一次又一次听着别人对自己说：很抱歉……

在现实的重压之下，宁静不得不走上了和很多普通家庭孩子一样的道路——考研，为了给自己的未来寻一个出路，她没得选，也不能选。

中午在食堂吃饭，简单的一饭一菜，宁静要准备考研，却也不想给家里多添一些负担，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正埋头吃饭，一块排骨放在她的餐盘里，她一抬头，李易天正对自己笑着，阳光暖暖的，他的笑也是暖暖的。在一起三年了，眼看着就要到传说中毕业就分手的季节，她面对他却还是那么踏实和心安，他们不会分手，宁静心里知道，因为这个世界上很难再找到像他这样关心她呵护她的人了。

“多吃一点，吃这么少怎么行啊？你看你，都快瘦成排骨了。”

宁静淡淡地笑，这些天来的压力和委屈仿佛都在李易天暖暖的笑容中化解了。“我没事，就是没什么胃口。”

“怎么会没胃口呢？是不是不舒服？”李易天关切地坐在她的身边。

她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我没事，别担心我。”

“对了，静，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李易天欲言又止，宁静忽闪着大眼睛，眼底里却有一丝慌乱和犹豫。

“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家里人要我回老家那边工作，所以……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去？”李易天的老家是一个东北的偏远小镇，三年来，宁静只和他回去过一次，小镇倒是干净简单，但是要是一辈子都呆在那个地方……宁静犹豫了。

看到了宁静的动摇，李易天忙说：“我知道你有考研的打算，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没事，我和你一起留下来。我出去找工作，这样你就能安心地考研了。”宁静惊讶地抬头，却看见李易天看她的眼神中满是宠溺和爱意，她感激地握紧他的手，将头埋进他的颈窝。“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宁静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医院的电话，难道姥姥的病又重了？

挂断电话，宁静仿佛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她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突然她觉得特别累。大学四年，她虽然每天辛苦地兼职，虽然没有桃子那样过得精彩，倒也是平淡安逸，为什么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却有着各种难以预料的压力，这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这城市奔走忙碌的身影，她现在似乎真的读懂了那些挤公交等地铁的人面无表情下的殇。

匆匆赶到医院，姥姥在重症病房里艰难地呼吸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就在眼前，她却只能透过冰冷的窗子默默注视着她。

“宁小姐，您姥姥的情况现在必须进行第三次手术，但是由于病人的年龄较大，手术风险很高。”

宁静一咬下唇说：“不管怎么样，我要救我姥姥。”

“好，那请您缴纳一下手术费用，我们马上准备手术。”看着手术单上的天文数字，宁静默默地走出医院，来到ATM机前，插卡输入密码，显示的余额让她几近崩溃，那是父母三年前出意外的赔款，为了生计，为了供自己上学，又为了姥姥治病，这几年已经所剩无几，而今这一大笔的手术费用，要她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如何是好。

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她给李易天打了电话。带着哭腔说着自己的痛楚，李易天匆匆赶来，在医院门口看到了无助的宁静，他心头一紧，将她揽进怀中，一边说“没事的，没事的”，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地安慰她说：“我从家里拿了五万块钱出来，还差多少，我们再想办法，没事的。”在李易天怀里啜泣的宁静渐渐安静下来，虽然有桃子和李易天的帮忙，但是依旧凑不齐那天价的手术费用，眼看着姥姥的呼吸日益衰竭，宁静几乎崩溃。她不吃不睡地守在姥姥的床前，握着她干枯的手，想一直陪着她，现在她可以做的，也就只能是陪着她。

“姥姥，小静真的很没用啊！我长大了，也考上大学了，最后却还是没办法帮姥姥治好病，没办法让姥姥享享福。”躺在床上毫无反应的老人用沉默刺痛了宁静的心，她的姥姥，这位老年丧女的悲凉老人，一生没有享过一天清福，却只能以此终了。此时护士又进病房换药，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语：“1208，你家欠费了，明天记得缴费。”

