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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鲍贝的N种误读

2016-03-15江西范晓波

名作欣赏 2016年22期
关键词:鲁院

江西 范晓波

对鲍贝的N种误读

江西范晓波

她住的房间会开花,不分季节,不分地域。杭州的书房,鲁院的宿舍,旅途中的酒店。花开在瓶里,她裹着花色鲜艳的布衣开在瓶外。她也很乐于把自己和鲜花的互文关系通过微信秀出来。

虚荣啊,我心里想。

可惜有一天她居然说,花并不都是朋友送的,她也常给自己买花献花的。我确实亲眼见她在花店给自己买玫瑰,亲眼见她在路边采不起眼的野花。没花可采时,她连松花和枫叶也不嫌弃,恭敬地请回来,精致地摆布在案头。

她不过是爱花爱得超出日常需求,爱到几乎不要命。

八九岁时在外婆家的水库边走路,一束刚开的野百合花让她的眼睛遗忘了脚下的路,她一步踩空,花飘向水深十余米的水库,她也追随着跌入。恐惧把小同伴们吓得四散躲了起来,她喝饱了水像气球一样在水面漂了一个中午。如果不是恰巧有大人过来钓鱼,她就成了那束百合的殉葬品。

她十多年没上班,稿费也不是特别多,却用几万块钱一把的铁壶煮水,一任性就扔出几十万在郊外的山上建了一座一年也不会去两次的小木屋。再一任性,汇了五百万到西藏租用一座老王宫,结果只买回来一个梦想太辉煌就会咬人的教训。

依据这些任性,大家都认定她要么出生在富贵之家,要么是嫁了个有钱的老头,她隐约听到这些猜测,从不解释辟谣。

类似的想象在我心里也很蓬勃,只是出于礼貌,按捺住了探究的热情。有次谈到她深爱的弟弟,她才顺便扯到自己和物质的关系。她结婚时男方家境和她差不多。她也并非生在富贵之家。富贵停留在爷爷那一辈,停留在民国时期的宁波。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被领养到象山樟岙后,家里的物质生活也下降到樟岙村的平均水平。她甚至有过没钱买车票去城里上学的窘迫。

她无法忍受物质对人的欺压,理性地选择了建筑专业。工作后又把弟弟从老家带出来送入建筑界。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姐弟俩就彻底摆脱了穷困对人生的约束。

当弟弟在赚钱的路上一路狂奔成为建筑界的翘楚时,她却果决地从那个日进斗金的行当中撤了出来。

“当物质的欲望成为生活的主体时,也会羁绊你的自由和梦想。”她不到三十岁就有了这样的清醒和豁达。

文学写作和周游世界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她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自由职业者,不过是用十年的高效工作提前赎回了不工作的自由。这发现令我感慨而惭愧,当我们只是满足于在精神上超越物欲时,她已在现实中完成了了断。超越得那么早,撤退得那么及时。

经历了两次误读和重新解读后,我有了更多兴趣和机会洞察她身上的表里不一。

写作十多年,加上经常四处游走,她的哥们、姐妹众多。在集体生活中也长袖善舞,应付裕如。在鲁院学习时,不时有外面的姐妹带着玫瑰和礼物来学院看她。她乐于和男同学分享自己的好茶好烟,乐于和女同学分享旗袍和布衣。在鲁28的微信群里,她积极抢红包,也积极发红包,一位有心的同学查看过她的红包记录,两三个月间,她亏损了四千多块钱。

这些都是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的。对于能做到这些的人,还有点敬而远之的本能。不过时间一久,这本能就显得不大结实。

刚到鲁院时,几个曾和她一道开过笔会的同学跟她叙旧,她目光恍惚得令对方难堪,因为间隔的时间不足以令人失忆。后来有人发现,她的大脑具有自动清屏功能,热闹散去,人影和人名也随着闹哄哄的空气消失无影。

她爱说笑嬉闹,似乎和一棵树都能开上玩笑,却极少敞开心扉。哪怕跟交往了二十多年的闺蜜独处密室,她充当的角色也肯定是倾听者而非倾诉者。

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后我认定,她虽不排拒人群和社交,心里的栅栏却扎得又高又密,很少有人能进入并看清里面的摆设。

在这点上,她倒显得比我更极端。我远离聚众欢笑和泛泛的社交,是为了把知心话献给极少数的知己。在她眼里,这极少数似乎都是不存在的。她只信任自己,或者说,她时刻警惕着女性易有的祥林嫂倾向。

