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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的春节

2016-03-15赵文辉

当代小说 2016年2期
关键词:妹夫牲口猪头

赵文辉

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都在忙过年,赵麦根却要跟他的大青驴去县里拉氨水。

媳妇正从地窖里出萝卜,见赵麦根在往牲口鞭上系红布条就问:“驴他爹,活就恁要紧?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咱家还没割肉我拿啥包饺子?”赵麦根不解,问媳妇:“今个才二十八,怎么就剩两天了?”媳妇一脸惊讶,提高了嗓门:“今年是小尽,你都忘了!”赵麦根赶紧冲媳妇摆手,示意她小点声,然后匆匆系好牲口鞭往外走。谁知他的身子经过窗户时还是让屋里的儿子们发现了,嗖嗖嗖,大驴二驴三驴窜了出来,四驴没有棉裤穿又不到上学年龄,整个冬天一直光着身子闷在被窝里,因为不能跟着哥哥们出来,急得在床上摔枕头。大驴已经十六岁了,个子长得贼快,他横在赵麦根身前双臂伸长拦住赵麦根:“想跑?”二驴三驴也学着大驴的样子伸开双臂一左一右站在大驴旁边助威:“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大驴瞪他俩:“屁话,初一也不让他跑掉!”二驴三驴赶紧改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说吧,今年买不买?”

赵麦根是个大个子,真正的大个子,去人家串门不注意总要被碰头,村里人都叫他“三丈六”。这么个大个子却在儿子们面前直不起腰来,大驴才过他的胸高,二驴三驴双胞胎才到他肚脐眼,还拖着两筒鼻涕,他一伸手就能把他们拨拉个跟头。在儿子们面前赵麦根却威风不起来,怯怯地说:“快年三十了爹还去拉氨水,不是想多挣个工分,呵……再说,我也可以去你姑家借点钱,是不是?”

“少废话,你买还是不买?”看来仨儿子不是好糊弄的。

赵麦根半天不吭声,他实在拿不出钱来。媳妇是个病秧子挣不了几个工分,一家六张嘴全仗他一人,拚死了干一年到头还是缺粮户。四个儿子,大驴二驴三驴四驴,一个个跟驴一样能吃:一锅馍蒸好了往外揭,揭完最后一个,一回头,揭出来的馍竟全没了;从菜园摘回一篮子黄瓜,准备拌饭吃,不到饭时候,驴们便咔嚓咔嚓消灭个精光,最后只好吃淡饭。几个儿子吃得赵麦根两口心惊肉跳。他身上的棉袄四处张口棉絮都露了出来,薄得不能再薄,都是媳妇从里面拽棉絮拽的,给几个儿子做棉鞋用了。儿子们不知他的难处天天盼着过年,一进腊月,三驴就用粉笔在门后划了一堆杠杠,一天擦掉一个。杠杠越少,赵麦根的心就揪得越紧。他对自己说:“鳖才愿意受穷哩!”

这时媳妇把铁锨扔了,过来拉大驴:“日头都多高了,还不让你爹走?非叫他搭黑回来,快过年了挂心不挂心?”三个儿子打小都听娘的話,跟赵麦根却仿佛有仇似的。想想也是,老是吃不饱,一个个饿得小狼崽一样,就跟赵麦根种下了仇。赵麦根冲出儿子们的包围圈,便劲抡了一个响鞭,心里说:买你娘个脚!

生产队的饲养室里拴了九头牲口,和赵麦根搭班的是那头大青驴。赵麦根在墙上摘下护脖去牵大青驴,大青驴早看见了他一直在不住打响鼻,四只蹄子还一个劲刨地在向他打招呼。大青驴和赵麦根很有感情,有一回大青驴病了去农专看兽医,来回五十多里路赵麦根一直步行没舍得骑一下。赵麦根在前面走,大青驴在后面跟,缰绳搭在大青驴脖子上,路人见了都称奇:这驴把式,真把牲口驯熟了!熟人见了赵麦根打趣他:“赵麦根,这驴比你老婆还亲吧?瞧它随你那样,多像个听话的小媳妇,说实话,你干它没有?”赵麦根一本正经地回答:“干了。”那人一听,嘎嘎嘎,鸭子一样大笑个不停。赵麦根紧接着又说:“就是松了点,没你媳妇紧,不得劲。”那人正笑着不笑了。这次,轮到赵麦根和一旁的人笑了。

