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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友人,向远方
——唐诗笔记之五

2016-03-15山东陈占敏

名作欣赏 2016年22期
关键词:岑参王昌龄李白

山东 陈占敏

别友人,向远方
——唐诗笔记之五

山东陈占敏

生当盛唐,一个朝代的鼎盛时期,王昌龄、岑参、高适等诗人是不甘落寞、不主沉沦的,建功立业是他们的追求和理想。建功立业在他们那里,不只是为了报答一姓帝王的“君恩”。抛妻别子,走向远方,才是有志男儿的孜孜追求。

诗品 人品 王昌龄 岑参 高适

如果只看到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七首》)的豪壮,而不看他“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塞下曲四首》)的凄怆,那就曲解了这位诗人,失于片面了。优秀诗人的复杂性总不能用简单的眼光去看。其实,在王昌龄“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从军行七首》)中,已经有苍凉在了,固然也不乏遒劲。就是那“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二首》)中的誓死争战,也是先有了“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悲凉。在优秀诗人的笔下,战争从来都不是值得颂扬的事情。血流成河、白骨遍野的战争,人杀人的战争,什么时候都不应称颂。只有那些铁石心肠的人才会把大炮轰鸣、血肉横飞当作“美景”展览,一再欣赏。那是在当代影视中反复出现的景象,他们借此颂扬“胜利”。战争的胜利要以万千生命为代价,没心没肺的人是不予考虑的。

王昌龄也是柔肠百转的人,“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只有满腹柔情的人,才能如此描摹出闺中少妇哀怨的口吻。“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西宫秋怨》),“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长信秋词五首》),王昌龄写宫怨,也能写到婉转百态,柔肠寸断。王昌龄的七绝犹似李白,“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似觉有人来”(《采莲曲二首》),其清丽天然,情景细微逼现,会让人想到李白的一些诗句。“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送魏二》),“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二首》),极易流于套语俗话的送别诗,到了王昌龄的笔下,却是这样的柔婉多致,别出机杼。读着这样优美婉转的深情诗句,几乎觉得那些豪壮的边塞诗是另一个王昌龄作的了。的确,王昌龄一改送别诗难工的通例,写出了一首又一首绝佳的送别诗,如“醉别何须更惆怅,回头不语但垂鞭”(《留别郭八》)。就连旷野张望,王昌龄也深情满怀,写出了别一种境界:“穷秋旷野行人绝,马首车来知是谁。”(《旅望》)王昌龄的此类七绝,好像不用力,无迹可寻,唐代诗人中唯有李白与之相似。王昌龄与李白是好朋友,声气相投了。

像他那纵横放歌的好朋友一样,王昌龄也会在“高皇子孙尽,千载无人过”的汉家陵园中,发出“人生须达命,有酒且放歌”(《长歌行》)的感叹。他穷愁时也会自叹命途淹蹇:“今日无酒钱,凄惶向谁叹。”(《大梁途中作》)生命的长途并没有备下旅店酒宴,供疲惫的诗人把酒吟诗,一抒心怀,常有的倒是反面。王昌龄“不护细行,世乱还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杀,比他的好友李白的最终命运更惨。他叹燕丹、荆轲“诚知匹夫勇,何取万人杰”(《杂兴》)的时候,哪里会知道一代诗人不逞匹夫之勇,也会死于无辜呢?世事世情,好像总在与诗人作对似的。

王昌龄自然也曾孤凄寂冷,“惊禽栖不定,寒兽相因依”(《途中作》),他因此而深觉“当时每酣醉,不觉行路难”(《大梁途中作》)了。总是无情的现实教诗人懂得了诗情浪漫救不了困顿艰辛。这时候再想一想少年时的“气高轻赵难,谁顾燕山铭”(《少年行二首》)的豪气纵横,会觉得未免轻狂了一些吧,而“功多翻下狱,士卒但心伤”(《塞上曲》)的不平发泄,便是自然而然了。此时再来回望边塞,反思战争,就没有了那份豪壮,而是另一番心境了:“去时三十万,独自还长安”“乡亲悉零落,冢墓亦摧残”(《代扶风主人答》),这里没有凯歌以还,没有庆功廷宴,有的只是凄惨荒凉,生命凋残——战争最沉重的代价。

在唐代诗人中,王昌龄的七绝像李白,而岑参的七言歌行大概也只有李白能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放到李白集中,谁能辨出?而同一首诗中,“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的劲切,李白集中也不多见。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以暖笔写大雪,用笔奇特;“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径写严寒,寒气袭骨;“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驻留怅惘,行迹悠然,让人把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送别诗想起来了。岑参苍茫,李白开阔,两人都写下了送别诗的名篇。

岑参似乎是善写冰雪严寒的。“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雪中送别,自是别一番情调。白雪青松以留别,固然别致如画,而无物相赠,岑参也会送出另一种诗情来:“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逢入京使》)有了这样一些送别诗在,那些俗滥的无情致又无新意的送别诗真的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在中国诗史上,自从魏晋诗人首写送别诗,开了此类诗的先河,送别诗成了诗的一大宗,许多送别诗大都是套话俗话,俗滥不堪,连唐诗也难例外。后人再写此类诗,不可不下笔慎重,无新意写不好,索性不如不写。岑参《送王昌龄赴江宁》,殷殷叮咛朋友:“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没有新奇造语,质朴到家的家常话,却也深动人心,不是敷衍了事的送别诗句。

