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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川剧的方式解读《尘埃落定》

2016-03-14杜建华

中国戏剧年鉴 2016年0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麦琪卓玛

杜建华

演出单位:成都市川剧研究院原著:阿来 编剧、艺术指导:徐 棻导演:谢平安 作曲、配器:王文训舞美设计:赵国良 赵忆青 灯光设计:邢辛服装、头饰设计:沈龙 主演:王超、陈巧茹

2014年4月,由川剧著名编剧已年逾八旬的徐棻先生根据阿来同名小说《尘埃落定》改编的同名川剧一经亮相成都舞台,便引起了观众的一片叫好声和业内人士的高度关注。观众一致认为该剧的出现,是近年来川剧创作走出低谷、向上突破的一个鼓舞人心的信号。该剧因何而取得如此的艺术成就?简而言之,它是从一度创作到到二度舞台艺术呈现,都遵循了川剧艺术的创作规律,作者没有刻意地标新立异去解构原著,导演也没有脱离剧情的所谓大制作。编导演音美各方面呈现出来的戏曲综合艺术之美,为观众奉献了一台慑人心魄却又美视美听的精彩剧目。

一、以戏曲观众为对象重新讲述《尘埃落定》的故事

众所周知,小说《尘埃落定》是康巴藏族作家阿来在 1998 年出版并荣获矛盾文学奖的优秀作品,它一经问世便引起文学艺术界的高度关注,继而被翻译成多国文字而闻名世界。在国内,则相继被改编为电视剧、舞剧、戏曲等各种艺术样式,真可谓文坛翘楚,泽被艺坛。近二十年来,该著作累次被选择作为其他艺术样式的搬演对象,其奇异独特的故事情节、复杂诡异的人物性格、神秘且具有传奇色彩的康巴风情,无一不感召和激发起艺术家的创作思绪和演艺冲动,至今已经两度将其搬上川剧舞台。第一次是四川省川剧院演出的以老土司为主角的《尘埃落定》,最近演出的则是徐棻改编的以傻子为主线的《尘埃落定》。然而,不同的作家、艺术家基于自身特定的文化艺术背景审视这部伟大作品之时,既能从原著中充分感受语言文字带来的精神力量和审美享受,同时也能从自身的艺术积淀中赋予原著以新的人文思考和艺术想像,自然也可以在此基础上创造出不同的人物关系、不同样式、风格的新作品。

中国艺术发展史告诉我们,作为民族传统综合艺术顶端的中国戏曲,是在歌舞、曲艺、诗歌、小说等高度发展的基础上形成的,没有明清小说的高度发展,就不可能出现清代戏曲的花部勃兴之势。以名著为蓝本改编戏曲作品,是古往今来戏曲剧目的一个重要来源,更是地方戏曲剧种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川剧也概莫能外。但是,选取什么样的文学作品予以改编?如何在保持原著精髓的同时予以思想层面的新开掘,甚至申发出新的情节、故事、人物,并以特色鲜明的川剧样式呈现于舞台并得到观众认可?这首先要取决于剧作家对原著的价值取向及其对改编新作的个性追求。在这一过程中,剧作家本着尊重原著而不拘泥于原著的精神,以川剧的表达方式,酣畅淋漓地阐发了她对《尘埃落定》的独特理解和艺术审美的思考,为现代小说改编戏曲作品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

阿来在小说中为读者展示了一幅流动的 20 世纪 40 年代康巴藏区土司家族及其奴隶的生活场景,刻画了具有先知先觉、人本意识的小少爷傻子、老练精明的麦琪土司、凶残强悍的大少爷、聪明的书记官,以及奴隶卓玛、茸贡土司的女儿、塔娜和行刑人、银匠等形形色色人物形象。在这片辽阔无际康巴草原上,时刻闪现着土司与奴隶的阶级斗争、土司之间相互杀戮侵占的刀光剑影,家族内部争夺继承权永无休止的兄弟争斗。土司的贵族身份和奴隶的卑贱地位都是世袭罔替,愚昧落后、等级欺压、血腥残暴就像冬去秋来一样被视为合理、正常。只有一个麦琪土司家族的小少爷,他感受到了这一切的不合理、不正常,对此产生了发自内心的质疑,并试图以个人微弱的力量去改变这种常态,因而被土司家族认为是傻子。故事就是随着这个傻子的视角和行动而展开。终于,在错综复杂的争斗杀戮中,一个个土司先后丧命,一座座土司官寨轰然坍塌,曾经在傻子灵魂中反复闪现的官寨坍塌的幻景变为现实,喻示出丧失人性的落后的土司制度必然灭亡,平等、自由的新社会必然取代旧社会的历史趋势。