赵麦根拍了拍大青驴的脑袋,把护脖给它围上,大青驴亲昵地靠他身上蹭了几下。赵麦根心里一热,便骂那几个儿子:“还不如大青驴对我好呢!”骂过之后他瞅见牲口槽一边放了一只簸箕,里面是捡净的黑豆,牲口的精饲料。赵麦根眼睛一亮,跑到门口往外面瞅了瞅,他进来时迎头碰见饲养员手握一片黄纸往茅房跑,这家伙肯定闹肚子了。确定没人后,赵麦根手忙脚乱往几只口袋里装黑豆,一边装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瞅。被冷落在一边的大青驴对主人很不满意,就拉长嗓子叫了一家伙,结果把赵麦根吓得叭嚓一下坐在了地上。

到了县化肥厂,因为年关,来拉氨水的没几辆车,也不用排队一会儿就灌满了。赵麦根出来后并没急着回家,他牵着大青驴直奔副食品公司,一进门市部他就瞧见了木托盘里摞得小山似的一堆豆腐。买豆腐的排了一长溜队,脸上都喜洋洋的,还挂着一丝优越,因为豆腐凭票供应不是掏钱就能随便买到的。这些人打量赵麦根,赵麦根非但没有不好意思,还迎着这些目光打量他们,这些城里人反而不好意思地挪了目光。轮到赵麦根时赵麦根手忙脚乱地从几只口袋里往外掏黑豆,丁丁当当放进小台秤的白托盘里。戴着两只花袖罩的女售货员不解地望着他:“干啥,你这是干啥?”

“换豆腐,用黑豆换豆腐。”赵麦根把口袋翻了个底,又摸出几粒黑豆。

售货员弄懂了他的意思后扑哧一下笑了,“豆腐都是凭票供应的不能用豆换。”说罢端起白托盘叫他撑开口袋,又给他倒了回去。赵麦根问为啥为啥,后面排队的人哄一下笑了。

赵麦根不死心,见人就打听哪里能用豆换豆腐,终于在西关供销社换成了。二斤八两黑豆换了一斤三两豆腐,赵麦根问:“多少黑豆换一斤?二斤八两才换一斤三两,是不是算错了?你可别哄我?”

售货员转身拿算盘,准备再算一遍。噼里啪啦一拨拉,告诉赵麦根:“二斤二两换一斤豆腐,二斤八两黑豆换一斤二两七钱,四舍五入给你一斤三两,你还沾了光,对不对?”问赵麦根,赵麦根只点头却不说话。售货员又问:“要不要用黄纸给你包一下,路上弄脏了?”赵麦根又是只点头不说话。售货员见他嘴紧闭着,还一边大一边小,就问他:“你的嘴怎么了?”赵麦根一惊,摇摇头又点点头,售货员明白了:“哦,你犯牙疼了,牙疼不是病,一疼能要命,我有个笨方,往牙缝里塞个花椒能止疼,我给你拿点花椒。”售货员是个好心人,赵麦根却不等售货员拿出花椒,转身跑了。

一口气跑出西关供销社一里多,赵麦根才停下来,望望后头没人追过来,这才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一块豆腐。刚才售货员转身拿算盘,他趁机拿了人家一块豆腐。赵麦根舍不得吃,和那一块豆腐包到了一块儿。赵麦根很欢喜了一阵,心说:“过年不能没这东西,老婆肯定会夸我。三驴呢,再给自己端洗脚水的时候就不用看大驴的眼色了。”