“难道你们的眼里只有钱吗？”宁静没有说出，只是在心里大吼。

宁静痛苦极了，她环顾四周，其他的病人和陪护都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她身形微微晃动，却控住要滴落的泪，带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离开了病房。在医院的公园里，宁静窝在长椅上，奋力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嘶吼出声，她就那样无声地哭泣着，肩膀抖动得厉害，周围的人仿佛都没有看到她一般，谁也不会因为她的眼泪停留，因为事不关己。

肩头披上一件温暖的薄衫，宁静不愿抬头，不愿让李易天看到自己红肿的双眼，“放心，姥姥的医药费我已经交完了。”一个声音传进她的耳中，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声，却如同响雷一般，宁静猛地一抬头，看见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是你？”宁静简直难以置信。杨远朝她微微一笑，“我上周刚回国，前天去你学校找你，听你室友说你姥姥病重，我就跟她问了地址过来了，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眼前这个面孔太过熟悉了，他每每出现在宁静的梦中时，她都是含泪而醒，而这面孔又太过陌生，算算，他们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杨远声音淡淡的，空气中满是柠檬草的味道，一如他们初见。“我通知了医院，给姥姥找了单人病房，那病房病患太多了，你一个女孩子实在是不方便，我又雇了两名看护，这样你就不用医院学校两边跑，太辛苦了。对了，我爸请了从德国回来的知名医生给姥姥主刀，放心，手术方案一出来，马上就会手术。”

短短的一段话，将宁静这些天所有的痛苦统统化解了，就是这样简单，那些折磨着她无法入睡的压力和艰难只是杨远的一段话就化解了，只是一段话而已。

“我知道你想考研，可是考研无非就是为了找工作而已，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来我爸爸的公司工作，正好他的公司缺一个法律顾问。”杨远说着，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以前他总是喜欢这样，无论是她赖在他身边要抱抱，还是把她吃过鸡翅油腻腻的小脏手蹭在他的身上，他都毫不嫌弃地刮刮她的鼻尖，宠溺地宣示他有多爱她。如果不是高考之后他去了法国留学，也许她现在还是腻在他身边的宁静，那个被他保护不会长大的宁静。面对这一切，如果宁静一如往常，她一定会坚决拒绝，为自己的自尊，也为了李易天，而现在，自尊和爱情，在现实面前，输得那样彻底。

七月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傍晚的空气也透着闷热和躁动，宁静和李易天并排坐在校园林荫道的长椅上，李易天神色轻松。“姥姥的身体终于没什么大事了，最近你实在太辛苦了，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时候不早了，我也先回去了。”说着起身就要离开。

“易天。”宁静的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怎么了？”

“我……”

李易天和宁静都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良久，李易天对着宁静笑着说：“静，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了吗？三年的情谊都不重要吗？要她怎么放手，可是不放手结局又是如何……

天空飘下小雨，这场雨，下得十分安静，一如李易天转身时眼角滑落的泪。

宁静一直站在雨中，不知她眼中流出的是雨水，还是泪水。直到杨远将伞遮在她的头顶，她才缓缓回身。

几年后的一场酒会，宁静意外地遇到了李易天，看着他站在众人中间侃侃而谈，举止稳重，笑容依旧灿烂，却少了当年那如阳光般的温暖。透过人群，李易天也发现了她，两人相视一笑，举起酒杯淡淡地示意对方。宁静走到窗前，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看到外面安静的小雨，突然想起李易天的那句话：

“做你认为对的事情。”那时候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她无从分辨，也不愿去想。在这个钢筋水泥的时代，现实谁也无法改变，每一个选择，都将是一种不同的人生，如果她可以，她也愿意赌一个未来，可惜那时她输不起。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仿佛看到，那年夏天，那场宁静的雨，还有在雨中伫立的自己。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绥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