小说中这一进步必然代替落后、善良最终战胜邪恶的思想精髓,在徐棻的剧作中得到了形象而清晰的张扬。透过网线交织、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和纷至沓来的各色人等,徐棻从川剧表达的需要出发,以原著为素材重新结构故事,忽略了原著中一些重要的人物如书记官等,舍弃了一些重大事件如开辟边境市场等,清理出一条以傻子的一生为主线的故事脉络,在两个小时的时空里,重新讲述了《尘埃落定》的川剧故事:麦琪土司以武力扫平了汪波土司家族,大少爷将其八十多个奴隶俘虏统统枪杀,傻子从内心感到恐惧、迷茫和反感。国民党特派员送来了鸦片种子,鸦片给麦琪家带来了丰厚的财源,其他土司纷纷效仿。傻子在盛开的罂粟花田中与女奴卓玛深陷爱河。大少爷欲占有卓玛,遭到卓玛的抵抗和傻子的反对,卓玛被放逐为奴。鸦片的大量种植让草原上闹起粮荒,唯有麦琪土司家今年播种的粮食大丰收,老奸巨猾的土司带着全家人去成都游玩,留下傻子在官寨应对前来借粮的滚滚灾民和土司。茸贡土司带着美貌的独生女儿塔娜前来借粮,塔娜相貌酷似卓玛,傻子竟然以婚姻为借粮的条件,使自己成为茸贡家族的土司继承人。大少爷感觉到了傻子对自己继承权的威胁,以惩罚卓玛试探傻子的态度。大少爷砍掉了卓玛一只手臂,傻子拼死反抗,卓玛得以保全性命逃亡在外。老土司眼见儿子相互争斗,决定将土司位传与长子。刚登上土司王位的大少爷,即被汪波家族的复仇人杀死,傻子成了麦琪家唯一的土司继承人。特派员带来了红汉人欲占领康巴草原的消息,老土司在与红汉人的战争中送命。在战火硝烟中傻子成了土司的继承人。卓玛回到官寨,告诉傻子红汉人不是敌人是朋友。傻子决定挂白旗投降,并宣布全体奴隶为自由人。丧心病狂的特派员开枪打死了傻子,麦琪家官寨在红汉人的炮声中轰然倒塌。

戏曲剧目不同于长篇小说,立主脑,减头绪,以一人为主线贯穿全剧,依然是其最基本最有效的叙事方式,也是川剧观众最容易的接受方式。可以看到,原著中大量运用的象征、隐喻、朦胧的修辞手法,似是而非、亦真亦幻、难以捉摸的言语表达,傻子所具有的与生俱来的先知先觉……这些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内容,哪怕是对于小说读者来说,也需要反复咀嚼、揣摩,尚不能全部参透。当然,这也就是以语言艺术为载体的小说的魅力所在,是《尘埃落定》的奇异之所在。而作为舞台时空艺术的川剧,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依靠演员的唱词、念白、对话和表演来推进剧情。在看戏过程中,观众不能像看书一样翻来覆去地阅读,过于朦胧和不清晰的表达必然影响观众对剧情的理解。因此,剧本需要明白晓畅、通俗易懂,让观众听得清楚、看得明白,并以此感染、打动观众。川剧《尘埃落定》通过删减故事枝蔓,集中主要事件于傻子这一川剧舞台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形象,向观众讲述他与众不同的“傻子”的人生故事,无疑具有诱导观众寻奇探异的特殊效果。同时,着力开掘傻子内心蕴藏的情爱、怜悯、平等、自由意识,与 21 世纪高扬的“以人为本”的时代精神形成了强烈的心灵共振。

二、运用川剧艺术手段深入开掘人物的内心隐秘

川剧有三百年的历史,拥有以高腔为代表的五种声腔,积淀了丰富的表演技艺与表现手段,优秀的作家可以据此驾驭多种题材和各类角色塑造。徐棻认为,川剧的高腔是最具表现力的声腔形式,其丰富的曲牌、灵活的句式,既可以抒情也可以半讲半唱,非常适合戏剧代言体的表达形式。川剧高腔的这一优势,在《尘埃落定》的创作中应用自如,得以充分发挥。作者以川剧的表达方式重新刻画傻子、老土司、大少爷、卓玛、塔娜的性格特征,尤其丰富了角色动荡难平的内心活动。通过简洁的对话、灵活的唱段、画龙点睛的帮腔,将角色性格的展开表达得情通理顺,令人折服。这是徐棻剧作的又一高明之处。

先来看看原著中的傻子:他是二太太(一个汉族女子)与麦琪土司老爷的酒精儿,其傻是来自娘胎,其血统的不纯正,自然也使其在家庭地位中居于次要位置。川剧中的傻子则不然,作者隐去了其小说中的身世背景,他是二太太之子,大太太已经去世,面对威猛强势的兄长——土司的继承人,他必须装傻,一是为了躲避来自土司继承人争夺的自相残杀;二是如影随形的汪波土司家的复仇者,时刻紧盯着麦琪土司的继承人,当上土司便意味着成为追杀的对象。为了生存下去,傻子选择了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傻子不傻,首先是通过傻子母亲与卓玛的对话表达出来的。特派员送来一袋鸦片种子,通过两个儿子对待鸦片种子的态度,初步透露出傻子的聪明。老土司的吃惊、大少爷的震怒、二太太的担忧都显示出:傻子不傻。因此二太太告诉女奴卓玛:“傻子傻,你就让他傻,不必用心去教他。倘若他变得聪明了,犹恐碧血染黄沙。”卓玛恍然大悟:“听了太太几句话, 才知卓玛做事差。土司家里两少爷,只需要一人继位做当家。他们希望傻子傻,希望傻子傻。(白)免得兄弟相争斗——(帮腔)碧血染黄沙。”