赵麦根却不想现在就回去,回到家,几个驴儿子一定不会放过他,与其受他们的气,还不如在县城逛逛呢。于是,赵麦根就去了戏院门口看下棋。几个闲老头啪啪啪杀得起劲,赵麦根也看上了劲,一会儿叫这方出车,一会儿又让对方拱卒,几个老头一着急,把他赶了出来,不让他看棋。赵麦根又去了一趟生产公司门市部找一个在这上班的本家,问本家用不用往家里捎信,本家说快放假了不用捎信。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多,本家顾不上再理他,他觉得无趣就出来了。后来肚子咕咕叫起来,赵麦根才知道天已接近晌午。他就骂媳妇:“也不知心疼自家的男人,给男人准备点干粮!”饥饿的肚子忽然提醒他,城里还有他一家亲戚,并且不是远门亲戚是他亲妹妹家。当年妹妹招工到县钢铁厂上班,找了个市民户口的妹夫,可妹夫太不像话,根本不把他这个大舅哥放眼里,妹夫还是个典型的小市民,抠!赵麦根一家没沾过他一点光,来一回城里要在他家吃顿饭,一家人不是黑眼瞅就是白眼瞪没给过一次好脸,不知是吃饭还是吃气。妹妹怕妹夫,也没办法。今天赵麦根真想争气一回,不去妹妹家吃饭。又挺了半个小时,肚子咕咕叫得更厉害了,赵麦根这才改变主意,向肚子投降了。

妹妹家住在一个窄胡同里,三四家合一个院子,厕所也是合用的,还不分男女,外面挂了一个牌,上面写了“有人”两个字。赵麦根把大青驴拴在胡同口一块石墩上,交待大青驴不要嫌贫爱富看上城里的小伙子,城里人不实诚还是青花红涩柿——中看不中吃,千万不要上当。大青驴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对他打了一个响鼻,算是回答。赵麦根一进妹妹家,外甥女小兰就冲他哼一声,然后站起身钻里间去了,还啪地一下把门带上。赵麦根心里一沉。妹妹跟他打招呼:“哥,你来啦?”沉陷在躺椅里的妹夫正眯着眼抽烟,妹夫又矮又瘦还是个秃顶,以往对赵麦根也是爱理不理,这回却不一样。他也跟着妹妹打招呼:“哟,哥来啦?”然后从躺椅里一跃而起冲赵麦根伸出手来。妹夫从赵麦根手时里把那一大一小两块用黄纸包着的豆腐接过去,“来就来吧,你还买啥豆腐?”妹夫把豆腐搁好,又来给赵麦根让烟,以前从没有见过的热情。

赵麦根愣在那里,“不是……豆腐。”妹夫递了半天烟他也不接,妹夫很不满:“咋,嫌烟赖,这是大前门呢!”

赵麦根后悔得直想抽自己的耳光,早知道这样他宁肯把肚子饿瘪也不会来。这一顿饭,赵麦根扑扑噜噜干下四碗捞面條,把妹夫吃得直瞪眼。赵麦根还不解气,心说我才吃回来半块豆腐。搁下碗又一根接一根抽妹夫的“大前门”,他想把那半块豆腐也抽回来。这时院里有人冲屋里喊:“胡同口的牲口惊了,是不是你家亲戚的?”赵麦根一听赶紧往外跑,临出门又抽出一支烟夹在了耳朵后。到胡同口一瞧,原来是几个小孩拿石头砸大青驴,大青驴挣开缰绳跑了。赵麦根冲大青驴喊,惊慌失措的大青驴听见他的声音不慌了,停下来等他。这时妹妹也追了出来,她把两块钱塞进赵麦根口袋里,小声说:“哥,我知道你的豆腐……你再买块回家吧。”赵麦根很感激地望了一眼妹妹,他知道妹妹和那个秃驴过日子也不容易。

有了两块钱赵麦根的主意就变了,他决定不买豆腐改成割肉。到食品公司一打听,大肉七毛钱一斤,却还是凭票供应。赵麦根很失望就问卖肉的大胖子:“经理,就没有计划外的肉,让我割二斤?”大胖子是个售货员,现在被赵麦根喊成了经理,心里很受用,就对赵麦根热情起来,给赵麦根出主意,说论实惠割肉不如买猪杂碎,猪杂碎不用凭票他就可以做主。在大胖子的热情推荐下,赵麦根买了一只黑毛猪头。赵麦根这才决定打道回府,一路上还幻想着儿子们见到猪头会把早上的事忘到脑门后。

一进家门,赵麦根就把猪头往屋里一扔,吩咐媳妇:“找沥青找沥青,我要褪猪头啦!”嗓门贼大贼大。媳妇欢喜地拎起一只猪耳朵打量那只猪头,计划着哪块包饺子哪块煮熟了出贡菜。说沥青好找我这就去。又夸赵麦根:“孩他爹你真有本事,这下不用发愁了,有肉包饺子了。”赵麦根用眼偷偷睃了一圈几个儿子,儿子们脸上并无多少喜色。果真,大驴冲他伸出手:“买来了没有?”