岑参的边塞诗比王昌龄的边塞诗更多了一些现场感,不只是用豪壮雄阔可以概括的。“阴山烽火灭,剑水羽书稀”(《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虽然写的是休战时期,但仍然能让人感觉到军情紧张,并未和平。“日暮上北楼,杀气凝不开”(《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便战云密布、箭在弦上了。他不写边塞,然而“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到大梁却寄匡城主人》),也还是透露着边塞般的紧张苍茫;他回到边塞大漠,“寒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武威送刘单判官赴西行营便呈高开府》),就又是苍凉辽阔的战前或战后的景象了。这样的诗句是会让人读下泪来的,只要你心中怀了对战争的痛恨和恐惧,且不说还有后边的强烈对比:“红泪金烛盘,娇歌艳新妆。”岑参的诗笔苍劲而又浓艳,但他绝不绮靡,他是没有齐梁之风的。

生当盛唐,一个朝代的鼎盛时期,岑参像他的同代诗人一样,是不甘落寞、不主沉沦的。建功立业成为他们的追求和理想,建功立业在他们那里,不只是为了报答一姓帝王的“君恩”。“男儿何须恋妻子,莫向江村老却人”(《送费子归武昌》),抛妻别子,走向远方,才是有志男儿的孜孜以求。可惜,太多士子,太多男儿,他们的追求和理想还是要通过皇家那条途径,他们不被发现,不被重用,便是常有的事了。

岑参在《优钵罗花》的序中,写优钵罗花“异香腾风,秀色媚景”,从而感叹这种花的身世遭际:“尔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价重,芙蓉誉高。惜哉,夫天地无私,各遂其生,自物厥性,岂以偏地而不生乎,岂以无人而不芳乎。适此花不遭小吏,终委诸山谷,亦何异怀才之士,未会明主,摒于林薮邪。”这种怀才不遇的感叹,代代不乏。然而,一代一代才俊之士杰出人物,还是埋没在荒郊野外,像那一朵朵优钵罗花一样,也像柳宗元在“永州八记”中发现的那些风景绝异的小丘一样,只因未生于通都大邑,便要遭受沦落与湮没,终而默默无闻,什么胸怀抱负,都要付之于悠悠白云无情天地了。这样看来,岑参“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淳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就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那么简单了,他何尝不是借酒浇愁呢?

在高适那里,似乎没有那么多愁肠了。高适仕途顺利,没有太多诗人为官的颠沛流离贬谪流放,因而他便可“以功名自许”了。他年五十始为诗,为而即工,“以气质自高,每一篇出,好事者辄传布”。高适为诗,打破了诗属于青春的惯例:一般来说,年过半百了方才为诗,难得有什么造就了。在人的寿命还没有大幅度提高的唐代,五十岁已经过去了人生的兴盛时期,走向暮年了。在高适的诗里,却看不到暮气。他的七言歌行满是盛唐气象,昂昂向上。他的《送浑将军出塞》频频换韵,却气韵饱满,看不出换韵的顿断,只觉得一气贯之,气势逼人。“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黄云白草无前后,朝建旌旄夕刁斗”,不写杀伐而杀气自在,边塞的紧张气氛满布纸上。

高适豪气干云,却并不只是战场的冲杀之气,他也有不平之气。“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燕歌行》)成为千古名句,不是因为他写了战场攻杀,而是因为他写了前方与后方的对立,阵前与大帐的不公,从而被代代传诵。尽管他在同一首诗中也写了“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的战云密布,慨叹“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不尚消沉;但是,“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的凄凉,仍然让人对战争的本质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不是那种所谓“凯歌”能够相比的。对战争的态度,是对诗人人性检验的一个重要标尺,那些一味鼓噪“战争美学”、热衷于展览杀戮的所有“艺术”,都应该在这里重新检视,看看创作者究竟是何等心肠。

只要他是一个好的诗人,他即便家境殷实甚而豪富,仕途通达甚而高居宦位,也依然会有一副愁肠,悲悯的不是一己身家,而是天下苍生。高适《苦雨寄房四昆季》也是忧心忡忡:“惆怅悯田农,裴回伤里闾。曾是力井税,曷为无斗储。”他深知,要解田农里闾的困境,还要靠皇家垂怜;可是君门遥遥,无缘上达,他“十年思上书,君门嗟缅邈”,无论什么朝代,暴秦还是盛唐,也无论什么时世,盛世还是末世,皇门总是遥远而紧闭,不是谁都能近前叩开的。所以仕途顺利的高适也会“为衔君命且迟回”,“转忆陶潜归去来”,犹豫彷徨,踟蹰不前了。

不过,高适到底是未受仕宦之苦,未受贬谪之害的,他纵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看透了世态炎凉,感叹着“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他仍然豪纵狂放,轻易不传达消极情绪。他送别友人,就不写眼泪,不写思念,不写哀猿夜啼,不写午夜梦回,而是给人安慰,给人鼓舞:“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二首》)这样的诗篇一出,“好事者辄传布”就不为奇怪了。别友人,向远方,还是怀着希望要好,哪怕那希望只是一点渺茫的星光。我们,到底还是要向前走去的呀。

作 者: 陈占敏,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淘金岁月》,中短篇小说《死结》《手舞足蹈》《美人计》等。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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