然而,在严酷的现实生活中,让一个聪明人长期装傻是很困难的。心里清楚而不敢正常表达所带来的精神压抑,长期被蔑视和羞辱导致的性格变异和扭曲,以致傻子经常出现幻觉:官寨坍塌了!官寨的人死光了!这正是他内心所思所想的变态反映。当他心爱的卓玛被兄长逐出官寨去当苦力奴以后,他喊出了深埋心底的欲望“我要当土司!”老土司逐渐察觉到傻子并不傻。接下来通过全家关于种粮食还是种鸦片的争论、通过灾荒年傻子独守官寨期间一系列依照常理觉得不可思议的行为,使傻子性格中善良、智慧、正义、果敢的一面逐渐清晰起来。他借傻行善,放粮救奴;但是对以邻为壑的土司却绝不手软。面对带着美貌妖娆的女儿塔娜前来借粮的茸贡土司,他惊诧于塔娜与卓玛的相貌相似,巧施妙计当上了茸贡土司家的女婿— —未来的土司继承人。在麦琪官寨中,傻子最先感觉到土司与奴隶制度的不合理,他也希望登上土司之位,这样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让奴隶变成自由人,让卓玛回到自己的身边。因此在红汉人攻打官寨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举起了白旗、解放了奴隶的土司。这一切表明,只有傻子才是顺应历史潮流的真正的聪明人。傻子这一角色由傻到精明、可爱的性格演变,是川剧对原著的丰富与发展。

三、充分展示剧种风格与综合艺术之美

与许多地方剧种相比较,川剧是擅长表演的艺术,丰富多彩的程式技艺和表现手段常常给观众带来出乎意料的审美趣味,这是川剧显著的剧种特征之一。这一艺术风格在《尘埃落定》中得到了创造性的发挥。

看过此剧的观众,都不会忘记剧中由两度梅花奖演员陈巧茹一人前后扮演的两个角色——卓玛与塔娜。奴隶卓玛美丽、纯朴,受尽欺凌,性格隐忍而忧郁,土司女儿塔娜亮丽、活泼、风情万种,态度张扬而高傲,二者形成鲜明对照,既显示了演员的表演才华,也给全剧肃穆、凝重的悲情风格带来了一段轻松的喜剧插曲,给观众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种一人饰二角的表演被称之为“代角”,来自于川剧传统的表现手法,是川剧艺人的独特创造。《尘埃落定》巧妙地化用“代角”手段,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首先,为傻子强娶塔娜给予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二人相貌酷似,傻子将对卓玛的怀念转移至塔娜身上,而并非傻子对前来借粮土司母女的无故非礼。这样的情节设置,有助于对傻子心灵人格的美化。同时,也为演员提供了展示个人技艺的机会。陈巧茹在处理两个角色时,除了注意区分二人身段、眼神、对话表达的不同之外,在唱腔处理上采用了完全不同的音色和情绪表达。卓玛的唱腔深情、沉稳而婉转,塔娜的一段唱腔明亮、俏丽带有火辣的气味。两者对比,个性鲜明,给观众带来了美的享受。

由梅花奖获得者王超扮演的傻子,也获得了观众的一致认可。他以准确的身段姿态、不断变化的音色音调,将傻子由胆小怕事的傻,到韬光养晦的装傻、再到精明果敢的过程表现得层次分明,极富艺术感染力。孙普协扮演的大少爷、王厚盛扮演的老土司、马丽扮演的二太太,也都入情入理,各有可圈可点之处。

尤其值得肯定的是王文训对该剧的音乐创作,得到了观众和专家的一致好评。作为藏族题材的剧目,该剧将藏传佛教诵经音乐、自由高亢的藏族山歌、康巴弦子融入川剧音乐中,二者结合得天衣无缝,婉转流畅,高低有致,似行云流水,以主体乐曲、背景音乐或帮腔的方式反复回荡于剧中,准确地表达出不同人物、场景的不同心情和气氛,使全剧始终浸润在一种浓郁的藏族风情和川剧韵味之中。

戏曲是高度综合艺术,一台完美的剧目有赖于编导演音美各方面的有机结合,共同创造,缺一不可。川剧《尘埃落定》在相当程度上实现了综合艺术的整体美,让观众在剧场中感受到心灵的震撼与净化,在思绪的起伏跌宕中获得美视美听的艺术享受。虽然在一些语言的运用、演员的表演、一些场景的处理上还有不少尚待提升完善之处,但从整体上看仍是瑕不掩瑜。其成功的尝试为今后戏曲现代戏的创作提供了诸多有益的经验,值得认真总结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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