赵麦根嘿嘿笑,用手在头上挠,边挠边说:“明个买,一定买!”

第二天一大早赵麦根就把儿子们从被窝里拽拉出来,一一给他们分配工作。大驴支锅烧沥青准备褪猪头,二驴扫院子外带去饲养室借一根粗绳。三驴去供销社买红纸准备写对联。二驴问借粗绳干啥?赵麦根说搭“秋儿”呵,过年生活好肉吃多了不活动活动咋中?几个儿子都撇起嘴:屁,一只猪头还不够一人吃呢!这时四驴在被窝里问:“爹,我呢,我干啥?”赵麦根告诉四驴:“今儿你就是八路军游击队里的文艺宣传大队长,唱歌给大家鼓劲。”四驴趴在被窝里扯开嗓子喊,“小喇叭高高挂,一根红线儿连万家……”大驴二驴三驴捂了耳朵就往外跑,说真比驴叫还难听。

赵麦根村支书似的背了双手在屋里屋外转,给他们指导工作。大驴用砖头垒了一个小灶,却找不到锅化沥青,后来就把喂牲口用的马勺用了。马勺烧红把沥青块放进去,“刺”,一股青烟冒出来,赵麦根在一边不由捂住了鼻子。四驴在屋里不唱了,冲外面喊:“我闻见燎猪毛味了!”

吃过午饭天阴下来,风很冷,要下雪的样子。二驴把地洒的水多了一会儿就结了一层薄冰。赵麦根见了骂他:“日你娘二驴,把院地弄得稀泥滑叉想摔死我不是?”二驴闷了头扫地一声不吭,大驴在一边反问他:“爹你五十还不到,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能摔着你?装啥娇气!”一句话,噎得赵麦根没了词,嘿嘿笑,见三驴早买来了红纸就说写对联写对联,捋胳膊卷袖子往屋走。

赵麦根是个睁眼瞎,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对联是三驴写的,别看三驴小练毛笔字可有几个年头了,跟小队会计学的,临了几年楷书,写出的字已经见点功夫了。这两年家里的对联都是三驴写的。先写了一些“清水满缸”、“出门见喜”一类的小杂联,接着抻开一条长红纸叫赵麦根按住那头,提了笔想词。三驴问:“爹,今年写啥词?”别看赵麦根不识字,编起顺口溜却一套一套的,他想了一会儿就想出了词:

老大犟老二壮老三文气老四唱

吃馍馍吃糕糕吃块豆腐吃块肉

横批是:四驴闹春

三驴说中就按你说的写,写完了一扔笔,夸赵麦根,说爹你水平不浅呢快赶上俺语文老师啦。赵麦根是一说胖就喘的人,“那可不是,给我个县长当当也不是个事!”三驴问你当了县长我就有新棉鞋穿了?他的棉鞋是大驢打下的,前头露脚趾头后头露脚后跟,娘缝的次数多了,鞋帮都烂了再没法进针,上学跑操老掉。四驴在被窝里叫了一声,“我肯定有棉裤穿了。”俩人这么一捧赵麦根更得意了,吩咐三驴贴对联,又背着手检查大驴二驴的工作。

猪头上的沥青冷了也硬了,大驴轻轻一揭全掉下来,一只黑猪头眨眼间变成了一只白猪头,上面干净得一根毛都没有。赵麦根吩咐用斧头剁了,下锅煮。媳妇在一边叫先割下点生肉包饺子。三驴是个细致的人,不太爱说话,二驴扫过院子,他又扫了一遍,还端了水擦桌椅,手冻得通红,连油瓶也被他擦出了本色。赵麦根夸三驴:跟个大闺女一样!三驴脸有些微红。