在面对外界的纷扰时,她又远比我宽厚圆融。

集体生活中不时会发生有意无意的怠慢和冒犯,她竟能做到从不和人红脸。她常说的一句话是:“不在意是最有效的回应。”

我亲眼见证她笑着化解一些意味深长的尴尬,如春风化雨不露痕迹。春风不能化解的定然是极其恶劣的事,那她也不会顾及风度,直接请雷电代劳。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个自以为能帮她的人赤裸裸地向她提出某种非分的要求,她收起招牌式的笑容,把杯中的白开水赤裸裸地浇到了对方脸上。

朋友们都爱拿她的外表说事。确实,她身段娇柔,声调妩媚,性别辨识度颇高。男性恭维她时喜欢把她同花呀朵呀、江南呀、烟雨呀之类意象牵扯起来,相熟的女伴直接说她身上有妖氛,赐号鲍妖妖。她的脸笑成小灯盏,悦纳所有或温暖或灼人的语言火焰。

既然成了江南美学的象征和人体logo(标志),我想,她的脾气肯定比身段还柔软,即便不比身段柔软,也不会比我的脾气更臭。

某日我们面朝冬阳谈论美好天气,因我重申了之前表达过的人生姿态,她的不屑和不耐烦像被惊扰的蜂群一般飞舞起来:“不要过度表白自己的骄傲,过度表白说明你还不够自信。”

我头脑嗡地爆炸了,血液几乎要冲破皮肤飞离身体。

她敏感于他人的骄傲,更抗拒他人在她面前释放骄傲感的企图。孔雀还来不及把屏撑圆,她的炸弹就扔了过来。

众花中她尤爱梅花,起初,以为是梅香迎接了她的诞生。后来细想,花朵的娇柔与枝干的刚劲其实是梅的气质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缺少了任何一半,梅的意蕴和魅力都会减半。

在鲁28这个回炉性质的作家班里,作品研讨和推广活动比较多,她很少有兴趣出席,哪怕有她的新书参与,她也坐不满全场,也懒得陪评点嘉宾吃饭。有某某出版社、大刊、大评论家参与的饭局也常因为更小的事情缺席。

有了对梅花与梅枝关系的认识,我以为这应该同她暗藏的骄傲有关,她无需靠稿费养活自己,也不需要靠评奖获取体制内的任何好处,所以不愿他人的骄傲有机会欺压自己的骄傲。

后来发现这纯属过度解读,有些类似饭局她无聊时也会参与。和文学圈交往时,她其实无比放松,既不刻意亲近,也不过于敏感。与我的过度警惕相比,她又显得宽容大气了。

对于写作这个无法绕过的话题,我们曾有过一两次私聊。

鲁院的学术论坛常围绕着先锋派和现实主义展开对话,她从不发言,她的写作似乎也和二者毫无瓜葛。她既写白领们爱看的长篇小说,也写少年们追捧的旅行随笔。有的姐妹看了她的小说会恐惧爱情通宵难眠;有的小店员读了她的旅行笔记迷上了虚无的远方,辞掉工作上路,模仿她的姿势面对夕阳展览孤单背影。

评论家谈论她的作品时,有时会对她偶尔的通俗倾向表示疑虑。我读过她的《观我生》,认定她可以在狭义的纯文学和通俗文学框架外营造自己的文学气象。十多年的国内外行走中,她对宗教、对自然、对生命、对社会、对多种文化之间的融合与冲突都有切肤而别致的体验。这些优质资源是绝大多数同龄作家所匮乏的。它们的混血优势在长篇小说《观我生》中已光彩初现。如能好好规划和开掘,定能自成流派。

“你不要浪费自己的资源和才华。”我像个老人那样庄重地说。

“生命都是用来浪费的,何况所谓的才华呢。”她像个顽劣的大学生轻笑着答。

这话实在有点矫情,辜负冒死力谏者的真诚。可是,它从一个连续十多年不到凌晨三点不睡觉的女人口中说出,又显得那么真切。一个女人,连美容和健康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什么呢?知道她从不去医院体检后,我更确信了这真切的纯度。

有抱负有野心的写作可能会收获成就感,但太迷恋成就感,也容易让心失去自由。人终归会败于时间和自己。

写作或如当年赚钱一样,她再怎么需要,也不会甘当它的奴仆。

作 者: 范晓波,现居江西南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任《星火》杂志主编,江西文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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