晚上的年夜饭除了饺子还有一盘凉拌猪耳,赵麦根还放了半瓶酒。年初县里开四级干部会,赵麦根赶着驴车去接大队书记赵忠,那天赵忠喝多了,拎了半瓶酒,上车后叫赵麦根给他拿好,然后倒头就睡。回到村里,赵忠歪歪斜斜下了驴车,赵麦根说:“你走稳,书记。”赵忠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回头向赵麦根要酒。赵麦根一拍大腿,说:“书记你捆了我开斗争会斗我吧,我在路上没拿好掉地上摔碎了。”书记很气恼,骂了句狗日的没成色就走了。赵麦根却偷偷捂嘴笑。这半瓶酒赵麦根一直舍不得喝,用塑料纸封了口在地窖里存着。赵麦根取出来想抿两口,又一想大年初一供桌上敬神要用,初三给爹娘上坟也要用,就忍了,只闻了闻味。四驴在床上正吃着饺子,牙被饺子里的啥东西硌了一下,他吐出来瞧都没瞧扔到了地上,还埋怨他娘把石子包进饺子里了。赵麦根从地上拾起那东西交到四驴手上,“我的儿,这是你的福呵。”原来是一枚二分钱的硬币,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二驴嘴里含着半块饺子还没咽下去,一笑,喷了大驴一鼻子。大驴是个火暴脾气,咣就给了他一拳。

吃完年饭赵麦根吩咐媳妇温一锅热水,他要把头洗洗也叫儿子们把脚泡泡。“三十褪皮,大年初一撅着屁股去串门!”赵麦根话没说完发现屋里不对劲,四个儿子都瞪着他瞧,那眼神完全没了刚才吃饺子的喜庆样。赵麦根心里一咯噔,他还以为猪耳朵吃了儿子们把那事忘了,儿子们该去大街路灯下耍了。谁知……闷了一会儿,大驴开口问他:“还不去买?”

“我不是说了,等供销社关了门再去。一过年三十就成了过时品,肯定要便宜。”

大驴冲二驴一使眼色,二驴兔子一样蹿出了屋,不一会儿就噔噔跑回来,向大驴报告:“供销社关门了,里头灯明着……”赵麦根知道这回是被逼到墙角躲不过了,一拍桌子霍一下站起来,“买!”儿子们要跟他去,他不让,说去人多了他没法跟人家搞价,搞好了说不定人家还送他几个零的呢。大驴说我们不进在外面等你,这下赵麦根没了话。

谁知到供销社喊开门后,赵麦根一进去再不见出来。几个儿子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想去拍门又怕影响了爹的计划,只好再耐心等待。三驴说我脚都冻麻了,咱回去吧。大驴二驴不死心说再等等,二驴问:“爹不会哄咱吧?”大驴不吭声,跺着脚原地转圈。二驴猜:“爹是不是和人家喝上了?”大驴说有可能。后来起了小北风,嗖嗖地,刀割一样刮到脸上。三驴感到脸上凉凉的,借着供销社透出的灯光一瞧,“下雪了。”起先是小雪片飘着,被风一刮,不怎么显。一会儿雪片就大了,好像棉絮一样往下掉,他们几个都成了“少白头”。大驴打了个冷颤,说回家等吧。

回到家几个人坚持不睡觉,非等赵麦根回来。坚持着坚持着,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了架。大驴抽一根火柴折成两截,把上下眼皮撑住。支持没多大会儿一个个头一栽一栽,火柴棒也掉到地上。娘又劝他们,才很不情愿地钻进了被窝。

赵麦根头顶着一头雪回来时已是半夜,媳妇给他扫身上的雪,问他上哪去了。赵麦根冻得说不出话来,一跃身上了煤火,脱了鞋把脚伸火上烤。媳妇提醒他:别叫烧了鞋袜!

不管赵麦根情愿不情愿,大年初一还是准时来了。几个儿子睁开眼躺在被窝里第一件事就是问赵麦根:“爹,买来了没有?”

“咋能不买呢,早挂树上了,万子鞭,还给你们一人买了五个大雷炮。取灯呢,老婆子你把取灯放哪了——”赵麦根从桌上找到了取灯,往外走。儿子们慌了,一个个抓起衣裳往身上套,喊赵麦根:“爹,你等会儿放,还没给你磕头呢。”二驴还喊:“爹你答应过让我对火的!”可是已经迟了,院子里响起了鞭炮声。“叭,叭叭……”这是“小麦秸秆炮”;“咚”,这是“大雷炮”;“咚咚”,这是双响炮。儿子们都能听出来,穿好衣裳顾不得扣扣就往外跑,两年了家里过年没买过鞭炮,瞧人家放炮,快眼气死了!四驴哭着喊着光着屁股跳下床往外跑,到了门口,一股风吹进一堆雪,冻得他又跳回了被窝。大驴二驴三驴那高兴劲,别提了!一齐冲出门外,“爹——”,只喊了一声,仨人就愣在了那里。

雪地上没有半点炮纸。赵麦根手里拿着牲口鞭照树上猛抽,媳妇一手举锅排一手握一把铲子敲锣一样地敲着,俩人嘴里还不停交叉发出声响:“叭叭!叭……”赵麦根抽一下树就一颤,雪面簌簌掉落,他头上落了一层,鼻尖上还挂了几片,看上去很滑稽。隔一会儿,赵麦根还要换一种音符,“咚”地来一声,或“咚咚”来两声,接着又恢复刚才的音符。赵麦根已经抽出了汗,头皮一热雪就化了,变成水顺着额头往下流,他不时用左手抹一下,然后抽得更有劲了。牲口鞭是牛筋做的,结实耐抽,抡在树皮上,响声脆脆,还不时炸出一个鞭花,火光一闪,跟真的放炮似的。

是媳妇先停下来的,赵麦根让她在儿子们没出来之前敲锅排,儿子们一出来她就停了。交响乐变成了独奏曲,赵麦根就招呼媳妇:“快敲,别停下!”媳妇没动势,赵麦根说你敲啊——一回头,却见媳妇一脸迷惑地盯着门口。赵麦根顺着媳妇的视线看过去,三个儿子正怒不可遏地瞅着他,仿佛三只准备咬人的小狼崽一样,他甚至看见大驴已经攥起了拳头。赵麦根大吃一惊,他先是讪笑,儿子们却不接他的笑,那笑就和雪水一起凝固在脸上。赵麦根作好了往外跑的准备。

大驴跨上前一步,“这就是你给我们买的炮?”

二驴也跨上前一步,“我都两年没闻炮味了!赵麦根你个狗杂种还敢糊弄我!”

三驴跟着往前挪了挪,咕哝了一句。

被三个儿子教训着,赵麦根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不住用脚搓地上的雪。“这——这——”他不知该咋解释才好。“这、这个屁!”大驴腾腾腾走上前一把夺过牲口鞭,照腿上一磕,牲口鞭“喀嚓”断成两截。大驴扔了,对赵麦根说:“今儿给狗磕头都不会给你磕!”说着招呼二驴三驴,“走,拾炮!”

儿子们出了院门,一扭身就没了影。赵麦根扭头问媳妇:“驴他娘,我这嘴咋恁木呢?”

媳妇一看,赵麦根竟像他家猪圈里的那头老母猪一样嘴片突然厚了许多。媳妇本想安慰赵麦根几句,猛想起饺子已经下进了锅,“可不敢坐锅了!”就丢下赵麦根往屋里去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落在赵麦根的脸上,赵麦根伸出舌头舔舔,“够凉,怪舒服哩。”赵麦根一直在院子里傻站着,他不知道该干啥好。起先,他的嘴片是麻木的,后来就生疼起来。一直到媳妇在屋里捞好了饺子,叫他去喊儿子们吃饺子,他还在原地傻站着。“驴他爹,驴们咋还不回来?你去喊喊他们!”赵麦根还没动步,几根下房椽子钉成的街门呼啦一下被撞开了,儿子们哭天喊地地回来了。

大驴背着二驴,二驴撕心扯肺地哭喊着。三驴踮起脚,用手捂着二驴半边脸,殷红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溢。三驴看见赵麦根,又惊慌又绝望地喊叫起来:“爹,二驴叫炮崩了,叫炮崩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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